林稚北
“林棲月,總有一天我們會再相見,當(dāng)我能夠與你比肩?!?/p>
01
海城國際音樂廳,龐大的島式舞臺上僅剩一束追光燈,上千名觀眾的目光齊齊落在追光燈之下那個穿著純白色長禮服的音樂家身上。
幽沉的大提琴樂聲緩緩消失,在長達(dá)數(shù)秒的靜默后,《希伯來晚禱》演奏結(jié)束。追光燈倏然熄滅,下一秒,璀璨的燈光照亮了整個舞臺,林棲月緩緩起身,在如潮的掌聲中優(yōu)雅謝幕。
這是林棲月個人巡回演奏會的最后一站。未等她步入休息間,等候多時的媒體記者便一窩蜂地?fù)砹松蟻怼?/p>
“林棲月小姐,請問您將巡回演奏會的最后一站定在海城,是因為這里曾是您獲得人生第一個金獎的福地嗎?”
“在最初的演奏節(jié)目單中,最后一首曲子原定的是您的個人原創(chuàng)作品,請問為什么會突然更換為《希伯來晚禱》獨奏呢?”
“請問……”
問題層出不窮,林棲月微笑著一一回應(yīng)。回答完最后一個問題,她轉(zhuǎn)身走向休息室門口,早已等候多時的助理忙不迭地遞來手機(jī)。
“棲月姐,你的手機(jī)一直在響,有一通陌生來電?!?/p>
林棲月接過手機(jī),鈴聲戛然而止。
她微垂眸,掃了眼那個陌生號碼,屏幕上恰在此刻跳出一則短信。
號碼后四位數(shù)同那個陌生來電一模一樣,短信內(nèi)容是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我在日落處等你。
林棲月的呼吸卻驟然停了一瞬。
周圍的喧囂聲好像在那一刻全部飄遠(yuǎn),她的眼前只剩下這條短信,眼眶不由自主地發(fā)脹,心跳猝然鼓噪了起來。
“沈湛……”
是沈湛!
林棲月握著手機(jī)突然轉(zhuǎn)身飛奔出去。
長禮服在地毯上拖曳,像翻涌在海平面上的浪花。還未散去的記者們被眼前這幕驚嚇到,紛紛扛著“長槍短炮”追了出去。
02
林棲月外婆家和沈湛家僅有一墻之隔。十年前,她拖著大大的行李箱被送回荔溪外婆家時,沈湛正拎著一個黑色頭盔從院子里出來,打算跨上停在門口的那輛破摩托車。
外公接過她的行李箱,外婆愛憐地牽著她的手,紅著眼睛仔細(xì)地打量著她,口中不住喃喃著:“可憐的孩子?!?/p>
林棲月不敢與外婆對視,低著頭一言不發(fā),任由外婆牽著她往家里走。一只腳邁過門檻時,她忽然聽到外婆轉(zhuǎn)頭叫了聲“阿湛”。
“阿湛,”外婆問,“要出門???”
“嗯?!鄙倌陸醒笱蟮鼗貞?yīng)一聲。
“今天燒了糖醋排骨,晚上來家里吃飯?!蓖馄耪f完,又拍了拍林棲月的手,“這是我外孫女棲月,暑假后開學(xué)就和你是同學(xué)了,以后還得麻煩你替奶奶多照看著她點。棲月,這是阿湛?!?/p>
林棲月這才不得不抬起頭來。
午后的陽光強烈,火辣辣地落到額前,她沒防備被光線刺痛了眼睛,匆促之間只瞥見少年微微耷著的薄眼皮和在那瞬間朝她看過來的眼睛。
漆黑的瞳仁,怏怏的,看不分明情緒。
片刻的沉默后,林棲月聽到少年吊兒郎當(dāng)?shù)匦α寺暎骸澳慌挛規(guī)乃托?。?/p>
“怎么會?”外婆不贊同地?fù)u頭,“這孩子,又瞎說?!?/p>
林棲月跟著外婆進(jìn)門。把行李箱拖進(jìn)房間時,大門外隱約傳來幾道摩托車的轟鳴聲。
晚飯時,外婆做了一大桌好吃的,餐桌正中央擺著一道糖醋排骨。然而等了足有半個小時,那個叫阿湛的少年也沒出現(xiàn)。
荔溪是緊鄰縣城的一個小鎮(zhèn),沒有什么娛樂場所,一入夜便早早地陷入了沉寂。不到九點,外公外婆已經(jīng)熟睡,林棲月躺在陌生的房間里,卻怎么也睡不著。
睜著眼睛足足挨了兩個多小時,她起身,輕手輕腳地推開了房門。
夜空澄澈,掛著點點星子,月華如洗,溫柔地為院子蒙上了一層薄紗。林棲月一只腳才剛邁入院中,忽然傳來一聲異動。她循聲轉(zhuǎn)頭,一道黑影倏地跳入院中。
她嚇得后退一步,呼吸險些停滯住。下一秒,那道輕巧落在墻根處的影子站起了身,緩緩朝她走近。
林棲月后背瞬間涌出一層冷汗,眼前發(fā)黑,手腳酸軟,整個人已經(jīng)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沈湛是在林棲月倒地之前沖過來的。他攬住少女的身體,盯著她蒼白的小臉,輕輕搖晃著她的肩:“喂,醒醒!你怎么了?”
晃了半晌,懷里的少女毫無反應(yīng)。他輕掐了下她的人中,她還是閉著眼一動不動。
沈湛心下一緊,不由分說地背起她就往門外跑。剛跑了幾步,林棲月卻忽然動了動,睜開了眼睛。
她輕咳一聲,沈湛猛地停下腳步,回頭看過來:“你醒了?”
林棲月瞳孔微縮:“你要帶我去哪?”
沈湛說:“你剛剛暈倒了?!?/p>
林棲月掙扎著從他背上下來,輕聲道:“我沒事?!?/p>
沈湛不太放心地打量著她,她微揚了幾分音調(diào),不太自然地轉(zhuǎn)移話題:“你怎么會在……”
“噓!”話音未落,沈湛突然豎起食指,“別出聲?!?/p>
林棲月這才聽到一墻之隔他的家中傳來的聲音。大概有人在翻找什么,院子里的東西被摔得砰砰作響,其中夾雜著一道粗嘎的低罵聲。
少年的身影又隱回了暗處。林棲月瞪著眼睛和他對視兩秒,也鬼使神差地挪動腳步,藏到了橘子樹下的陰影處。兩人隔著一道月光沉默地對望著。片刻,沈湛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偏過頭低笑了聲。
等隔壁院子里徹底安靜下來,兩人才同時從陰影處走出來。
“你沒事吧?”
“你真的沒事?”
兩個人同時開口,又不約而同地沉默。停頓兩秒,再次異口同聲地說——
“沒事?!?/p>
“那就好?!鄙蛘康吐曊f,“抱歉,嚇到了你。”
林棲月輕抿著唇搖搖頭。
沈湛退回到墻根下,高而瘦的身子敏捷地向上一躍,眨眼間已經(jīng)熟練地翻上了墻頭。月光淡薄地籠上他的側(cè)臉,他忽地回頭,從兜里摸出一個東西丟給她:“今晚的事,謝了?!?/p>
一個小小的黑影隨著拋物線運動穩(wěn)穩(wěn)地落到她懷里。林棲月怔楞一刻后垂下眼,看清是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
她再抬起頭,少年已經(jīng)貓一般地跳回了自家院中。
03
那晚之后,林棲月沒再和沈湛碰過面,只是每天夜里失眠在院里發(fā)呆時,總能聽到他回家的動靜,有時是夜里十一點,有時會更晚。
有一次,她不經(jīng)意間一回頭,就看見他站在房頂?shù)奶炫_上,正低頭朝她看過來。
她嚇了一跳,忙穩(wěn)住心神,再回過神時,少年漫不經(jīng)心地朝她扯了扯唇。
想起前一次的事情,她莫名發(fā)窘,轉(zhuǎn)頭匆匆地離開。
暑假開學(xué),林棲月轉(zhuǎn)入了荔溪一中。
她的出現(xiàn)在荔溪一中掀起了一陣不小的風(fēng)浪。
她是從省城轉(zhuǎn)來的,漂亮、沉默、孤高,身上自帶一種白天鵝般出眾的氣質(zhì),和小鎮(zhèn)里長大的少男少女們儼然是兩個世界的人。
這樣的異類注定備受關(guān)注,有人傾慕,有人好奇,亦有人嫉妒。只是這所有的目光中不包括沈湛。
沈湛也是這個學(xué)校的異類,異常的……離經(jīng)叛道。
入學(xué)第五天,林棲月才第一次在走廊里遇見沈湛。他手里倒拎著本數(shù)學(xué)課本,校服外套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正在……罰站。
兩人視線碰上,都有一剎那的訝然。下一秒,沈湛抬手蹭了下鼻尖,先偏頭移開了視線。
也是那天,林棲月聽到后排女生的議論,才知道他早已“惡名在外”——
成績一塌糊涂,打架沒有對手,遲到、早退、曠課,是個沒人管教的孤兒,除了那副天然招惹女生關(guān)注的外貌,他一無所有。
“聽說他出生后沒多久他媽媽就拋下他走了,他爸爸喝酒賭博欠了一屁股債,為了躲債不小心失足溺亡,沒過幾年他爺爺也生病去世了,家里的親戚沒人愿意領(lǐng)養(yǎng)他。算命的大師說他克父克母,是天煞孤星?!?/p>
“???真的假的?可惜了那張帥氣的臉?!?/p>
“有人生沒人養(yǎng),再帥能有什么用,掃把星一個。你敢靠近他?”
兩個女生越聊越起勁,林棲月的眉頭卻早已緊緊蹙了起來。
在聽到“掃把星”這三個字時,她終于回頭,忍無可忍地制止道:“能不能安靜點?背后議論他人是非就是你們的教養(yǎng)嗎?”
興許是她的眼神太過冷肅,兩個女生臉色倏地泛紅,吶吶閉上了嘴,等林棲月轉(zhuǎn)回身后才不甘示弱地在背后嘀咕了一句:“不就是省城轉(zhuǎn)過來的嗎?還真當(dāng)自己高人一等了?!?/p>
林棲月和沈湛第一次在學(xué)校產(chǎn)生交集是在開學(xué)半個月后的體育課上。
恰逢兩個班級同時上體育課,體育老師要求他們跑800米。林棲月很久沒運動了,才跑了大半圈就已經(jīng)氣喘吁吁,咬著牙堅持到第二圈時,她瞥見沈湛嘴里叼著根狗尾巴草,坐在單杠上吊兒郎當(dāng)?shù)鼗沃取?/p>
體育老師板著臉過去教訓(xùn)他,他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跟老師說笑著。畫面在這倉促一瞥間定格,下一秒,林棲月便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閉上了眼睛。
后面的女生嚇得失聲尖叫,一時間,所有人都一哄而上,圍了過來。體育老師只覺得眼前一閃,沈湛已經(jīng)從單杠上一躍而下,沖進(jìn)了人群中。
這情形和之前那次有些相似。沈湛看著林棲月素白的小臉,邊低聲叫她的名字,邊抱起她沖向醫(yī)務(wù)室。
體育老師撥打了120,又通知班主任聯(lián)系了她的監(jiān)護(hù)人。
醫(yī)務(wù)室里,校醫(yī)打著手電筒對著她的瞳孔看了半晌,又測量了她的心跳和血壓,不太確定地推了推眼鏡:“她好像是……睡著了?”
沈湛:“……”
沒等救護(hù)車趕到,林棲月就醒了過來。這天之后,她患有猝睡癥的隱情便在學(xué)校不脛而走。
世人熱衷于將普通人捧上神壇,更熱衷于看人從神壇跌落,連十幾歲的少年也不外如是。他們肆無忌憚地討論著林棲月的猝睡癥,看待她的眼神多出了幾分明晃晃的獵奇和探究,甚至有人會故意刺激她,試探她發(fā)作的誘因和反應(yīng)。
林棲月的猝睡癥再一次發(fā)作是在幾天之后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
那天是周五,班上某個仰慕她的男生主動提出要送她回家,被她婉拒之后依然不依不饒地跟在她身后,強行想要把巧克力塞給她。
兩人拉扯半晌,不時引來路人注目。到最后,那男生大概是覺得丟臉,竟然氣急敗壞地把巧克力摔到地上,指著她的鼻子冷聲嘲諷:“不知好歹,你有什么可清高的?送你禮物是看得起你,說白了你不就是一個病人,一個把自己親爹都害死的掃把星!”
惡意是比刀尖更鋒利的兇器。明明是暑氣未消的九月,林棲月卻恍若置身冰窟,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她呼吸困難,眼前發(fā)黑,控制不住想要栽向地面。
電光石火之間,衣擺猛地被人從后面拽住,沈湛的側(cè)臉毫無預(yù)兆地撞入她的視線——他冷著臉,滿眼陰鷙,抬起腿狠狠地把那男生踹倒在地。
林棲月在男生的哀號聲中猝睡了過去。
等她醒來時,已經(jīng)是二十分鐘后。她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像倉庫般的小房間里。房間沒有窗,里面堆滿了雜物,角落里豎著七八根臺球桿。
林棲月慢吞吞地從小床上下來。房門恰在這時打開,一束光線從門縫中流瀉進(jìn)來,沈湛正站在那道光束中看著她。
“你醒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林棲月?lián)u頭,回憶著猝睡前的畫面:“你打了他?”
沈湛沒回答,只是說:“他不敢再欺負(fù)你了?!?/p>
“為什么要幫我?”林棲月的視線落在他擦破皮的手指上,“別人都像看怪物一樣看我,巴不得看我睡倒,看我出丑,你……為什么要幫我?”
正是日暮黃昏時,西斜的陽光透進(jìn)來,空氣中飄浮著顆顆塵埃。她的側(cè)臉被染上一層毛絨絨的光圈,馬尾辮稍稍有些亂了,清冷的眼睛脆弱又倔強。
沈湛的心恍然間像是被她那目光扎了一下。
“你不該和我一樣活在流言里。”
他聲音很低,像是一句喟嘆,林棲月并沒聽清,問道:“你說什么?”
“我說,”沈湛眼里的情緒一閃而過,漫不經(jīng)心地抬了下眉梢,“要不要出去走走?”
04
走出小房間,林棲月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家臺球廳。
“老板是我遠(yuǎn)房表哥,我周末和節(jié)假日會在這里兼職?!迸d許是看出她眼里的疑惑,沈湛主動解釋了一句。
大廳里客人不少,可隱約聽到喧嘩聲,沈湛帶她從后門出去。
林棲月沒問要去哪,一路踩著他的影子,有一種莫名的安心。穿過臺球廳后面的巷子,走了五六百米,沈湛帶她走進(jìn)一棟廢棄的筒子樓。
黑漆漆的筒子樓,墻體斑駁破舊,共有六層。林棲月踩著狹窄的樓梯,一層一層地往上走。走到樓梯盡頭,沈湛推開破舊的鐵門,一股溫軟的晚風(fēng)迎面拂來,橘色的夕陽隨即出現(xiàn)在眼前。
天空在這一刻變得很近,涂滿了流動的緋色,目之所及,是絢爛到極致的落日。
林棲月眸光微閃,因這不期而遇的風(fēng)景彎起了眼睛。
誰也沒有說話,兩人就這樣并肩坐在天臺上,看完了一場日落。
天擦黑的時候,沈湛突然低聲開口:“小時候,我常常一個人在這里看日落?!?/p>
被人欺辱的時候,被流言中傷的時候,被泥潭一般的生活拖得喘不上氣來的時候,這里是他唯一的避風(fēng)港。看著綺麗的落日,他常常想,太陽每天落下又升起,或許明天就會好起來吧?
至少,不會更糟了吧?
“你的事情,你外婆都告訴我了?!鄙蛘哭D(zhuǎn)頭看她,眼睛里有令人陌生的溫柔 ,“那場意外,不是你的錯?!?/p>
林棲月此前一直在海城讀書。九歲那年,父母因感情破裂分開,母親去美國追求事業(yè),她選擇跟著父親生活。之所以會轉(zhuǎn)來荔溪是因為她患上了猝睡癥,而患上猝睡癥的緣由,是因為一場車禍。
林棲月在很小的時候就展現(xiàn)出了極高的音樂天賦,從四歲起,父母便培養(yǎng)她學(xué)習(xí)大提琴。出事那天是個極其普通的周末,上完大提琴課回來的路上,她心血來潮想吃巧克力,父親便臨時改變路線開車去商場,沒想到在拐彎時不慎被一輛失控的貨車撞上,車子發(fā)生側(cè)翻,林父當(dāng)場身亡。
而林棲月也在那場車禍中受了傷,頭部受到撞擊傷害到了腦神經(jīng),加之心理創(chuàng)傷過重,出院后便患上了猝睡癥。
很長一段時間,她完全沒辦法再拿起大提琴,連基本的學(xué)習(xí)、生活都無法再繼續(xù)。為了避免她觸景傷情,在休學(xué)一段時間后,爺爺奶奶將她送來了荔溪。
記不清過去多久了,這是第一次有人主動在她面前提到那場車禍。林棲月抬起頭,看到天上零星幾顆星子,眼淚簌簌地往下落。
“我們本來不會遇上那場事故的,如果我沒有突然想吃巧克力?!?/p>
“爸爸他拼命打著方向盤,把所有生的希望留給了我……該死的人是我……”
情緒翻涌,林棲月泣不成聲,眼前再一次猛然發(fā)黑,無法自控地猝睡過去。
再次醒來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靠在沈湛的肩頭。
他眼底滿是歉意:“對不起!我只是想要安慰你?!睕]想到卻又惹得她猝睡癥發(fā)作。
“沒關(guān)系,不是你的錯。”
疲憊勞累時,情緒受到刺激時,甚至有時根本毫無緣由,她的猝睡癥就會發(fā)作?;蛟S這是上天對她任性的懲罰,她的生活注定回不到過去。
林棲月自嘲道:“我總是要習(xí)慣的?!?/p>
“謝謝你的安慰?!彼酒鹕?,沉默地離開。拉開天臺出口那扇鐵門時,沈湛忽然在背后叫住了她。
“如果林叔叔還在,他一定希望你自由快樂地活著?!?/p>
“太陽明天還是會照常升起,林棲月,別把自己困在過去?!?/p>
很多事情悄無聲息地發(fā)生了改變,在分享過同一場日落后,沈湛成了林棲月在荔溪唯一的朋友。
她依然常常在夜里失眠,只是在失眠時,沈湛會陪她一起度過。
天氣好時,他會陪她坐在房頂上看星星。偶爾,林棲月也會偷偷去臺球廳找他。
就在林棲月以為生活大概要向著好的方向發(fā)展時,現(xiàn)實卻猝不及防地再次給了她一個下馬威。期中考試的考場上,猝睡癥毫無預(yù)兆地發(fā)作,林棲月睡了足足一個多小時。等到排分榜張貼出來,她又一次淪落回流言中心。
“那么驕傲,我還以為她是個學(xué)霸,沒想到也不過如此。”
“不是說她在考場上睡著了嗎?”
“說不定她是怕考差了太丟臉故意裝睡呢?!?/p>
林棲月假裝聽不到身后不懷好意的嘲諷聲,昂首闊步地走過公告欄,直到出了校門才難過地低下了頭。
耳邊忽然傳來摩托車的轟鳴聲,視線里出現(xiàn)一只白球鞋。她抬起頭,看到沈湛玩世不恭的笑臉。
“一場考試而已,有什么好難過的?考得再差都有我給你墊底呢?!彼恢獜哪哪贸鲆粋€白色頭盔扣在她頭上,無視旁人各色的目光,“走,帶你去兜風(fēng)?!?/p>
深秋的風(fēng)有點涼。沈湛的車速放得很慢,林棲月抓住他的衣擺,一路穿過街道和農(nóng)田,耳邊只剩下風(fēng)的聲音。她漸漸忘記了所有煩惱,望著少年在光影里的側(cè)臉,心跳被另一種陌生的悸動所左右。
末了,他們停在一處無人的河邊。夕陽正沿著地平線緩緩下落,河面上泛著綺麗斑斕的波光。兩個人安靜地看完了一場日落。
沈湛重新將頭盔扣回林棲月頭上,微微俯身,模樣很認(rèn)真:“列夫·托爾斯泰說過,如果你因錯過太陽而哭泣,那么你就會錯過落日。”
“欸?”林棲月歪了歪腦袋,“應(yīng)該是'那么你也將錯過群星'吧?”
“……”
沈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反正就是這個意思,你明白就行。所以,別再為已經(jīng)過去的考試難過了?!?/p>
他耳垂泛著紅,意外地流露出幾分青澀和笨拙。林棲月的心潮卻因他這模樣而泛起漣漪,像是被溫暖的潮水覆蓋,難過都被撫平熨帖。
莫名的,她想起以前偶然看到過的一句話:能陪你看落日的人,是比落日還要溫柔的存在。
遲遲沒等到她的回應(yīng),沈湛曲起食指,不滿地在她的頭盔上敲了下:“喂!你有沒有在聽?”
“知道了,我不難過了?!绷謼绿置嗣^盔,“可是,阿湛啊……”
沈湛說道:“怎么了?”
林棲月說道:“是泰戈爾,不是列夫·托爾斯泰。”
“……”
少年面色一僵,原本就泛紅的耳垂這下徹底紅透了。
05
林棲月堅持吃藥,又在沈湛的陪伴下每天適量運動,出現(xiàn)猝睡的狀況漸漸有了些好轉(zhuǎn)。
時間悄無聲息地滑過,很快就到了平安夜。這年的平安夜在周五,不用上晚自習(xí)。晚上,林棲月拿著精心包裝的禮盒到臺球廳找沈湛。
天陰沉沉的,還沒等出門便飄起了雨,雨勢漸漸變大。林棲月?lián)沃鴤?,避著水坑小心地往前走,距離臺球廳門口還有七八米時,遠(yuǎn)遠(yuǎn)看到燈牌下有個弓著腰的黑影。
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是沈湛,一米八幾的少年撐著一把小花傘,正拿著一塊面包蹲在地上喂狗。
那只狗臟兮兮的,渾身都濕透了。沈湛喂完面包拍了拍手,直接把雨傘撐在地面上,遮住了小狗的頭,低聲罵了句:“笨狗,下雨了都不知道找地方躲躲,難怪沒人要。”
他也不在意頭頂?shù)挠晁?,就那么撐著膝蓋看小狗吃面包,衣服很快被打濕了一片。正欲站起身時,頭頂驀地遮來一片黑影。
他轉(zhuǎn)頭,看到高舉著手臂為他撐傘的林棲月。
“笨蛋,下雨了都不知道撐傘?!绷謼聸]好氣地罵了他一句,聲音卻是溫柔的。
沈湛怔愣了一瞬,忽而整顆心都跟著酸軟成一片,某種隱秘的情愫像這冬夜里無邊的雨幕,聲勢浩大地將他淹沒。
他站直身,主動拿過林棲月手里的傘,把大半的傘面都遮到了她頭頂。林棲月笑著把藏在身后的禮盒遞給他。
“送給你,生日快樂!”
沈湛好半晌才抬手接過禮盒:“謝謝!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林棲月坦蕩地說:“偷看了你的身份證。怎么樣?驚喜嗎?”
沈湛垂下眼,遮住眼底那濃稠的情緒:“嗯,驚喜?!?/p>
何止是驚喜,從小到大,這是第一次有人認(rèn)真幫他慶祝生日。
兩人冒著雨,到附近的小店打包了消夜。林棲月取回了一早訂好的蛋糕,時針指向十二點時,她點燃了蠟燭,在他家空空蕩蕩的房子里,鄭重地對他說“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成年快樂!”
萬籟俱寂,連雨聲也早已經(jīng)停止了,只有破電視還在滋滋啦啦地響著。
沈湛小心翼翼地吹熄了蠟燭,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林棲月正出神地望著電視屏幕。他循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這才看清音樂頻道正播放一場大提琴演奏會,哀傷的琴聲被滋啦不停的電視機(jī)聲弄得變了調(diào),她的眼睛里卻隱隱閃著光。
于是他閉上眼,對著熄滅的蠟燭,悄悄補了一個愿望。
元旦假期最后一天,林棲月寫完了堆積如山的試卷,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兩天沒有見過沈湛的身影了。
她去他家,去臺球廳,去兩人常去的天臺,都沒找到他,打他的電話也沒人接聽,一直到黃昏時,她才突然收到他的短信——
“我在日落處等你?!?/p>
林棲月反應(yīng)了片刻,忽地笑出了聲。
來到筒子樓的天臺,沈湛果然在。推開鐵門的瞬間,她看到他略有些風(fēng)塵仆仆的身影,以及在他身側(cè),那把熟悉的大提琴。
夕陽將提琴與少年都染成了欲燃的緋色。林棲月僵在原地,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這是我的琴?”
“是?!?/p>
“你去了海城?”
“偷偷找你外婆要了你奶奶家的地址。”
“你知道我不能再拉琴了?!彼鹧b怒意,“你是不是故意想害我猝睡癥發(fā)作?”
“你不會的,因為我知道你還熱愛大提琴。”
沈湛笑著把琴包遞過來:“人不能總在泥坑里趴著,林棲月,你是月亮,理應(yīng)掛在天上?!?/p>
縱使再克制,人終究難以抵擋內(nèi)心的渴望,那天,林棲月久違地拉動了琴弦。
暮色中的少女表情沉靜而哀傷,拉動琴弦的時候,整個人都在熠熠發(fā)光。
少年看得入了神,直到那短暫的琴聲停止了好久才低聲問道:“很好聽,這是什么曲子?”
“《希伯來晚禱》,是德國作曲家、指揮家馬克斯·布魯赫的作品,這是一首具有濃厚宗教色彩的曲子,既包含了猶太民族沉重的哀傷,又表達(dá)了他們對于和平的希望和向往……”
林棲月娓娓道來,等停下來時才留意到沈湛眼里濃濃的笑意。
“我好像說太多了,很無聊吧?”
“挺有意思的,”其實他聽得不太懂,卻依然很感興趣,“有機(jī)會的話,能不能給我演奏一次完整版?”
林棲月猶豫了片刻才開口:“我不太確定還能不能……”
“一定可以?!鄙蛘繑蒯斀罔F地打斷她,“我相信你一定能重返舞臺?!?/p>
06
“你是何時靜靜靠近我/
你是何時偷偷拯救我/
在我掌心放了一顆糖果。”
2020年的圣誕節(jié),林棲月喜歡的那支樂隊發(fā)布了一首新歌,她聽到這句歌詞時,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沈湛。
在她意識到內(nèi)心的傷口已經(jīng)悄然止血時,是沈湛一直陪在她身邊。他是在她掌心放下糖果的那個人。
那個冬天,沈湛每天都會鼓勵她練琴。在筒子樓無人的天臺上,他們一起看了一場又一場日落。林棲月終于決定和過去和解,在大提琴的樂聲中回憶與父親過往的點點滴滴,用音樂寄托對父親的緬懷。
沈湛說得對,父親在最后一刻用本能護(hù)她安全,一定是希望她可以自在快樂地活著。如果這是他的遺志,她就算拼盡全力也要做到。
次年夏天來臨的時候,全國大提琴比賽在海城舉辦,林棲月在沈湛的鼓勵下報了名。
一路披荊斬棘,她順利進(jìn)入了決賽。
全家人都為她的振作而開心,母親特意從美國飛回來陪她參加決賽。
沈湛陪她一起去了海城。決賽前一天,他們在海城國際音樂廳附樓的天臺上一起看了一場日落。
少年穿著為陪她參加決賽特意新買的白襯衫,長腿懶散地搭在天臺邊緣,仰頭久久地望著天空。
落日在暮色中溫柔地下墜,他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聲:“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海城的日落。”
林棲月問:“好看嗎?”
“好看?!?/p>
“我倒覺得哪里的日落都差不多,重要的是一起看日落的人?!?/p>
大概是晚風(fēng)太溫柔,林棲月忽然腦子一熱,脫口而出:“在我心里,你就是落日一樣的存在?!?/p>
如寒冬冷厲,如夏日熱烈,內(nèi)心藏著的是綿綿不絕的溫柔。
沈湛怔了一瞬,朝她看過來。那些暗流潛伏的悸動在日復(fù)一日的相處對視中早已暴露無遺,彼此心知肚明。
林棲月臉頰發(fā)燙:“你曾跟我說,人不能總在泥坑里趴著,這句話我一直也想說給你聽?!?/p>
“阿湛,你很好,你應(yīng)該努力爭取更輝煌燦爛的人生。”
“更輝煌燦爛的人生……”余暉熱烈,少年的白襯衫被風(fēng)吹得鼓起,他出神片刻,忽而扯唇笑起來,“這是你對我的期許嗎?”
“如果是,那我答應(yīng)你?!?/p>
林棲月和沈湛做了個約定,如果她能拿下決賽的冠軍,他就要努力在下次考試時提高五十分。她甚至已經(jīng)想好,以后要和他去哪一座城市讀大學(xué)。
然而,當(dāng)她接過冠軍的獎杯,當(dāng)她在舞臺中央綻放出笑顏時,沈湛卻悄悄離開了。
林棲月抱著獎杯遍尋不到沈湛的身影,等到的卻只有他的一通短信。
他說:“恭喜你終于重回舞臺!荔溪只是短暫的休憩地,而非目的地,跟你媽媽去美國吧,月亮屬于天空,林棲月,你生來就屬于更大的世界?!?/p>
眼眶一陣陣地發(fā)燙,心臟一下下緊縮,林棲月眼前忽然一黑,直挺挺地猝睡在地。
兩天后,母親把修好的手機(jī)拿回來,同時帶給林棲月一個消息:沈湛被生母接走,離開了荔溪。
林棲月緊握著手機(jī),忍住哽咽問道:“他沒有給我留下什么話嗎?”
“他說希望你一世順意。”
林棲月強壓下再聯(lián)系他的念頭,把手機(jī)連帶著同他的那段回憶,一起鎖進(jìn)抽屜深處。
他終于是一只有人要的“小狗”了。
她紅著眼眶,一字一句地說:“那我也祝他前途光明?!?/p>
07
林棲月出國那天,沈湛悄悄來到了機(jī)場。然而,直到她走進(jìn)安檢口,他也沒敢出來。
飛機(jī)劃過長空時,沈湛垂下因為長久仰著頭而僵硬了的脖子,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錢。
這是他全身上下所有的積蓄了,只夠他回程的車票,這樣的他,又有什么底氣將她留下?
很多事情,林棲月并不知道。
她不知道其實沈湛早在很多年前就見過她,那是父母離婚前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回到荔溪外婆家,她穿著漂亮的蕾絲紗裙,眨著一雙不諳塵世的大眼睛,笑著在他掌心放了一顆糖。彼時的他又瘦又小,滿身傷痕,剛被一群仗勢欺人的小孩按進(jìn)泥坑里又爬起來。
可她好像看不見那臟污,認(rèn)真地說:“你的眼睛好漂亮?!?/p>
所以他記住了她很多年,即使再見面時,她已經(jīng)對他全無印象。
所以后來,他才會一次次“偶然”地出現(xiàn)她面前,保護(hù)她、鼓勵她,陪她用力爬出“泥坑”。
可他們天生不同,她是不幸掉進(jìn)泥坑里的白天鵝,他卻是生來就在坑底的“流浪狗”,無人管教,無人問津,掏空了家底也買不起一把大提琴。
所以當(dāng)林棲月的母親私下里找到他,讓他勸說林棲月去美國治病學(xué)琴時,他沒有立場拒絕。
她說他是落日,而她卻是天上月,落日不墜,月亮又怎能棲于夜空?
他們注定不能同行。
所以,他放手。
一別經(jīng)年,林棲月再次回到海城,這是巡回演奏會的最后一站。
舊房子一切如常,門口的破郵箱鐵皮斑駁。她輕動了下郵箱的門,不料里面卻掉出一堆明信片來。
明信片嘩啦啦地掉落了一地。她蹲下身去撿,瞥見上面熟悉的字跡。
“2011年10月24日:生日快樂!希望你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新的生活。”
“2012年10月24日:生日快樂!祝你一切安好。”
“2013年10月24日:生日快樂!我復(fù)讀一年,考上了大學(xué)。”
……
最后一張明信片來自三天前——
“2021年10月24日:生日快樂!我看了你的巡回演奏會,很精彩!舞臺上的你,果然是會發(fā)光的月亮。”
林棲月捧著明信片呆滯好久,突然瘋了似的跑回房間,翻出抽屜里的舊手機(jī)。
充上電,手機(jī)竟然還能打開。她盯著開機(jī)動畫,心里似有所感,莫名焦灼緊張起來。
點進(jìn)收件箱,林棲月果然看到一條未讀的短信,就在沈湛發(fā)給她的那條告別短信后面。可惜她當(dāng)時猝睡癥發(fā)作,錯過了這條短信。
這條短信是承諾,他說:“林棲月,總有一天我們會再相見,當(dāng)我能夠與你比肩。”
林棲月被強烈的直覺驅(qū)使,臨時改變了節(jié)目單,將最后一首曲子改成了《希伯來晚禱》獨奏。她想,或許沈湛會來聽這場音樂會。
如她所愿,她等到了他。
尾聲
暮色降臨,世界是絢爛的紅。白色的裙擺肆意地擺動,林棲月一路狂奔到音樂廳副樓的天臺。
推開天臺的大門,她望見沈湛映照在落日下的側(cè)臉,俊朗眉目,頎長身材。他已從當(dāng)初那個散漫不羈的少年成長為清俊挺拔的男人,唯一沒變的,是他看向她的眼神,沉靜繾綣,彌漫著落日的溫柔。
他笑著朝她張開手臂,那掩埋在時光中的往事呼嘯而來。
林棲月拎著裙擺,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余暉綺麗,晚風(fēng)溫柔,她歪了歪腦袋,笑著被他擁入懷中。
身后,“長槍短炮”發(fā)出的聲音不斷響起,此起彼伏的快門聲像是對這段重逢的禮贊。他們在無數(shù)鏡頭的見證下坦蕩地并肩而立。
“林棲月,我昨晚做了一個夢。”
“夢到了什么?”
“我夢到黃昏的時候,天上升起一輪月亮,懸掛在落日旁?!?/p>
“然后呢?”
“然后,我來見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