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紅久
1
點燃一支煙,局長用手指點著桌上的文件說,局黨委決定,任命你為三臺派出所所長。雖然離家遠(yuǎn)點,條件艱苦,總歸是提拔了,這也是對你這個辦公室副主任能力的肯定。年輕人嘛,到艱苦的地方,特別是基層一線鍛煉鍛煉,對成長是有好處的。輕煙包裹著話語,從局長微黃的齒間漫出來,你現(xiàn)在算是局里最年輕的中層干部了,多大了?
二十七歲。
對嘛,很年輕,到艱苦的地方磨礪一下,我看很好,有什么困難嗎?
我,今年,準(zhǔn)備結(jié)婚。
對新的任命,我一時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三臺派出所距市區(qū)一百多公里,屬山林牧區(qū),沒水、沒電、沒通訊,負(fù)責(zé)賽里木湖景區(qū)周邊林牧區(qū)的治安和交通管理。派出所成立時間不長,前兩任所長都年逾五十。讓年輕的我去,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婚照樣結(jié),工作照樣干,兩不耽誤。再說,每周可以照常休息嘛。許韜,不要辜負(fù)組織對你的信任,三天后上任。堅決的語氣里伴著濃重的雪蓮煙味。
周四上午,一輛噪音很大的北京212吉普停在身邊,副所長焦代提和民警蘇和跳下車,許所長,接你上山。
車子費力地爬四臺坡,沒到一半就開鍋了,只好停車,等著降溫。
為什么不修?
焦代提踢了輪胎兩腳,這破車,早該報廢了,再修也不行。
在等待的間隙,焦代提介紹了派出所的基本情況。三個民警,兩個協(xié)警,一輛破車,就是派出所全部的家當(dāng)。
耗費雙倍的時間,終于到了四臺。
從市區(qū)至賽里木湖,四臺位居中間,是古時的重要驛站,凡是被貶謫至伊犁的名人士子都要途經(jīng)此地。歇息幾日,補充干糧、馬料。某個院落、土屋,或許就是當(dāng)年林則徐、洪亮吉的下榻之地。由于承載了歷史的細(xì)節(jié),這些斑駁的老屋看上去都有了歲月的厚重感。312國道蜿蜒至此,挽住了餐廳、旅社、小商店和汽車修理等二十多家店鋪。
車子開進(jìn)友好旅社院子,陳友明出來,握著我的手說,歡迎新所長。焦代提介紹,陳友明在自己開的旅社里專門騰出一間房子,給派出所做值班室,平時休息,也都擠在旅社里。陳還在院子前面開了一家汽車配件門市部,生意都交給妻子打理,他騰出時間來做協(xié)警,圓了小時候的警察夢。
陳友明捏一塊冰糖,往茶杯里放。我攔住說自己不喜歡甜食。陳說水不好,不放糖,味太沖。嘗了一口,茶味底下埋著黏稠的霉餿味。焦代提說,這是兩個月前的窖水。
打開水窖的蓋,兩米深的水面,漂了一層雜物。陳友明說,放一窖水,能吃四個月。前面兩個月水質(zhì)還行,后面就會生蟲子。
水要從十幾公里外的高山草場放下來,要三天才能流到四臺。焦代提說,每次放水,都是派出所與草場牧民協(xié)商的,四臺群眾特別感激咱們,只要有事,一句話,都會幫忙的。
我堅持把沒放糖的茶喝完。生活的餿苦,就從這碗茶開始吧。
當(dāng)?shù)啬撩癜奄惱锬竞Q為三臺海子,三臺也成為這條古道上繼四臺之后的另一個驛站,相隔三十多公里。兩側(cè)山勢嶙峋險峻,道路劍一般刺開了山谷。車子下到谷底,焦代提說這里叫亂山子,是當(dāng)年抗擊沙俄入侵的戰(zhàn)略要地。山坡上能找到銹蝕的箭鏃,還能看見不少白骨。
從蒼茫大地上吹進(jìn)的風(fēng),有了很深的涼意。
原計劃環(huán)賽里木湖行走,查看轄區(qū)的情況。過一道溝時,“哐當(dāng)”一聲,車子停在路上,不動了。焦代提爬到車底下,說傳動軸斷了,走不了了。只好派蘇和去國道攔車,把警車拖回去。
許所長,真不好意思,第一天上班,就把你撂在路上了。焦代提兩手黑黑,臉卻臊得通紅。
確實該換一輛車了,否則無法工作了。
所長說得對,咱們轄區(qū)東西長八十多公里,南北寬二十多公里,沒有車,寸步難行。
望著湖邊高低不平的土路,隱隱覺得,所有的難題才剛剛開始。
2
走進(jìn)“三八汽車修理廠”,三八正撅著屁股,臉泡在水盆里。猛拍肥臀,頭驚出水面,水珠濺我一身。
當(dāng)所長了,也不能欺壓百姓吧?他用隔夜的酒臭報復(fù)了我的嗅覺。
幫我打聽的車呢?這么久了。三八沒有回答,毛巾胡亂抹了臉,順勢靠在躺椅上,蹺起二郎腿,拖鞋趿拉在大腳趾尖,點燃一支煙,長吸一口。在整個博樂修車界,打聽一下,三八答應(yīng)的事,還沒有放空炮的。緊盯著高顴骨小眼睛的臉,想鑒別一下,是胡言還是自信。三八卻抖落掉拖鞋,把腳尖指向遠(yuǎn)處的西北角,一臉得意。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拉達(dá)。由于落了一層灰塵,白色顯得不夠純,鐵質(zhì)的輪轂銹跡斑斑,四扇車門只有一個把手,小車窩在院子一角,有些落魄。聯(lián)想到蘇聯(lián)解體已經(jīng)四年多了,失去了祖國的支撐,這輛車孤兒般生出許多凄涼。
三八摳著把手處的一截螺絲桿,用力一拽,門開了,做了一個請進(jìn)的手勢。絨布座包套上,燙出了六七個煙洞。陽光曝曬,儀表盤臺面有幾道縱橫交錯的裂紋,像缺水的旱田。后排座的兩扇車門,也是螺絲桿頂替了把手,用力才能拽開。
這破車,至少有十幾年了吧?咋還能開?我鉆出車就表達(dá)了強烈不滿。
五六年的車,不到十萬公里。老毛子開車,不太愛護(hù)。你別看外觀破舊,發(fā)動機很皮實。發(fā)餿的酒氣把我逼進(jìn)車內(nèi),點火啟動,感受一下發(fā)動機的狀態(tài)。
聽聽進(jìn)口車的聲音,比你破北京212要強多少倍!你那車,除了警燈和警牌,再沒值錢的物件。
王婆的得意,戳到了我的痛處。我們那輛車早已骨質(zhì)疏松,跑起來渾身抖動,四面楚歌,大有分崩離析之態(tài)。在景區(qū)巡邏,車的破舊與景的秀麗形成了鮮明反差。坐在車?yán)铮袚]之不去的內(nèi)怯,隨時都準(zhǔn)備著再被一堆金屬嘲弄。
我找了局長,他從文件堆里抬起頭,換車沒意見,兩個字,沒錢!辦案的差費還沒著落呢,自己想辦法。臨出門又追過來一句,既不能違法,也不能有人告狀。
哪還有天理,又不是給自己謀福利。仰天長嘆之后,必須面對現(xiàn)實。生活在一個發(fā)工資都困難的縣級城市,想靠財政買新車?做夢吧!所有的真理都躲在窮困的下面。
三八是我初中同學(xué),曾問過他,你個大男人,為什么取個“三八”婦女節(jié)的名字?他哈哈大笑,我們蒙古人不像你們漢族人,費那么多腦子,既要查字典,又要翻書本。名字嘛,好記就行了。我大哥是八月一號生的,叫八一,我三月八號生的,自然就叫三八了。
我說想辦法弄一輛便宜的好車,最好是進(jìn)口的。三八驚掉了煙蒂,小眼睛逡巡良久,又俯身嗅了嗅,我的同學(xué)哥,你沒喝醉吧?便宜好車,還進(jìn)口?讓我光腳追黃羊都比這靠譜!
對他的激動,我早有防備。掏出小本,不談學(xué)校期間我?guī)湍愦蚣艿氖拢饨鼉赡昴憔坪笞淌?,毀壞的公物還少啊,哪一次不是我?guī)湍愣蛇^的難關(guān)?讓你幫這么個小忙,還推三阻四。
我那都是背的黑鍋!你知道的。你、你不能用權(quán)力訛詐我!
我很低調(diào)地轉(zhuǎn)身離開,不理會他的憤怒,臨出門輕松丟下一句,有人反映你最近有賭博行為,別讓我查實啊。
身后一聲哀嘆,算你狠。
合上引擎蓋,三八拉開車門,朝我吹了聲口哨,偏頭示意我坐到副駕駛。我捏著鼻子,夸張地扇動了幾下,也吹了聲口哨。他搖搖頭又聳聳肩,坐進(jìn)副駕駛。
繞青得里大街一圈,掛擋、提速、拐彎、剎車。得承認(rèn),雖然舊車,確有進(jìn)口氣質(zhì)。洗凈之后,露出單純的白色,遠(yuǎn)遠(yuǎn)看去,流線的車型,緊湊的車身,像湖面浮臥的一只天鵝,不由得內(nèi)生歡喜。當(dāng)著三八的面,當(dāng)然不能表現(xiàn)出迫切的愿望,先把能看見的缺陷都曬了一遍,然后問,車是哪個單位的?車牌呢?見三八支支吾吾,我嗅出了貓膩。再三逼問,才告知實情,是八一弄來的車,大哥在阿拉山口口岸做邊貿(mào),一個毛子客戶頂賬的。
我壓住心里的暗喜,很同情地拍了拍三八的肩膀,我就再幫你一次吧,這輛車也就我能湊合著開,說完就啟動車。他趴在車窗上,做了一個數(shù)錢的動作。
多少錢?
他伸出三個指頭。
三千?
小眼睛一瞪,老大,賣廢鐵也不止三千。
三萬?你也敢開口!
原車進(jìn)口都得七八萬,你又要便宜,還要好車,到哪找這樣的好事?
咱倆什么關(guān)系?難道你還要掙我的錢?
三八哭喪著臉,收進(jìn)去一個指頭,我哥給我兩萬,我一分錢不掙。
我又幫他收進(jìn)去一根手指,就一萬,算你支持公安事業(yè)了。我從包里掏出一支筆,伸出手。
干啥?
拿張紙,寫欠條。
三八跳起來,在引擎蓋子上猛拍了兩下,都賠成這樣了,還要打白條!
你這車屬于走私,落不上牌照,也只有我這警察才能開。否則,就是一堆廢鐵,我在幫你。
不用你幫,我拆了賣配件。說完,三八奪過我的筆,在車窗玻璃上寫下一行字:警察=強盜。把筆扔進(jìn)車?yán)铮D(zhuǎn)身走向修理車間,揮了揮手,用背影送來兩個字:滾蛋!
3
坐著真舒服,到底是進(jìn)口車??!副所長焦代提發(fā)出感慨。這位之前被212車多次折磨的維吾爾族壯漢,終于解脫了,再不用滿手油垢、一臉塵土地去推車了。
這是拉達(dá)車第一次去轄區(qū)執(zhí)勤,疾速飛馳,好久沒有想飛的感覺了。后排的蘇和把頭伸過來,所長,我們直接把車開到松樹頭吧,讓路橋二處的人看看我們的新車。我知道他很想把上次丟掉的面子撿回來。
我到任后聽到的第一個故事,就是馬拉汽車。
派出所接到報案,有牧民和修路的工人發(fā)生了糾紛,蘇和帶著陳友明趕到工地。路橋二處是來修建翻越天山的果子溝公路的。
酒醉的牧民被警察制服,塞進(jìn)車?yán)铩?zhǔn)備離開現(xiàn)場,車卻發(fā)動不著了,推了半天也毫無反應(yīng)。油路、電路、變速箱,折騰兩個多小時也沒好,車?yán)锏哪撩駞s清醒過來了。他認(rèn)識到了錯誤,主動向施工隊道歉,而后,牽來兩匹馬,綁好繩索,要把車拖回去。牧民把馬鞭交給蘇和,這小子趕緊鉆進(jìn)車內(nèi),丟不起人呀。最后的場景是,牧民坐在警車引擎蓋子上,大聲吆喝,揚鞭奮馬,將一輛警車和一車警察,凱旋地拉回駐地。
蘇和說,一想到這件事,現(xiàn)在還臊得慌。
心里的這道坎,我得幫他邁過去。
等車子拾掇好吧,孔雀開屏,要在羽毛最豐滿的時候。已經(jīng)讓三八趕緊配齊門把手,再把生銹的鋼圈拋光,我們要光光鮮鮮走天下。
車子拐進(jìn)四臺,停在小馬食堂門口。剛下車,店主馬萬友就圍上來,低聲說,所長,昨天北山有牧民結(jié)婚,一只馬鹿從山上跑下來,那群喝醉了的牧民騎馬狂追,硬是把馬鹿追得栽倒在地。我問聽誰說的,他說艾山別克。雖然是酒鬼之言,但能把細(xì)節(jié)說這么真切,應(yīng)該不假。
走進(jìn)小馬食堂,艾山別克棗紅色的臉還透著酒氣。他說自己親眼所見,頭上長著三根叉的鹿角,栽倒時右邊的鹿角從中間一斷兩截。說愿意帶著我們找到那頭鹿。說公家的東西,不能被私人占了便宜。我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帶路。臨出門,他從食堂的酒柜上順了一瓶五五大曲,揣進(jìn)懷里,馬萬友想奪回來,棗紅臉指著我說,我給派出所提供情報,這是獎勵。
我攔住馬萬友,不就五六塊的事嘛。
不是所長,你剛來不知道,他已經(jīng)賒了17瓶了。
如果今天舉報屬實,酒錢我全付了。
還沒上車,艾山別克就咬開瓶蓋,把新酒覆蓋在了還沒分解完的老酒上。
草原民族確實有自己獨特的生存能力,比如認(rèn)路,在我看來完全相同的茫茫草原,酒醉的牧民卻能辨別出線路。
焦代提說,牧民沒有公里的概念,一般都用發(fā)音的長短代替距離?!澳恰眰€地方,如果“那”字發(fā)音一秒鐘,路程應(yīng)該在一個小時之內(nèi);如果稍長一些,到了兩秒鐘,就要走兩三個小時;再長一些,三秒以上,應(yīng)該是半天的路程;要是拖到四五秒了,估計得一兩天才能到達(dá)。副所長強調(diào),是騎馬走的時間,開車肯定要快一些。
艾山別克只下了一次車,站在小山坡上撒了尿,四望了幾眼,堅定地指著靠左的方向。
果然就找到了老牧民加拉普的家。
前面還擔(dān)心不配合,見到加拉普,就化解了一半。他是個性格開朗的人,見到警察,特別親切,大聲說著歡迎歡迎,把我們引入氈房,鋪開桌布,擺上酥油、馕餅,讓妻子燒奶茶。說按照哈薩克族的禮節(jié),進(jìn)了氈房,就到了家,不能空著肚子談事。
加拉普遞給我一碗熱茶說,我大哥也是警察,和你們一起工作的。
你大哥叫啥名字?。吭谀膫€部門?
叫哈拉提,三年前退休了,現(xiàn)在牧場放羊呢,太陽回家的時候,他就回來了。
加拉普說自己今年55歲,年輕的時候是紅旗公社牧業(yè)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在這一帶知名度很高。他指著墻上的冬布拉說,只要有它,什么問題都解決了。
喝茶中,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訴加拉普,剛說了幾句有關(guān)野生動物保護(hù)的規(guī)定,就被他打斷。法律上的事情,我的哥哥已經(jīng)說了,是大兒子抓回來的,我準(zhǔn)備這兩天找他談這個事,剛好,你們來了,一塊談。他讓小兒子去把大兒子喊來。我有些疑慮,想開車跟著,被加拉普攔住。所長放心,三碗茶的距離,很快就回來了。焦代提也說,相信加拉普大哥,絕對沒問題。
見我們都坐下,加拉普打開了話匣子,指著倒茶的妻子說,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見我們都瞪大了眼睛,他放下茶碗,饒有興趣地講述起來。
三十年前的一個初冬,宣傳隊員加拉普多喝了幾杯酒,在返回牧場的途中,從馬背上掉了下來,試了幾次都沒能上馬,茫茫草原,四野無人,他索性蜷縮在地上,先睡一會兒。暮色漸深,麗娜和弟弟趕著羊群經(jīng)過這里,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凍僵的小伙,立即將他架到馬背上,馱回了氈房。加拉普醉得太厲害了,在他們家睡了一天一夜。她守了他一天一夜,酒是他們的媒人。說到這,加拉普哈哈大笑,蒼天讓她救了我,讓我一輩子報答她,我就按照老天的意思辦了。雖然麗娜嘴里埋怨著老伴講話沒正形,但羞赧的臉上開滿幸福。
加拉普起身,拉著我到氈房后面的羊圈,讓我挑一只羊。我不明意思,蘇和說這是草原的規(guī)矩,接待尊貴的客人都要宰羊,讓你親自挑選呢。我連忙擺手,說處理完事務(wù)就回駐地。
所長,你看不起我嗎?加拉普剛才的笑臉涂上了慍色,你們都是我大哥的戰(zhàn)友,你在替他選羊呢。等他回來,見到你們,見不到羊肉,見不到酒,會肚子脹的,我的臉就被狗舔了,面子沒有了。加拉普的口吻不容商量,在他的真誠里,我們只能按草原的規(guī)矩辦了。
哈拉提果然遵守太陽劃定的時間,回到氈房。他還穿著舊警服,身材健碩,聲音洪亮。
看到警車了,是我的戰(zhàn)友們來了嗎?
焦代提與他很熟,上前擁抱,并介紹我。退休前哈拉提一直在拘留所工作,由于業(yè)務(wù)的原因,我們接觸得較少。
哈拉提握著我的手,你現(xiàn)在是這片草原的所長,我是這里的牧民,你就是我的領(lǐng)導(dǎo),歡迎領(lǐng)導(dǎo)來我家做客。說完盤腿坐在我旁邊。
熱騰騰的手抓肉端上來的時候,加拉普大兒子伊爾江也躬身進(jìn)來,這個魁梧的漢子,外形子承父業(yè)。人還沒坐下,先從懷里掏出三瓶酒,交給哈拉提。哈拉提咬開瓶蓋,拿起空碗,咕嘟咕嘟倒?jié)M,向眾人展示,然后一飲而盡。我心驚肉跳,雖然勉強也能裝進(jìn)一斤酒,但這種狂飲,尚屬首次。哈拉提的酒碗遞到我面前,焦代提說,草原的規(guī)矩,一碗水端平,喝酒一只碗,大家輪流端,你不喝掉,其他人只能看著。
這規(guī)矩就像豐茂的草對每只羊的公平。更何況,那么多雙眼睛在考查我。在草原上,酒是情感最強的黏合劑。我接過碗,屏住呼吸,仰頸而干。
加拉普用胳膊肘碰我,側(cè)過頭,一只黢黑的手抓著一塊冒熱氣的羊肉呼嘯而來,指甲里有豐富的黑垢。剛進(jìn)胃的酒翻滾上來,差點蓬勃而出,被強行咽下。關(guān)鍵時刻,不能丟人。我想用自己的手接過,主人卻不理會,將肉舉到我嘴邊:
所長,張嘴,吃肉。
我知道,這也是草原規(guī)矩的一部分。只好閉上眼,張開嘴,把它想成一只芬芳的手。肉含在嘴里,黑指甲總在眼前閃爍。睜開眼,加拉普一直盯著我,見牙齒未動,他奇怪地問:
肉不好吃嗎?
好吃!好吃!我迅速咀嚼,囫圇吞棗。自此,只要加拉普伸手剛準(zhǔn)備抓肉,我都會搶先一步,先抓一塊,展示給他看,再塞進(jìn)自己嘴里,讓嘴時刻保持正在吃的狀態(tài)。
兩兄弟分工明確,哈拉提負(fù)責(zé)酒業(yè),一絲不茍;加拉普分管肉類,兢兢業(yè)業(yè)。一頓飯,把一周的肉都擠進(jìn)了胃里。三巡過后,滿屋的豪情都被激發(fā)出來了。
加拉普取下身后的冬布拉,麗娜見狀,撤掉食物,只留下酒,騰出跳舞的空間。節(jié)奏明快的《黑走馬》響起來,哈拉提拉著焦代提先跳起舞來。
所長,跳舞。加拉普朝我揮揮手,伊爾江過來拽起我,進(jìn)入到舞蹈隊伍中。
在這種氛圍下,走進(jìn)旋律之中,是情不自禁的。打開心扉,舒展筋骨,舞姿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享受快樂,享受空曠和緩慢。這一頓飯,從斜陽西下吃到了星光滿天。
哈拉提和加拉普兄弟倆相互賽歌,醉意闌珊的艾山別克開始掌控酒碗。哈拉提唱《敬愛的毛主席》,艾山別克就端過去一碗酒;加拉普唱《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他再敬一碗;哈拉提再唱《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他繼續(xù)倒酒;加拉普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艾山別克踩著黑走馬的節(jié)奏,再送來一碗酒。唱著唱著,哈拉提哭了,說毛主席給了他精神的生命,草原給了他身體的生命。說只有回到草原,他的生命才得以延伸,才活出了自己。加拉普拍著大哥肩頭說,放心,我們有喝不完的駝奶,你一定會像松樹一樣健康。麗娜趕忙過來搶過他們的樂器,扶著兩人躺下,沒幾分鐘,兩種風(fēng)格的鼾聲,如降雷雨。
和伊爾江也談妥,受傷的鹿再養(yǎng)幾天,在民警監(jiān)督下,放歸山林。
回來的路上,焦代提說,哈拉提退休前得了肺癌,當(dāng)時很瘦。退休后回到草原養(yǎng)病,每天喝駝奶,幾年沒見,竟恢復(fù)得這么好。
4
春天的賽里木湖,美好而愜意,金蓮花和柳蘭漫過了小腿。巡邏到中午,一包榨菜、半塊馕就是午飯。我們常常會躺在花叢中,天空藍(lán)得像用油漆刷出來的,似半只純藍(lán)的蛋殼扣住草原。白云則是新彈出的長絨棉,一絲一縷都極富蓬松感?;ǚ蹠湓谀橆a或者睫毛上,不諳世故的黃蜂,誤以為又開出了幾個碩大的花朵,圍著面孔盤旋,因為缺少花香,失望而去。七星瓢蟲順著花莖向上爬,對它們而言,一株花就能留住一生。如果能看懂蟲子的生活,它們的幸福感,應(yīng)該比我們強得多。
盛極而衰,樂極而悲。古訓(xùn)說,一切美好的背后,都暗藏著無法言說的悲情。
下山時,我開車。思緒依然陶醉在碧水藍(lán)天和鳥語花香交織的仙境里,情感的飛揚導(dǎo)致了精力的分散,沒及時觀察到右邊行走的駱駝突然橫穿公路。車速太快,陡見前方橫一座龐然大物,已無法躲開,我大喊一聲,壞了!車沖著四腿頂起的“拱門”鉆了進(jìn)去。沉悶的響聲把幾個夢中人驚醒,車子已從駱駝肚子底下鉆了出來。駱駝像跳馬運動員一樣,騎著車頂,一躍而過,而后,躺在了路中央。
連刮落的警燈都沒顧上撿。四周既沒人也沒車,還好,丟人事件沒有觀眾。幾個人圍在倒地的駱駝身邊,受傷的重點在肚子,我讓焦代提抱住頭部,防止駱駝生氣,用吐沫噴我——據(jù)傳,被噴之后,臉上會長麻子。又讓蘇和按住后腿,作為中醫(yī)世家,我得作出一些處變不驚的急救措施。
曾在同事面前炫耀過,家傳三代中醫(yī)。去年回湖南省親,第一次見到爺爺,八十八歲了,還被滑竿抬著出診。有同事問,你咋沒學(xué)醫(yī)?睨他一眼,醫(yī)學(xué)治療身體,法律修正靈魂,我是兩者兼修。
此刻,必須要保持世家特質(zhì)。先看了頭部,沒有外傷。整個身體未見出血。再活動四肢,沒有骨折跡象。估計是內(nèi)傷。用力按摩它磅礴的腹部,手像湖面的一葉扁舟。起初,這龐然大物還掙扎了幾下,見沒有惡意,便開始享受了。揉、擠、搓、壓、推各種技法輪番登場。內(nèi)心默念:給點面子,快快起來吧。否則,新官上任,顏面何存?心誠則靈。這大家伙享受了二十分鐘特殊服務(wù),四肢開始擺動,竟顫顫巍巍站了起來,兀立中央。平復(fù)情緒后,環(huán)顧我們幾眼,國王般朝著駱群走去。都長舒了一口氣。再回望車禍現(xiàn)場,車損要比駱駝嚴(yán)重得多。引擎蓋子變了形,右側(cè)擋風(fēng)玻璃裂了三道縫,頂部塌陷一大坑,警燈碎在路邊。慶幸的是,車子依然能啟動,并不影響行駛。
風(fēng)順著耳廓滑過,遼闊的曠野一覽無余,天際處是綿延的天山,一些山尖鑲嵌著雪鉆。這樣的曠達(dá)很快就治愈了剛才的挫折,這樣的環(huán)境下如果不唱歌,是對大自然的輕視。
藍(lán)藍(lán)的天上白云飄
白云下面馬兒跑
揮動鞭兒響四方
百鳥齊飛翔
情感正抒發(fā)到曼妙處,“砰”的一聲巨響,眼前一片漆黑,寬闊平直的大道、遼遠(yuǎn)起伏的山脈、通透蔚藍(lán)的天空,瞬間都消失了。只有車門兩側(cè)的窗子透著光亮??恐?jīng)驗,一邊剎車,一邊判斷兩側(cè)間距,保持平衡,防止車子開到路基下面。幸虧對面沒車。百米之后,拉達(dá)車才停下來。
本是平躺的引擎蓋子,突然站了起來。屬于剛才事故留下的后遺癥。固定引擎蓋的掛鉤被撞脫了,在風(fēng)力作用下,蓋子霍然而起,仿佛也想登高望遠(yuǎn)。
靠在車邊,焦代提點燃一支煙,說亂山子這截路怪異得很,經(jīng)常有車莫名其妙地出事故。我說不要迷信,發(fā)生過戰(zhàn)爭也沒什么可怕的,歷史的結(jié)果是,左宗棠打敗了沙俄,收復(fù)了新疆。正義最終會成為勝利者。
必須固定住引擎蓋子。經(jīng)過討論,形成共識,最便捷的方法,是找一截兒繩子。
蘇和攔住一輛貨車。
當(dāng)進(jìn)口警車再次啟動時,一條比拇指還粗的國產(chǎn)麻繩將引擎蓋子五花大綁,像被制服的囚犯,想站起來的愿望被牢牢地綁在了車架上。
5
局里終于同意蓋幾間平房,解決派出所辦公問題。終于在我任上完成了由游牧到定居的跨越。選個吉日,舉行簡單的開工儀式。邀請了主管治安的何副局長和幾個友好單位的領(lǐng)導(dǎo)蒞臨指導(dǎo)。兩天前就安排陳友明挑一只好的黑頭羊,按照草原禮節(jié),宰羊待客。
幾輛車剛拐進(jìn)四臺,從友好旅社院子里跑出一只羊,脖子上拴著三四米長的花繩子。何副局長調(diào)侃,不會是用于慶賀開工的羊得到消息跑了吧?
不可能!幾個警察把一只羊都看不住?話音剛落,陳友明慌里慌張追出來。
果然羊跑了。
一群人下車,站到院后的石碓上,朝北山坡眺望,三百米外,能看見竄動的羊影。
何副局長鎮(zhèn)定指揮,趕緊追,實在不行,用槍擊斃。跑進(jìn)山林,就成野黃羊了。
山坡溝壑太深,小車無法追趕。焦代提攔下一輛摩托車,背上微型沖鋒槍就追了上去。幾分鐘后,蘇和大喊,壞了,壞了。他從口袋掏出一盒子彈,按照槍彈分離的管理規(guī)定,焦代提的槍,是空的。
一屁股坐在石碓上,天不助我。由于轉(zhuǎn)場,距離最近的羊群也得三四個小時,現(xiàn)在去弄羊,肯定來不及了。原本喜慶的儀式,被羊的意外出走攪得心趣大減。
開工儀式還得進(jìn)行,但慶祝的地點改在小馬食堂。在草原,缺少了宰牲的環(huán)節(jié),就寡淡了歡樂的味道。
水喝了三壺了,蓋碗茶已泡不出顏色。何副局長問,你們四臺用不用北京時間?
當(dāng)然用,全國統(tǒng)一啊,我一臉懵相。
還以為你們用四臺坡的時間呢,看看表,幾點了,趕快上吃的。
聊了半天,也沒上一個菜。后廚只有馬萬友一個人,又是添柴,又是加水。
咋就你一個人?大廚呢?趕快上菜呀!
馬總直起身子,指著北山坡說,四臺坡的人都上山去抓羊了。焦副所長說了,誰抓住羊,獎勵兩箱健力寶。
為了健力寶,錢也不掙了?
不是沖著東西去的。這里生活太寂寞了,好不容易碰上這么熱鬧的事。再說,為派出所出力,大家都爭著去呢!
胡鬧嘛!這一桌子飯菜咋弄?
馬萬友揭開鍋蓋,指著翻滾的羊肉說,所長放心,肉馬上就好。在咱們這兒,沒那么多講究,有肉、有酒,就有快樂。
羊跑了,廚師也跑了,桌上只有一盆菜。面對如此尷尬的場面,我只能把所有的歉意都用在酒量上。大海碗,酒斟滿,一飲而盡。用袖口擦干嘴,大聲說,按這的規(guī)矩,一只碗,輪流喝。
在草原,酒能融化一切缺陷。我醉了,何局也醉了,來此道賀的朋友幾乎都醉了。分別時熱烈擁抱,好像跑羊的事,只是一個傳說。
屋外的嘈雜把我吵醒,有咩咩的叫聲。院子里圍滿了人,談笑風(fēng)生,手里都攥著健力寶。蘇和腿上綁著一截花繩子,繩子盡頭,連著那只垂頭喪氣的黑頭羊。
太厲害了,怎么抓住的?我的吃驚里留著半醉。
是補胎的田勝利,這小子放過幾年羊,了解羊的脾氣。三十多號人追了四五個小時,羊被圍在了一個山坳里。勝利上山時,口袋里裝了幾把玉米粒,靠近它,成功誘捕。蘇和說得神采飛揚。
我抱住羊頭,仔細(xì)盯著羊眼。蘇和躬腰小聲問,所長,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酒早醒了。
那你……抱著羊頭,看什么?
這是一只有故事的羊,敢于為自由而斗爭。開工儀式已經(jīng)結(jié)束,讓它回歸羊群吧,即使要吃,也應(yīng)換只蠢的。
蘇和一臉猶疑,領(lǐng)導(dǎo)的酒,肯定還沒醒。
6
有群眾反映,路橋二處工程隊抓了一只灰鶴,這可是國家二級保護(hù)動物,已經(jīng)違法。這事得管。蘇和駕車,這次去松樹頭,既要辦好案子,更要撿回丟掉的面子。
果然是只灰鶴,在工程隊院子里昂首闊步。聽完來意,張?zhí)庨L哈哈大笑,指著灰鶴說,是溝底一戶牧民的,施工員覺得好玩,帶回來養(yǎng)幾天。
工程隊院子堆滿的水泥讓我靈光一現(xiàn),購車款似乎有了著落。
焦代提去找牧民,女主人見狀,一把搶過灰鶴,說是她的。見到主人,鶴很開心,圍著氈房打轉(zhuǎn),撲扇翅膀,引吭高歌。與牧民夫婦圍坐在草地上,我拿出法律書籍,宣講有關(guān)野生動物保護(hù)的規(guī)定,說既不能違法捕捉,也不能違法養(yǎng)殖。男主人聽懂了,同意我們將灰鶴帶走,放歸自然,他的妻子卻堅決反對,把鶴抱進(jìn)氈房。男子讓我們在外面稍等,自己進(jìn)去做工作。沒幾分鐘,氈房里傳出尖銳的叫聲。我們趕緊沖進(jìn)去,見男子騎在妻子身上,鶴在旁邊驚恐萬狀。男子揮手,示意我們抱著鶴趕緊走。女子大哭,說是自己養(yǎng)大的,不能搶走。
很多工人站在工程隊院子里,看著我們抱著灰鶴上車,蘇和搖下車窗,朝著人群揮手,再緩緩駛離,一臉的揚眉吐氣。
車子朝湖的西北角駛?cè)?,那里有一片灘涂,十幾只天鵝在游弋,幾十只灰鶴在覓食。這只灰鶴要送回種群中,與它的同類共同生活。
車抵湖邊,低頭覓食的灰鶴警覺起來,頭鶴高叫幾聲,鶴群轟然飛起,又在百米開外的水域落下。
蹲在水邊,把鶴放進(jìn)湖里,它卻快速往岸上跑。抓住,再放,繼續(xù)回跑。再往深水區(qū)趕,它繼續(xù)重復(fù)前面的行為,反復(fù)再三。索性把鶴朝著湖心高高拋起,它卻張開翅膀朝岸上飛。焦代提說,不熟悉環(huán)境,它害怕,我們先養(yǎng)幾天,多帶它來幾次,慢慢適應(yīng)了,就合群了。
鶴被帶回了派出所。弄了一些湖里的高白鮭,切成小塊,擺在它面前,灰鶴無動于衷。十幾個小時,滴水未進(jìn)。它情緒低落,縮在屋角,眼瞼微瞇。
干脆喂吧,別指望它自己吃了,會餓死的。蘇和抓住鶴頭,往嘴里塞,馬上吐出來,再塞,繼續(xù)吐。塞急了,鶴撲騰翅膀,滿屋子塵土飛揚。
我們吃飯時,鶴歪著頭,盯著看。難道它喜歡吃熟魚?丟過去一塊,還是不理睬。鶴的目光停留在焦代提的手上,我恍然大悟。趕快把馕掰碎,放進(jìn)食盆里,這家伙沖過去狼吞虎咽起來,我們哄堂大笑,灰鶴承襲了牧民的口味。
必須教會吃魚,否則放生也活不下去。這項任務(wù)交給蘇和。第二頓,我們把少量的魚剁碎,和馕拌在一起。鶴吃了幾口,就躲到一邊,晚上餓極了,才多吃了一點。兩天之后,鶴慢慢適應(yīng)了,再把魚肉增加,馕餅減少,依次類推。半個多月后,灰鶴變成了食肉動物。
要放生時,蘇和撫摸著鶴的羽毛央求說,所長,再養(yǎng)幾天吧。
已經(jīng)推遲兩次了,既然要放生,還是越早越好。
車到湖邊,有不少攝影者在拍湖里的天鵝??吹轿覀儽е寅Q,紛紛掉轉(zhuǎn)鏡頭,不少人要與鶴合影。一身紅衣服的年輕姑娘抱著灰鶴拍了十幾分鐘還不肯松手,不住打聽鶴的來路。這讓蘇和非常興奮,他不厭其煩地詳細(xì)講述飼養(yǎng)的過程、灰鶴的生活習(xí)性。這小子,肯定查了不少資料。
放歸依然沒有成功,但比第一次好多了。鶴站在淺灘,明顯有了猶豫,往前走了幾步,又掉回頭。趕了幾次,都是這樣。蘇和懇求道,再養(yǎng)幾天吧,下次一定可以的。
那個拍照的紅衣姑娘開車跟著我們到了四臺。沒多一會兒,蘇和猶猶豫豫進(jìn)來,所長,彭小慧,就那個,紅衣服女孩,想,買下,這只鶴,問我們,多少錢。蘇和磕磕絆絆的話語里仿佛結(jié)了一層細(xì)密的汗珠。
她是干啥的?
博樂開影樓的,時尚新娘,就在北京橋邊上。
那家影樓我知道,幾天前雯萍還交代,說已經(jīng)定好了婚紗照,就在時尚新娘,讓我騰出時間。那是一幢三層的古典式建筑,是市區(qū)最大的一家,生意也火爆。
我們是保護(hù)野生動物的,怎么能違法販賣呢?你告訴她,這幾天可以一起喂養(yǎng),一起拍照,等放歸了,就沒機會了。蘇和眼睛一亮,謝謝所長。跑了出去。彭小慧居然真留了下來,說要拍攝飼養(yǎng)和放生的全過程。
這兩天有了美女的陪伴,蘇和的笑容就像粘在了臉上,對鶴的照顧更無微不至了。其實灰鶴的食物至少還夠吃兩天的,但蘇和急不可耐地就要下水,張網(wǎng)捕魚。
艷陽高照,水溫很高,幾次路過三道彎,都能看見魚群在游弋。
蘇和劃著內(nèi)胎做的皮筏子,剛進(jìn)湖不足二十米,看到左側(cè)水底一片灰墨色暈染過來。我沖著蘇和喊,魚群來了,快朝左劃,把網(wǎng)圍成圈。我們靠近水邊,游近的魚已清晰可見。
魚很機靈,感覺黑影靠近,迅速逃離岸邊,蘇和在大家激動的呼喊下,奮力劃船,快速下網(wǎng),圍成一圈。魚雖困在中央,卻不往網(wǎng)眼里鉆,在邊沿緩緩游動,似在尋找缺口。
陳友明喊,右邊沒有圍死,魚發(fā)現(xiàn)了豁口都會跑掉的。讓魚慌亂起來才能落網(wǎng),下水趕魚!
蘇和馬上開始脫衣服,穿著短褲躍進(jìn)湖里,朝著魚群集中的地方撲騰,驚得魚四處逃竄。沒一刻工夫,幾十斤魚,成囊中之物。
上岸后,蘇和凍得瑟瑟發(fā)抖,彭小慧把他推進(jìn)自己的車?yán)?,打開暖氣,又把一團(tuán)衣服塞了進(jìn)去。
我左手半袋魚,右手兩瓶酒,趕往路橋二處,要和張?zhí)庨L深談一次。
三杯下肚,就感受到了山東漢子的耿直。張?zhí)庨L說,自己在筑路行業(yè)干了二十多年,每到一處,都交一批朋友,修路其實修的是情誼。第二瓶酒打開時,我覺得應(yīng)該抓緊時間,把話題繞到正路上了就我的酒量,再不談,會誤了主題。
我告訴處長,別看警察平時威風(fēng)凜凜,其實就是個驢糞蛋子表面光,外強中干,囊中羞澀。不像你們修路工人,看上去面色黧黑,衣衫破舊,但是財大氣粗,一干就是幾個億的大工程。張?zhí)庨L哈哈大笑,端起杯子,許所長,我看你也是個爽快人,愿意交你這個忘年交,有什么需要幫助的,盡管說。
半斤下肚,一聲長嘆,確有苦衷?。≈v了三任所長沒有辦公室的困境;講了局里沒錢支持的窘境;講了蓋房缺少材料的處境。
張?zhí)庨L一拍桌子,明白了,給你們贊助十噸水泥。
我忙站起來鞠躬,謝謝處長,十噸肯定不夠,要打地坪、修煤房、安鍋爐,還要修水窖,起碼得……我停頓一下,伸出五個指頭。
張?zhí)庨L沉思了半分鐘,吃了兩口菜,讓屬下拿來五個空杯,全部倒?jié)M。許所,一杯,十噸水泥,你看著辦。
據(jù)事后焦代提說,那天我是被三個修路工人抬到車上的。我一直沖他們傻笑,口里不停喊,五十噸,五十噸。還吐了一車的污物,洗了三遍仍腥臭難當(dāng)。
睡了整整兩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排蓋房子的吳老三趕快把水泥拉回來,好像晚了張?zhí)庨L就會變卦似的。我對吳老三說,五十噸水泥便宜賣給你了,我只要一萬塊,你把錢付給三八修理廠。
這兩天灰鶴的精神狀態(tài)和蘇和一樣好,看來喜歡美女不僅僅是人類的偏好。
鶴已經(jīng)安心地在友好旅社的大院子里踱步,有時輕松地飛到院墻上,昂首挺胸,像個名模。鶴的后面,總會跟著追拍的彭小慧,而小慧的后面,一定有蘇和。
為了拍出更好的效果,蘇和帶著吉他,彭小慧抱著鶴,在湖邊,在草原,在松林,甚至攀上了松樹頭山巔。兩個人,一只鶴,一把吉他,一首歌。為了拍雪景,兩人竟然爬上了三千七百米的婆羅克努山。蘇和說,小慧拍了八盒彩卷。
大家都看出了其中的情緣,都創(chuàng)造機會,讓他倆單處。我暗地里給蘇和打氣,讓他一定要抓住機會。
這小子居然憨憨地說,人家可能早有對象了,也可能只對拍鶴感興趣。
我敲著他的頭,這里裝的是沙子?。坑袑ο筮€能在外面耍這么久?沒感覺還能讓你天天陪著?主動點,抓緊時間表白。等鶴放歸了,還有啥理由出雙入對?
我只得采用激將法。蘇和長得帥氣,一米八的個頭,濃眉大眼。父親是蒙古族,母親是錫伯族,他長出了兩個民族的優(yōu)勢。他嗓音特別嘹亮,唱蒙古長調(diào),動情酣暢,婉轉(zhuǎn)悠揚,就是在女孩面前,像個雛鷹。在派出所工作快三年多,社會面太窄,沒遇到可心的女孩。這次,是動了真情了。
再放歸時,蘇和駕駛彭小慧的車,彭小慧抱著鶴坐在副駕駛位置,兩人有說有笑,和諧自然。
有過前幾次的歷練,灰鶴不再排斥湖水,反倒是蘇、彭兩人,摟著鶴的脖子不松手,剛才還開心的女孩已噙滿眼淚,對大鳥絮絮叨叨,在我們催促下才戀戀不舍地放進(jìn)水域。
鶴的腿上拴了一截紅綢帶,彭小慧說她想以后能認(rèn)出這只鶴。我掏出鋼筆,讓她在綢帶上寫上名字。彭小慧一筆一畫寫完,蘇和搶過筆說,也有我的功勞。他把自己的名字端端正正并列寫在旁邊。
鶴走了幾步,停下來,回頭望了一眼,又小心翼翼朝不遠(yuǎn)處的鶴群靠上去。我們坐在湖邊的沙灘上,看著遠(yuǎn)處的鳥群。
彭小慧說,它能記住我們嗎?
蘇和說,那當(dāng)然,是我們教會它吃魚的。再說,它還帶著我倆的名字飛翔呢。彭小慧臉一下就紅了。
它一定會把人類的善舉告訴鶴群,讓鳥類都知道,有一群警察和一輛警車,是保護(hù)他們的。我對著空蕩蕩的湖面,像是自言自語。
7
過路的司機帶來口信,吳老三拉水泥的車在亂山子出事了。又是亂山子!
現(xiàn)場慘不忍睹,三匹馬倒臥在路邊,一動不動??孔蟮穆坊?,躺著一匹,兩只后腿還在亂蹬??坑疫叺臏侠锾芍黄?,耷拉著腦袋。一個黑黝黝的牧民一手揪住吳老三的衣領(lǐng),一手攥著馬鞭,痛哭不止。吳老三嚇壞了,額頭擦破了皮,面色蒼白,癱坐在路邊的沙堆山,一言不發(fā)。拉水泥的車側(cè)翻在路基下,水泥撒了一地,司機蹲在車子旁吸煙,滿臉的水泥灰漬。
貨車一次只能裝十噸,吳老三想多跑幾趟,爭取當(dāng)天都能拉回來,就催促司機開快一點。沒想到亂山子這幾公里的下坡很陡,車子根本剎不住,快出溝時,發(fā)現(xiàn)路上跑著一群馬,躲不過去,就撞上了。
牧民聲淚俱下,說司機是故意撞的。馬跑到左邊,車子就攆到左邊;馬跑到右邊,車子又拐到右邊,車子與牧民騎的馬擦身而過,說自己差一點也成路上的馬了。
我指著司機,你他娘的也太會撞了,總共七匹馬,你一下就干掉五匹,學(xué)射擊的吧?
司機哭喪著臉說,馬受驚亂跑,自己又想躲馬,又不能把車開到路基下面,只得來回打方向,越急撞得越多。
知道這坡度有多大嗎?三十度。重車都只能一擋二擋往下坐,你還敢加速跑,告訴你,要不是這群馬替你擋道,你倆早就車毀人亡了。
焦代提拍照,給牧民做筆錄。我問吳老三,車子保險了嗎?見毫無反應(yīng),猛拍了一下吳老三的光頭,他才激靈著回過神來。
保了,保了,該保的都保了。吳老三聲音里有牙齒的寒顫。
我長舒一口氣。吩咐陳友明,通知保險公司,來人勘查現(xiàn)場,商議理賠事宜。又從陳友明嘴里拔出香煙,塞進(jìn)光頭嘴里,低聲說,吳總,你這次干了件好事。
光頭滿臉疑惑,出了這么大的事,咋,咋還成了,好事?
第一,如果不是這群馬,你必死無疑。是上天救了你,這叫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第二,你買了保險,牧民的馬匹,保險公司都會賠付,包括車損,你沒有任何損失。第三,這些傷亡的馬匹,保險公司都會現(xiàn)場處理。我笑著拍拍吳總的肩膀,四臺人民都會感謝你的。
天擦黑,保險公司的人到了,兩個小伙子問完情況后,又照相又畫圖。恰如所料,經(jīng)過協(xié)商,給牧民一次性賠付。那些馬匹低價處理給四臺商戶。損壞的車輛,拖回三八汽車修理廠。
這是一個讓三方都滿意的結(jié)果。我們誠摯地邀請兩個小伙子到四臺一起吃晚飯,大家認(rèn)識一下,以后的合作還多著呢。
我啟動馬達(dá),拉達(dá)車卻沒有反應(yīng)。停了幾秒再啟動,只輕輕“咔嗒”一下,仍無動靜。關(guān)鍵時刻,丟人現(xiàn)眼。只好讓協(xié)警陪著保險公司的車先走,我們隨后到。
焦代提打開引擎蓋子檢查線路,我在車?yán)稂c火,依然“咔嗒咔嗒”響。焦代提說電瓶接線樁氧化了,過電量不足。我說車?yán)餂]工具。他說不需要工具,用淡鹽水沖一下,把氧化的殘渣洗掉就行。
淡鹽水?這荒郊野嶺,連污水都沒有。我突然大笑起來,指著焦代提的下半身說,天無絕人之路,這就是最好的淡鹽水。
焦代提拍了一下額頭,剛才你們裝運死馬的時候,我尿過了,誰知道有這事?早知道就多憋一會兒了。
他盯著我,所長,只有看你的了。
本來我是沒有任何欲望的,但重要的是現(xiàn)實擺在面前,只能創(chuàng)造條件了,何況,前面一撥人還在等著呢。
氣沉丹田,閉目冥想。調(diào)動全身力量,意念中有涓涓細(xì)流匯聚。終于有了感覺,我讓焦代提趕快找一個空瓶。
他翻遍了車內(nèi),又在路邊搜尋一遍,一無所獲。太奇怪了,不需要時,滿眼都是,需要了,卻蹤跡全無。
所長,得抓緊時間。干脆,你直接沖著電瓶樁尿吧?
我有那么高嗎?沒凳子,咋能夠得著?
站在地上誰也夠不著,你可以上車,自上往下。焦代提指著電瓶的位置,滿臉壞笑。
事已至此,別無選擇。爬上去,剛站穩(wěn),準(zhǔn)備掏家伙,發(fā)現(xiàn)副所長就站在旁邊,用看戲的眼神看我。
去,到后面去,別影響我工作。屏氣凝神,剛要有作為,突然拐出一輛車,醒目的燈光直刺過來,把意念和身體都逼下了車。
焦代提跑過來,這么快就好了,所長,你太厲害了!
別拍馬屁,一滴還沒出來呢。不能讓群眾看見警察站在車上撒尿吧?
天都黑了,車燈又不是望遠(yuǎn)鏡,那點東西,看不見。
不行,心里有障礙,出不來。
那這樣吧,所長,我到前面,把所有的車攔住。你放心工作。
費了半天周折,終于完成使命。果然,一馬達(dá)就著了。開車往回走,焦代提故意用鼻子嗅了嗅說,所長,我聞到了一股臊味。
我瞪了他一眼,你聞過不臊的尿嗎?
他哈哈大笑,我的意思,和我兒子尿的氣味差不多,都是童子尿。
我“呸”了一聲,指著他,你在罵我。
8
彭小慧走了兩天,蘇和魂不守舍,對他講話,半天才反應(yīng),“嗯”一聲,又想別的去了。他常常一個人往山坡上走,暮色垂降,才姍姍而歸。一周的工夫,一個人的魂就被勾走了。
你到底表白了沒有?人家姑娘什么意思?看他沒精打采的樣子,我都急了。
他搖搖頭,幾次想問,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萬一別人有男朋友了,那我不是太尷尬了。
你這純粹是掩耳盜鈴!你不問別人就沒有了?氣得我喊了起來,這哪像一個警察干的事。
不問,我就寧愿相信她沒有。蒙古漢子低著頭,小聲嘟噥,就像一頭性格綿軟的駱駝。
看你這慫樣,就打一輩子光棍吧。雖然有恨鐵不成鋼的氣惱,但關(guān)鍵時刻還得幫。明天周末,剛好要和你未來的嫂子去拍婚紗照,我側(cè)面打聽一下,再把你好好吹捧幾句,看看有沒有希望。
蘇和猛然抬起頭,立刻長出了歡悅,竄到我身邊,趴在桌子上,所長,要是幫我弄成了,你就是我親哥,我請你喝一個月的酒,頓頓都是伊力特。
行啦行啦,你們蒙古人就知道喝酒,想讓我酒后作案生個傻兒子?我故意逗他,還有沒有更好的禮物?
蘇和認(rèn)真地想了一會兒,說,明白了所長,給你弄些最需要的東西,老爺子泡了幾瓶鹿鞭酒,都是真東西。
我一把將他推倒在椅子上,你個豬腦子,現(xiàn)在就靠這玩意,下半輩子還咋過呀?給你開玩笑呢。
門突然推開,田勝利慌慌張張跑進(jìn)來,不好了許所長,我家被盜了。
丟啥東西沒有?我邊問邊站起身,招呼蘇和一起出現(xiàn)場。
田勝利說自己今天去博樂了,剛回來。打開院子,發(fā)現(xiàn)房門大開,他沒敢進(jìn)屋,就來報案了。
田勝利的住房在“勝利補胎修理部”的后面。院子左側(cè)是煤堆,上面摞著舊輪胎,右側(cè)用絲網(wǎng)圍了個雞籠,邊上放著一輛手推車。門鼻子是被強行踹開的,門中央留著一個明顯的腳印。蘇和拍完照,我們進(jìn)屋??蛷d茶幾上放著一只空酒瓶,旁邊有一盒打開的魚罐頭,只剩一些殘渣,五斗櫥底部的柜門打開了一扇。
酒是你喝的嗎?
不是,我走的時候,桌面上收拾得干干凈凈。
進(jìn)來吧,手不要觸碰柜門,看看里面還少了什么東西?
田勝利查看完確定,茶幾上的酒和魚罐頭都是柜子里的,還少了兩瓶酒。
走進(jìn)臥室,地上斜躺著兩只破皮鞋,床鋪和衣柜都沒有翻動的痕跡。主人說舊鞋子不是他的。從床下拿出一個鞋盒,打開一看,里面裝著幾十個臟乎乎的野蘑菇。我的新皮鞋沒了,我還一次都沒穿呢,這蘑菇不是我的。
房子再沒丟其他東西。院子的門鎖完好,竊賊應(yīng)該是翻墻而入的。順著院墻查看,繞過左邊的廢胎,煤堆處居然躺著一個人,滿臉煤黑,懷抱酒瓶,呼呼大睡。
田勝利指著熟睡者的腳激動地喊,皮鞋!我的新皮鞋!他沖上去,迅速將兩只鞋扒下來,又往竊賊身上踹了兩腳,對方竟毫無知覺。
醉鬼懷里的酒喝得只剩小半瓶,兩只手都是泥土,右側(cè)的褲兜里還揣著一瓶酒。旁邊土墻有明顯的爬痕,與醉鬼身上的泥土相符,看來入侵者原本是想翻墻出去的,無奈酒勁發(fā)作,才讓他醉臥現(xiàn)場。
讓屋主人打來一盆水,擦凈煤黑。艾山別克!勝利喊了出來。媽的,前幾天不知從哪兒撿了幾個野蘑菇,非要送給我,我還禮送給他一瓶酒,今天就來偷了。
實在弄不醒,幾個人把他丟到手推車上,田勝利推著這個戰(zhàn)利品,送到友好旅社院子,在我們臨時辦公室駐地,像倒沙土一樣,把癱軟的酒鬼倒在地上。
明天周末。該下山回市區(qū)了,這家伙已經(jīng)睡了三個小時,還沒醒。蘇和急著問怎么辦?
入室盜竊,屬于刑事案件,要把嫌疑人帶回局里辦手續(xù),即使判不了刑,也得治安拘留。
兩個多小時的顛簸,從五臺岔路口拐向市區(qū),還有二十公里,道路正在維修,走一截就得下便道。車子三晃兩晃,把熟睡的酒鬼給晃醒了。他睜開眼睛,驚奇地看著身邊的警察,又低頭看看手銬,突然問,這是哪里?我為什么戴手銬?雙手伸向右側(cè)褲子口袋,咦,我的酒呢?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臉,笑容可掬地問,你前面在哪里?和誰喝的酒?
他仰頭思考了一會兒,想起來了,勝利家,他請我喝酒的呢,我給他送野蘑菇了。
艾山別克認(rèn)真的態(tài)度惹笑了全車人,他也跟著憨憨地笑著。
開車的蘇和笑聲還沒落,就大喊,壞了!只聽著“咣當(dāng)”一聲,底盤被石塊重重地撞了一下,車子從石堆上飛了過去,斜靠在路邊。
幾雙眼睛貼著車底。油底殼還好,只劃了一道印,變速箱撞出一道深槽。
蘇和指著半醉半醒的酒鬼,都是你!車要有問題,看我怎么收拾你!
沒事,車壞了,我給你們——每人——送一匹馬,你們可以,騎馬上班。酒鬼顯然還沒清醒。
車子發(fā)動著,卻原地不動。我催促蘇和,咋不走啊?
他擺弄著擋位,回過頭說,所長,沒擋了。
我坐上去,手柄很輕,四個前進(jìn)擋,一個也找不到了。再掛倒擋,進(jìn)去了,踩油門,車子往后走。再掛前進(jìn)擋,依然沒有反應(yīng)。
離市區(qū)只剩十五公里,如果擋輛車回局里,再找車把故障車拖進(jìn)修理部,少說也得四五個小時。嫌疑人還要做談話筆錄,還要辦拘留手續(xù)。雯萍還在家等著,商量明天婚紗照的事宜,時間非常金貴。
我來開,倒回市區(qū)。整車人瞪大眼睛,都沒說話,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我讓蘇和用擦車布把前后車牌遮住,再把吸頂警燈摘下來。把警服都脫掉,穿里面的背心就行了。他詫異地問,為什么?
你想讓全市人民都來談?wù)撘惠v警車的笑話嗎?
蘇和回望了路兩端,沒多少車呀。
不進(jìn)市區(qū)嗎?我要把車直接倒進(jìn)三八修理廠。
開始的兩三公里倒著還行,一下便道,就遭罪了。既要回頭看好路線,又要躲著坑洼地段,還要避過飛起的灰塵。由于視線受阻,右側(cè)的情況全靠焦代提提示,他把小半個身子探出窗外,一會兒往左一點,一會兒往右靠。搞得我手忙腳亂,急得他滿頭大汗。
我駕齡五年多了,很喜歡摸車,自詡開車水平三十歲以下年齡段者無可匹敵,但那也是把車往前開,從沒有過長途倒車的歷練。這樣倒車不光考驗駕車技術(shù),更考驗身體素質(zhì),沒有過硬的扭脖子功夫,超過五分鐘,就會頭暈背痛,血壓升高。
我差不多每次都能堅持十分鐘。休息時用訊問艾山別克來緩解疲勞:
你怎么會睡在勝利家的院子里?
酒鬼已經(jīng)徹底醒來,用手拍著額頭,我這個人嘛,不喝酒的時候好得很,一見到酒嘛,就沒有辦法啦。我一個瓶子喝嘛,一點麻達(dá)(問題)沒有,關(guān)鍵是后面又出來了一盒罐頭,光吃菜,不喝酒,怎么行?
他停頓了一下,伸手從焦代提手里要過抽了半截的煙,猛吸一口。開第二瓶的時候,我還對自己說了,三口喝一下行了。但是,但是,沒有控制好。你們來得早了一點兒,再讓我休息半個小時嘛,我就翻出去了,你們就抓不到我了。
你都睡了五個小時了,如果不抓你,可能要睡到明天早晨呢。蘇和嘲諷他:
為什么在房子里就開始喝酒呢?翻出去再喝不是更安全?
哎,所長,他指著自己的褲子,這里只有兩個口袋,只能裝兩個瓶子,問題是他們家出來了三個瓶子的酒,你說,我咋辦?只能把一個瓶子的酒放到肚子里了。
他的邏輯惹出一陣大笑。
車子終于進(jìn)入市區(qū),這才是麻煩的開始。
三八修理廠在城北頭,進(jìn)城區(qū),只有城南一條路。拉達(dá)車一直倒行,惹得很多車跟在后面圍觀,故意按響喇叭,像喝倒彩。我又不能開快,尤其是到了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和后面等紅燈的車,頭對著頭,看上去十分滑稽。交警氣急敗壞地沖過來,敬了個禮問,你們喝酒了嗎?會不會開車?伸手問我要駕照。
他們都是警察,車子壞了,是倒著開回來的。酒鬼搶著回答,語氣有了掩飾不住的興奮。
脖子僵化了,還沒有轉(zhuǎn)過來。焦代提把警帽拿出來晃了晃。三臺派出所的,只有倒擋了,不好意思。交警還沒完全反應(yīng)過來,綠燈亮了,我加大油門,屁股沖前,絕塵而去。
終于折進(jìn)團(tuán)結(jié)路,離修理廠不到一公里了,稍松一口氣,就聽到“咔嚓”一聲,車屁股撞倒了一輛橫穿馬路的自行車。倒下的中年男子坐在地上,雙手摸索掉落的眼鏡,焦代提撿起交給他。高度近視鏡架在鼻梁上,男子看上去像一個高中數(shù)學(xué)老師。
他站起來,指著焦代提,你們警察有什么了不起,是你們家的馬路嗎?可以這樣開車?明明車子是朝前走的,為什么見我過馬路就倒車撞我?
數(shù)學(xué)老師揪著焦代提,用南方口音質(zhì)問,自行車壞了,要賠。我趕忙扶起自行車,車把歪了,矯正。鏈條掉了,蘇和迅速上好。一再道歉,又前后拍打中年人衣服上的灰塵。他看看身體和自行車確實都沒壞,才推著車子離開,嘴里嘟嘟囔囔,我就是看不慣你們警察趾高氣揚的樣子。
望著走遠(yuǎn)的背影,我無奈地?fù)u搖頭,你們給我把路看好,這幾百米,再不能出事了。
看著倒進(jìn)來的車,三八的小眼睛瞪大了一倍,嘴里不住贊嘆,人民警察就是不一般,進(jìn)退自如。
我從他嘴里拔下煙扔在地上,看看你這輛破車,害死老子了!
三八說剛點上的,不能浪費。他撿起煙,吹了吹,又叼在嘴上。聽完事情經(jīng)過,哈哈大笑。車交給你的時候可是好好的,就像把一個好女人嫁給你了,結(jié)果自己把日子過壞了,能怨媒婆嗎?
我說不管,反正你得免費修好。沒修好之前,你的夏利車,我們先用著,上班不能沒車。
攤上你這個同學(xué),我倒了八輩子霉了。不算這次,已經(jīng)幫你免費修了三次了。
我從三八口袋里掏出夏利車鑰匙,對同車的幾個人說,上車,去局里辦拘留手續(xù)。
9
走進(jìn)時尚新娘影樓,問引路的女迎賓,是彭小慧給我們拍照嗎?女孩笑答,我們有專門的攝影師,彭總一般不拍照。
彭總?這不是他父親開的嗎?
噢,是這樣,上個月彭總的父親在城南又開了一家影樓,就把這個店交給彭總了。
等會彭總到了麻煩您告訴她,一個叫許韜的警察在樓上照相呢。
雯萍還沒有化完妝,彭小慧走進(jìn)美容室。
許哥好,這是嫂子吧?真漂亮,許哥好福氣。彭小慧雙手扶著雯萍的肩,透過鏡子,滿臉笑意。
什么好福氣,差點被你嫂子一槍斃了,大難不死,看看有沒有后福吧?
啊,什么情況?
等照完相,中午我和你嫂子請你吃飯,再慢慢說。我把蘇和也約了,他要向你匯報灰鶴的情況呢。
聽到蘇和的名字,剛才還活潑的彭小慧,有些羞赧,停了片刻說,嫂子,等會我給你們拍照。
結(jié)婚真是一件累人的事,光照相就折騰一上午。彭小慧精益求精,說絕不能損毀她首席攝影師的名聲。雯萍極為推崇,各種造型可以重復(fù)十幾遍而愈加嫵媚,仿佛一生的表情,就等在這一刻取出來。
已經(jīng)發(fā)揮到了極致,才勉強符合兩個女人的要求,謝天謝地。小慧拒絕收錢,說是送給我們的結(jié)婚禮物。我?guī)状伟彦X丟進(jìn)收銀臺,都被她塞進(jìn)雯萍的包里,說如果非要付錢,她就不參加午宴了。只好作罷,以后再還吧。
蘇和杵在鴻賓樓門口,朝來車的方向眺望。見到彭小慧,又靦腆起來,兩人對視一眼,都沒說話。雄鷹離開了草原,就喪失了應(yīng)有的舒展。
幾杯酒下肚,蘇和的情緒才活躍起來。講了昨天我們倒車十幾公里進(jìn)城的故事,惹得兩位美女歡笑不止,舉著高腳杯,表示安慰。我扭轉(zhuǎn)頭說,脖子到現(xiàn)在還不適應(yīng)往前看。
嫂子,說一下你槍斃許哥的事吧,我一直惦記著呢。
什么,有這事?我咋從沒聽所長說過?蘇和端著酒,來,喝完這杯,嫂子仔細(xì)說說。
嚇?biāo)牢伊?,現(xiàn)在想起來還后怕呢。讓你們所長自己說吧。雯萍把矛盾推給我。
看著兩人期待的眼神,我瞇縫著眼,作沉思狀,而后用播音的語速娓娓道來。
故事發(fā)生在五年前的一個夏天,那時和雯萍同學(xué)認(rèn)識不久。單位沒食堂,我家又在農(nóng)村,沒地方混飯,有時就隨便吃碗泡面。出于同情,有一回你嫂子邀請我去她家吃飯。既然是邀請,得有好魚好肉吧?
兩人點頭稱是。
非也。走進(jìn)廚房,有幾樣菜,全是素的。雯萍同學(xué)悄悄告訴我,她娘喜歡吃素,但自己不會做。而她已向上級匯報了,說我炒菜可好吃了。然后當(dāng)著她媽的面問我,是不是?在那種境況下,我哪能退縮,咬牙點頭,舉重若輕地說,沒問題。
我所有廚藝的基礎(chǔ),也只是母親炒菜時在灶臺邊添柴,目睹過幾次,卻從沒操持過。
記得我娘炒菜都要配佐料,蔥、姜、蒜什么的。雯萍說,我們家不吃這些東西。我茫然了。再問,有花椒、桂皮、八角否?她又搖頭。我說至少得有醬油醋吧,她想了一下,只有醋,那是吃餃子才用的。我內(nèi)心其實已經(jīng)慌亂起來了。故作鎮(zhèn)定地切土豆絲,心情緊張,缺乏實踐,致使刀工極差,切成了土豆條。剛準(zhǔn)備往鍋里倒油,雯萍在我耳邊說,我媽喜歡吃清淡的,少放點油。怕落下鋪張浪費的惡名,只倒了極少的油。結(jié)果你們可想而知,土豆迅速粘鍋,很快又冒煙,趕緊倒水……出鍋時,手忙腳亂,放了兩遍鹽。你嫂子看我的確不會炒菜,就自己動手炒了兩個菜。餐桌上,這盤黑白混雜的土豆條,無人問津。我嘗了一口,又咸又糊,難以下咽。自己的錯誤自己扛,趁他們都沒注意,我把一碗米飯倒進(jìn)盤子里,土豆拌飯,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入腹中。坐了一會兒,借故要回派出所值班,直接跑到醫(yī)院看胃去了。
三個人捧腹大笑,彭小慧問,這和槍斃你有什么關(guān)系?
這是前提,聽我慢慢絮叨。未來岳母看人真準(zhǔn),對女兒說,不怕做錯事,就怕不敢當(dāng)。我看這小子,挺好。這才有了以后。
一天中午,在她家午休,手槍別在腰上硌得慌,就塞到枕頭底下。雯萍第一次見真槍,趁我剛睡著,悄悄把槍掏出來,好奇地擺弄,對著我的頭喊,不許動!看到黑洞洞的槍口,我睡意全無,說槍口不能沖人,并教她退掉彈匣。剛躺下,她又把槍口對著我說,空槍沒事的??諛屢膊荒軐χ?,說完我把槍口朝上推高兩公分,只聽“砰”的一聲,子彈擦著額頭飛過,我的左側(cè)眉毛都被槍口火焰燒焦了。
她扔掉槍,癱倒在地上。我從失憶狀態(tài)中回過神來,顫顫地喊了聲,我還活著。她才撲上來,放聲大哭,說嚇?biāo)牢伊?。我說,你才嚇?biāo)牢伊恕?/p>
彈匣退了槍里怎么還有子彈?蘇和一臉疑惑。
肯定是你嫂子前面動了槍栓,讓子彈上膛了,我卻不知道。那是離死亡最近的距離,只有兩公分。
看兩個人聽得目瞪口呆,我說這才是第一階段,還沒完呢。
后面還有什么啊?快說,快說。小慧有點急了。
子彈打進(jìn)了墻體,留下拇指大小的洞。她家才搬進(jìn)新樓,母親回來問及此事,不好解釋。你嫂子讓我趕緊想一個又快又不被發(fā)現(xiàn)的辦法。我只好弄個面團(tuán),膩子一樣抹平,又用綠水彩調(diào)和成墻裙的顏色,輕輕抹上,不仔細(xì)看,還真識別不出,這事就這么糊弄過去了。幾天之后,面團(tuán)干了,縮出一圈裂紋,被她娘發(fā)現(xiàn)了,雯萍不住埋怨,說這是建筑商搞的豆腐渣工程。
三個人都笑出了淚花,彭小慧說,你們真是生死考驗,嫂子不嫁給許哥,天理不容。
雯萍舉杯敬他倆,說給我們當(dāng)伴郎伴娘吧,蘇和立刻答應(yīng)了,并一口干掉,彭小慧舉著杯子沒有作聲。
怎么了小慧?這個忙你得幫呀。彭小慧看了蘇和一眼,抿了一口酒,微微點了下頭。蘇和高興起來,頻頻舉杯。
我向雯萍使個眼色,她聰明地站起來說,要去新房看看,工人正在刷白灰呢。我對蘇和說,你們再聊一會兒,你要把灰鶴的近況好好匯報給小慧。別喝多了,舌頭要聽腦子的。
轉(zhuǎn)身時,我把手放在背后,做了一個勝利的“V”,蘇和說,放心。
10
周一上山時,蘇和一身酒氣,無精打采地坐在后排,一言不發(fā)。焦代提邊開車邊說,我們的雄鷹怎么了?什么樣的云層遮住了快樂的光輝?
是不是遇到小小挫折了?蘇和依然一聲不吭,我回過頭,你啞巴啦!
人家有男朋友!小伙子說完雙手捂住臉,頭無力地耷拉在靠背上。
遇到一點波折就垂頭喪氣,你還是警察嗎?什么是警察,把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再高的山,就是用膝蓋也要爬上去。這么優(yōu)秀的女孩子,怎么會沒有男人追?只要她沒有結(jié)婚,誰都有追求的權(quán)利。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還雄鷹呢,熊貓還差不多!
那你說我該咋辦?蘇和被我的話激勵起來,伏在我腦后問。
這樣吧,中午在小馬食堂,你安排個大盤雞,我先收你為徒,再好好教你戰(zhàn)國策。
太好了,師傅。只要能弄成,我天天請你大盤雞。蒙古人的情緒陡然又振奮起來。
別天天了,你的工資也吃不起。徒弟,還是先唱歌吧,好的想法都是在歡樂中誕生的。
只要歌唱,蘇和就能回到草原。
藍(lán)藍(lán)的天上白云飄
白云下面馬兒跑
揮動鞭兒響四方
百鳥兒齊飛翔
要是有人來問我
這是什么地方
我就驕傲地告訴他
這是我的家鄉(xiāng)
唱腔一起,我們就被悠揚的牧歌運載到了遼闊和蒼茫的境地,一切都打開了,空間和時間都退回了原點,只有心緒隨著翱翔的翅膀上下起伏。每一次聽蘇和唱歌,都會感嘆是這身警服埋沒了一個歌手。
車剛停穩(wěn),陳友明帶著一個人過來。許所,這是三臺林場的護(hù)林員,他報案說昨天下午看見兩個偷獵的,在都拉洪山坡上射殺了一只馬鹿。他下山時,那兩人還在剝鹿皮呢。
帶上槍彈和幾個馕,準(zhǔn)備進(jìn)山。焦代提說拉達(dá)車的底盤太低,走山路肯定不行。吳老三來了精神,說他的皮卡車底盤高,要親自駕車送我們。我說吳總,這是去抓偷獵者,你不怕?他指著蘇和懷里的槍說,有你們在,我怕啥?
車子沿著婆羅克努山脈蜿蜒的山路進(jìn)發(fā)。越往山里走林子越密,路也越崎嶇。這是一條廢棄的林場公路,長期沒人維護(hù),碎石從山坡滑落下來,將本就不寬的路掩埋一半,左側(cè)是四五米深的溝澗,兩邊長滿了野薔薇和荊棘,茂密的植被遮擋了水面,能聽見湍急的水流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吳老三早已收斂了輕松,緊盯著左側(cè)的深澗,格老子第一次走那么危險的路,這才是真正的坎坷。
為了讓吳總輕松些,我故意模仿川普,啥子坎坷,老子看你硬是要砍腦殼。
一車人都樂了。車子過了一個彎,停下來。掉落的碎石把路阻斷,整個路面幾乎成四十五度角。吳老三說,過不去,絕對過不去。翻進(jìn)溝里,車毀人亡。剛才許所說的不吉利的話應(yīng)驗了。掉頭回吧,這一趟也沒白來,看了這么美麗的風(fēng)景。
問牧民還有多少公里,他指著前面,再用手比畫出兩個拐彎。我們這才想起來,牧人是不說公里數(shù)的。
都走了三個多小時了,不能前功盡棄。我坐進(jìn)駕駛室,讓焦代提、蘇和、陳友明三人各抱塊石頭,并排站在右側(cè)腳踏板上,增加重量,把壓住車。讓吳老三跟在車后,見到車往下滑,趕緊往輪子下墊石塊。我輕踩油門,一寸一寸往前挪。幾次下滑,押車的人大喊,不行了!不行了!被我斷然喝住。短短十幾米,走了半個小時,涉險通過。
到了地方,車子停在山下,制定行動方案。六個人分三組,蘇和拿沖鋒槍走中間,我和焦代提持五四手槍護(hù)兩邊,每組相隔五六十米,爬山時注意彼此照應(yīng),慢慢搜索前進(jìn)。吳老三要跟蘇和一組,說沖鋒槍威力大。
三組人都登上坡頂,已空無一人。頂部是個綠色平臺,大約有三四個足球場大,周圍有茂密的松林拱衛(wèi),是野生動物理想的草場和棲息地。
一塊三四米高的巨石邊上,臥著一堆炭,四五米遠(yuǎn)處,躺著一只鹿,鹿皮、鹿鞭、鹿筋,都已被取走。
這些家伙,還在這烤鹿肉吃了,蘇和找到幾根穿肉的木簽,太猖狂了。
我想,加拉普老漢家附近的山上,有馬鹿跑下來,一定也與偷獵者有關(guān)。
擴大范圍,又把整個山頭篦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蹤跡。
聚攏到大石頭下。吳老三說鹿肉可是好東西。他早已經(jīng)按捺不住,取下牧民的腰刀,開始剃鹿肉。
這些狡猾的家伙,肯定早跑了。他們?yōu)槭裁粗灰沟倪@幾樣?xùn)|西?蘇和協(xié)助吳老三,抓著鹿腿問。
你個瓜娃子,知道啥子?你曉不曉得,一根野生鹿鞭拿到廣州賣好多錢?吳老三用手比畫了一個“八”字。
這么貴,是我工資的四倍。蘇和很吃驚。
你曉得鹿皮好多錢?見我們都圍過來,吳老三停下手里的活,我有個朋友,在廣州做過一些偏門,聽說我在草原干活,偷偷告訴我,讓我整些緊俏貨。一張鹿皮,他伸出了三個手指,可以賣三——千元。他故意把“三”字拉長,指著蘇和說,一張皮就是你不吃不喝一年的工資。
怪不得這些家伙鋌而走險,原來有這么大的利益驅(qū)使,蘇和搖著頭。
四條腿卸完,一人扛一個。吳老三又把另外的肉用衣服兜著。離開時,望著草地上剩下的一堆骨肉,又看看暮色臨近天空,無不遺憾地說,這么好的東西,只能留給狼吃了,太可惜了。
回到車前,天已經(jīng)黑透了。饑腸轆轆,一人一個馕。吳老三說,不是有肉嘛,我們也可以烤著吃。
大家看著我,晚上肯定走不了山路,要在車上將就一晚。點堆篝火,既可以烤肉,又可以取暖。
木簽烤肉的香味,很有穿透力。吳老三說,都別吃多了,這野生鹿肉熱性的,勁大得很,你們年輕小伙子,晚上受不了,要跳到河壩里降溫的。說完,哈哈大笑。
你頭發(fā)掉光了,是喝的鹿鞭酒還是吃的鹿肉?焦代提的戲言把吳老三說愣了,他思忖一下,我生來頭發(fā)就不多,可能是我爹鹿肉吃多了,遺傳給我了吧。
陳友明嚼著一塊肉說,要是有點鹽,再撒些辣子面和孜然,就太美了。
還得有瓶酒,最好是伊力特,人哪有滿足的時候。我剛說完話,蘇和走過來,把我拽到大石頭附近——這家伙今天一直郁郁寡歡——師傅,我和小慧的事咋辦?我都快瘋了。
你把詳細(xì)情況給我說說。
那天你走后,我掏出戒指向小慧求婚,被拒絕了。她說自己有男朋友,是父母早就定好的,兩家都見過面了。對方好像是設(shè)計院的助理工程師。聽到這消息,我頓時就絕望了,一口氣把剩余半瓶酒全喝了,結(jié)果醉得不省人事。
沒出息!哪能八字還沒一撇呢就急著求婚?你得知己知彼,才能百戰(zhàn)不殆。
你不是讓我趕緊表白嗎?我又不像你,從沒戀愛經(jīng)歷,心里著急,就求婚了。
對小慧,你心里咋想的?
我第一次見到,就從心底喜歡。和她在一起,就有使不完的勁兒,就特別亢奮,就想唱歌。蘇和頓了一下,低下頭,這兩天,干啥都沒勁。
我仔細(xì)給蘇和做了分析,毫無疑問,小慧對他也有好感,但父母之命不好違。他必須做件有影響的事,既要證明錚錚俠骨,還要彰顯婉約柔情,必須超過她男朋友的魅力,才可能撬動女孩情感的天平,否則,人家憑什么看上你。
太難了,師傅,還不如剁掉我兩根指頭呢。蘇和的愁容里結(jié)出了雨滴。
你以為戀愛是膽量活兒?是力氣活兒?我指著太陽穴,靠這,懂嗎?
小伙子一屁股坐在石頭上,反思剛才的話。我轉(zhuǎn)身則繼續(xù)烤鹿肉。
山里的夜晚,溫度降得很快,即使擠在車?yán)镆廊挥星呒〉臎鲆狻?/p>
迷迷糊糊剛睡著,被蘇和低低的喊聲驚醒。
快起來,起來,有動靜!
大家瞪大眼睛,借著月光,看見幾十米開外,幾個黑魆魆的影子朝這里走來。
子彈上膛,下車的同時,吳老三要打亮車燈。我倒數(shù)三個數(shù)。車門大開,大喊:不許動!雪白的燈光照著遠(yuǎn)處,一只青面獠牙的野豬,身后跟著三只小豬,虎視眈眈地與我們對視。強烈的光線顯然也鎮(zhèn)住了它們。幾秒之后,大野豬低聲怒吼,朝我們沖過來。
趕快上車!我們慌不擇路回到車上。野豬繞車走了一圈,用嘴拱了拱輪胎,才從車邊走過。
吳老三說,許所,啷個不開槍?野豬肉做熏干肉好吃得很。用我們四川的油松枝來熏,那硬是饞死個人。
吳總啊,你就知道吃。我們是警察,是來抓偷獵者的,怎么能自己偷獵呢?
是的是的,我也就是看到這么大的野豬,隨口一說。
被野豬一攪,睡意全無。吳老三說,等哈天亮了,我們再去趟坡頂,把剩下的那堆骨肉背回來撒,撇棄,太可惜了。
來回又得三個多小時,肯定不行,焦代提反對。
我支持焦代提的意見,已經(jīng)不少了,早點回去,在林場的幾個山口布好控,讓護(hù)林員多注意陌生人和陌生車輛,看看能不能發(fā)現(xiàn)偷獵者的蛛絲馬跡。
11
和雯萍整整談了五年,總認(rèn)為自己心智還不成熟,對進(jìn)入婚姻城堡心存恐慌。六月底,母親去參加一場婚禮,席間和一位我初中的女同學(xué)坐在一起,看到她家孩子都上一年級了,自己的兒子還孑然一身,母親心痛得一夜未眠。第二天,喊我回家,讓我跪在父親遺像前,即刻作出承諾。看著母親紅腫的眼,想著十幾年的含辛茹苦,責(zé)任感促使我指著墻上的日歷說,您挑日子吧,就是下周我也結(jié)。
我把7月30日的日子告訴雯萍時,電話那頭半天沒吱聲。
沒聽見嗎?
你中午沒喝酒吧?
什么意思?我說的是醉話?
跟了你五年,這可是第一次談婚姻,連個訂婚儀式和戒指都沒有,打個電話,你以為在通知開會呢。不到一個月,房子怎么辦?家具怎么辦?婚車怎么找?在哪辦酒席?一大堆事呢。
你說的環(huán)節(jié)一個也不能少,只不過咱警察不走尋常路。這樣,我現(xiàn)在去找房子和買戒指,你把結(jié)婚的事宜跟你家人溝通好。
好不容易租到兩間平房。由于夏季旅游人數(shù)劇增,賽里木湖景區(qū)治安任務(wù)重,雙休日也不能回來。粉刷房子、購買家具、配置鐵爐,安裝火墻之類的粗活,都交給了雯萍。
馬萬友敲門進(jìn)來,臉氣得通紅,打斷了我的沉思。
所長,你得好好管一下艾山別克了。
這家伙拘留七天才出來,又惹事了?
飯館剛開門,他就和一個牧民進(jìn)來,說牧民請客,給他接風(fēng)。要了一瓶酒,點了兩個素菜,從早晨喝到現(xiàn)在,兩人都醉了。食堂要打烊了,總共才十八塊錢,他們都湊不齊,還占了我一天的桌子。
這里牧民的酒量都挺大,一瓶酒怎么能喝一整天?還把兩個人喝醉?我邊走邊問。
草原上有個習(xí)俗,別人敬你酒,如果是瓶子里的最后一杯,你喝完之后,就得買一瓶還給別人,以示禮貌。他倆就利用這個習(xí)俗,喝了一天。馬萬友說,十幾塊錢確實沒多少,關(guān)鍵是太氣人了,如果這次不治一治他們,以后會經(jīng)常這樣的。
到了飯館,兩人果然都喝高了,見到警察,扶著桌子站起來,桌面上放著幾張皺皺巴巴的零錢。他們都指著對方說,自己是被邀請來的。桌子上還剩半瓶酒,腳下躺著三個空瓶。
先把他們帶回值班室,約束到酒醒。艾山別克口袋除了沒喝完的半瓶酒,空空如也。那個叫圖勒斯的牧民身上也只有剛才擺在桌面的九塊錢。
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兩人爭論不休。艾山別克說圖勒斯不夠朋友:前年你家的五只羊跑到我的羊群里,我白白替你放養(yǎng)了半個月,一分錢沒要,全部歸還了。
圖勒斯說,哎!艾山別克,去年你家駱駝難產(chǎn),是我?guī)兔Τ藥讉€小時的催產(chǎn)歌,才穩(wěn)定了母駝的情緒,順利生出了羔子。
艾山別克說,你小時候從馬上摔下來,如果不是我父親騎馬把你送到縣城醫(yī)院,你早就沒命了。
圖勒斯說,那年你醉在雪地里,不是我把你拖回去,牧場早就沒你了。
爭到最后,圖勒斯站起來,說他想起來了,因為艾山別克才出來,是自己說的請客。他把口袋里的錢都掏出來,認(rèn)真數(shù)了一遍,放在辦公桌上,說,把艾山別克押在這兒,我出去找錢去。
艾山別克緊緊握著圖勒斯的手,像一次深刻的離別,送到門口,又鄭重地把馬鞭交到圖勒斯手里,認(rèn)真地說,你放心,我在這里等你。
送走圖勒斯,艾山別克回過身,一邊握著我的手,一邊拍著自己的胸口,所長,我沒騙你吧,是他請的我。
圖勒斯的敲門聲把我從夢中驚醒。
他手里捏著兩張五元錢,放到桌子上,又從那堆零錢里取回一元。把同樣睡得迷迷糊糊的艾山別克從椅子上拽起來,朝我連連道歉,不好意思,實在不好意思。
我說下次吃飯,一定把錢帶夠。
天剛亮,我在院子里洗漱,一張熟悉的面孔在大門口晃了一下,過了兩分鐘,又伸頭往里看。
我招招手,讓圖勒斯進(jìn)來。他還在道歉,說昨天的事太丟人了,對不起我們。我說沒事,你們已經(jīng)把菜錢付清了,下次注意就是了。他一個勁地點頭,嘴里說著就是就是,腳卻沒動。支吾半天,說不是他要來的,是艾山別克非要讓他來的,自己也覺得沒臉開口。
什么事,直說吧。以為他倆還在為昨晚的事抱歉呢。圖勒斯說,不是我的意思,是艾山別克的意思。昨天嘛,他口袋里,裝的半瓶子酒,放在你們窗臺上了,他的意思,讓我現(xiàn)在拿回去。
我差點笑出聲來,窗臺上果然放著半瓶酒。我遞給他,圖勒斯一再解釋,不是他想要這半瓶酒,是受朋友之托,自己只是幫忙而已。
12
廳里給派出所配發(fā)一批警用器材,局長讓我負(fù)責(zé)拉回來。恰好可以帶上雯萍去采購新衣服。這是第一次跑長途,尤其是有未婚妻相伴,天朗心潤,微風(fēng)輕拂。拉達(dá)警車輕松而愉快地在國道上飛馳,整個畫面都洋溢著浪漫和美好。
雯萍顯露出了一位準(zhǔn)新娘應(yīng)有的幸福和興奮。不停詢問幾點能到烏魯木齊,盤算著到哪條街去做頭發(fā),到哪個商場去選衣服,到哪個批發(fā)部去購買床上用品,到哪個市場去挑選餐具。
車過奎屯,路況差起來。部分路段在維修,車要不停拐向便道,拉貨的半掛重車越來越多,占據(jù)了大半個車道,要不停地見縫超車,還得躲避隨時出現(xiàn)的大坑小坎。美好的心情,被顛得支離破碎。準(zhǔn)新娘的表情漸露焦灼,對我的駕駛技術(shù)產(chǎn)生了質(zhì)疑。
對面來車密集,被同向的一輛油罐車壓著晃了兩公里,終于瞅見空檔,掛擋,加油,超車。剛并入右道,卻見一深坑,車速太快,只得心一橫,越坑而過。伴隨著女友的尖叫,“咣當(dāng)”一聲沖了出去,底盤被狠狠蹭了一下。我趕緊把車停在路邊,趴在地上,查看車底,還好,沒見有漏油跡象。
回到車?yán)?,掛一擋,沒有。心里一虛,上次倒行十幾公里的經(jīng)歷,讓脖子疼了半個月。再掛二擋,有了。長舒一口氣,二擋起步需要加大油門,猛松離合器,車子往前躥了幾米,才慢慢穩(wěn)當(dāng)。雯萍詫異地看我一眼,很奇怪。似乎剛才的一顛,把我的技能也顛沒了。沒敢告訴她實情,女人總喜歡大驚小怪的。
便道終于走完,進(jìn)入柏油路面。提速,升三擋,空的,心里一驚。再升四擋,還沒有,開始心慌。再掛五擋,有了。
奶奶的,這破車,害死人了。沒控制住,內(nèi)心的咒罵被舌尖捅出了聲。怎么了?車壞了?面色剛有好轉(zhuǎn)的女友也感覺出了車的異樣。
沒什么,就是擋位缺了幾個,沒事的,就像老人掉了幾顆牙齒,不影響吃飯。
困境出現(xiàn)在進(jìn)城之后,尤其是在等紅綠燈的時候。首府的車子排著長隊,綠燈亮?xí)r,我得等前面的車走出四五米了,才能起步,否則往前一沖,就有可能追尾。后面車以為我打瞌睡,不停按喇叭。心里一急,二擋起步,又被憋熄火。不友好的司機直接從右側(cè)超過來,搖下車窗,瞪我一眼,嘴里說著有餿味的話。旁邊的女子也失去了準(zhǔn)新娘的溫婉,一個勁兒厲聲問,你咋不走?你技術(shù)咋這么差了?我肯定無法對一個陸地動物去解釋潛泳的技術(shù)要領(lǐng)。
我說你看路右邊,我看左邊,只要有汽車修理廠,就拐進(jìn)去。
煎熬了快一個小時,雯萍喊起來,終于發(fā)現(xiàn)了修理廠,就像見到自己失散多年的親人。
老板說放到這吧,兩天之后來取車。
事情辦得很順利。取車的時候,老板說“獨聯(lián)體”的車配件很少,好不容易才弄到,安裝還需要一天。雯萍扳著指頭算,離30號只有四天了,再等一天,只剩三天。我說來得及,明天趕回去,還有兩天,足夠了。
警用設(shè)備和新娘采購的東西裝了滿滿一車,開始返程。人靠衣衫馬靠鞍,穿上新裝,再配以栗色波浪卷發(fā),雯萍簡直換了一個人。
我咋有種拉著別人女朋友的感覺。
別做夢了!你個小警察,這輩子也就我粘著你。聽得出來,女朋友的聲音里有著花粉般的蜜意。
美好的感覺持續(xù)了一百五十公里。剛過石河子不久,車子突然減速,使勁踩油門也沒有反應(yīng)??窟呁?,檢查油路和電路,都是好的,啟動,怠速可以著,一加油,又熄火了。急出了一頭汗,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還拉著花枝招展的新娘,如果撂在這零上30多攝氏度的戈壁灘上,真是顏面掃地。
車?yán)锾珶?,雯萍下車。不是才修好嗎?怎么又壞了?/p>
前面看的是腿病,現(xiàn)在氣管出了問題,不在一個科。我盡量表現(xiàn)輕松,想緩解她的壓力。折騰半天,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勻速踩油門,車子就熄火,而猛踩一腳,發(fā)動機卻能加速。嘗試猛踩一腳,松開,再猛踩一腳,再松開,車子居然可以起步了。我的右腳只好像打擺子一樣,在油門上不停抖動,車子終于慢慢跑起來。
沒十分鐘,腳脖子又酸又脹,只好用大腿帶動小腿,結(jié)果全身跟著晃動。雯萍說我就像滾筒上跳動的土豆,很滑稽地干著正事,車子像是被我推著走的。雖然只能跑四五十邁,但畢竟是向著回家的方向。
所有機動車都能超過我。雯萍問,照這種速度,即使車子再不壞,到家也半夜了。我說哪能讓新娘子受罪,再過一會兒,就會有長途客車過來。你先走,回去與家人商定接親事宜,我慢慢把車開回去。
新娘子上了長途汽車,我的負(fù)罪感豁然減輕??粗_(dá)車,我心里升騰出一股怨恨,都是三八,把這樣一輛不著調(diào)的車賣給我。無處發(fā)泄內(nèi)心的怒火,我找張紙,寫上“臭三八”幾個字,用線繩綁在油門踏板上,加油時,有了腳踏三八的快感。右腳累了,左腳上。心緒慢慢平復(fù),想象自己的腳在鍵盤上彈奏,時快時慢,忽輕忽重,那行駛的車,竟像一曲流動的旋律,這是音樂應(yīng)有的節(jié)奏,這讓我枯燥的駕駛,有了藝術(shù)的優(yōu)雅。
到了奎屯加油站,腳踩在地上,仍有舞蹈的韻律。站在衛(wèi)生間的小便池邊,用力都是一股一股的,像間歇的噴泉。
算一下時間,近四百公里的距離,得“彈”八個小時,這可是一場豪華的演出。上車前,揉了揉雙腿,親人們,全靠你了。本來還想再罵三八幾句,又擔(dān)心這種負(fù)面的情緒會傳染給車子,畢竟他們有更近的親緣,再出現(xiàn)任何意外,就徹底歇菜了。偷偷把腳踏板下的“三八”撤掉,懲罰一下就行了,又對車說了些好話。讓我累點沒關(guān)系,娶媳婦哪有這么容易的,是得吃點苦,痛并快樂著,就行了。
兩個小時過后,就再也找不到藝術(shù)的感覺了。全身酸痛,腿腳麻木。每一輛呼嘯而過的小車,都是一記左勾拳,望著卷起的浮塵,我恨恨地說,老子早晚也會開一輛好車,低于十萬的都不算。
突然看到路邊有兩輛車撞在一起,車輛嚴(yán)重變形,已無法行駛,太陽底下站著一堆人。優(yōu)越感一下冒了上來,哈哈,我的運氣不算差呀。至少車子完好,還在行駛,僅僅是費些體力而已,年輕人最不缺的就是體力。濕透的汗衫又被捂干了,身上已無汗可出。
終于從岔路口拐進(jìn)了博樂路段。雖然天已黑透,雖然饑腸轆轆,雖然疲憊不堪,家是越來越近了。繼倒車十五公里后,我又創(chuàng)造了開車的新紀(jì)錄——鋼琴演奏法開車四百二十公里,想一想就覺得自己偉大,情緒愈加亢奮起來。此處應(yīng)該有歌聲,喝兩口水,清一下喉嗓。
藍(lán)藍(lán)的天上白云飄
白云下面馬兒跑
揮動鞭兒響四方
百鳥兒齊飛翔
對面來車,遠(yuǎn)光非常亮,也沒有會燈,咱是盲人騎瞎馬,只好往右邊靠,幾乎同時,車燈里突然出現(xiàn)一輛車,司機正蹲在掛車后輪胎邊卸螺絲,我的左腳正踩在油門上,別住了右腳,沒法踩剎車。眼看就要鉆進(jìn)車尾,我只能一把方向打回路中,朝人沖去,嘴里喊著,完了完了!那人反應(yīng)奇快,甚至都沒側(cè)頭看一眼,憑駛近的燈光作出判斷,一頭扎進(jìn)拖掛車底。我的車頭“哐”的一聲,把卡在輪胎螺絲上的十字扳手撞飛。剛才遠(yuǎn)光照射的大車也駛到了近前,我已經(jīng)無法躲開,只能迎上去。對面的司機一把方向把一半車身打到路基下面,中間逼出一條窄道,拉達(dá)緊緊貼著兩輛車的邊沿穿了過去。借著后面車的燈光,看到換輪胎的司機從車底下爬出來,撿了個磚頭攆過來。停在路基下的大車司機,手里攥了把扳手,也沖我追過來,一看就是要拼命的架勢。僅僅幾秒鐘,我已滿頭冷汗,后脊發(fā)涼。險些釀成大禍,我自知理虧,趕緊“彈奏”油門,駛離這是非之地。
經(jīng)此一駭,我渾身濕透,雙腳發(fā)軟。待把車開進(jìn)家屬院,停在新刷的婚房門口時,我已經(jīng)無力下車了。
13
雯萍告訴我,蘇和受傷了,現(xiàn)在醫(yī)院。我問聽誰說的,她說取照片時小慧說的,她眼睛紅腫,像是哭的。后天就大婚了,伴郎卻出了問題,得去看看。
蘇和左臂裹著紗布,正在打吊針。見我進(jìn)來,滿面春風(fēng),好像我才是病人。
什么情況?我才走幾天,就出事了。
他說不小心被刀子劃了一下,不礙事,醫(yī)生說兩三天就好了。其實不用住院的,是小慧非讓他住。蘇和感覺說漏了嘴,立即打住,馬上換了話題,說決不耽誤后天伴郎事宜。
正在嘀咕,為什么小慧非讓他住院,轉(zhuǎn)身就看見彭小慧戴著太陽鏡提著保溫盒進(jìn)來。見我在,她愣了一下,然后笑著問,許哥,都準(zhǔn)備好了吧?
都齊了,就等你們這伴娘伴郎了,誰知這小子受傷了。
都是為了我,他才……彭小慧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蘇和打斷了,帶了什么好吃的?
清燉雞,我親自做的。彭小慧給蘇和盛了一小碗。眼鏡始終沒摘。
我走這幾天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否則他們的關(guān)系不會有這么大的變化。
喝完雞湯,我送彭小慧出門,邊等電梯邊問怎么回事。她說三天前自己過生日,約了一些朋友K歌,散得挺晚,自己醉了,男友送她。走到偏僻路段,忽然竄出兩個戴口罩的大漢,渾身酒氣,一個掏出明晃晃的刀子,男朋友嚇得居然丟下她跑了。個子高的男子捂著她的嘴,把她往林子里拖,就在這時,蘇和出現(xiàn)了,把兩人打跑,手臂是在搏斗中劃傷的。
返回病房,蘇和不敢正視我。
英雄救美?多好的故事,可惜太老套了。只能騙騙彭小慧這樣的無知少女。說,到底咋回事?否則,我就要給局長匯報,立重大刑事案件,持刀搶劫,強奸未遂,襲擊警察,哪一項都夠重判的。
師傅,知道瞞不過你,我都說了吧。你不是讓我多動腦子嘛,既要陽剛又要浪漫。我從派出所查到她的生日,就到花店定了花籃,插了24朵玫瑰,祝賀她24歲。賀卡上沒留名字,落款是“鶴的思念”,我想她這么聰明,一定能猜到的。那天下午,實在控制不住自己,就走到影樓,想見小慧一面,卻看見她和一個戴著厚片眼鏡的男子一起下樓,應(yīng)該就是那個什么助理工程師吧。我躲開了,悄悄跟著他們,來到歡樂時光KTV。偷偷瞄了一眼,他們包廂人挺多。我在隔壁要了個小包。一個人喝酒沒意思,就約了兩個哥們。喝著喝著,就把煩心的事告訴他們了。他倆隔著玻璃窗,認(rèn)準(zhǔn)了小慧,說要想辦法幫我,我讓他們別胡來,他們答應(yīng)了,讓我也別喝了,一定要暗中送小慧回家。說完就先走了。我以為他們喝多了,隨便說說。后面的事,你已經(jīng)知道了。但是,她男朋友確實是個慫包,這總不是假的吧?
那是兩碼事,你這是在犯法,知道嗎?
真不是我安排的,前面還以為他們遇到真歹徒了,奪刀時還劃傷了自己。
啥時候知道是你朋友的?
把一個人的口罩扯掉時,認(rèn)出來了,才放他們跑的。
后來呢?
把小慧扶到我宿舍,她吐了一晚上,也哭了一晚上,罵自己瞎了眼,找了個貪生怕死的男朋友。我心里有鬼,也不敢勸,就一直在默默照顧她。
她男朋友沒有報案?警察找你沒有?
報了,派出所到醫(yī)院做了筆錄,我說不認(rèn)識,自己剛好路過,就沖上去了。派出所警察說,這是見義勇為,要報局里,還要……還要……為我請功。
你啊你?。∥尹c著蘇和的頭,你把這事整大了。一旦要兜不住,案子破了,你們?nèi)齻€都要完蛋。
師傅,那咋辦?得趕快補救呀!蘇和急得從床上站起來。
破案得有些時日,先把報功的事攔下。你必須要向彭小慧講清楚,讓她明白事情的原委。
我心里也一直很矛盾,又高興,又擔(dān)心。跟你說開了,反而安心了。師傅放心,伴郎的事情一結(jié)束,我就告訴小慧實情。
14
婚禮場面很熱鬧,尤其伴郎伴娘,更是光彩亮麗,大有喧賓奪主之勢。在一群沒輕沒重的年輕警察們的起哄下,兩人的關(guān)系反而被推動得清晰起來了。
二十天的婚假,去旅游了,算是對雯萍多年虧欠的補償吧。
剛回來,焦代提副所長就沖到家里,焦急地說,所長,你可回來了,蘇和又出事了。
事因還是那起案子,在民警們的艱苦努力下,幾天前破了。得知真相的工程師男友,全家鬧到市公安局,控告蘇和用卑鄙行徑奪走了自己的女朋友。蘇和為了救朋友,自己把責(zé)任全攬下來了,說是自己安排的,只是讓他們嚇唬一下,不是真搶劫。兩個朋友治安拘留了15天。蘇和被關(guān)了禁閉,局里正在研究處理意見,不知道這小子還能不能穿警服了。
趕到禁閉室,蘇和正斜靠在床頭閉目養(yǎng)神,聽到開門聲,跳了起來。
我一直在算著日子,想著師傅這兩天該回來了,他把手伸出來,帶啥好吃的了?
蘇和臉上看不到任何沮喪,甚至連愧疚都沒有。你是不是覺得挺光榮,還能住單間。我從兜里掏出燒雞,讓焦代提守在門口。又從懷里掏出一瓶酒,咬開瓶蓋,遞給正在啃雞腿的蘇和,你和彭小慧現(xiàn)在什么情況?
她已經(jīng)和眼鏡徹底分手了,跟我好了。
什么時候的事?是你把實情告訴她之后嗎?
那當(dāng)然,我答應(yīng)過師傅的。蘇和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幾口酒。你和嫂子去旅行了,我請小慧到一陽咖啡店,給她說清楚了。我也告訴她,那兩人真不是我有意安排的,還說不管是不是小慧,任何人被搶,我都會沖上去的。雖然小慧有些吃驚,但她最痛恨的,是男友丟下她自己跑了,這件事對她刺激太大了,說如果不出現(xiàn)假劫案,還看不透一個男人的真品質(zhì)呢。其實,那男的主要是小慧父母看上的,親家是個什么局長,對他們家生意多有照顧。小慧本人對他沒什么感覺,更談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了。
我點點頭,小慧是個好姑娘,看問題很準(zhǔn)。那你現(xiàn)在怎么辦?
師傅,不就是七天禁閉嘛!為了小慧,關(guān)一個月我都愿意。蘇和滿不在乎,又去扯雞翅。
關(guān)鍵是,你有可能要,脫——警——服。我把語速放慢,并告訴他,來之前我找了何副局長,事情的確有些棘手。前男友家人盯著不放,說是警察知法犯法,非要討個說法。
蘇和愣住了,把嘴里的雞肉趕緊吐出來,有這么嚴(yán)重嗎?師傅,那你可得救我。你知道,當(dāng)警察是我人生的夢想,這才剛干出一點滋味,決不能離開的!
我直奔時尚新娘影樓。彭小慧或許是事情的轉(zhuǎn)機。
彭小慧已經(jīng)知道蘇和被關(guān)禁閉的事,以為過兩天就出來了。沒想到事情這么嚴(yán)重,她一下緊張起來,許哥,你說咋辦,我聽你的。
我讓她先寫一份材料,親自交給局長,把情況說清楚:第一,自己才是受害者,對案件當(dāng)事人的不當(dāng)行為表示理解,不要求追究責(zé)任;第二,與前男友分手與蘇和無關(guān),恰恰是通過這個事件,認(rèn)清了一個人的本質(zhì),避免了一生的錯誤選擇;第三,選擇和蘇和建立戀愛關(guān)系,是自己慎重考慮的結(jié)果,是看中了他的勇敢和誠實。早在破案之前,他就告訴了她整個事情的真相,讓自己公平抉擇,恰恰體現(xiàn)了人民警察的責(zé)任擔(dān)當(dāng)。再就是,她還得找到前男友和其家人,讓他們不要再去公安局鬧了,這樣只會增加更多的冷漠和仇視。他們不要抱任何幻想,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與助理工程師重修秦晉之好了。
彭小慧的努力果然產(chǎn)生了積極效果,禁閉結(jié)束后不久,蘇和背了一個記過處分。這小子拿著處分決定書,像中獎一樣,說要請我喝酒,好好慶祝一番。
15
盡管拖了一個多月,新辦公室終于在九月初竣工了。四間磚混結(jié)構(gòu)新屋,外墻雪白,門窗整潔,坐落在四臺坡山,與那些黝黑破舊的店鋪相比,大有鶴立雞群之態(tài)。唯一的缺點就是沒電,整個四臺都沒通電。
我說吳老三,這房子看上去怎么是斜的?
許所,這是你視覺偏差,地基都是用水平儀測的。咱這四臺坡度大,你站在斜坡上,看水平的房子,肯定就斜了,參照物不一樣。
還以為是你吳總的眼斜了呢!大家開心地走進(jìn)房內(nèi),新配的桌椅,新購的床被,終于有了自己暖心的窩了。
下周把公安的藍(lán)盾警徽架在屋頂上,再做一塊派出所的牌匾,我們就可以正式開張了。蘇和點頭說好,正把一大摞檔案材料從車后備廂里抱出來,鎖進(jìn)辦公室抽屜,說流動派出所的生涯終于結(jié)束了。
蘇和負(fù)責(zé)通知雯萍和小慧,讓她倆上來一趟,觀摩一下新址,再去湖邊看看鶴群,再晚,鶴就要飛到南方去了。
又到屋后查看水窖,吳老三說是用鵝卵石砌的,既結(jié)實又不容易招蟲。打開蓋子,圓形窖口倒映在水面,我喜悅的表情有些微微晃動。焦代提說,是上周才放下來的山泉,甜著呢。
趕快燒水,泡一壺味正的釅茶。坐進(jìn)自己的辦公室,背倚著婆羅克努山脈,通透的陽光從身后的窗子投射進(jìn)來,和煦而溫暖。極目遠(yuǎn)眺,對面的阿拉套山輪廓起伏,在窗子上劃出虛線,兩條山脈之間,是遼闊的博爾塔拉草原,鋪陳開了億萬年的蒼茫。坐在小小的房間,忽然有了唯我獨尊的帝王之氣。
自我陶醉還沒有深入肌理,就被敲門聲打斷,陳友明急匆匆進(jìn)來說,不好了所長,賽里木湖有人跳湖自殺了。
??!救上來沒有?活的還是死的?男的還是女的?一連串的疑問,陳友明只顧搖頭。水剛燒開,第一壺茶成了黃粱一夢。
二道彎是賽里木湖游艇??康拇a頭。見到警察,圍著的人群讓開一條道。一瘦弱男子躺在湖邊的席子上,不停抽泣,埋怨船主為什么要救他,說自己不想活了。聽口音是南方人。
船主說,這人上午來的,一會兒詢問湖面積的大小,水的深度,一會兒又問有沒有水怪,有沒有魚蝦,還以為是攝影愛好者呢。中午客人少,他要坐船。船主說得等夠六個人才能走,他說包船,船主挺高興。客人非要往湖心開,說越遠(yuǎn)越好。已經(jīng)超過規(guī)定距離了,船主說不能再走了,準(zhǔn)備掉頭,男子卻突然脫掉救生衣,跳進(jìn)湖里。船主嚇壞了,趕緊下去救人。幸虧又來了一艘船艇,大家合力才把人救上來。
跳湖者不??人?,說自己是將死之人,誰也別攔著。我走到旁邊說,你死都不怕,還怕活著嗎?到派出所咱們敞開心扉好好聊聊,明天如果還想死,我開車?yán)愕揭粋€有天鵝的地方。
他坐起來,指著我說,此話當(dāng)真?
我是所長,一言九鼎。
他起身跟我走了。
新辦公桌上,一份大盤雞,一瓶酒。我說你有福,這里所有的東西,都是第一次使用。
南方人說對他是最后一次。
啥也不問,只斟酒,干杯,吃菜。再干杯,再吃菜。半瓶過后,瘦男人端著酒杯,淚眼婆娑,我看出來了,你是個好警察,說完一飲而盡。
這個叫廖金生的男人來自廣東,在家鄉(xiāng)的縣城開了家鞋廠,借著改革的春風(fēng),生意順風(fēng)順?biāo)?,不但娶妻生子,還蓋了樓房。本以為幸福降臨,誰知卻得了肺病,或許是常年在生產(chǎn)車間加工皮料的緣故吧。為了生計,也沒做進(jìn)一步檢查,直到三年前病情突然加重,才去醫(yī)院診治,已轉(zhuǎn)為肺癌。為了治病,他跑遍全國各大醫(yī)院,轉(zhuǎn)讓了廠子,賣掉了樓房,眼看治愈無望,妻子帶著六歲的兒子將最后的五萬元卷走,不知所蹤。他是從一本雜志封面上看到賽里木湖的,從沒有來過草原,更沒有見過這么干凈的湖。他決定遠(yuǎn)離污濁、嘈雜的城市,把自己最后的生命交給這片遼闊、蔚藍(lán)的純凈里。說完他端起酒杯,搖了搖頭,就這個最后的愿望,也沒能實現(xiàn)。
新疆遼闊的草原,不但能治愈精神的創(chuàng)傷,也能醫(yī)好身體的病灶,關(guān)鍵自己要對未來充滿信心。我給他講了退休警察哈拉提的故事,六十多歲了,還是肺癌晚期,不想把為數(shù)不多的時間交給藥物和傷痛。他從小生長在牧區(qū),愿意讓自己的靈魂重歸山林,回到親人身邊,回到闊別已久的草原。他愿意每天騎馬放羊,享受藍(lán)天白云,與花草為伴,每天還能喝到最新鮮的駱駝奶。
你猜怎么著?我盯著廖金生發(fā)呆的眼睛,一年以后,紅光滿面。到醫(yī)院再檢查,肺部陰影縮小了三分之二,醫(yī)生說是奇跡。那個虛弱的老人,現(xiàn)在壯得像頭牛。你才四十出頭,肯定沒問題的。
我端著酒杯跟南方人碰杯,草原是創(chuàng)造奇跡的地方,這兒的空氣,這兒的陽光,這兒的湖水,都是上蒼賜給草原的圣物。
你能帶我去看看他嗎?南方人的眼里,燃起了火苗。他把酒一飲而盡。
第二天一早,趕到加拉普的氈房,哈拉提正要出門牧羊,見到我們,非常開心。聽完事情緣由,向我敬禮,說保證完成任務(wù)。指著我帽子上的警徽說,這是退休后組織交給他的第一項任務(wù),讓我放心。他摟著廖金生,我會把這個瘦弱的小羊羔,鍛煉成一匹草原駿馬的。說完把馬鞭子塞給南方人,現(xiàn)在你是我的徒弟啦,今天起,你要做一個真正的牧人,現(xiàn)在開始學(xué)騎馬。廖金生笑了,原本蒼白的臉上有了血色。
16
由于地勢高,草原總比城市更早地觸摸到秋意。牛羊開始從待了三個多月的夏草場轉(zhuǎn)往冬窩子。一群一群的羊,被牧人趕著,幾峰駱駝將一個家都馱在了背上。從賽里木草原沿松樹頭牧道,翻過科古爾琴山,進(jìn)入處在天山南坡的薩爾巴斯套,這里受暖濕氣流影響,冬季少雪,氣溫較高,是天然的冬草場。
巡邏時,看見轉(zhuǎn)場的牧人,想尋找哈拉提或者加拉普,卻都不是。焦代提說,湖邊牧場轉(zhuǎn)場都早,明年五月就都回來了。
洗漱完畢,剛?cè)胨牭角瞄T,以為有警情,卻是蘇和,這小子激動地說,所長,剛得到消息,小慧的父母親同意見我了,讓國慶節(jié)去她家。
是個好消息。兩人好上了,但小慧的父母一直不同意。小慧用盡各種辦法,終于蒼天不負(fù)有心人。
喜訊說完了,你該走了,我要睡覺了。我把他往外推,準(zhǔn)備關(guān)門。
還睡什么覺啊,現(xiàn)在就回市里。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小子已經(jīng)穿戴整齊了。
“十一”后天才到,明天回去也不遲,急什么?
師傅,來不及了。我得理發(fā),還要買身新衣服,還得買禮物。關(guān)鍵是,我今晚回去要見小慧,了解一下他父母親的脾氣,買什么禮物合適。我已經(jīng)安排焦副所長和陳友明替我們值班了,咱倆現(xiàn)在就走。蘇和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桌子上的衣服塞給我,拿上車鑰匙,我在車?yán)锏饶恪?/p>
回去是下坡,加上這小子心急火燎,車子開得飛快。
慢點,欲速則不達(dá),這一段路況不太好。正說著,路邊草叢里躥出一只野兔,直接撞上去也就沒事,但蘇和想躲過去,踩了剎車,又打了方向,結(jié)果車子沖向路基,好在是斜坡,車子在草叢間跳躍幾下,停了下來。
趕緊下車查看,離車子不到兩米有一深坑,好險。
把蘇和趕到副駕駛,我親自開車。啟動,沒問題。遠(yuǎn)光,沒有。近光,也沒有。把開關(guān)打到夜行模式,儀表盤是黑的。
完了,全車沒電。
那發(fā)動機怎么能著?
我又不是電工,怎么會知道,這黑燈瞎火,看你還咋回去?
蘇和走下車,打開后備廂,摸索了一會兒,興奮地大叫,師傅,有兩只手電筒。
在312國道上,一輛主管該路段的拉達(dá)警車,在兩只手電筒的微光下,朝著市區(qū)方向艱難蝸行。
蘇和的情緒絲毫未受到影響,興致勃勃地討論后天的細(xì)節(jié),師傅,給老人買什么禮物好?吃的還是穿的?
把你的手電光照在路面上!我有些惱怒,自己右手掌握方向盤,左手還得伸到窗外,照著路面。光太弱,蘇和一興奮,我就睜眼瞎。
不到一刻鐘,手就凍得麻木。他可以兩只手換著用,我只能咬牙堅持,誰讓我是師傅。
要命的是對面來車,大燈一照,滿眼全黑,最容易出車禍,只能靠在路邊,等車過去。
蘇和恨恨地罵,奶奶的,怎么不會燈?看我不收拾你。說完舉著昏黃的手電筒,想晃閃駕駛員的眼睛,卻毫無效果。
算啦!省點電吧,再浪費,照路的光都沒啦。
蘇和說有個好辦法。他把鞋帶解下來,把兩只手電筒緊緊綁在兩邊的倒車鏡上。起步還可以,走一段距離,車一顛,光線就照星星了。此計不行,又生一計,他到路邊折了兩根紅柳枝,把手電筒綁在紅柳枝上,從車?yán)锷斐鋈?,這樣手就不用受凍了。他對自己的聰明才智大加贊賞,黑夜里響起了晴朗的歌聲。
藍(lán)藍(lán)的天上白云飄
白云下面馬兒跑
揮動鞭兒響四方
百鳥兒齊飛翔
停下歌唱,蘇和認(rèn)真地說,師傅,我特佩服你,什么問題都不在話下。就拿咱這車來說,只有一個倒擋,你能開;只剩二五兩個擋,你還能開;化油器出問題,你像彈鋼琴一樣,硬生生把車給“彈”回來了;這下沒燈光了,你用手電也能照開不誤。這要換別人,早趴窩了。
對他的夸獎,我甚感欣慰。當(dāng)警察嘛,面對任何突發(fā)事件都要隨機應(yīng)變。
那為什么不買輛好車呢?減少隨機應(yīng)變,不是更好嗎?
你個兔崽子,還以為你發(fā)自肺腑地贊美師傅呢。有錢誰不知道買好的,問題是咱手里只有買輛摩托車的錢,卻還得弄輛小車回來,你說怎么辦?
師傅,我沒有責(zé)備的意思,我的意思是這車和咱們是有故事的,就像人和人一樣,有了故事才會有感情。
這一點你小子說得對,這輛車和咱們已經(jīng)有了感情了,它更像一個老師,每壞一次,就是一堂課,告訴我們要注意哪些問題。
五臺岔路口拐進(jìn)來不久,手電筒沒電了,幸好有一輛重車在前,我們緊隨其后,盯著紅色尾燈,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終于進(jìn)了城。
白天只需要一個小時的路程,竟走了四個小時。
17
四臺坡的第一場雪,讓氣溫陡然降到了零下二十?dāng)z氏度。銀裝素裹,滿目純凈。每家每戶生起了爐子,一柱柱青煙,裊裊婷婷,使得孤寂的雪域有了人間的暖意。
冬季的賽里木湖進(jìn)入了休眠期。我們每周只需要上來兩天,兩人一組,把轄區(qū)沿線的幾個報警點巡看一遍。四臺報警點就設(shè)在陳友明的汽配店。
新辦公室安裝了土鍋爐,我和蘇和晚上就住在這里,想檢驗一下供暖效果。蘇和敲門進(jìn)來,拿了瓶酒,又?jǐn)傞_牛蹄筋和花生米,說心里高興,想喝兩杯。國慶節(jié)見面之后,得到了彭小慧父母的認(rèn)可,這小子的情緒持續(xù)高漲,啥工作都搶著干。只要空下來,就操著吉他,坐在院子的旗桿下自彈自唱。
你也二十五了吧,談得差不多,可以考慮結(jié)婚啦。嚼著牛蹄筋,我以過來人的口氣教導(dǎo)他。他不住點頭,也不說話,只微笑著跟我碰杯。五六杯過后,才從懷里掏出一個紅本本遞給我,還是一聲不吭。居然是他和小慧的結(jié)婚證。我用本子拍了他的頭,你個兔崽子,這么大的事,都沒告訴師傅一聲,來,干杯,祝賀!
師傅,前幾天才拿上,還沒捂熱呢。我天天帶在身上,放在胸口處,我想我的心跳,小慧一定能感受得到。
夫妻就是靈魂的伴侶,她肯定能感受得到。來,再走一個。
沒半個小時,一瓶告罄,蘇和還想喝,被我勸住,回房休息。
酒勁過后,全身開始發(fā)冷。已經(jīng)把被子和皮大衣都蓋在身上了,還覺得單薄。摸摸暖氣片,剛才還有些余溫,現(xiàn)在卻已冰涼。借著月光,能看見呼出的白氣。將身子團(tuán)在被子里,寒氣與夜幕合謀,輪番吞噬我僅有的體溫,我牙齒打顫,眉毛結(jié)霜。去了兩趟鍋爐房,爐水燒開卻供不來熱氣,安裝有問題,后面要重新調(diào)整。今晚如何度過,得想一個快速取暖法。手伸向抽屜,抓住一包蠟燭,這用于照明的物品,此刻只能替代取暖用了,有火苗就有熱量。把十一支蠟燭都點著,擺在離身體最近的地方,至少這些火苗能烘熱周邊的空氣。
安頓好,已凍得瑟瑟發(fā)抖,趕緊鉆進(jìn)被窩,長舒一口氣,等著氣溫慢慢回升。躺了一會兒,再回看自己的設(shè)計,覺得有些瑕疵。圍繞著床點了一圈蠟燭,給人一種不祥的錯覺。于是哦咬牙起身,將蠟燭一根一根排到暖氣片底下,還是用這些火苗把鐵片烤熱吧。
加重的困倦和微弱的暖意,讓我一覺天亮。
蘇和的房間靠近鍋爐房,溫度尚可。吃了泡面,開始返程。走了二十分鐘,剛才清爽的玻璃出現(xiàn)霧氣,擦掉,沒幾分鐘又一層。手一試,暖風(fēng)機壞了。
我說,被冰凍的房子折騰完,又要被車子折騰了。房子里好歹還有床被子,這車?yán)镏挥邪ぶ?。沒辦法,咬牙,繼續(xù)前進(jìn)。
可視的區(qū)域越來越少,窗花面積越來越大,只剩了巴掌大的地方,裝不下兩只眼,只能用射擊的姿勢,瞄著窗外。
你把副駕駛的窗子擦那么寬闊,頂?用,趕快擦我這邊的。
蘇和趕緊側(cè)過身,連續(xù)擦幾下,效果還是不好。他靈機一動,掏出打火機,靠近玻璃點著,果然是個好辦法,熱力很快驅(qū)散了霧氣。沒一分鐘,他又趕緊滅掉,說燙手。休息一會兒,再點著,烤一烤,再滅掉。我弓著背,兩只眼睛輪換著瞄準(zhǔn)窗外,將車子一截一截射向市區(qū)。
蘇和笑著說,這是他見過的最難看的駕駛姿勢。師傅,你不是愛寫點豆腐塊嗎,把這輛車的故事照實寫下來,根本不用虛構(gòu),就能笑死人。
我說,趕緊烤窗子。雖然這車毛病不少,卻沒一次把咱撂在路上。這都是跟咱開玩笑呢,咱就把它當(dāng)成一個脾氣不好的毛孩子,多哄一哄,就好了。
停了一會我問,結(jié)婚證拿了,準(zhǔn)備啥時候辦事啊?
我想定在明年6月6日,還沒跟小慧商量呢。
倒是個吉利的日子。
不僅僅是圖個吉利,那天是我生日。以后生日和結(jié)婚紀(jì)念日一起過,那多開心。蘇和掏出結(jié)婚證,親了一口。師傅,到時候你給我證婚,還要講話。
傻瓜,讓局長證婚,政委講話,那才夠級別。
那都是面子上的事,我心里就想讓你來。
到時候再說吧。看一眼這個蒙古漢子,他的表情沒有撒謊。
18
雯萍說這段時間老是夢見烏龜。我心中大喜,摸著她突起的肚子,龜兒子,龜兒子,夢見烏龜,肯定生兒子。多吃點酸東西,得把兒子坐實嘍。
四月底,賽里木湖的冰快化完了,再過半個月,牛羊就開始轉(zhuǎn)場,蟄伏了一冬,牧場馬上又開始忙碌了。
湖邊的金蓮花開了,去年雪量豐沛,花朵從岸邊一直蔓延到山邊,像是誰踢翻了黃漆桶,把岸邊染成了名副其實的黃金海岸。
蘇和和彭小慧選擇在他們放歸灰鶴的地方拍攝婚紗照。攝影團(tuán)隊陣容很豪華,化妝師,服裝師,燈光師,攝影師,一應(yīng)俱全,先進(jìn)的設(shè)備也都悉數(shù)拉來。在換衣服之前,蘇和說自己要穿警服和全所民警照張全家福,拉達(dá)警車也是一員。
合影之后,把蒙古漢子交給小慧,今天你就好好折騰這小子吧,給你們?nèi)鞎r間,把博爾塔拉的景致都照全乎。
我們的車拐向了加拉普家的方向。遠(yuǎn)遠(yuǎn)看見冒著炊煙的氈房,一個牧人揮舞馬鞭,追趕幾只跑遠(yuǎn)的羊。見到警車,那匹馬朝我們奔來,馬上的人翻身下馬,摘掉氈帽,竟是廖金生。這家伙黑了不少,卻壯實了,穿著哈薩克袷袢,再戴頂黑氈帽,活脫脫一個牧民。他丟下馬韁繩,上來擁抱我們,完全沒有了江南的含蓄。
加拉普和哈拉提從氈房出來,緊緊攥著我們的手,把我們拉進(jìn)氈房喝茶,剛坐定,話題就落在了南方人身上。
哈拉提說,每天讓他喝四碗剛擠出來的駱駝鮮奶。然后拍著廖金生的肩膀,看看,這家伙現(xiàn)在快長成一只駱駝了。說完,很有成就感地開懷大笑。
加拉普放下茶碗,我早就說了,草原能治好所有的毛病。所有的麻煩事情,都是城市弄出來的,你還在城市住著的話,只會加重。到牧區(qū)來,最好的空氣有,最好吃的東西有,最好的人有,不好的事情,全跑了。
廖金生說,這半年多,自己的感悟特別多,也特別深。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磨盤之下,酷暑炎炎,內(nèi)心卻是冰涼的。到了草原,身心才第一次徹底放下。夏日里,每一棵樹,每一朵花,每一只羊,每一頭駱駝,都像自己的親人。寒冬里,用牛糞煮奶茶,一家人圍著火爐講笑話,一人一碗輪著喝酒,過最簡單的生活,享受最寧靜的時光,這些才是最好的治療。醫(yī)院說,我最多還有三個月,這已經(jīng)半年多了。我不再計算時間了,只想更好地享受這無憂無慮的生活。
半年前想自盡的人竟變得如此豁達(dá),真出乎我的意料。最好再去檢查一下,讓自己的奇跡得到印證。對我的建議,廖金生點了點頭,我也準(zhǔn)備近期進(jìn)城,復(fù)查一下吧,沒什么結(jié)果是我不能承受的。
如果康復(fù)了,你以后想干嗎?
不管結(jié)果怎樣,我都要再放兩年羊,以謝兩位大哥救命之恩。從側(cè)面看過去,廖金生無論做派還是外形,和純粹的牧民已相差無幾。
回到市區(qū),家門鎖著,鄰居說一早你媳婦肚子疼,有早產(chǎn)跡象。我趕快沖到醫(yī)院婦產(chǎn)科,岳母已經(jīng)守在手術(shù)室門口了。
預(yù)產(chǎn)期不是還有一個月嗎?上周我走的時候還是好好的。
家里停水,她到樓下超市買了兩桶礦泉水,爬樓的時候腳下一滑,摔倒了。岳母語氣里有明顯的怨氣。
我在走廊里來回踱步,心焦氣躁。想一想確實愧對雯萍,婚前就沒多少時間陪她,婚后陪得就更少了,這孩子要是沒了,這日子,還能過下去嗎?
護(hù)士出來說,必須馬上剖腹,否則大人孩子都有危險。說著把手術(shù)單遞給我,簽完字,又進(jìn)去了。
兩個多小時后,手術(shù)室的門打開,推出雯萍,麻藥沒過,她還在熟睡。進(jìn)到病房,護(hù)士說送得及時,母子平安。雖然早產(chǎn),孩子也有五斤重。
我兒子呢?護(hù)士瞪我一眼,你不會重男輕女吧,是個千金。在無菌恒溫箱,需要觀察三天。
千金好,千金更好。當(dāng)著岳母的面,決不能表現(xiàn)出些許的遺憾。我趕緊下樓,給醫(yī)生護(hù)士買喜糖去。
三四天之后,蘇和陪著彭小慧到醫(yī)院探望,小慧說孩子小,嫂子還在恢復(fù)期,我們身上的灰塵太多,不衛(wèi)生,就不進(jìn)去了。她把一大束花遞給我,說,祝嫂子早日康復(fù)。蘇和說,等著喝孩子的滿月酒呢。
接過花,我問,你倆日子定了嗎?
6月6日。蘇和搶著回答。
太好了,你小子這下滿意了。不到一個月了,抓緊時間,得先喝你們的酒。
是,師傅。蘇和一個標(biāo)準(zhǔn)敬禮,咱警察,啥時候打過敗仗。彭小慧始終微笑,一臉滿足。
真是天生的一對。望著他倆親昵的背影,我喃喃自語。
一周之后,雯萍準(zhǔn)備出院,正在病房收拾東西時,陳友明找到我,面色慘白,神色慌張。
在走廊里,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許……所長,出大事了。
慢慢說,怎么回事?
是蘇和,他……他被子彈……擊中腹部,快……不行了。說完,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我趕緊拉起他往外科樓跑,邊跑邊詢問事情的經(jīng)過。
早晨有護(hù)林員報警,發(fā)現(xiàn)了兩個偷獵者。陳友明聯(lián)系上焦代提和蘇和,蘇和說別驚動所長了,讓他在醫(yī)院多陪陪嫂子。他和焦代提趕到四臺,蘇和說憋屈了一年了,一定要把偷獵者抓住。他們?nèi)粟s到林場,護(hù)林員帶路,發(fā)現(xiàn)了偷獵者,在抓捕的過程中,蘇和沖在最前面,一名持槍者拒捕,朝他開了一槍。倒地之前,蘇和將其擊斃了。
焦代提衣服上都是血,低頭坐在椅子上,手術(shù)室燈亮著。見到我,焦代提眉頭緊鎖,把蘇和的結(jié)婚證交給我,啞著嗓子說,他清醒的時候,讓我保管好,說6月6日,還要用呢。所長,蘇和,可能,不行了。
會出現(xiàn)奇跡的,你小子這么強壯。我們在一起什么困難沒經(jīng)歷過,不都過來了嗎?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在心里暗暗祈禱。
漫長的等待,也不知過了多久,門打開,走出幾個醫(yī)護(hù)人員,都面色冷峻,主治醫(yī)生搖了搖頭,傷到肝部,流血太多,我們盡力了。
“嗡”地一下,腦子一片空白,我跌坐在椅子上。陳友明把我扶起來。里面的護(hù)士推著移動床出來,上面蓋著白床單,我輕輕掀開,看到一張俊朗而慘白的臉,像是睡著了。
身后傳來凄慘的呼喊,是彭小慧,看到白床單,她一下昏倒在走廊上。
19
6月6日這天,我們陪著彭小慧來到賽里木湖,在放歸灰鶴的水域,已經(jīng)有上百只大鳥在嬉戲、覓食。湖水藍(lán)得似乎想把整個天都裝進(jìn)來,沒有一片云彩。天山倒映在水面,似給我們鞠了一躬。
馬蹄聲越來越近,哈拉提、加拉普、廖金生翻身下馬,默默與我們握手。
廖金生靠近我,從兜里掏出醫(yī)院體檢單,說肺部的陰影已經(jīng)縮小了四分之三,再有三個月,就可以完全康復(fù)了。卻沒想到,蘇警官遭遇了不幸。
彭小慧把一張化驗單疊成一只船,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紙包,小心翼翼打開,把一小撮骨灰倒進(jìn)紙船里,將船輕輕放進(jìn)湖里,紙船慢慢朝湖心漂去。
蘇和,你能看到化驗單,上面說,我懷了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