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悅/陜西
離開拜城的那一晚,我們像兩只被大自然束縛了手腳的螞蟻一樣,開車行駛在迎面而來的風(fēng)暴里。
我們害怕起來——
巨大的雪花砸在我們的車窗上,她們還未來得及落下就已經(jīng)觸到死亡的憂傷。
我們,也一樣。
雪花陣從一個未知的點(diǎn)散射而來,成放射圈,將我們帶進(jìn)令人目眩的時空隧道。
已看不見路了……我們還能走出去嗎?
這荒蕪的比天還要高的路,這茫茫的水與雪混合而成的戈壁上的路。
就在我們無法動彈的時候,在暴雪隧道的盡頭,閃現(xiàn)出一抹橘色的燈光。
一束不知名的陌生燈光,靠近,又變成兩束希望。將散射的雪花照成了垂直的移動斑點(diǎn)。倏然,它路過我們,但足以讓我們熱淚盈眶。
我們?nèi)タ床卦谖饔虿┪镳^里的秘密。樓蘭美女、哈薩克皮鼓、葫蘆上的胡楊風(fēng)景,抑或更多。
我們又去看在遙遠(yuǎn)的年代里,皇帝親自落在紙上的關(guān)于阿克蘇的或是南疆的朱批。
還有用錚錚鐵骨做成的鐵衣:紅對白——鐵對肉。
所有對西域邊疆的想象,都被壓縮在蜷縮著花紋的西域皮壺里。它曾經(jīng)裝的是酒還是水?一定是水——那個鷹鼻高眉顴骨能盛得下帕米爾高原的西域?qū)④?,在夕陽背景中揚(yáng)起皮壺喝水的身影,或許,那是用勝利抿濕干裂嘴唇的安慰,或許,那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滴水。
我站在西域博物館的最外面,聽羚羊角的薩巴依吹響。
這是一個帶著刀子的民族,穿著尖頭靴踢走沙塵的民族。
木卡姆、麥西熱瓦甫、熱瓦甫……刀郎人在跳舞,刀郎人在歌唱,刀郎人釀下一桶桶熱血沸騰的穆薩萊斯酒。
巨大的樹根發(fā)散出枝丫,樹的老人在秋葉中發(fā)出悲憫的嘆息聲。每一處枝丫的盡頭,都存留著關(guān)于胡楊樹和刀郎部落的秘密。
愛德萊斯布包裹的房子外,木匠打磨著一件精美的木器,他起身后,留下一堆哀怨的木屑在菊花腳下嘆息。傷春悲秋太多太多,請給阿瓦提的秋天一些明麗的修辭。
路的兩邊是樹,樹的兩邊是木人(用胡楊木雕刻的十二生肖的站立者),他和他們一起站立(或是戰(zhàn)栗),他和他們一起望及遠(yuǎn)方。
向深處走,擁抱不知名的駱駝。爬上它們的駝峰,看駱駝背上在胡楊林之外的戰(zhàn)栗。
向南疆深處行走,向天山山脈更深處行走,向深處的更深處行走。
走去托木爾峰腳下,孕育一群神木的地方。我們把這些樹稱為神木,而不是神樹。這是對生命的最大尊重。
每株木都有一顆腫瘤,形成神態(tài)各異的巨大虬枝,人們命名他們?yōu)椋盒L(fēng)柳、虬龍騰空、千年銀環(huán)、花瓶柳、將軍樹、同心樹……
我在每一株神木的旁邊,去靜默他們的故事,和起名者在百年或千年前發(fā)現(xiàn)他們時驚異的神態(tài)和心理!
對于我來說,最震撼我的,是這樣一顆從樹干里伸出來的馬頭:它像傳說中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一樣,露出低沉的頭顱,甚至,看不見耳朵和任何韁繩的馬的頭顱。但我分明看到它冗長的睫毛低順著眼的輪廓,哭泣的淚水低落在樹干下,低落在天山深處的這片土地上。巨大的木,是囚禁它的韁繩,也許,它被囚禁在這里上千年了。
在天山神木園匆匆一瞥,卻不想遇見來自一只被囚禁的馬的巨大悲傷。
今生,一顆綠葡萄在碗中浸泡、發(fā)白。我撈出她,熟悉地鎖門、下樓、穿越杏園,待我準(zhǔn)備將這小果當(dāng)潤喉之物放入嘴中時,那一抹棕色忽然凝固在我唇邊。扼住喉嚨呈現(xiàn)而出的深淵。
此刻,我穿過的那片杏園在顫抖。而后,綠色中抽出青澀的問候。
我在杏園中指問這陌生的家伙,你是誰?
她忽然變化唇語,多么熟悉的模樣:
一只小鹿。
一只曾鑲在胸針里的小鹿。
一只曾在他畫中依偎著少年望海的小鹿。
一只出現(xiàn)在酒吧墻上的小鹿。
……或者在更多場合出現(xiàn)的鹿。
前世,一顆葡萄躋身于藤架之間,發(fā)呆??粗环鋬嚎惺傻舻耐悾謶?,至毛骨悚然,瞳孔放大。
陽光像一劑放空的麻醉劑——讓自己不停發(fā)胖。
直到她看到那只鹿。她依偎在一位孱弱的少年身旁。
他們從葡萄架下經(jīng)過,就像末代的傀儡王爺,領(lǐng)著自己的末路王妃,忘卻權(quán)位,靜享時光。他們總是從葡萄架下經(jīng)過……
而她能做的只有沉醉并束緊目光。
久了,整個眼睛就長成了她想成為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