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如萍
(勝宏科技(惠州)股份有限公司)
南方的夏夜,蟬叫蛙鳴,或高亢或低沉,此起彼伏,硬生生在夜晚來一場激情的演唱。
不知過了多久,伴著小動物們不知疲倦地吟唱,我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xiāng)。
夢里,我回到了帕米爾,再次看到了林立的雪山,如鏡的湖水,嫩綠的草灘,憨態(tài)可掬的牦牛,英俊美麗的塔吉克族姑娘小伙,還有那高高矗立在冰封雪嶺中的國門……
一
那條熟悉的314國道,是中巴國際公路。是世界上最高的跨邊境之路。全長1600多公里。以喀什為起點,穿過疏附縣,沿著蓋孜河,翻越蘇巴什達坂,途經(jīng)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一路直上就可看到界碑,跨過國境線,便可以直接到達巴基斯坦首都-伊斯蘭堡。
這條路前后歷時十多年,耗資數(shù)億元,中巴兩國共投入2萬大軍參與建設,有近500人把生命定格在這道環(huán)繞著崇山峻嶺的“友誼之路”上。我先生說,他在巴基斯坦境內(nèi),專門去了巴基斯坦國家為中國修路烈士建造的烈士陵園,見到了一位義務守護陵園幾十年、霜染胡須的巴基斯坦老人。
從喀什出發(fā)到塔什庫爾干縣有300多公里,在沿?;蛘叨际凶疃嗳齻€多小時的路程,這里最少需要近一天。如果遭遇山體滑坡,道路受阻,那就不好預算路上的時間了。
我穿著那件先生送我的淡黃色風衣,襯得里面的紅毛衣更加鮮艷;女兒穿一條黑底紅格子的連衣裙,兩條羊角辮像掛在耳朵上方熟透的兩顆麥穗,隨著女兒的蹦蹦跳跳,也跟著搖來擺去。因為要去位于帕米爾高原的紅其拉甫海關見爸爸,她一路興奮地不停問這說那。
汽車穿過城鎮(zhèn)、鄉(xiāng)村,停在疏附縣烏帕爾鄉(xiāng)那家拉面館,吃飯的人很多,有當?shù)氐摹⑦€有進出中巴口岸的貨車司機、旅游客戶。拉面以滑爽勁道美味聞名,引得不少市區(qū)的人驅車70多公里來這里吃一碗面。
汽車繼續(xù)前行,路越走越荒涼。鉆進齜牙咧嘴的“老虎口”,漸漸就上了盤山路。一邊是嶙峋陡峭的山體,另一邊是深不見底的河谷,汽車夾在峭壁與深谷之間,不敢左顧右盼,有經(jīng)驗的司機說“嫂子,你就看前方的道路,不要看路兩邊,那樣會緊張”。
行駛途中,隨時會有泥石流沖下,細小的泥石流越野車可以直接碾過,但是沖擊厲害的就需要下車去清理橫在路上的石塊了。
在去塔縣的半途中,有一個聞名遐邇的湖----卡拉庫里湖,無論是上山還是下山,途經(jīng)此地,大家都會駐留,有的下車觀景拍照,有的在驛站小憩。
站在湖邊,寒意讓我連著打了幾個激靈,困倦全消。近處,湖水安靜深臥在雪山之腳,湖面的顏色隨著太陽的光亮呈現(xiàn)出不同顏色,我看到的是近乎于綠色的湖水,遠眺,雪山雄偉綿延,上面覆蓋著千年不化的皚皚白雪,雪山頭頂是纖塵不染的藍天,偶爾飄過的幾朵白云像潔白的棉花糖,悠閑自在地在天空驕傲的漫步。這一刻,無論誰,都會感受到一種至純的美,體驗到一種舒爽的寧靜和恬靜。
行至蘇巴什達坂,汽車像一個甲殼蟲開始爬行,女兒昏睡得早沒了精氣神,高原反應也讓我頭重腳輕,幾次嘔吐。我不敢有絲毫睡意,因為在這個海拔5400米的達坂上,先生經(jīng)歷過有驚無險的一幕:時任關長的阿里木和我先生周宗華,在一次值守回家的路上,坐著4500越野車,行駛至最高點時,突然“哐當”一聲巨響,司機普卡提瞬間一個急剎車,下車查看:這一看,嚇得普卡提一頭大汗,臉色煞白。原來是傳動軸前端連接驅動輪的四個螺絲齊刷刷斷了,傳動軸落地引發(fā)了巨響,如果不剎車,只要幾秒鐘,整部車就會翻下萬丈深淵。幾個人在驚魂未定中等了三個多小時,遇到一輛上山的車找了螺絲。司機心有余悸,把汽車開成了老牛車,幾乎是慢慢吞吞爬回去的。
時間在車輪的轉動中溜走,昏昏沉沉中,眼前有了點點綠色,周邊的草灘是嫩綠的,幾顆饅頭柳清瘦的等在路邊,因為有點孤單,更加楚楚動人。我們像化凍了一般聞到了點煙火氣,馬上要進到縣城了。
二
許多人對帕米爾的認知是源于最早的一部黑白電影《冰山上的來客》,里面那首《花兒為什么這樣紅》悠揚而美麗,散發(fā)出憂郁的氣質(zhì);《懷念戰(zhàn)友》高亢婉轉,隨時催生你的眼淚,古蘭丹姆蒙娜麗莎般的微笑,會讓你向往那個神秘的遠方。
相傳,帕米爾在很久很久以前,是一片浩渺的大海,經(jīng)過2億5千萬年的地殼運動,一座座島嶼變成了連綿的山脊,群山交錯,巍峨迭起,溝壑縱橫,氣勢雄偉,與西藏高原同樣擁有了“世界屋脊”的稱號。
這里是一個充滿極致的世界:冰峰高的極致,被稱為“萬山之源”;景色美的極致,冰山與峽谷相依,白雪與藍天相望,天地間潔白、褐紅、灰黃、鐵青的色彩讓你充滿大丈夫的氣概;環(huán)境苦的極致,山上不長草,風吹石頭跑,氧氣吃不飽,四季穿棉襖。人待久了,會引發(fā)關節(jié)炎、腦萎縮、心臟擴大等多種高原疾?。凰俗迦遂n的極致,是中國56個民族唯一的白皮膚的民族。沒有單眼皮,更沒有塌鼻梁。小伙子五官輪廓清晰,線條分明,目光如炬,鼻梁如鷹,姑娘個子高挑,眼睛似兩汪深邃透亮的清泉,喜歡穿艷麗的服飾,喜歡扎許多麻花辮,雖生長在高山牧區(qū),但擋不住隱隱透出的高貴氣質(zhì)。
見到爸爸的那一刻,女兒迅速卸下隨身背的小書包,往腳底下一摔,張開胳膊撲進爸爸懷里,爸爸順勢抱起她,她用小手輕輕撫摸著爸爸的臉說:“爸爸,你怎么變得這么黑呀?!?/p>
站立在爸爸身邊的塔吉克族官員依明江調(diào)侃說:“小丫頭,你看我是不是比你爸爸白一點點?”女兒望著這個比爸爸還要黑的叔叔說:“是我爸爸比你白一點點呢!”引得所有在場的叔叔們哈哈大笑,個個露出白的刺眼的牙齒。
長大后女兒知道,在帕米爾高原室外待上幾個小時,皮膚就會發(fā)紅,接著發(fā)黑,有的年輕官員細皮嫩肉會嚴重脫皮,有個兩三年,不管男女,看上去都比實際年齡大很多。
在帕米爾,氣壓太低,水燒到60度就開了,按普通方式煮面條,等面條煮熟早成糊糊了。所以,廚師們練就了用高壓鍋做飯的技術,面條,米飯,餃子,清一色用高壓鍋。
高山反應,長期吞噬著關員們的健康。缺氧引起的頭疼欲裂,胸悶氣短,難以入睡,經(jīng)過一段時間才會慢慢適應??墒?,高原待久了,回到喀什又會醉氧,有一個多星期成天昏昏沉沉,總是睡不醒,剛剛適應又要上口岸。頻繁的上山和下山,缺氧和醉氧這樣來來回回,折騰的是肉體,淬煉的是意志。
先生周宗華失去半截手指的事是我心里永遠的傷痕。那是一個普通的日子,但對于我們家來說,又是注定要銘記的時刻。那天,先生在口岸值班,驗完貨,關閉倉庫時,“咣”的一聲,手指被失靈的鐵門活生生地夾斷??诎夺t(yī)療條件極差,從山上下來要6個多小時,他只好將斷下的半根手指用山上的冰雪包裹。一路顛簸,撕心裂肺的疼痛讓他暈了過去,等同事送他到市區(qū)醫(yī)院,手指已經(jīng)失去活性,再無了接上的可能……
年幼的女兒突然看到爸爸的手指短了一截,還不停地滲出血,整個人完全失控,抓住爸爸的同事歇斯底里地邊哭邊喊:“把爸爸的手還給我!還給我”……
這半截手指,從女兒的童年噩夢變成精神圖騰。大學畢業(yè),她踏著父親的足跡報考了海關。從冷月邊關到南國口岸,父輩們的事跡,一直激勵著她和她的伙伴在海關新征程上一路前行。
自然條件的惡劣,反而磨礪出生命的強悍。它把人在艱苦環(huán)境下生存的能力和精神的韌性挖掘到極致。紅其拉甫海關特別能吃苦、特別能奉獻、特別能忍耐、特別能戰(zhàn)斗的“四特精神”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應運而生。一代又一代紅其拉甫人用忠誠、擔當、熱血把“四特”精神寫在了國門上,寫在了帕米爾高原上。
三
紅其拉甫,早已不是一個簡單的地名。
她是刺骨的寒風,是毒辣的紫外線,是一方生命跡象很少,連植物都難以生長的土地;她又是充滿情感的精靈,是一塊熱血沸騰的精神高地。在這里海關人不僅創(chuàng)造者生命的奇跡,而且奏響了奮斗者的最強音。
所有在紅其拉甫海關工作過的人,只要提起紅其拉甫海關的事,會亢奮的滔滔不絕:
他們?nèi)绾?4小時全天候服務,做到隨時驗放,保證旅客出入境通暢,讓四面八方的中外旅客,感受到中國海關人熱情服務、文明把關的良好形象;
他們?nèi)绾卧谶M出境人員和貨物的監(jiān)管過程中,一次次識破個別不法分子為了逃避稅收、逃避監(jiān)管的各類手段和偽裝,履行好嚴格把關的神圣職責;
他們?nèi)绾闻辣P雪、蹲坑守點,車輪式追擊,與走私分子斗智斗勇,以敏銳的嗅覺、快捷的反應重拳出擊,破獲多起大案要案,為維護邊疆穩(wěn)定作出了積極貢獻;
他們?nèi)绾伟具^冬季大雪封山,閉關值守的日子,連續(xù)幾個月要與冰雪為伍,與孤獨較量,任無邊的寂寞在心頭瘋長;
他們?nèi)绾卧谄D苦環(huán)境中自娛自樂,相互支撐,風雨并肩,彼此溫暖,真摯的戰(zhàn)友情誼化作磁鐵般的吸引力,牢牢凝結著一個集體……
缺氧不缺志,苦干不苦熬。紅其拉甫海關人以艱苦奮斗做底色,用赤子之心,將穩(wěn)疆興疆的使命坐標,一橫一豎,刻畫得蒼勁有力,蕩氣回腸。
先進、模范、標兵……各種榮譽紛至沓來。一塊塊獎牌掛滿榮譽室,一個個獎狀塞滿關員的抽屜。他們無數(shù)次迎來激動人心的高光時刻:
難忘第一位女關員米力干當選全國勞模時披紅掛彩的靚麗風采;難忘劉蘇靜關長在人民大會堂,接過“艱苦奮斗模范海關”牌匾時的熱淚盈眶;難忘辛建民關長在全國各地海關、大學做精彩演講時引發(fā)的強烈反響……讓紅其拉甫海關這面高高飄揚在帕米爾的紅色旗幟,歷經(jīng)風吹雨打愈加耀眼奪目。
2021年1月,在深圳定居的幾位原烏魯木齊關區(qū)退休老干部,去安徽看望曾任紅其拉甫海關關長、現(xiàn)任合肥海關關長的辛建民。在他家,大家吃著新疆特色飯菜,禁不住唱起了《紅其拉甫之歌》:
“把關我們來到紅其拉甫,建關的帳篷扎在茫茫雪谷,高原缺氧何所懼,生命禁區(qū)青春永駐。一年三百六十五,冰峰相伴風雪為伍,為了國門堅如鐵,爬冰臥雪咱心里不覺苦,啊,海關!啊,國門!啊,祖國!”
歌聲伴著淚水,驕傲摻著心酸。辛關長說:這些年來,他從新疆到江西,從湖北到安徽,不管走到哪里,不論經(jīng)歷什么,只要想到那個風雪高原,就能升騰起克服萬難的力量。在百忙的工作中他不僅寫下了詩歌、散文,還在構思一部以紅其拉甫海關艱苦奮斗史為背景的長篇小說。
四
“關嫂”是對關員家屬的統(tǒng)稱。不論當姑娘的時候如何十指不沾陽春水,如何的小鳥依人,只要跟紅其拉甫海關的關員結了婚,要不了幾年,個個都會變得堅強而獨立。稚嫩的肩膀扛起重任,愛流淚的雙眼變得堅毅,帕米爾,無疑是開發(fā)剛毅的精神母土。
先生在紅其拉甫工作的十年間,是我們生活最難、也最值得回味的時光。不僅要承擔離多聚少的相思之苦,還要上班,帶小孩,照料家庭,有些困難是你猝不及防的。
清晰記得,九十年代初期,我家住的是土坯蓋的平房,靠生鐵爐子取暖做飯,每次先生上山之前,都要劈一大堆柴,給我備用。記得有一次,下班回家,照常生火做飯,可是火苗因缺氧蔫蔫在爐膛里喘著,煙霧在屋里恣意地彌漫,我和女兒互相看不到對方。女兒嗆得直哭,我一邊流淚一邊從爐膛往外扒著炭火。不知是煙霧從我們家飄往鄰居,還是女兒的哭聲驚動,隔壁維吾爾男主人,一位中學老師艾爾肯,爬上隔墻探出頭看了一眼,立馬明白了事由,來不及從門口進出,直接翻墻跳入我家院子,隨手找了一條破麻袋,裹著還在發(fā)燙的爐子迅速抱在院子里,然后轉身回屋拆下煙筒,用棍棒“梆梆”敲打,一大堆黑灰從煙筒里流出來。顧不著擦一把滿臉的黑灰,他又幫我重新裝好爐子。當紅色的火舌舔著爐膛,歡快地跳躍,我的眼淚說不清是委屈還是感動。
一葉知秋。要說難,關嫂都有一本經(jīng):老人床前盡孝、甚至離世最后的告別、子女看護教育、自己生病手術等等,哪一樣都要獨立面對,有時候委屈都沒人訴說……可是,當我們上山體驗生活,感受著身體的煎熬,看到他們堅守的陣地,所有委屈和抱怨都悄然沉在心底了。
在紅其拉甫,我能叫得上名和認識的幾任關長:劉敬華、任六九、克依納木、阿里木,劉蘇靜、辛建民等等,雖然年齡不同、籍貫不同、民族不同,但有一個共同點:每一個人都有一肚子關于紅其拉甫的故事,都可以細數(shù)每一個家庭經(jīng)歷的種種喜怒哀樂,他們和她們,每一個人都是一個跳動的音符,串聯(lián)起來就是一部昂揚的奉獻之歌。
記憶是碎片化的,但是歷史是連綿的,正如那連綿起伏的山巒和奔騰不息的河谷。
從明鐵蓋到水布浪溝,再到塔縣,隨著紅其拉甫海關關址的搬遷,生活設施和生存環(huán)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高山不會變低,氧氣不會增加,道路不會縮短。從艱苦到卓越,從模范到標桿,奮斗者的足跡從未停止,靈魂的洗禮從未間斷,精神的家園從未割裂。如今,新一代紅其拉甫海關人,依然緊握前輩的接力棒,繼續(xù)書寫著艱苦奮斗模范海關的續(xù)篇……
情牽夢動。一切源于那座雪域高原,源于那方不老的圣土,源于那個叫紅其拉甫的地方,源于那里一代又一代的海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