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啟濤

[提要]儒家元典(尤其是十三經(jīng))中雖然沒有“中華民族共同體”這樣的語詞，但并不等于沒有這樣的意識和理念。本文鉤稽儒家元典中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相關(guān)的十個詞匯“天下”“九州”“四?！薄八姆健薄八膰喾健薄八脑馈薄叭f邦”“萬方”“萬民”“萬姓”，總結(jié)儒家元典中所體現(xiàn)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共有五個方面：(一)以相互尊重形成共同體；(二)以密切交流穩(wěn)定共同體；(三)以仁愛王道建設(shè)共同體；(四)以“中”“正”“和”“平”“安”“柔”理念鞏固共同體；(五)以“大一統(tǒng)”思維鑄牢共同體。文章最后指出：在研究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史以及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過程中，我們要克服兩種傾向：一種是牽強(qiáng)附會，六經(jīng)注我，斷章取義，郢書燕說，將元典中并無此義的文句過度闡釋；一種是割斷歷史，不敢承認(rèn)中國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尤其是儒家元典在這一方面的開拓性貢獻(xiàn)。我們需要在元典及注疏閱讀基礎(chǔ)上、在文獻(xiàn)整理考證基礎(chǔ)上，辨章學(xué)術(shù)，考鏡源流，實事求是，歸納演繹，只有這樣，才能寫出一部扎實厚重、博贍詳覈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史。

儒家元典(尤其是十三經(jīng))中雖然沒有“中華民族共同體”這樣的語詞，但并不等于沒有這樣的意識和理念。在新的時代，整理、研究和傳承儒家元典中有關(guān)中華民族團(tuán)結(jié)與進(jìn)步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深入發(fā)掘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悠久歷史，對我們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一、儒家元典中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相關(guān)的詞匯

普查和梳理儒家元典，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相關(guān)的詞匯至少有以下十個：

【天下】《禮記·大學(xué)》：“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雹佟抖Y記·大學(xué)》：“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薄睹献印ち夯萃跎稀罚骸昂?nèi)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于鄒敵楚哉？蓋亦反其本矣。今王發(fā)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賈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九州】《周禮·秋官·司寇》：“九州之外謂之蕃國，世壹見，各以其所貴寶為摯?！编嵭ⅲ骸熬胖葜?，夷服、鎮(zhèn)服、蕃服也?！?/p>

【四岳】《尚書·周官》：“又六年，王乃時巡，考制度于四岳。諸侯各朝于方岳，大明黜陟?！眰鳎骸爸苤剖暌谎彩兀簴|、夏南、秋西、冬北，故曰時巡?？颊贫榷Y法于四岳之下，如虞帝巡守然。覲四方諸侯，各朝于方岳之下，大明考績黜陟之法?！?/p>

【萬民】《尚書·無逸》：“不遑暇食，用咸和萬民?！薄渡袝ぞ悺罚骸拔糁芄珟煴Ｈf民，民懷其德。往慎乃司，茲率厥常?！?/p>

【萬姓】《尚書·立政》：“帝欽罰之，乃伻我有夏，式商受命，奄甸萬姓。”

從以上統(tǒng)計可以看出，儒家元典主要從“地域”和“人民”兩個角度來對共同體進(jìn)行定位，“地域”，是一個地理概念，體現(xiàn)了一種空間分布；“人民”，是一個文化概念，體現(xiàn)了一種人心凝聚。儒家文化追求的是在遼闊的空間背景下，各民族因交往交流和交融，從而在政治、經(jīng)濟(jì)和文化上形成共同體。故《尚書·禹貢》言：“九州攸同，四隩既宅，九三刊旅，九川滌源，九澤既陂，四海會同，六府孔修。庶土交正，厎慎財賦，咸則三壤，成賦中邦?！眰鳎骸八姆街疂梢芽删印＞胖菝揭验赌就ǖ蓝眉酪?，九州之川已滌除泉源無壅寒矣，九州之澤已陂障無決隘矣。四海之內(nèi)會同京師，九州同風(fēng)，萬國共貫，水、火、金、木、土、穀甚修治。言政化和?！薄渡袝び碡暋罚骸皷|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禹錫玄圭，告厥成功?！眰鳎骸按搜晕宸饨耘c王者聲教而朝見?！?/p>

二、儒家元典中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在儒家元典里，有哪些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有關(guān)的內(nèi)容呢？我們認(rèn)為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五個方面：

(一)以相互尊重形成共同體

儒家元典認(rèn)為，生活在四面八方的各個族群，由于山川地理的差異而造成風(fēng)土人情的不同，這種不同應(yīng)該得到尊重，即使是推行最具先進(jìn)性的禮樂教化，也不妨礙一直尊重和珍視各地的文化特色。《禮記·王制》：“凡使民：任老者之事，食壯者之食。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濕，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者異俗，剛?cè)彷p重遲速異齊，五味異和，器械異制，衣服異宜。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其性也，不可推移。東方曰夷，被發(fā)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發(fā)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國、夷、蠻、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備器，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達(dá)其志，通其欲：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凡居民，量地以制邑，度地以居民。地、邑、民、居，必參相得也。無曠土，無游民，食節(jié)事時，民咸安其居，樂事勸功，尊君親上，然后興學(xué)。司徒修六禮以節(jié)民性，明七教以興民德，齊八政以防淫，一道德以同俗，養(yǎng)耆老以致孝，恤孤獨以逮不足，上賢以崇德，簡不肖以絀惡?！雹?/p>

(二)以密切交流穩(wěn)定共同體

在周王朝，無論是天子即位，還是各種莊嚴(yán)的祭祀活動，實際上是各個族群間交往交流交融的大舞臺?！抖Y記·明堂位》：“昔者周公朝諸侯于明堂之位，天子負(fù)斧依，南鄉(xiāng)而立。(中略)九夷之國，東門之外，西面北上。八蠻之國，南門之外，北面東上。六戎之國，西門之外，東面南上。五狄之國，北門之外，南面東上。九采之國，應(yīng)門之外，北面東上。四塞，世告至，此周公明堂之位也?！编嵭ⅲ骸八娜^夷服、鎮(zhèn)服、蕃服，在四方為蔽塞者。新君即位，則乃朝?！备髯迦褐g的交流，首先體現(xiàn)在文化層面，來自不同族群的燦爛文化，競相綻放出自己的獨特魅力，《禮記·明堂位》：“季夏六月，以禘禮祀周公于大廟，(中略)《昧》，東夷之樂也?！度巍?，南蠻之樂也。納夷蠻之樂于大廟，言廣魯于天下也?！雹?/p>

在周王朝，天子在京畿接待與傾聽來自四面八方的族群人士，不僅如此，天子或其使者還要巡視四方，實現(xiàn)京畿與四海之間的雙向互動，采風(fēng)俗之善惡，恤大眾之疾苦，修民生之良策，從而實現(xiàn)與周邊族群的深度交往與交流?！吨芏Y·秋官·司寇》：“凡諸侯入王，則逆勞于畿。及郊勞、眡館、將幣，為承而擯。凡四方之使者，大客則擯，小客則受其幣而聽其辭。使適四方，協(xié)九儀。賓客之禮，朝、覲、宗、遇、會、同，君之禮也。存、頫、省、聘、問，臣之禮也。達(dá)天下之六節(jié)：山國用虎節(jié)，土國用人節(jié)，澤國用龍節(jié)，皆以金為之。道路用旌節(jié)，門關(guān)用符節(jié)，都鄙用管節(jié)，皆以竹為之。成六瑞：王用瑱圭，公用桓圭，侯用信圭，伯用躬圭，子用穀璧，男用蒲璧。合六幣：圭以馬，璋以皮，璧以帛，琮以錦，琥以繡，璜以黼。此六物者，以和諸侯之好故。若國札喪，則令賻補之；若國兇荒，則令賙委之。若國師役，則令槁禬之；若國有福事，則令慶賀之；若國有禍烖，則令哀吊之。凡此五物者，治其事故。及其萬民之利害為一書，其禮俗政事教治刑禁之逆順為一書，其悖逆暴亂作慝猶犯令者為一書，其札喪兇荒厄貧為一書，其康樂和親安平為一書。凡此物者，每國辨異之，以反命于王，以周知天下之故?！辟Z公彥疏：“此總陳小行人使適四方，所采風(fēng)俗善惡之事。各各條錄，別為一書，以報上也。此五者，上二條，條別善惡俱有，故利害逆順并言。‘其悖逆’一條，專陳奸寇之事?！湓龁省粭l，專陳兇禍之事?！淇禈贰粭l，專陳安泰之事。是方以類聚，物以群分者也?！薄吨芏Y·秋官·司寇》：“掌交，掌以節(jié)與幣巡邦國之諸侯及其萬民之所聚者，道王之德意志慮，使咸知王之好惡，辟行之。使和諸侯之好，達(dá)萬民之說。掌邦國之通事而結(jié)其交好。以諭九稅之利，九禮之親，九牧之維，九禁之難，九戎之威。”

另一方面，在周王朝，四方族群及各地諸侯或其子弟要接受來自王朝的教育或培訓(xùn)，其教育或培訓(xùn)的地點或在本地，或在天子之宮，教育或培訓(xùn)的內(nèi)容恰好就是王朝的通用語言文字、禮儀、法律、度量衡、歷法等，而恰恰是以上幾個方面內(nèi)容的整齊劃一，⑥是形成中華民族共同體最重要的前提條件⑦?！吨芏Y·秋官·司寇》：“王之所以撫邦國諸侯者：歲遍存；三歲遍頫；五歲遍?。黄邭q屬象胥，諭言語，協(xié)辭命；九歲屬瞽史，諭書名，聽聲音；十有一歲達(dá)瑞節(jié)，同度量，成牢禮，同數(shù)器，脩法則；十有二歲王巡守殷國?！编嵭ⅲ骸皳岐q安也。存、頫、省者，王使臣于諸侯之禮，所謂間問也。歲者，巡守之明歲以為始也。屬猶聚也。自五歲之后，遂間歲遍省也。七歲省而召其象胥，九歲省而召其瞽史，皆聚于天子之宮，教習(xí)之也。故書‘協(xié)辭命’作‘葉詞命’。鄭司農(nóng)云：‘象胥，譯官也。葉當(dāng)為協(xié)(引者按：“協(xié)”諸本作“汁”，誤)，詞當(dāng)為辭，書或為葉辭命?！^‘胥’讀為‘’?！锻踔啤吩唬骸宸街瘢哉Z不通，耆欲不同，達(dá)其志，通其欲。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斯僬秊橄笳?，周始有越重譯而來獻(xiàn)，是因通言語之官為象胥。云谞謂象之有才知者也。辭命，六辭之命也。瞽，樂師也。史，太史、小史也。書名，書之(引者按：建本、殿本、賈疏作“文”)字也，古曰名，《聘禮》曰‘百名以上’。至十一歲又遍省焉。度，丈尺也。量，豆區(qū)釜也。數(shù)器，銓衡也。法，八法也。則，八則也。達(dá)、同、成、修，皆謂赍其法式，行至則齊等之也。成，平也，平其僭踰者也。王巡守，諸侯會者各以其時之方，《書》曰‘遂覲東后’是也。其殷國，則四方四時分來如平時。”由此可見，諸侯國來到京師天子身邊，主要是“習(xí)禮考義、正刑一德以尊天子”⑧，說到底，無論是統(tǒng)一語言文字、還是規(guī)范禮義刑罰品德，其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對周王朝及周天子為代表的共同體的認(rèn)同。

在周王朝，“天子”是王朝共同體的代名詞。王朝從事共同體具體事務(wù)的人和機(jī)構(gòu)是齊全的，《周禮·秋官·司寇》：“小行人掌邦國賓客之禮籍，以待四方之使者。”《周禮·秋官·司寇》：“令諸侯春入貢，秋獻(xiàn)功，王親受之，各以其國之籍禮之?！编嵶ⅲ骸柏?，六服所貢也。功，考績之功也。秋獻(xiàn)之，若今計文書斷于九月，其舊法。”《尚書·周官》：“冢宰掌邦治，統(tǒng)百官，均四海。司徒掌邦教，敷五典，擾兆民。宗伯掌邦禮，治神人，和上下。司馬掌邦政，統(tǒng)六師，平邦國。司寇掌邦禁，詰奸慝，刑暴亂。司空掌邦土，居四民，時地利。六卿分職，各率其屬，以倡九牧，阜成兆民?！?/p>

(三)以仁愛王道建設(shè)共同體

儒家文化主張以“王道”一統(tǒng)天下，這個“王道”，是以道德安邦，以仁愛興邦，而非以武力相征伐，以殺戮行霸道。

《論語·季氏》有一段耳熟能詳?shù)脑挘骸斑h(yuǎn)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痹谌寮铱磥恚餐w的構(gòu)建，以及對共同體的領(lǐng)導(dǎo)，靠的是文德教化，也就是以文化人，使普天之下的人在高尚文化的感召之下凝聚在一起，檢《論語·子路》：“葉公問政。子曰：‘近者說，遠(yuǎn)者來?！毙蠒m疏：“此章楚葉縣公(引者按：阮元校：“各本‘公’作‘尹’，‘公’字誤也。”)問為政之法于孔子也。子曰：‘當(dāng)施惠于近者，使之喜說，則遠(yuǎn)者當(dāng)慕化而來也?！蓖ㄟ^文德吸引異邦他鄉(xiāng)之人，友好地對待它們、激勵他們、使他們安居樂業(yè)，這樣的思維在《尚書》中反復(fù)出現(xiàn)，《尚書·文侯之命》“柔遠(yuǎn)能邇”傳：“懷柔遠(yuǎn)人，必以文德?！薄渡袝ゎ櫭罚骸叭徇h(yuǎn)能邇，安勸小大庶邦?！眰鳎骸把援?dāng)和遠(yuǎn)，又能和近，安小大眾國，勸使為善。”孔疏：“言當(dāng)安和遠(yuǎn)人，又須能和近人，當(dāng)為善政，遠(yuǎn)近俱安之。又當(dāng)安勸小大眾國，于彼小大眾國皆安之勸之。安之使國得安存，勸之使相勸為善。汝群臣等思夫人，夫人眾國各自治正于威儀。有威有儀，然后可以率人。無威無儀，則民不從命。戒使慎威儀也。汝無以釗冒進(jìn)于非事危事。欲令戒其不為惡也?！薄渡袝よ鞑摹罚骸敖裢跷┰唬韧跫惹谟妹鞯?，懷為夾，庶邦享作，兄弟方來，亦既用明德。后式典集，庶邦丕享?；侍旒雀吨袊?，越厥疆土，于先王肆。王惟德用和懌，先后迷民，用懌先王受命。已!若茲監(jiān)，惟曰欲至于萬年惟王。”傳：“言文武已勤用明德，懷遠(yuǎn)為近，汝治國當(dāng)法之。眾國朝享于王，又親仁善鄰，為兄弟之國，方方皆來賓服，亦已奉用先王之明德。君天下能用常法，則和集眾國，大來朝享。大天已付周家治中國民矣，能遠(yuǎn)拓其界壤，則于先王之道遂大。今王惟用德和悅，先后天下迷愚之民。先后謂教訓(xùn)，所以悅先王受命之義。”

要構(gòu)建一個共同體，究竟應(yīng)該具備哪些文德呢？那就是對父老的孝道、對賢能的尊道、對官吏的治道和對賓客的禮道。《周禮·天官·冢宰》：“以八統(tǒng)詔王馭萬民：一曰親親，二曰敬故，三曰進(jìn)賢，四曰使能，五曰保庸，六曰尊貴，七曰達(dá)吏，八曰禮賓。以九職任萬民：一曰三農(nóng)，生九穀；二曰園圃，毓草木；三曰虞衡，作山澤之材；四曰藪牧，養(yǎng)蕃鳥獸；五曰百工，飭化八材；六曰商賈，阜通貨賄；七曰嬪婦，化治絲枲；八曰臣妾，聚斂疏材；九曰間民，無常職，轉(zhuǎn)移執(zhí)事?！薄抖Y記·中庸》：“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yuǎn)人也，懷諸侯也。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用足；柔遠(yuǎn)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去讒遠(yuǎn)色，輕貨而貴德，所以勸賢也；尊其位，重其祿，同其好惡，所以勸親親也；官盛任使，所以勸大臣也；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時使薄斂，所以勸百姓也；日省月試，既廩稱事，所以勸百工也；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遠(yuǎn)人也。繼絕世，舉廢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所以行之者一也?！薄抖Y記·中庸》：“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p>

(四)以“中”“正”“和”“平”“安”“柔”理念鞏固共同體

如何鞏固中華民族共同體？儒家元典非常倡導(dǎo)“中”“正”“和”“平”“安”“柔”等理念，倡導(dǎo)在共同體內(nèi)形成統(tǒng)一的、規(guī)范化的文化，這種規(guī)范涉及禮儀、刑罰、語言文字、度量衡及典章制度諸方面，它的具體標(biāo)準(zhǔn)是：恰當(dāng)適中、不偏不倚，務(wù)求折衷。首先是“政”之“中”，也就是治國理政的寬嚴(yán)得當(dāng)，刑罰適中，《論語·堯曰》：“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匆嘁悦怼Ｔ唬骸栊∽勇?，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簡在帝心。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周有大賚，善人是富。雖有周親，不如仁人。百姓有過，在予一人?！?jǐn)權(quán)量，審法度，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焉。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所重：民，食，喪，祭。寬則得眾，信則民任焉，敏則有功，公則說。子張問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訌堅唬骸沃^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子張曰：‘何謂惠而不費？’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貪？君子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驕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張曰：‘何謂四惡？’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鬃釉唬骸恢瑹o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焙巫ⅲ骸鞍唬骸?，信也。困，極也。永，長也。言為政信執(zhí)其中則能窮極四海，天祿所以長終?！唬骸畽?quán)，秤也。量，斗斛。’”而作為共同體的執(zhí)政者，執(zhí)政的最高理念就是“中”，《周禮·秋官·司寇》：“以此三法者求民情，斷民中，而施上服下服之罪，然后刑殺?！辟Z公彥疏：“恐有入濫者，由用三法，故斷民得中。”《孟子·離婁下》：“湯執(zhí)中，立賢無方?！壁w岐注：“執(zhí)中正之道，惟賢速立之，不問其從何方來。舉伊尹以為相也?！?/p>

“中”在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中具有特別的象征意義，《禮記·禮運》：“王中心無為也，以守至正。”《荀子·大略》：“君人者，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好利多詐而危。欲近四旁，莫如中央，故王者必居天下之中，禮也。天子外屏，諸侯內(nèi)屏，禮也。外屏、不欲見外也；內(nèi)屏、不欲見內(nèi)也?！闭驗槿绱?，自三代以來的通用語言文字，也是以中原河洛一代的王都之音、義、形為其代表。

“中”是“正”是近義詞，漢語有“中正”一詞可以為證，治國理政強(qiáng)調(diào)“中”與“正”，就是要有自己的正當(dāng)?shù)拙€?！渡袝酌罚骸巴跞粼唬骸畠祝┯韪タ擞诘?，嗣先人宅丕后，怵惕惟厲，中夜以興，思免厥愆。昔在文武，聰明齊圣，小大之臣，咸懷忠良，其侍御仆從，罔匪正人。以旦夕承弼厥辟，出入起居，罔有不欽，發(fā)號施令，罔有不臧。下民祇若，萬邦咸休?！眰慰讉鳎骸半m給侍、進(jìn)御、仆役從官，官雖微，無不用中正之人。小臣皆良，仆役皆正，以旦夕承輔其君，故君出入起居，無有不敬。言文武發(fā)號施令，無有不善。下民敬順其命，萬國皆美其化?！薄渡袝ぶ芄佟罚骸拔┲芡鯎崛f邦，巡侯甸，四征弗庭，綏厥兆民?！眰鳎骸俺赏蹼m作洛邑，猶還西周。即政撫萬國，巡行天下侯服、甸服。四面征討諸侯之不直者，所以安其兆民。十億曰兆，言多。六服群辟，六服諸侯，奉承周德。言協(xié)服。還歸于豐，督正治理職司之百官。”《尚書·周官》：“曰：‘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內(nèi)有百揆四岳，外有州牧侯伯。庶政惟和，萬國咸寧?！眰鳎骸暗缊蛩纯脊乓越ò俟?，內(nèi)置百揆四岳，象天之有五行，外置州牧十二及五國之長，上下相維，外內(nèi)咸治。言有法。官職有序，故眾政惟和，萬國皆安，所以為至治。”《尚書·仲虺之誥》：“仲虺乃作誥，曰：‘嗚呼！惟天生民有欲，無主乃亂，惟天生聰明，時。有夏昏德，民墜涂炭。天乃錫王勇智，表正萬邦，纘禹舊服?！眰鳎骸把蕴炫c王勇智，應(yīng)為民主，儀表天下，法正萬國，繼禹之功，統(tǒng)其故服。”《尚書·仲虺之誥》：“佑賢輔德，顯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亂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德日新，萬邦惟懷。志自滿，九族乃離。王懋昭大德，建中于民，以義制事，以禮制心，垂裕后昆。予聞曰：‘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已若者亡。好問則裕，自用則小。’嗚呼！慎厥終，惟其始。殖有禮，覆昏暴。欽崇天道，永保天命?！薄渡袝ぬ紫隆罚骸耙蝗嗽迹f邦以貞。君罔以辯言亂舊政，臣罔以寵利居成功，邦其永孚于休?！眰慰讉鳎骸昂?。貞，正也。言常念慮道德，則得道德；念為善政，則成善政。一人，天子。天子有大善，則天下得其正。利口覆國家，故特慎焉。”又檢《孟子·滕文公上》：“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睗h趙岐注：“廣居，謂天下也。正位，謂男子純乾正陽之位也。大道，仁義之道也。得志行正，與民共之，不得志，隱居獨善其身，守道不回也。”宋孫奭疏：“孟子言能居仁道以為天下廣大之居，立禮以為天下之正位，行義以為天下之大路，得志達(dá)而為仕，則與民共行乎此，不得志，則退隱獨行此道而不回。”

其次是“樂”之“和”，追求音樂的和諧、雅正、規(guī)范，從而推動共同體政通人和。《周禮·春官·宗伯》：“以六律、六同、五聲、八音、六舞大合樂，以致鬼神示，以和邦國，以諧萬民，以安賓客，以說遠(yuǎn)人，以作動物?！薄睹献印るx婁上》：“孟子曰：‘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荀子·樂論》：“故樂者、天下之大齊也，中和之紀(jì)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是先王立樂之術(shù)也，而墨子非之奈何！且樂者、先王之所以飾喜也；軍旅鈇鉞者，先王之所以飾怒也。先王喜怒皆得其齊焉。是故喜而天下和之，怒而暴亂畏之。先王之道，禮樂正其盛者也。(中略)樂中平則民和而不流，樂肅莊則民齊而不亂。民和齊則兵勁城固，敵國不敢嬰也。如是，則百姓莫不安其處，樂其鄉(xiāng)，以至足其上矣。然后名聲于是白，光輝于是大，四海之民莫不愿得以為師，是王者之始也?！闭埍容^《風(fēng)俗通·正失》：“孔子曰：昔者，舜以夔為樂正，始治六律，和均五聲，以通八風(fēng)，而天下服。重黎又薦能為音者，舜曰：夫樂天地之精，得失之節(jié)，故唯圣人為能和樂之本。夔能和之，以平天下，若夔者，一而足矣。故曰夔一足，非一足行。”

第三是“德”之“正”，講求天下人心的修養(yǎng)端正?！抖Y記·中庸》：“唯天下至圣，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fā)、強(qiáng)、剛、毅，足以有執(zhí)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薄睹献印る墓隆罚骸拔粽哂硪趾樗煜缕剑芄嬉牡?、驅(qū)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对姟吩疲骸值沂氢?，荊舒是懲，則莫我敢承?！療o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以承三圣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楊、墨者，圣人之徒也?！睗h趙岐注：“抑，治也。周公兼懷夷狄之人，驅(qū)害人之猛獸也。言亂臣賊子懼，《春秋》之貶責(zé)也?！?/p>

第四是禮制、典章、制度與語言文字之“正”。要使一個共同體名副其實，要使一個共同體鞏固高效、長治久安，就必須實現(xiàn)禮制、典章、制度與語言文字之統(tǒng)一、規(guī)范，推廣普及?！抖Y記·中庸》：“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雖有其位，茍無其德，不敢作禮樂焉。雖有其德，茍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鄭玄注：“此天下所共行，天子乃能一之也。禮，謂人所服行也。度，國家宮室及車輿也。文，書名也。今，孔子謂其時。言作禮樂者，必圣人在天子之位。”孔穎達(dá)正義：“‘非天子不議禮’，此論禮由天子所行，既非天子，不得論議禮之是非?！恢贫取?，謂不敢制造法度，及國家宮室大小高下及車輿也?！豢嘉摹?，亦不得考成文章書籍之名也?！裉煜萝囃墶?，今謂孔子時車同軌，覆上‘不制度’，‘書同文’，覆上‘不考文’。‘行同倫’，倫，道也，言人所行之行，皆同道理，覆上‘不議禮’。當(dāng)孔子時，禮壞樂崩，家殊國異，而云此者，欲明己雖有德，身無其位，不敢造作禮樂，故極行而虛己，先說以自謙也?！敝祆浼ⅲ骸按艘韵?，子思之言。禮，親疏貴賤相接之體也。度，品制，文，書名?！瘛?，子思自謂當(dāng)時也。軌，轍跡之度。倫，次序之體。三者皆同，言天下一統(tǒng)也。”先秦時代的“書同文”，指中央王朝對語言文字的規(guī)范與統(tǒng)一，它體現(xiàn)的是中央王朝倫理、禮樂與教化在圣王治理下的統(tǒng)一與秩序，體現(xiàn)了各民族的交流與交融，團(tuán)結(jié)與進(jìn)步，周王朝怎么“書同文”呢，那就是向王朝疆域推廣通用語言文字，《周禮·春官·外史》有載：“掌達(dá)書名于四方?！睗h鄭玄注：“古曰名，今曰字。使四方知書之文字，得能讀之?！鼻鍖O詒讓正義：“審聲正讀則謂之名，察形究義則謂之文，形聲孳乳則謂之字，通言之則三者一也?！吨杏埂吩啤畷摹豆茏印ぞ计吩啤畷?，《史記·秦始皇本紀(jì)》‘瑯琊臺刻石’云‘書同文字’，則‘名’即文字，古今異稱之證也?！啤顾姆街獣淖?，得能讀之’者，謂以書名之形聲，達(dá)之四方，使通其音義，即后世字書之權(quán)輿也。”可見早在周王朝，就有專人負(fù)責(zé)推廣雅言，統(tǒng)一文字的形音義[1](P.38)。至遲從周代開始，天子在制定國家的禮樂大典時，就包含了以考文為內(nèi)容的語文規(guī)范制度。只有賢德明君才有資格和能力制禮作樂，劃一制度，規(guī)范語言文字。西周是宗法社會，學(xué)在官府，以禮樂為核心，對語言文字的要求是定名分，別貴賤，由王朝統(tǒng)一名號，禁止亂名改作。但是已經(jīng)把通用語言文字的確立、規(guī)范與推廣提升到與禮樂、制度、人倫以及行為規(guī)范同等重要的高度，且由周天子親自主持此項工作，這說明在周王朝，通用語言文字的確立與規(guī)范，推廣與普及，已經(jīng)成為一項治國理政的重要工程。周代是禮樂社會或禮法社會，在孔子看來，辨正名物、統(tǒng)一語言文字是治國安邦的首務(wù)，是禮樂、刑罰的基礎(chǔ)。總之，一切從“正名”始，也就是從語言文字的規(guī)范與統(tǒng)一始，通用語言文字的概念在孔子的心目里是根深蒂固的?！墩撜Z·子路》記載孔子的話：“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彼涡蠒m疏：“此孔子更陳正名之理也。夫事以順成，名由言舉。名若不正則言不順序，言不順序則政事不成。政事不成，則君不安于上，風(fēng)不移于下，是禮樂不興行也。禮樂不行，則有淫刑濫罰，故不中也。刑罰枉濫，民則蹐地局天，動罹刑網(wǎng)，故無所錯其手足也?！痹诳鬃雍退暮罄^者看來，統(tǒng)一與規(guī)范語言文字，用詞準(zhǔn)確得當(dāng)，嚴(yán)格區(qū)別名分，正是“禮”的體現(xiàn)，因為“禮”最大的特點就是“等差有別”，《禮記·坊記》：“子云：‘夫禮者，所以章疑別微，以為民坊者也。故貴賤有等，衣服有別，朝廷有位，則民有所讓?！釉疲骸鞜o二日，土無二王，家無二主，尊無二上，示民有君臣之別也?！洞呵铩凡环Q楚、越之王喪。禮：君不稱天，大夫不稱君，恐民之惑也?！对姟吩疲骸啾祟恋歇q患之?！釉疲骸慌c同姓同車，與異姓同車不同服，示民不嫌也。以此坊民，民猶得同姓以弒其君?！编嵭ⅲ骸俺⒃街?，僭號稱王，不稱其喪，謂不書‘葬’也?！洞呵飩鳌吩唬骸畢?、楚之君不書葬，辟其僭號也?！颊咛炀Q天子為天王，稱諸侯不言天公，辟王也。大夫有臣者稱之曰主，不言君，辟諸侯也。此者皆為使民疑惑，不知孰者尊也。《周禮》曰：‘主友之讎，視從父昆弟?！恋?，夜鳴求旦之鳥也，求不可得也，人猶惡其欲反晝夜而亂晦明，況于臣之僭君，求不可得之類，亂上下，惑眾也。同姓者，謂先王、先公，子孫有繼及之道者也，其非此則無嫌也?！薄抖Y記·坊記》：“子云：‘君子貴人而賤己，先人而后己，則民作讓，故稱人之君曰君，自稱其君曰寡君。’”又檢《尚書·畢命》：“申畫郊圻，慎固封守，以康四海。政貴有恒，辭尚體要，不惟好異。商俗靡靡，利口惟賢，余風(fēng)未殄，公其念哉！”傳：“郊圻雖舊所規(guī)畫，當(dāng)重分明之。又當(dāng)謹(jǐn)慎堅固封疆之守備，以安四海。京圻安，則四海安矣。政以仁義為常，辭以理實為要，故貴尚之。若異于先王，君子所不好。紂以靡靡利口惟賢，覆亡國家。今殷民利口余風(fēng)未絕，公其念絕之?！薄渡袝ぶ芄佟罚骸巴踉唬骸畣韬?！凡我有官君子，欽乃攸司，慎乃出令，令出惟行，弗惟反。以公滅私，民其允懷。學(xué)古入官，議事以制，政乃不迷。其爾典常作之師，無以利口亂厥官?！眰鳎骸捌淙隇檎?dāng)以舊典常故事為師法，無以利口辯佞亂其官。”《尚書·冏命》：“慎簡乃僚，無以巧言令色、便辟側(cè)媚，其惟吉士。”傳：“當(dāng)謹(jǐn)慎簡選汝僚屬侍臣，無得用巧言無實、令色無質(zhì)、便辟足恭、側(cè)媚諂諛之人，其惟皆吉良正士?！薄抖Y記·王制》：“析言破律，亂名改作，執(zhí)左道以亂政，殺。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眾，殺。行偽而堅，言偽而辯，學(xué)非而博，順非而澤，以疑眾，殺。假于鬼神、時日、卜筮以疑眾，殺。此四誅者，不以聽。凡執(zhí)禁以齊眾，不赦過。有圭璧金璋，不粥于市；命服命車，不粥于市；宗廟之器，不粥于市；犧牲不粥于市；戎器不粥于市。用器不中度，不粥于市。兵車不中度，不粥于市。布帛精粗不中數(shù)、幅廣狹不中量，不粥于市。奸色亂正色，不粥于市。錦文珠玉成器，不粥于市。衣服飲食，不粥于市。五谷不時，果實未熟，不粥于市。木不中伐，不粥于市。禽獸魚鱉不中殺，不粥于市。關(guān)執(zhí)禁以譏，禁異服，識異言。”

(五)以“大一統(tǒng)”思維鑄牢共同體

一個統(tǒng)一、和諧、團(tuán)結(jié)、進(jìn)步的共同體，是儒家元典向往的最高目標(biāo)?！洞呵锕騻鳌る[公元年》：“(經(jīng))元年，春，王正月。(傳)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tǒng)也?！贝颂幩浴按笠唤y(tǒng)”，即尊崇周室的一統(tǒng)天下。“大”即崇尚，重視，強(qiáng)調(diào)，“一”即全部，純一，這個“大一統(tǒng)”，如前所論述，靠的是仁愛之王道，而非殺伐之霸道，請比較《孟子·梁惠王上》：“卒然問曰：‘天下惡乎定？’吾對曰：‘定于一?！肽芤恢?？’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壁w岐注：“孟子謂仁政為一也?！避髯右灿蓄愃频闹鲝?，《荀子·成相》：“曷謂賢？明君臣，上能尊主下愛民。主誠聽之，天下為一海內(nèi)賓?！避髯映珜?dǎo)以“禮”來一統(tǒng)天下，《荀子·賦篇》：“性不得則若禽獸，性得之則甚雅似者歟？匹夫隆之則為圣人，諸侯隆之則一四海者歟？致明而約，甚順而體，請歸之禮?！薄耙唤y(tǒng)”即天下總系于一，統(tǒng)攝于一?！耙唤y(tǒng)”實際上可以與孔子大同世界理想相觀照，在儒家元典中，“一統(tǒng)”就是實現(xiàn)溥天之下土地人民定于一尊之王(周天子)，王室諸侯上下內(nèi)外，政治制度、禮儀教化始于一、歸于一的王道政治?！洞呵锕騻鳌芬浴按笠唤y(tǒng)”來解釋《春秋》經(jīng)“王正月”，淵源有自。原來，據(jù)周禮，天子每年十二月頒告朔于邦國(《周禮·春官·大史》)，把第二年的歷書、每月的政令布告天下諸侯，諸侯皮弁聽朔，歸，藏之于祖廟，每月初一朝于祖廟，祭祖后，頒布此月王命政令，奉行周天子正朔，是諸侯尊奉王室、大一統(tǒng)的主要標(biāo)志。除了依禮二王后可服其服，行其禮樂(殷之后宋行殷歷，夏之后杞行夏歷)之外，當(dāng)時并非所有的諸侯國都奉行周歷。有些國家，如晉國用夏歷，楚國用楚歷?？鬃用鎸Υ呵飼r周室衰微，陪臣執(zhí)政，正朔不行于諸侯，世亂紛爭的現(xiàn)實，強(qiáng)調(diào)“王正月”“大一統(tǒng)”，希望通過尊王、通過王道政治統(tǒng)系天下，實現(xiàn)六合同風(fēng)、九州共貫的一統(tǒng)局面，“大一統(tǒng)”一詞在《春秋公羊傳》中貫穿始終[2](P.2-3)，尊重和堅守周天子的權(quán)威，強(qiáng)調(diào)天下大一統(tǒng)，是《春秋》以及《春秋公羊傳》的核心理念。如《春秋公羊傳·成公十五年》：“(經(jīng))冬十有一月，叔孫僑如會晉士爕、齊高無咎、宋華元、衛(wèi)孫林父、鄭公子鰌、邾婁人會吳于鍾離。(傳)曷為殊會吳？外吳也。曷為外也？春秋內(nèi)其國而外諸夏，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曷為以外內(nèi)之辭言之？言自近者始也。”“大一統(tǒng)”也成為華夏文明治國理政的重要理念，《呂氏春秋·不二》：“一則治，異則亂。一則安，異則危?！薄稘h書》卷五六《董仲舒?zhèn)鳌罚骸啊洞呵铩反笠唤y(tǒng)者，天地之常經(jīng)，古今之通誼也?！?/p>

“大一統(tǒng)”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除了政治制度貫通外，還體現(xiàn)在文化上的貫通，比如歷法、律度量衡、法律、交通、語言文字的一致，前已論及。又檢《管子·君臣》：“天子出令于天下，諸侯受令于天子，大夫受令于君，子受令于父母，下聽其上，弟聽其兄，此至順矣。衡石一稱，斗斛一量，丈尺一綧制，戈兵一度，書同名，車同軌，此至正也?！痹贆z《尚書·舜典》：“協(xié)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眰鳎骸昂纤臅r之氣節(jié)，月之大小，日之甲乙，使齊一也。律法制及尺丈，斛斗，斤兩，昔均同。”又：“同律，王云：‘同，齊也，律，六律也。’馬云：‘律，法也?！嵲疲骸巺侮柭梢??！?，如字，丈尺也。量，力尚反，斗斛也，衡，稱也?！薄吨芏Y·春官·宗伯》：“典同，中士二人，府一人，史一人，胥二人，徒二十人?！编嵭ⅲ骸巴?，陰律也。不以陽律名官者，因其先言耳?！稌吩唬骸畢f(xié)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洞髱熉殹吩唬骸畧?zhí)同律以聽軍聲?！辟Z公彥疏：“‘典同’在此者，案，其職云‘掌六律、六同’以為樂器，亦是樂事，故列：職于此。‘同，陰律也’者，對律而為陽律也。云‘不以陽律名官’者，謂其官不名‘典律’而云‘典同’也。云‘因其先言耳’者，謂諸文皆先云同后云律，若陰陽亦先云陰之類，故以同名官也。引‘《書》曰’者，《堯典》之篇。彼據(jù)舜之巡守于方岳之下，命史官協(xié)時月者。協(xié)，合也，謂合四時節(jié)氣之早晚，及月之大小定分。云‘正日同律度量衡’者，謂正定日之甲乙、陰同陽律之長短，及正度之丈尺、量之斗斛、衡之斤兩，六者皆正定之，使依法。又引《大師職》曰‘執(zhí)同律以聽軍聲’，所引之文，皆證同在律上之義。若然，無取于時月日及度量衡，連文引之耳。案：孔注《尚書》‘律為法制，當(dāng)齊同之’，則同不為陰律，與鄭義別也?！边@很自然就能夠解釋前揭儒家元典強(qiáng)調(diào)“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的原因，原來，語文、交通、行為、歷法、樂律、貨幣、刑罰、禮儀、典章、制度的一致，共同組成文化方面的大一統(tǒng)，以上諸內(nèi)容是整個王朝政治管理、治國理政“大一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

結(jié)語

回歸經(jīng)典，求其真諦，這是我們今天從事中華民族共同體歷史研究時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需要指出的是，在研究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史以及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過程中，我們要克服兩種傾向：一種是牽強(qiáng)附會，六經(jīng)注我，斷章取義，郢書燕說，將元典中并無此義的文句過度闡釋；一種是割斷歷史，不敢承認(rèn)中國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尤其是儒家元典在這一方面的開拓性貢獻(xiàn)。我們需要做的是：在元典及注疏閱讀基礎(chǔ)上，在文獻(xiàn)整理考證基礎(chǔ)上，辨章學(xué)術(shù)，考鏡源流，實事求是，歸納演繹，只有這樣，才能寫出一部扎實厚重、博贍詳覈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史。

注釋：

①本文引用儒家元典《十三經(jīng)》及注疏文字，均據(jù)(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不單獨出注。

②關(guān)于“四夷”，又請比較《孟子·梁惠王上》：“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p>

③杜預(yù)注：“內(nèi)，諸夏，外，夷狄?！?/p>

④在儒家元典中，“中國”與“夷”對舉?！睹献印るx婁下》：“孟子曰：‘舜生于諸馮，遷于負(fù)夏，卒于鳴條，東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畢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歲。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jié)。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⑤又請比較《禮記·禮器》：“大饗其王事與！三牲魚臘，四海九州之美味也?！?/p>

⑥請比較《禮記·月令》：“日夜分，則同度量，平權(quán)衡，正鈞石，角斗甬。是月也，易關(guān)市，來商旅，納貨賄，以便民事。四方來集，遠(yuǎn)鄉(xiāng)皆至，則財不匱，上無乏用，百事乃遂?！?孫希旦集解：“正之角之，所以同之平之也?！睂O希旦《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475頁)

⑦荀子把這一切上升到“禮”的高度，《荀子·禮論》：“故繩墨誠陳矣，則不可欺以曲直；衡誠縣矣，則不可欺以輕重；規(guī)矩誠設(shè)矣，則不可欺以方圓；君子審于禮，則不可欺以詐偽。故繩者，直之至；衡者，平之至；規(guī)矩者，方圓之至；禮者，人道之極也。然而不法禮，不足禮，謂之無方之民；法禮，足禮，謂之有方之士。”而“禮”之作用，正如《禮記·曲禮》所言：“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p>

⑧《周禮·秋官·司寇》：“凡諸侯之邦交，歲相問也，殷相聘也，世相朝也。”鄭玄注：“小聘曰問。殷，中也。久無事，又于殷朝者及而相聘也。父死子立曰世，凡君即位，大國朝焉，小國聘焉。此皆所以習(xí)禮考義、正刑一德以尊天子也，必?fù)裼械乐畤兔懼｀嵥巨r(nóng)說殷聘以《春秋傳》曰‘孟僖子如齊殷聘，是也’?！?/p>

⑨《禮記·祭義》：“曾子曰：‘夫孝，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橫乎四海，施諸后世而無朝夕，推而放諸東海而準(zhǔn)，推而放諸西海而準(zhǔn)，推而放諸南海而準(zhǔn)，推而放諸北海而準(zhǔn)?！对姟吩疲鹤晕髯詵|，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