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諾
他,十八歲,血癌。
在他生命的最后半年,我們成為朋友。
一想起他,我的腦海中就出現(xiàn)這樣一個場景:醫(yī)院里,他趴在床上,認真地答題——他想?yún)⒓与娨暸_一個答題競賽節(jié)目。他的父母也對此大力支持,給他買了許多書,全家人一起為之努力。
孩子當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只當是貧血,父母卻早已被醫(yī)生告知:還是放棄吧,沒有辦法了。但是父親只想延長他的生命,哪怕只有半年,等孩子的知識問答準備好了,就去參加那個節(jié)目。
那時,我剛做臨終關(guān)懷不久,也加入和孩子一起答題的過程。
我只要一和他說參加節(jié)目的事情,他就很興奮,我們還一起設(shè)想怎么坐火車,到了錄制節(jié)目的城市后去哪里玩,參加節(jié)目時怎樣做才能不緊張。和他聊這些的時候,我就想,如果他沒有病,該是一個多么快樂的孩子!
父母不在病房的時候,他會問我:“張哥,你說哪里有適合學生打工的地方?”
“干什么?”
“掙點錢,當醫(yī)藥費,爸媽花了不少錢了?!?/p>
“那你有什么技能呢?”
“我會彈吉他,可以去唱歌掙錢?!?/p>
“就你這身體,別是沒干幾天,病情又加重了,花的錢更多?!?/p>
他想了想,說:“也是,但我就是想干點啥,掙一點是一點。”
“那就好好準備答題競賽,等上了這個節(jié)目,給你爸媽贏回一大堆家用電器!”
“張哥,你怎么知道我去那個節(jié)目是為了掙錢?我還真是這么想的?!?/p>
“我當然知道,否則你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動力?!?/p>
“那你別告訴我爸媽,他們肯定不會同意的?!?/p>
其實,我已經(jīng)知道,他不可能去參加那個節(jié)目了,大夫說他的身體經(jīng)不起長途旅行。對于他生命最后的愿望,我有了新的想法……
我想給他錄制一盤磁帶,收錄他演唱的十首歌曲。這盤磁帶,對他和家人而言,也許是一個很好的紀念。
我對朋友說:“錢不多,我來出吧,錄的時候,讓老板說是免費的就行了?!?/p>
一切都準備好后,我對孩子的父母說:“我有個朋友是開錄音棚的,他聽說孩子的事情后想免費給孩子錄一盤磁帶?!?/p>
他們很驚訝,也有點激動。當我們把消息告訴這孩子時,他幾乎在下一秒就要開始練習!
從說起這件事到最后錄制完畢,用了十天左右。這十天,孩子不再是病人,不再提自己的病,只是非常用功地練琴;他的父母也不再是病人家屬,從他們說話的語氣中,我能感覺到難得的放松。
我也漸漸感受到,他們之間的氣氛,那種因病而生的、頑固的、壓抑的氣氛改變了。
打個比方,就像冰山,廣闊陰冷,即使有陽光照著,也能讓人感到無所不在的寒意。寒意之上,是每天都有的煩躁,像冰蓋上肆虐的風;或者,是越來越重的壓抑,像冰蓋下更深的“寒流”。
他們回到了難得的、純粹的、有某種期盼的溫暖氛圍中。
磁帶錄制出來了。
我被邀請到孩子家里,一起去聽錄音。
在他家的小客廳里,孩子坐在沙發(fā)上,我坐在他的旁邊,一起看著對面桌子上的錄音機,孩子的父母站在錄音機兩旁。
陽光很好,照進這個小客廳,我們中間的空地上有閃動的光影。
仿佛一個重要的儀式,我們每個人的面容都有點嚴肅,以至于孩子突然說了一句:“我有點緊張?!?/p>
我們不由得笑了起來,氣氛逐漸緩和。
按下錄音機播放鍵,孩子的歌聲傳了出來。
也許是錄音機的問題,孩子的歌聲聽著有點悶,但是能夠聽出來孩子唱得非常用心。他的模仿能力很強,唱張宇的歌時就有張宇的味道,唱張學友的歌時就有張學友的味道。
聽的時候,我一直用余光觀察孩子的表情。一開始,他確實有點緊張,臉有點紅。后來,他漸入佳境,閉上雙眼跟著曲調(diào)哼唱,手也有節(jié)奏地打著拍子。
他的父母站在那里,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孩子。盯著孩子看時,有一種心疼的感覺,后來就放松一些了。偶爾,我們?nèi)藭嘁曇恍Α?/p>
你能體會那種心情嗎?他們?yōu)楹⒆痈冻隽四敲炊?,?jīng)歷了那么多痛苦,卻挽救不了孩子的生命;而我,看到孩子在疾病中的痛苦掙扎,也知道他將不久于人世。但這一刻,我們在滿屋的陽光中聽他唱歌,并能相視一笑,心中充盈著莫名的滿足。
那是怎樣的感覺??!
半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磁帶的一面已經(jīng)聽完,在按鍵自動跳起的那一刻,屋里掌聲響起,仿佛一場演唱會獲得了空前的成功,所有的聽眾都激動不已。
此時,不就是一場生命的演唱會嗎?
這場演唱會的主角,我身邊的孩子,先是羞澀地低下了頭,然后一揚頭站了起來,向我們,向屋內(nèi)的“歌迷”熱情地揮手……
他的爸爸媽媽開懷大笑。
二十多天后,孩子離開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