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峭 圖/枕上濁酒
秋寒方至,百畝楓樹迎風(fēng)搖曳,赤紅的葉片飛落在貧瘠的土地上,碎石在一年復(fù)一年的馬蹄下深嵌進(jìn)土里,窮陰冰結(jié),昭節(jié)濕軟,朱明干皺,白藏寂沉。
黑夜里的月北城在玉鉤的清輝下溢滿縹緲的涼意,蕭瑟的秋風(fēng)又為這座屹立百年的城郭添鋪了無盡的落寞,干城狼煙方歇,人間離愁又至。
黑衣墨發(fā)的女子驅(qū)馬進(jìn)城,飛舞的發(fā)絲裹挾著百里的煙火與炊煙,將近十天的塵霧一并帶進(jìn)月北城。
森嚴(yán)的宮殿在月色與燈火之間明滅不休,瑞獅亦蒙上了幾分散漫,此處的主殿已燃了三天三夜的燭火,觥籌交錯,云鬢花顏,身姿曼妙的舞姬們著艷色紗衣縱情舞動,方踏入大殿,香濃的氣味兒撲面而來。
透過粉青紗簾,主座的黑衣男子滿臉陶醉,迷離的黑眸在舞姬身上穿梭勾連,下座的將領(lǐng)們亦各個沉浸在酒色中無法自拔,身上的金甲戎衣披上了厚重的塵埃。
隨著殿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大殿之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無數(shù)道目光落在絳雀身上,片刻后又默默收回,均有些坐立難安,紛紛將目光投向主座的將軍。將軍長眸微抬,冷寒的眸光筆直地落在絳雀身上,又漫不經(jīng)心地移開,對著舞姬與樂師斥道:“繼續(xù)?!?/p>
樂聲響起,主座上的男子起身攬了一名舞姬,舞姬依偎在他的身上,嬌嗔著推搡,絳雀默不作聲地轉(zhuǎn)身,誰料后面?zhèn)鱽砺曇?,“副將既然來了,何不與我等飲上一杯?”
絳雀望過去,淡聲道:“不必了,末將還有事情要做,就不打擾將軍的雅興了?!?/p>
才踏出一步,一只角觥落地,四濺的酒水爬滿短絨地毯,大殿登時靜若寒蟬,“副將看來是不給本將軍面子了。”
大殿之中,無數(shù)雙眼睛齊刷刷地看過來,幸災(zāi)樂禍者眾,無一人出來調(diào)解圓場,絳雀看著陸長洵,垂眸恭敬道:“末將不敢?!?/p>
陸長洵推開舞姬,舞姬識趣地跪在漆桌旁倒酒,而后一步步將酒水送到絳雀面前,“將軍請。”
舞姬低垂著眉眼,像是怕極了,絳雀未動,陸長洵凝視著她,唇角勾起薄誚,“副將沒什么事是不敢的?!?/p>
絳雀淡聲道:“末將不會飲酒,還望將軍體恤?!?/p>
“體恤?”陸長洵譏諷一笑,眉梢微挑,“本將軍只知在何處便要守何處的規(guī)矩,副將既不愿意守南淮軍中的規(guī)矩,那便離去吧?!?/p>
絳雀沉默片刻,“末將不會飲酒。”
長眸微掃,陸長洵微抬下巴,聲音桀驁冷漠,“副將是從宮中出來的,想來舞技不遜于尋常舞姬,既然副將不肯飲酒那便獻(xiàn)藝賠罪吧?!?/p>
畢竟是副將軍,供人賞玩多少有些屈辱,在座的將軍面面相覷,可誰都沒有站出來說話,一是不敢,陸長洵的脾氣大家都知道,沒必要自找麻煩;二是不愿,絳雀是皇帝任命的副將,好聽點(diǎn)是將軍,難聽點(diǎn)就是監(jiān)視他們的細(xì)作,稍有風(fēng)吹草動便會上報。近兩年來,華明帝疑心甚重,對于軍隊(duì)調(diào)遣十分謹(jǐn)慎,大范圍收權(quán),許多征戰(zhàn)沙場的老將都被收了兵符,稍有不敬之心便會被下獄,一時間,朝野動蕩,武將人人自危。
絳雀垂眸,剛伸出手,舞姬手腕一抖,酒水全部濺了出來,奴婢抖如糠篩,跪地謝罪。
陸長洵黑眸直視她,漫不經(jīng)心的眸光中涌現(xiàn)出一絲薄誚,“既如此,那副將便準(zhǔn)備獻(xiàn)藝吧?!?/p>
絳雀壓下怒火,冷眼朝陸長洵望去,“末將只會殺人,不會跳舞。”
陸長洵似乎有一絲遺憾,惋惜地?fù)u了搖頭,“曾在教坊見副將身姿曼妙絕倫,艷容無雙,未成想竟不會跳舞,實(shí)在是可惜。”
話音落下,舉座驚駭,原來絳雀出身教坊,在座將軍紛紛面露不屑,看向絳雀的眼光均帶了露骨的打量。
絳雀漠然不語,轉(zhuǎn)身推門而去,大殿又恢復(fù)了該有的喧囂,錦繡笙歌,輕燭長影。
半月前,南淮軍打退擾邊的東夷人,探子報東夷人已全部退至桑度平原以東,誰料夜里一批東夷人放火燒毀了月北城外五十里的浣花村。
陸長洵手指地圖,“這批東夷人想必一直藏在附近的村落里,嚴(yán)查這幾個地方?!?/p>
順著陸長洵所指的村落,各有一位將軍前往搜查,至最后一個杜力村,陸長洵看向絳雀,“此處便交給副將了?!?/p>
入夜,所有外出將軍盡數(shù)歸來,獨(dú)絳雀杳無音信,絳雀早晨單獨(dú)外出,未帶一個士兵,陸長洵的心腹杜巖道:“肯定又去哪里給都城送信去了,指不定明日問罪的圣旨便來了?!?/p>
長眸浮現(xiàn)幽光,陸長洵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叩在案上,忽然一陣濃烈的血腥味傳來,絳雀走進(jìn)來,面色蒼白,手捂住腹部,左臂劃出一道口子,右手捏著長劍,鮮血順著手背往下流。
“杜力村有潛藏的東夷人四百名,如今還剩三百二十七名?!苯{雀的聲音又啞又低,似乎下一秒就會倒下。
立在沙盤前的將軍都有一絲驚訝,杜巖眸光變了幾瞬,譏道:“誰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要真有四百名,你還能活著出來?!?/p>
其他將軍聞言也有些懷疑,絳雀看了他們一眼沒再說話,緩緩地轉(zhuǎn)身朝外走去,步履艱辛,待到她徹底走出議事殿,將軍們才收回目光,如今也沒有任何討論的意義了,各自出去調(diào)兵前往杜力村。
果如絳雀所言,在杜力村發(fā)現(xiàn)了三百二十七名東夷人,以及七十三具尸體。
回到月北城后,將軍們都心情復(fù)雜,沉默著回了各自的房間。
陸長洵來到絳雀院子時,院中燭火還未歇,透過半開的窗戶,看到絳雀正費(fèi)力地包扎著左臂,陸長洵看了片刻,轉(zhuǎn)身離去。
浣花村被焚只是開始,緊接著四百名東夷人藏身的杜力村在一夜之間化為灰燼,撤退桑度的東夷人卷土重來,一連向月北城下了三道戰(zhàn)書。
如此囂張的挑釁讓將士們憤慨不已,半月后開戰(zhàn),每日校場上的操練聲響徹云霄。
重傷還未痊愈,絳雀只能日日在房間里研究月北城外的百里的地圖,正看到關(guān)鍵處,一群人破門而入,為首的老仆倨傲揚(yáng)聲,“眾將士皆在校場訓(xùn)練,軍中后勤人手不足,大將軍交代了讓副將軍隨我們一起去打掃軍營?!?/p>
絳雀抬眼望了一眼,片刻垂首看著地圖,淡聲道:“我沒有掃地的義務(wù)?!?/p>
老仆憤怒不已,礙于絳雀的身份什么都說不了,只能出去搬救兵,半盞茶功夫后,杜巖出現(xiàn)在門口,“大將軍交代的事情便是軍令,絳雀將軍還是遵令的好?!?/p>
絳雀仍然無動于衷,杜巖有些氣憤,從懷中取出一個玉佩,“將軍說了,若是你不遵令,就讓我把這枚玉佩砸了。”
絳雀淡漠的眸子這才有了一絲情緒,壓下地圖,冷聲道:“若是玉佩損壞,我也不會讓你們完整?!?/p>
威脅的話令杜巖愣在原地,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見絳雀出了房門。
正值訓(xùn)練時間,軍營中空無一人,絳雀拿著掃帚穿梭在各處,炊事房的伙夫探出頭去,“那不是絳雀將軍嗎?怎么在掃地?”
半柱香時間過去,許多人前來圍觀,絳雀默然不語,安靜地做著手里的活,右臂的傷口因?yàn)閯谧鞅懒验_來,好在身著黑衣,倒不至于過分窘迫,不知誰在樓上將一盆水潑下,本就天氣寒涼,絳雀被這盆水澆得怔在原地,抬頭望去,樓上空無一人。
身上的傷口遇水,痛感頓時席卷全身,絳雀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扔下掃帚便朝房間走去,誰料陸長洵迎面走來,聲音帶著他特有的諷意,“這還沒結(jié)束呢,副將是要哪里去?!?/p>
絳雀看他一眼徑直離開,但陸長洵拿出玉佩,神情薄涼,“若是今日掃不完地,這玉佩的碎片便由副將來拾了。”
絳雀怒目看他,“你別太過分!”
陸長洵長眸劃過薄誚,抬腳離去,絳雀忍著疼痛的身軀彎腰撿起掃帚,待到天色沉下來才回到房間。
晚膳時間已過,絳雀去廚房找食材備膳,剛熬好一鍋粥就被進(jìn)門的伙夫盛走,“有幾個新兵肚子餓了,陸將軍讓我取點(diǎn)吃的?!?/p>
“這是我做的?!?/p>
伙夫一笑,眸光涌出幾分不屑,“都是一個軍中的,絳雀將軍不至于如此小氣吧?!?/p>
絳雀眸中閃過寒光,一腳踢向伙夫的腿窩,一只手迅速地接過瓷盆,伙夫哀嚎不止,幾名士兵聞訊趕來,見到絳雀在里面便去稟報陸長洵。
陸長洵看了絳雀一眼,而后對伙夫道:“怎么回事?”
伙夫眼珠轉(zhuǎn)了一圈,爬在地上訴苦,“有幾個新兵餓得睡不著,我瞧著心里不忍,就來廚房熬了一鍋粥,誰料絳雀將軍搶走了粥?!?/p>
話音落下,圍觀的士兵神情都有些許微妙,陸長洵看著絳雀道:“身為將軍,怎可搶奪食物?!?/p>
絳雀看著他,眼神澄凈,“我沒搶,這粥是我做的?!?/p>
跪在地上的伙夫瑟瑟發(fā)抖,狡黠的眼珠閃過幾絲慌亂,誰料陸長洵道:“不管粥是誰做的,恃強(qiáng)凌弱便是錯的?!?/p>
絳雀面色霎時沉了下來,又聽陸長洵道:“副將軍絳雀目無軍法,恃強(qiáng)凌弱,杖責(zé)三十。”
半月過去,到了開戰(zhàn)的時間,南淮大軍嚴(yán)陣以待。
絳雀重傷,又因?yàn)槿蓉?zé),連發(fā)了三日高燒,才退燒便被陸長洵叫到了陣前,望著氣勢洶洶的東夷軍隊(duì),絳雀知道陸長洵想借東夷之手除掉她,戰(zhàn)死陣前,皇帝無法問責(zé),南淮軍也能少一個監(jiān)視的密探。
誰料絳雀雖然重傷在身,可身姿仍然矯健,動作快的讓東夷將軍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便命喪九天,首將出師不利,東夷軍心潰散,不多時便被南淮軍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最終退回了三十里外的營帳中。
首仗告捷,南淮軍又恢復(fù)了往日載歌載舞的歡慶?;氐椒块g,絳雀重重吐出一口鮮血,她對醫(yī)術(shù)有所涉獵,上陣之前用銀針封了幾處穴位,感受不到痛疼才能敏捷如斯,如今解開穴位,渾身痛的讓她如被千刀凌遲。
好在東夷首戰(zhàn)不利,再戰(zhàn)必會周全籌謀,這也給了絳雀養(yǎng)傷的時間,只是陸長洵這個變數(shù)讓她不得不防。
入夜,絳雀潛入陸長洵的房間,陸長洵從小謹(jǐn)慎異常,在絳雀走進(jìn)便睜開了眼睛,一柄長劍橫在絳雀面前,燭火點(diǎn)燃,望著眼前的人,陸長洵微愣,片刻瞇起長眸,“你終于耐不住了?!?/p>
絳雀冷眼看他,“將玉佩還我。”
陸長洵瞥她一眼,刺詰道:“當(dāng)日可是你親手給我的。”
絳雀冷聲道:“我后悔了。”
陸長洵緊緊盯著她,黑眸仿佛能沉出水,聲音薄涼森寒,“你的東西如你一般惡心骯臟,我也不屑于留,只是若這玉佩是你心愛之物,我定不會讓你如意?!?/p>
絳雀眸中情緒翻涌,語氣低緩虛弱,“我知你恨我,那今日這條命便賠給你吧?!?/p>
言罷傾身撞去,陸長洵大驚,急忙收劍,絳雀撞進(jìn)了他的懷里,感受著懷中人的體溫,陸長洵有一瞬的恍惚,絳雀眼眸微瞇,掐住陸長洵的喉嚨,一枚丹藥滑進(jìn)了陸長洵的唇腔。
陸長洵怒火點(diǎn)燃眉睫,一把推開絳雀,“你給我吃了什么?”
絳雀跌坐在地上,冷笑一聲,“毒藥,每一旬需要按時服解藥,若有片刻遲緩,當(dāng)即喪命。”
黑眸中幽沉一片,陸長洵譏諷道:“你想如何?”
“我需要養(yǎng)傷,近期安分點(diǎn)。”
絳雀費(fèi)力地坐起,在他兇狠的目光中轉(zhuǎn)身,“我從來都沒有做錯,也不欠你陸家什么,只要你們南淮軍安守本分,陛下不會做出任何不仁之事?!?/p>
陸長洵譏笑一聲,“皇帝有你這條狗應(yīng)該很滿意吧?!?/p>
絳雀沒有理會他的刺諷,徑直拉開門走出。
控制住陸長洵,絳雀的傷勢恢復(fù)的很好,若是日后陸長洵再生事,絳雀也有把握保全自己。
東夷人于寒露那日再發(fā)攻擊,陸長洵定好作戰(zhàn)路線,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絳雀立在城樓上觀戰(zhàn),待到東夷人退到枯石林時縱馬出城,一路上瞧見南淮軍與東夷軍隊(duì)的殊死搏斗,還是第一次見南淮軍抗敵的場面,同在城中的散漫不同,各個都是訓(xùn)練有素,驍勇非常。她于兩月前被皇帝指派來月北城,期間南淮軍也打了數(shù)場仗,但陸長洵將她留在城中,以保護(hù)安全為由行禁錮之實(shí),她并沒有親見傳聞中的南淮軍是如何鐵血。
才走進(jìn)枯石林,肅殺之氣騰躍而出,絳雀握緊佩劍打量著周遭環(huán)境,忽然數(shù)支箭矢自四面八方襲來,絳雀敏捷地躲過,而后棄馬藏在大石后。毫無疑問的,陸長洵算計(jì)了她,他并未給她一兵一卒,卻讓她來枯石林襄助,她依約而來,等待她的是周密的埋伏。
先前在城中看過月北城周邊的地圖,她憑著記憶快速地穿梭在林間,很快突出了包圍圈,可左臂中了一支箭,正落在先前的傷口上,她倒吸一口涼氣,更加迅速地尋找出路。
走出石林已是傍晚,馬已被亂箭射死,現(xiàn)在想回去只能徒步,途徑一處低洼的谷地,南淮軍與東夷人正在交戰(zhàn),望見滿臉血污的杜巖,絳雀瞇了瞇眼眸,陸長洵也在此處。
果不其然,在荒涼的低丘后,陸長洵執(zhí)著長槍與東夷人戰(zhàn)斗,數(shù)十名東夷人圍著他,陸長洵已經(jīng)殺紅了眼,左背部一道刺目的刀傷,絳雀立在丘頂,默默看著陸長洵戰(zhàn)斗,確定他不會有性命之憂后轉(zhuǎn)身離去。
夜里,無數(shù)將領(lǐng)回歸,獨(dú)不見陸長洵,軍中一片混亂,陳將軍立刻出城去尋找,其他體力尚可的將領(lǐng)也追了出去。
絳雀看著他們疾馳的身影,從馬廄里選出一匹馬也出了城。絳雀找到陸長洵的時候,他伏在一截短粗枯黑的枝干上,背上中了插著一把刀,見她走來,他期盼的神情變成了深不見底的幽沉,明明狼狽至極,還露出幾分譏笑,“你現(xiàn)在很開心吧?!?/p>
絳雀看著他默然不語,而后一劍劈開大樹,陸長洵從樹枝上掉下來,絳雀隨腳踢了一具東夷人的尸體過去,那東夷人的死相實(shí)在是殘忍,背部皮肉穿透,露出森森白骨與濃稠干涸的鮮血,陸長洵落在那具尸體上,憤怒地瞪著絳雀,絳雀看他一眼,拽住他重傷的雙腿拖行。
陸長洵面色猙獰,不是因?yàn)樘弁?,而是屈辱,這將是他長這么大以來最丟人的一次。好在進(jìn)城之后,絳雀給了他點(diǎn)面子,將他定在馬上,她在地上牽著馬走。
“為什么要救我?”
明明他不止一次的對她動過殺機(jī),枯石林的埋伏也是他命杜巖給東夷人報了信,也正因?yàn)檫@個報信,讓他行蹤暴露,險些喪命。
陸長洵的聲音帶著憤怒、羞憤、以及實(shí)打?qū)嵉囊苫螅{雀緩緩道:“你不能死,戰(zhàn)爭未結(jié)束,南淮軍不能亂?!?/p>
簡潔又無情的回答,陸長洵黑眸凝視地上的女子,忽然勾唇一笑,森寒的神情配上滿臉的污血,宛如地獄的惡鬼。
與東夷的大戰(zhàn)持續(xù)了三個月,臨近年關(guān)才徹底殲滅敵軍。南淮軍也受了帝令返回都城,絳雀未跟他們一起走,在打完仗后,她便收拾好行李出了月北城,才走出城門就見陸長洵站在城樓上遙遙望著她,黑眸中夾雜著她不能理解的憤怒,“你要去哪?”
絳雀沒理他,轉(zhuǎn)頭勒緊韁繩,忽然一支箭矢射過來,絳雀連忙閃身避開,只差一寸,那支箭便射穿了她的腦袋,她氣憤地轉(zhuǎn)頭,卻見城樓上的人微抬下巴,唇角勾著濃烈的譏諷,“我不讓你走,你哪都不許去?!?/p>
陸長洵是個瘋子,絳雀一直都知道,但她沒料到,他竟然瘋到敢在皇帝召她回去之時殺她。
要制服一個瘋子就需要比他更瘋,絳雀無比清晰這一點(diǎn),不然她也不會當(dāng)日能脫離陸長洵的掌控。在陸長洵震驚的雙眸中,絳雀拔出劍一劍一劍劃破自己的肌膚,黑衣瞬間翻飛無數(shù)條裂痕,破損的血肉在陽光下無比刺目。
絳雀收回劍抬頭沖陸長洵粲然一笑,而后策馬奔去。陸長洵想也沒想地縱身往下跳,還好杜巖機(jī)靈,眼疾手快地抱住自家主子的腰,眼見著絳雀越走越遠(yuǎn),陸長洵將牙關(guān)咬得作響,黑眸被憤怒填滿。
回到皇宮之后,絳雀事無巨細(xì)地向皇帝稟報南淮軍的行事,卻絕口不提陸長洵對她的羞辱以及暗殺,皇帝高深莫測地看著她,幽幽道:“陸長洵待你可好?”
絳雀眼眸微垂,“陛下親封的副將,陸長洵不敢不尊?!?/p>
皇帝看她良久,終是沒說什么,揮了揮手讓絳雀下去,絳雀離開后,皇帝將案上的密信扔在了地上,宮人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伏在地。
不日陸長洵回朝,在皇帝的褒贊聲中卻交出兵符,自請留居都城,朝野震蕩,武將們都猜不透陸長洵究竟想做什么,南淮軍是南淮王陸澤交到長子陸長洵手中的,陸澤病逝,五年來陸長洵將南淮軍訓(xùn)練的比陸澤在世時還要驍勇,此次歸朝卻自愿交出軍權(quán),將父親的心血悉數(shù)讓出。
出人意料的是,皇帝拒絕了陸長洵的提議,賜封地,賞黃金百兩,綢緞千匹,甚至還讓陸長洵襲父位,陸長洵并非南淮王嫡子,并沒有襲父位的資格,誰料皇帝金口玉言,群臣大贊皇帝圣明之時也暗中揣摩皇帝的用意。
究竟是捧還是毀。
陸長洵叩謝之時,皇帝又為陸長洵賜婚,將胞妹榮敏公主嫁于陸長洵為正妃,一時間所有的猜疑都變成了對陸長洵的羨慕,皇帝的器重之意昭然若示。
隨著榮敏公主的轎子抬進(jìn)王府,一臺略質(zhì)樸的轎子從側(cè)門抬進(jìn)。
大婚之夜,陸長洵并未去到公主住處??粗矍爸壹t色嫁衣的女子,漆黑的眸子閃過一抹幽光,蓋頭揭下,絳雀清冷的眸子直視陸長洵。
往日冷艷的面容因?yàn)閵y容增了幾分嬌媚,陸長洵伸出手去,絳雀別開臉,陸長洵眸中玩味更濃,擒住她的下巴,食指摩挲她的朱唇,絳雀的牙齒牢牢鎖死那截骨肉,陸長洵吃痛,長眉皺緊,已有鮮血從絳雀嘴角滲出,陸長洵另一只手捏住絳雀的脖子,聲音冷寒,“你以為本王稀罕碰你,把解藥拿出來。”
陸長洵離開之后,絳雀呆坐在床上,手中的瓷瓶應(yīng)聲落下。
陸長洵向皇帝要她,皇帝應(yīng)允,將她賜給陸長洵做側(cè)妃,與公主同一日入府。
自新婚之夜之后,絳雀再未見過陸長洵,總是聽旁人說王爺王妃琴瑟和鳴,絳雀只是低頭一笑,若是一個瘋子能夠?qū)ζ拮訙厝岷亲o(hù),也算是盡了心了。
誰料除夕夜陸長洵拋下公主來絳雀院子陪她一起守歲,絳雀在確定陸長洵要留宿之后神情嚴(yán)肅了起來,“公主才嫁過來,如此冷落不妥?!?/p>
陸長洵只是盯著她,“我記得你曾說除夕夜總是守不到天明,今日我來陪你守,你便不用擔(dān)心三尸神偷走你的壽命了?!?/p>
絳雀微怔,想起五年前的過往,有一瞬的恍惚,瞬間又恢復(fù)了一貫的冷漠,“踩著那么多人是尸體走到現(xiàn)在,陳大人的,孫侍郎的,李郎中的……”絳雀默了一瞬又道:“以及淮南王的,我早就睡不著覺了?!?/p>
陸長洵長眸中光芒變了幾瞬,握緊拳頭,片刻后語氣一如方才,“都過去了?!?/p>
絳雀忍不住望向他,俊逸的側(cè)臉,微抬的下巴,一如當(dāng)時那個驕傲放蕩的少年郎,她忽然有些懷念那段時光。
絳雀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叫什么了,只記得每日都是被教坊姑姑的叱罵聲叫醒,稍有懈怠便會被鞭打。她從來不是個有天分的人,甚至不是一個被神靈眷顧的人,不然為何她才記事父母就被斬首,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被打入教坊,在教坊的那十年,她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若不是遇見淮南王府的大公子,她大概永遠(yuǎn)不知道人生還有另一種活法。
五年前,淮南王大壽,教坊編排了新的曲目,絳雀隨著一眾女子入了王府,錦臺上跳舞的都是教坊司名聲響亮的妙人,像她這種身子僵硬如鐵的只能演奏樂器。
教坊司離開之時,絳雀因?yàn)閬G失玉佩沒有跟上,她在漆桌木椅之下翻找,險些被人當(dāng)成了賊,找到玉佩之后卻被王府侍從拿下,百口莫辯,還是陸長洵出來為她解圍,陸長洵捏著玉佩上下打量,最終嫌棄地丟給她,對著侍從責(zé)備道:“你們自己識不得好賴貨,就別出來丟人。”
陸長洵雖然絲毫不留情面,玉佩卻是實(shí)打?qū)嵉啬没貋砹耍{雀躬身道謝,但聽陸長洵道:“你是方才演奏笛子的樂人?”
絳雀怔怔點(diǎn)頭,陸長洵下巴微仰,眸光有幾分動人,語氣卻是溢滿了刺諷,“氣息不足,全憑技巧?!?/p>
絳雀默然垂頭,正欲離去之時又聽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第二日陸長洵來了教坊,狡黠的眸子掃過樓臺輕桿,待見絳雀望過來時眨了眨眼睛,又恢復(fù)了倨傲的模樣,“雖然你吹得不好聽,但好在有幾分情感在?!?/p>
除夕夜陸長洵從絳雀房間負(fù)氣離開之后,近三月絳雀都沒有再見過陸長洵。
那日公主設(shè)宴,城中許多夫人應(yīng)邀前來,絳雀被公主安排在門口迎客,才回去便聽一夫人道:“王妃真是好性子的,那側(cè)妃出身卑賤,哪能跟您同住一個屋檐下,要是我早想辦法把她弄走了,眼不見為凈?!?/p>
話音落下,絳雀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說話的夫人面露尷尬,手掐一個荔枝往嘴里送,絳雀也不多言,行完禮便走,誰料公主叫住了她。
宴會結(jié)束后,公主與她并立廊下,一向溫柔的公主忽然凝視她,言語冷寒,“本宮知道皇兄交代了你何事?!?/p>
當(dāng)天晚上公主忽然腹痛難忍,太醫(yī)入府診治道公主受驚胎像不穩(wěn),原來公主已有了三個月身孕。當(dāng)晚陸長洵來了絳雀院子,陸長洵望著她,“今日在廊下你推了王妃?”
絳雀微怔,片刻搖頭,“是公主告訴你的?”
陸長洵深呼一口氣,語氣有些失望,“有人看見了?!?/p>
絳雀登時抬起頭來,望著他,聲音有一絲不穩(wěn),“你不信我?”
被絳雀質(zhì)問,陸長洵眼眸微動,再抬眼是一片冷漠,“所有人都比你可信?!?/p>
望著陸長洵一步步離開,絳雀立在夜風(fēng)中,怔然若失。
陸長洵再次出征亦是半年后,公主即將臨盆,為了讓公主安心養(yǎng)胎,絳雀被遷入了別院,這本該是最好的結(jié)局,可絳雀止不住的徹夜難眠。
其實(shí),于她而言,他曾是她孤獨(dú)人生中唯一的一道光。
望著天空雀鳥高飛,絳雀一日日爬在古樹的樹根上畫朱鹀,從晨光畫到日暮,她也不知畫了多少張,僅在畫朱鹀的時候她能感受到一絲溫暖,自入秋以來,她的身體就涼得可怕,她擔(dān)心她畫的朱鹀太少,又痛恨時間太短,到了十月的時候,院子里徹夜燃著燈燭,一張又一張的朱鹀飄出窗戶。
院里的丫鬟看得心驚,又不敢上前問詢,大家都知道這位側(cè)妃脾氣古怪,又有一身好功夫,因此個個敬而遠(yuǎn)之。
陸長洵終于在公主臨盆的那一天趕了回來,等到一聲啼哭響起他才轉(zhuǎn)身離開,去到別院發(fā)現(xiàn)幾名丫鬟正在燒著紙張,他走近一看,紙上畫的全是朱鹀,他壓下情緒淡聲詢問,誰料丫鬟們看到他嚇得縮做一團(tuán),一個勁地叩首說若是王爺不喜歡他們便不燒了。
看的出來丫鬟們也不想干這差事,他問了一句側(cè)妃在何處,丫鬟神情有些微妙,抬手指了指正中的廂房。走進(jìn)去,房間靜默的可怕,只有他的腳步聲以及呼嘯而過的風(fēng)聲,終于在案上看到了她,伏在那里安靜的如同一座石塑,右手握著毛筆,紙上是未完成的朱鹀。
他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她沒有醒,他上前輕拍了一下她,她仍然不為所動,他呼吸滯了一瞬,僵著身子扶起她,這才發(fā)現(xiàn)她渾身涼的驚人。
如被火光燎過一般,他身子微顫,呆看了她半晌后將她攬?jiān)趹牙铮罩挠沂秩缭?jīng)一般畫朱鹀,待到畫畢,他痛哭不已,一遍遍叫著她的名字,只是再也不會有人應(yīng)了。
她的名字里有雀,她亦如雀,不過是籠中雀,于是他送她的第一件禮物便是朱鹀,她送他的唯一一件禮物是她母親的遺物——她視若珍寶的玉佩。在紙上的朱鹀會迎風(fēng)飛走,于是她央求他教她作畫,那些時日,他握著她的手教她一筆筆的勾畫朱鹀的輪廓。
絳雀死后,陸長洵的魂也像被人抽走了,自從公主在除夕夜從陸長洵那里得知絳雀給他喂了毒之后,她便將朱雀的解藥全部拿走,陸長洵離開都城之時,她遍尋名醫(yī),可始終沒有人能解此毒。如今解藥斷了,公主終日以淚洗面,心中恨不得將絳雀凌遲,誰料過了半個月,陸長洵始終沒有毒發(fā)的跡象,請來太醫(yī)一看,言陸長洵身子康健,未有任何中毒的跡象。
陸長洵與公主皆呆在原地,陸長洵忽然意識到他一直都錯了。
其實(shí)陸長洵從來沒有恨過絳雀,他也知道父親之死跟絳雀沒有關(guān)系,只是當(dāng)絳雀心甘情愿跟著皇帝時,他的憤怒以及嫉妒充滿了心房,他只能一遍遍的用恨來麻痹自己。
他也知道以絳雀的性子不會謀害公主,但他擔(dān)心皇帝會借公主之事發(fā)難,便送走絳雀,沒想到這一送就再也見不到了。
其實(shí)他不怕死,但他害怕死在絳雀手上,于是他明明想靠近她卻又不得不遠(yuǎn)離她。終究是他沒有了解過絳雀,她能為了他與淮南軍的安危自請為探,為的就是確保不會有人暗做文章,可他一直都不明白她的意思,只當(dāng)她是皇帝的走狗。
她亦能吃下皇帝為他準(zhǔn)備的蠱蟲,以命抵命,讓他不至于在回軍途中凄慘暴斃,究竟是報曾經(jīng)的陪伴之情,還是別的緣故,她至死都沒有弄明白,他亦不懂,這么多年來,她究竟還對他有沒有愛。
終究她沒有機(jī)會親耳聽他說一句:“我從來都沒有恨過你?!?/p>
數(shù)百張朱鹀隨著一整日的雀鳴一同化作塵埃隨她一起去了,此一走,她終于可以翱飛九天,無羈無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