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紅樓夢》一書,賈寶玉其代表人物也,小說里稱他“古今第一淫人”。其形象的塑造在原小說中使用了大量的模糊性語言來呈現(xiàn),曹雪芹將形象的具體構建任務交給讀者,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賈寶玉。在文化和語言差異性較大的歐美國家,目標讀者是否能在譯本中獲得相似的形象體驗?本研究選取了兩大權威全譯本,霍克斯和楊憲益譯本,通過對比分析看出,雖然譯者因為身份文化差異,但是兩譯者都最大程度地做了人物形象模糊語的直接遷移,對于一些模糊意象做了省略,兩譯本都做了顯化處理,盡最大可能再現(xiàn)原文人物形象的模糊性。
【關鍵詞】 賈寶玉;模糊語;翻譯;直接遷移
【中圖分類號】H315?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28-0125-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8.040
基金項目:本文系陜西省教育廳2021年一般專項科研計劃項目女性書寫·模仿·解構·建構——基于《白鹿原》與《紅樓夢》多語語料庫翻譯對比研究(項目編號:21JK0293)的研究成果。
《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經典,前期關于其研究主題眾多,涉及面從字詞句到文化各個面向,其小說翻譯研究亦是如此,近年來《紅樓夢》翻譯研究更偏向于定量研究,研究上從全譯本轉向一些被忽視的譯本挖掘。提到小說,就不得不研究其模糊性,模糊性是語言的特征之一,古今中外文學作品在塑造人物形象時都做了大量的模糊處理。彼得·門德爾桑德指出“大多數(shù)會(有意無意地)偏重描摹他們虛構人物的行為而非體貌,即使這位作家擅長描寫外貌,我們面對的將是一堆支離破碎的零散細節(jié)所糅合的雜燴”。而“《紅樓夢》的語言具有形象美,最具代表性的當屬人物意象模糊所創(chuàng)造的美學效果,其中,對賈寶玉、林黛玉、王熙鳳等主要人物形象的描述均具有很大的模糊性”。(陳潔,2007:151)毛榮貴指出模糊語言的靈活巧妙運用,可能會在文學作品中給讀者帶來意想不到的藝術效果。由于在人物描寫中使用了模糊的語言,小說中的人物在讀者的腦海中會更加生動,讀者便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小說中創(chuàng)造的世界。文學作品中人物塑造因為大量留白與其不可估量的呈現(xiàn),為讀者提供了無限的想象空間,其形象在讀者腦海的構建,完全需要讀者憑借讀者自我的審美知識儲備完成。
正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讀者腦海里的對同一本小說同一個人物形象構建也難以捉摸,依此類推,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賈寶玉。《紅樓夢》在中國有著其獨特的閱讀體驗,即使沒有讀過《紅樓夢》的讀者也能說出“劉姥姥的不經世面”或者“王熙鳳的陰險毒辣”的人物描述。加之87版電視劇的深入人心,人們讀小說時,要擺脫陳曉旭飾演的林黛玉和歐陽奮強飾演的賈寶玉等形象對讀者的影響就更為艱難。讀者在閱讀時要從影視的語言跳脫,進入想象的文學語言,才能構建其自我獨有的人物形象。即使讀者以影視人物具體固定的形象對應小說人物,但因時代變遷,人們審美變化,新的年輕的觀眾也難以接受87版電視劇中寶玉之形象。原小說中寶玉之形象是如何的塑造,究竟其形象模糊性在哪兒,都值得探究。對于沒有看過任何影視劇的外國目標讀者,其譯本中寶玉之形象究竟如何,譯者在翻譯如何再現(xiàn)原文的模糊性,都成為本研究關注焦點。
迄今為止,《紅樓夢》的翻譯對人物描寫的模糊語言研究的關注較少,因此對這方面的探討具有重要意義和必要性。作者的態(tài)度和感受是通過人物來傳達的。如何翻譯這些模糊語言對這些小說人物的描述對整本書的翻譯有著重要的影響。本研究將嘗試回答以下問題:首先,霍克斯和楊憲益是如何處理《紅樓夢》中寶玉描寫的模糊語言的?其次,霍克斯和楊憲益在處理模糊的寶玉描述語言時,有沒有再現(xiàn),有哪些可能的因素會影響到譯作?
一、模糊語
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古希臘哲學中最早對模糊性的描述,當時人們開始關注語言中的模糊性。但是直到1965年Zadeh提出模糊集合論的概念,人們才對模糊性作為語言中的模糊性的科學概念有了正確的表達。而中國的模糊性研究,可以追溯到1999年吳鐵平教授出版的《模糊語言學概論》一書。他將模糊的概念引入了中文。然后很多學者在這個領域進行了論證和補充研究。模糊性是語言的自然特征之一。模糊語言比精確語言包含更廣泛的內涵和外延。
眾所周知,中國古典小說中才子佳人的外貌與呈現(xiàn)很難精確表現(xiàn)出來。不同的讀者因背景、教育、性別等不同,有著不同的標準來評判才子和佳人,到底讀多少書才算有才華,而美人究竟要怎么才算美?正所謂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因為眾口難調,作者必須利用漢語的模糊特點,用模糊的語言來描述人物,把審美體驗和構建的任務留給讀者,讓讀者自己描繪出一個生動的形象。那么在原小說和兩大通行全譯本中,《紅樓夢》主人公賈寶玉是如何塑造與再現(xiàn)的呢?
二、賈寶玉形象
賈寶玉作為書中的主角,從大荒山的一個棄石,到其枉入紅塵,在人世間體驗了自然的春花秋月,人間悲歡離合,最后走到人生的絕望哀吟,到落得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這段歷程也承擔著小說的主題升華之重任。小說中賈寶玉的形象塑造也對小說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原小說第一次呈現(xiàn)黛玉眼中的寶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這里用一系列模糊的語言來表示賈寶玉的外貌與特征,但是讀者仍然無法想象他有什么樣的外表,引起讀者審美快感的正是模糊所帶來的不確定性,讀者完全需要借助自我的文學和審美儲備來構建寶玉。
在這部分,作者展示了寶玉的模糊形象。使用了很多文化意象襯托,這里的“中秋之月”“春曉之花”是世界上兩種不同的意象。盡管可以在世界上找到確切的事物,但這兩種事物在讀者腦海中卻大不相同。面對同一意象月亮,例如張九齡寫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而李白就有“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之感嘆。張若虛才有“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之千古一問。面對中秋之月,文化意義更為濃郁,這才有了蘇軾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之悲涼之問,而小說中的賈雨村卻道出“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百姓抬頭看”的狂妄之言。而面對春曉之花,孟浩然便有了“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的疑問??梢妼τ谕幻枋?,不同的人就會產生不同的聯(lián)想。歐麗娟在《大觀紅樓》里面把模糊性做了具體闡釋,提到這里講的是寶玉圓臉,這樣的解讀把模糊性具體化,也會大大破壞人物美感?!棒W若刀裁說寶玉頭發(fā)像是被刀裁剪過的,也不是具體的畫面。賀知章就有“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之句,也體現(xiàn)了寶玉完美的外形,其發(fā)型就如柳葉一般裁剪齊整?!懊既缒嫛备嬖V讀者寶玉的眉毛很漂亮,像化過妝一樣?!懊嫒缣野?,目若秋波”描述寶玉的臉。桃瓣雖為具體事物,但是不同讀者理解不同。崔護有“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和“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得意描述,而劉希夷卻寫出了“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悲涼之意?!扒锊ā睂懙那锾斓乃y,蘇軾寫道“佳人未肯回秋波,幼輿欲語防飛梭”。此處寫道寶玉多情。在紅樓夢寶玉的對所有女子都有愛慕之心,在警幻仙姑口里寶玉就是“意淫”之輩。最開始寶玉也是皮膚爛淫之人。先在第五回和警幻仙姑妹妹,秦可卿的幻象可卿發(fā)生云雨之情,后面哄騙其婢女襲人嘗試云雨之情,到后來晴雯口里說和其他女婢洗澡洗了很久,而且水漫了一地。就此種種,都可以發(fā)現(xiàn)寶玉之多情。直到寶玉在寶釵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和梨香院戲子“緣分終有定數(shù)”的感悟下,才移情只忠于黛玉一人?!半m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描述了寶玉的情態(tài),蔣勛在讀紅樓夢中提到,曹雪芹不僅向人們展示了寶玉擁有的光彩奪目的穿著打扮,還展示了賈寶玉的個性。他的生活態(tài)度是他愛。當他生氣時卻似乎在微笑,當他怒目而視時,人們能感受到他的愛。
原小說另外一段寶玉描述“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雌渫饷沧钍菢O好,卻難知其底細”也是模糊描述。例如“轉盼多情”,就有晏殊“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之苦惱,也有杜牧“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之悲涼。而蘇軾的“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正好就描述了寶玉自己經常所說的“白操了心了”。而且有一章寶玉為了姐妹和睦,左右為難,最后得罪眾人,這時襲人也對寶玉弄性氣撒嬌,故意不加理睬他,寶玉因為種種事件,惱恨之余拜讀《南華經》,為書和事情所感,乘興提筆續(xù)了一段文字,實則表示其多情被無情所惹怒?!懊嫒绶蠓邸焙汀按饺羰┲笔怯脕肀憩F(xiàn)寶玉精致面容的兩個描述。“語言常笑”體現(xiàn)了他對人的和藹可親的態(tài)度。意為從他的嘴里經常發(fā)出笑聲,這也是他隨和態(tài)度的一種表現(xiàn)?!白匀坏囊欢物L騷”是一種相當模糊的表現(xiàn)他的氣質的方式。風騷出自詩經的國風和楚辭的離騷,蘇舜欽詩云,“留連日日奉杯宴,殊無閑隙吟風騷”。清代就有趙翼云“江山代有人才出,獨領風騷數(shù)百年”。這里寶玉的風騷指的是其人品出眾,而非現(xiàn)代所指的放蕩。
三、模糊語翻譯策略
模糊語的翻譯方式多樣,潘峰、盛丹丹研究了翻譯常見的模糊處理的四種方式,即直接遷移、間接遷移、替換、增添。直接遷移,也就是譯文的模糊限制語直接遷移了原文對應項的形式與模糊功能。間接遷移,即譯文的模糊限制語在翻譯時候僅遷移了原文對應項的模糊功能,但在形式上不同。替換即譯文的模糊限制語由原文表達強調性語義的詞匯(通常為強化語或事實性詞匯)替換而來。增添指譯文的模糊限制語沒有原文對應項,而是由譯員主動增添而來。
原文: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
霍克斯譯文:
As to his person,he had:
a face like the moon of Mid-Autumn,
a complexion like flowers at dawn,
a hairline straight as a knife-cut,
eyebrows that might have been painted by an artist’s brush,
a shapely nose, and eyes clear as limpid pools,
that even in anger seemed to smile,
and, as they glared, beamed tenderness the while.
楊憲益譯文:
His face was as radiant as the mid-autumn moon,his complexion fresh as spring flowers at down.The hair above his temples was as sharply outlined as if cut with knife.His eyebrows were as black as if painted with ink,his cheeks as red as peach-blossom,his eyes bright as autumn ripples.Even when angry he seemed smile,and there was warmth in his glance even when he frowned.
“中秋之月”“春曉之花”是形容寶玉的兩個模糊意象。在霍克斯和楊憲益翻譯版本中,“中秋之月”都采用“直接遷移”手段,仍然使用原來意象“Mid-Autumn”,譯文的模糊限制語直接遷移了原文對應項的形式與模糊功能。而“春曉之花”霍克斯采用間接遷移,譯為flowers at dawn,黃昏之花,加強了語言意象模糊性。楊憲益采用直接遷移,as spring flowers at down。需要注意的一點是,“若”和“如”是在霍克斯的譯本中保留了下來,翻譯為模糊詞“l(fā)ike”。楊憲益翻譯為“as…as…”和“as”。
“鬢若刀裁”意為他的發(fā)際線筆直如刀切割?;艨怂棺g本“a hairline straight as a knife-cut”,而楊憲益“The hair above his temples was as sharply outlined as if cut with knife”,兩者都直接遷移,霍克斯譯本更加模糊,僅僅譯為刀裁,而楊憲益的譯本翻出了太陽穴以上頭發(fā)“輪廓分明”,偏向具體化處理。而楊憲益完全保留所有意象,“His eyebrows were as black as if painted with ink,his cheeks as red as peach-blossom,his eyes bright as autumn ripples.”做了直接遷移,但是翻譯中還是做了“清晰化處理”,和“墨畫一樣黑,和桃花瓣一樣紅,和秋水波紋一樣清亮”。
“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霍克斯譯為“eyebrows that might have been painted by an artist’s brush,a shapely nose,and eyes clear as limpid pools”,直接遷移,保留了墨畫,刪去了桃瓣。前面墨畫做了更為模糊化處理,就如藝術家所化一樣。秋波做了間接遷移,做了具體化處理,即“添加”方法,譯為和和清澈湖水一樣清澈。楊憲益譯為“His eyebrows were as black as if painted with ink,his cheeks as red as peach-blossom,his eyes bright as autumn ripples.”對原文模糊意象做了直接遷移,但是在處理中還做了“添加”,譯為“和墨畫一樣黑,和桃花瓣一樣紅,和秋天水波一樣清涼”,譯文的模糊限制語沒有做原文完全對應項,而是由譯者主動增添,做了顯化和明晰化處理。
“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模糊性在于其用了若和有情等,在譯文中,霍克斯譯為“that even in anger seemed to smile,and,as they glared,beamed tenderness the while.”完全直接遷移,也保留了“若”,譯為“as”,霍克斯把“有情”譯為“tenderness”溫柔,這也符合寶玉的“護花使者”形象。而楊憲益譯為“Even when angry he seemed smile,and there was warmth in his glance even when he frowned.”這版譯文拋棄了模糊性,把原文譯為陳述肯定句,也是把模糊性清晰化。
正如所討論的,這部分的漢語具有模糊性與詩的特點。在中國傳統(tǒng)哲學和文化的影響下,人們普遍形成了整體知覺、自覺思維模式和認知心理圖式,漢語在構建句子時候側重于句與句之間的內在關系、語言結構特征之間的模糊關系。但是,西方的分析性語言,在其分析性思維下,在構建語言時候較為重視邏輯性和精確的細節(jié)。但是其語言缺點是不利于整體理解。在這樣不同的語言與思維下,兩位譯者采用各種手段都盡力為目標讀者重現(xiàn)這種模糊性。
四、結論
翻譯的過程非常復雜,涉及的東西很多。目標語、原語、目標語讀者、文化、權力,更別說譯文直接受到譯者的理解力,語言文化功底影響的復雜因素了。不能只是將每個單詞從一種語言轉換為另一種語言。應該考慮其翻譯再現(xiàn)性因素。譯者應盡量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原汁原味的美。翻譯文學的過程就是一個創(chuàng)造藝術的過程。文學翻譯就是利用一切可能的方法來再現(xiàn)原文,就算在“忠實”層面會背離原文也不足惜。
用來描述《紅樓夢》中人物的模糊語言是投射這些人物形象的重要載體。應該知道,英文和中文是完全不同的語言?;艨怂购蜅顟椧嬖谒麄兊姆g中,采用了直接遷移、間接遷移、替換和添加的主要方式來重現(xiàn)原作的美。由于語言使用風格和思維方式不同,原文字描述寶玉形象模糊語言的審美價值并非完全再現(xiàn),部分在英文版中被刪減,或者通過其他方式添加。兩位譯者作為翻譯大家,都對中西文化融會貫通,他們在處理人物模糊語言時候,都做了最大努力盡量保留原文模糊性,但是不同程度地做了添加,使得譯文意思更為清晰化。對譯者來說,他們最重要的是在完全理解原著小說的情況下重新創(chuàng)作,添加一些新信息幫助目標讀者更好欣賞原文以及人物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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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尹天涯,男,漢族,陜西西安人,西安思源學院,講師,在讀博士,研究方向:語料庫翻譯、機器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