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西安外國院大學,西安 710128]
《圓屋》是美國本土裔作家厄德里克在2012 年完成的一部作品,作品一上映,好評如潮,隨即斬獲了當年的美國國家圖書獎。這本書是以奧吉布瓦族十三歲男孩喬的視角,講述了在母親遭遇暴力性侵后為母親尋找正義的故事,揭示了美國現(xiàn)存制度下的司法不公以及美國印第安女性遭遇的不公平待遇等問題。有關《圓屋》的研究,國內學者大多聚焦于成長、后殖民和生存狀態(tài)等主題;國外學者大多從司法公正、創(chuàng)傷和敘事等角度來進行研究。本文擬從福柯的異質空間理論入手,探討本土裔文化的異質特點和本土裔族群如何在異質空間內建造自我主體性。
??伦钤缭?967 年的一篇演講《另類空間》中提出了“異托邦”或者是“異質空間”這一概念。異托邦是包含多重矛盾空間的異質空間,具有封閉性和開放性的特點,著重體現(xiàn)了權力如何通過社會空間的運行來對他者達到排斥和規(guī)訓的效果。相對于美國白人主流文化,美國本土裔文化處于邊緣位置,在空間建構上屬于一種異質空間。從空間的角度來看這部小說,我們可以看到,在美國本土裔的主體性建構中,《圓屋》作者將小說中奧吉布瓦族遭受的司法不公待遇置于美國白人殖民者和白人文化的審視下,以本土裔的口述傳統(tǒng)、宗教信仰和神話傳說在異質空間內建構自我主體性,解構了白人殖民主體的主體權力地位。
福柯認為,在“社會的歷史中,這個社會能夠以一種迥然不同的方式使存在的和不斷存在的異托邦發(fā)揮作用”。也就是說,在美國白人主流文化形態(tài)下,被貶義的、邊緣的非主流本土裔文化就是一種異質文化,那么圓屋作為奧吉布瓦族舉行傳統(tǒng)精神活動的場所也被主流文化視為一種異質空間。作者在這個異質空間中利用奧吉布瓦族的口述傳統(tǒng),強調了奧吉布瓦族歷史和文化的復雜性,撕裂了殖民者建立保留地背后的真正面紗,揭開了被主流意識貶義的奧吉布瓦族失語和吶喊的受難史。
文章延續(xù)了厄德里克采用的故事嵌套手法,小說由歷經(jīng)滄桑的百年老人穆夏姆擔任敘事主體,講述了圓屋的建造歷史。在小說中,穆夏姆總是在零碎的夢囈中展現(xiàn)這段歷史,盡管是碎片化的講述,但它卻不是講述者的胡言亂語。但是隨著穆夏姆的清醒,故事戛然而止。當喬向穆夏姆詢問故事結局時,穆夏姆的答案卻答非所問。喬只能等到穆夏姆再次睡著時才能將故事繼續(xù)聆聽完。穆夏姆這種碎片化非線性敘事的模式,將原有的敘事時間順序打斷,讓過去和當下交織在一起,使當代奧吉布瓦族青年一代能夠重新認識部落受難史,能夠替在歷史空間中失語的奧吉布瓦族人發(fā)出聲音,挑戰(zhàn)主流社會意識形態(tài)話語,揭示出奧吉布瓦族土地被剝削的歷史真面目。
在劃分保留地那一年,奧吉布瓦族被逼到邊境線上,在寒冷和饑餓的雙重壓迫下,為了團結族人,增強族群凝聚力,他們共同建造了圓屋。從圓屋的建造歷史來看,它不只是一個具有物理空間意義上的地域,更是凝聚族群為奧吉布瓦族舉行傳統(tǒng)精神儀式的場所。但是如今圓屋不再完全屬于他們,現(xiàn)在圓屋區(qū)域集合了三種不同類型的土地,州地產(chǎn)、個人地產(chǎn)和部落托管地,分別適用于不同的法律。圓屋的土地性質和適用法律的復雜性一方面在空間上象征了奧吉布瓦族在白人殖民歷史和白人主流文化夾縫中的生存困境。因為州地產(chǎn)就是奧吉布瓦族周邊殖民權力主體空間的代表,體現(xiàn)了白人殖民者對整個族群的統(tǒng)治權力,彰顯著殖民者權力的壓迫性在場,這一主體權力的在場時時都在提醒著奧吉布瓦這一代他們的屈辱史。另一方面林登選擇在部落神圣的建筑圓屋中對杰拉爾丁進行暴力強奸,表現(xiàn)出他對奧吉布瓦族精神追求的不屑,學者黎會華曾評價道:“意味著他試圖玷污整個奧吉布瓦社群,侵害其文化?!绷值沁@一白人殖民者后代在奧吉布瓦族的空間不斷在場,有效地揭示了奧吉布瓦族在這夾縫狀態(tài)中的異質文化空間內的窘境。
但是,面對他們族群的屈辱受難史和種族歧視的日漸盛行,圓屋作為他們族群的精神象征,似乎在代表他們向時代發(fā)出憤怒的吶喊聲。當喬去圓屋尋找線索時,風從圓屋的縫隙中吹來,這仿佛就像是哀鳴聲。這吶喊喚起了奧吉布瓦族新生力量代表喬的正義感和歷史使命感,指引著喬發(fā)現(xiàn)一個又一個案件核心線索,如火柴盒、汽油罐和塞滿錢的洋娃娃,這些線索帶領喬一步一步接近了案件的謎底,并揭開了隱藏在這案件下被粉飾的歷史真相。在這里,圓屋這個異質空間不只是點明殖民權力的壓迫性在場,更重要的是揭示了殖民主體權力瓦解和被顛覆的可能性,因為通過圓屋可以追溯他們奧吉布瓦族的宗教傳統(tǒng)和歷史經(jīng)緯,可以把在主流文化被貶義的奧吉布瓦文化重新建構起來,從而來顛覆主流話語的權威性。
在??驴磥?,異質空間“總是必須有一個打開和關閉的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既將異托邦隔離開來,又使異托邦變得可以進入其中”。這體現(xiàn)出異質空間封閉性和開放性的特點,同時也體現(xiàn)在主流宗教文化和奧吉布瓦族的傳統(tǒng)信仰上長期的交鋒中。白人主流文化對美國本土裔宗教文化的壓迫和排擠,促使奧吉布瓦族宗教信仰和主流宗教在這沖突中產(chǎn)生了宗教融合現(xiàn)象,這體現(xiàn)出異質空間內文化的包容性。奧吉布瓦族在這種異質空間中植根于他們的神話傳統(tǒng),采取一種既肯定又否定態(tài)度來接受主流宗教文化,這種文化上的融合既消解了殖民文化的絕對話語,瓦解了白人至高無上的權威文化,顛覆了其文化統(tǒng)治地位,又反過來推動了奧吉布瓦族在歷史進程中的前行和發(fā)展。
厄德里克的小說主要是描寫奧吉布瓦族,他們早期生活在蘇必利爾湖附近。在殖民者登陸北美大陸之前,他們部落的宗教信仰和神話傳說已經(jīng)有了數(shù)千年的歷史。隨著白人殖民者的到來,他們視本土裔為野蠻之人,視他們的宗教信仰為異教,這種“野蠻”和“文明”的二元對立思想對本土裔文化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為了消滅與主流文化價值不符的“異教”,他們開始了對奧吉布瓦族展開宗教滲透活動。學者宋賽南在梳理天主教對奧吉布瓦族的傳教歷程時將它分為三次浪潮,其中影響最廣的是第三次傳教浪潮,這次傳教特征為“傳教據(jù)點輻射范圍加大,教士傳教與政府辦學結合在一起”。政府將奧吉布瓦兒童送進與他們父母分離的寄宿學校,強制他們接受主流宗教文化教育,希望借此來瓦解本土裔傳統(tǒng)信仰,破壞他們的宗教傳承,這給他們留下了難以修復的創(chuàng)傷記憶。
但是奧吉布瓦族傳統(tǒng)精神在異質空間內因其強大的包容性卻沒有像白人殖民者預料的那樣被完全同化或者消失,相反,奧吉布瓦族文化一直和主流文化處在一種既沖突又交融的交鋒中,其結果就是產(chǎn)生出了一種宗教融合模式。在小說中,宗教融合不僅沒有使其宗教精神信仰被主流宗教文化淡化或者是消解,反而使其成為抵御主流文化蠶食的有力武器和傳承本土文化身份的有利載體。在《圓屋》中,面對在寄宿學校白人主流文化的壓迫和排他性氣場,奧吉布瓦族人民在異質空間里既保留了他們傳統(tǒng)宗教的特點,又對主流文化呈現(xiàn)出一種接受的態(tài)度,書中有關他們在寄宿學校的表現(xiàn)時寫道:“再要么兩頭下注,既熱愛神圣的煙管,又忠于天主教圣徒?!辈⑶宜麄冊谶@個異質空間內還有效地運用他們傳統(tǒng)神話中的變形智慧,巧妙地化解了他們在面對宗教壓迫時遇到的難題。每當有牧師和官員們來查看時,他們就把水鼓、鷹羽、藥包、樺樹皮卷和神圣之管都藏起來,拿出《圣經(jīng)》讀起傳道書。當喬問穆夏姆為什么只讀那部分時,他回答道:“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币驗檫@一章宣揚的土地思想和他們的土地觀相似,所以他們持一種即否定又肯定的宗教態(tài)度來選擇性的接受主流文化。
奧吉布瓦族人們通過這種迂回方式在異質空間內融合了本土裔的神話和宗教信仰,建立了一種宗教文化融合模式。也就是說主流文化在此被挪用并且根據(jù)奧吉布瓦族人的意愿被否定、被改寫而被變相地接受,這既不動聲色地瓦解了白人殖民者宗教文化的權威。更主要的是,宗教融合是植根于他們族群的傳統(tǒng)精神性和文化特征,使得在多元文化下,傳統(tǒng)本土裔文化得到了動態(tài)的發(fā)展,從而促進了奧吉布瓦族的宗教文化在歷史的浩海中砥礪前行,不至于被淹沒在白人主流文化的滾滾浪潮之下。
??抡J為,異質空間能夠創(chuàng)造出某種新的具有幻象性和補償性的真實空間,這種異質空間雖是一個虛幻的空間,但這虛幻的空間可以顯露出真實空間,它可以成為原有空間的補償。在北美的殖民歷史上,印第安人一直置身于歷史空間之外,處于社會邊緣地位。白人統(tǒng)治者通過“排斥”“禁止”的手段和真相的權威性來維護他們的權力運行,剝奪了奧吉布瓦族在法律上的話語權,令他們變相地成為“缺席”的他者。在這樣的困境下,奧吉布瓦族通過回顧歷史成為追溯自我文化身份的最佳方式,也是在白人文化擠壓的空間中塑造本民族文化的最佳手段。因此,作者使小說成為反思歷史的載體,通過在以這種虛構的文本為象征所建構的本土裔異質空間內來建構奧吉布瓦族的歷史,這種虛構的歷史是對奧吉布瓦族在缺席的傳統(tǒng)歷史書寫中的有利補償。
首先,白人殖民者通過排斥程序剝奪了印第安人在法律上的話語權,而這種排斥的程序主要是通過禁止的形式來運作,殖民者通過在法律上“禁止”異質的話語來對印第安人進行土地剝削。喬與父親在找尋幕后真兇的時候回顧了他們奧吉布瓦族土地被剝奪的歷史。當案件調查陷入一籌莫展的時候,喬開始質疑父親作為法官的工作實質和對他們部落保護意義時,他的父親列舉了一系列印第安人在法律上被壓榨、被欺凌、給予不公判決的條例,其中就包括了大法官約翰·馬歇爾的“發(fā)現(xiàn)說”判決,這樣就使得法律在空間的運轉里成為白人殖民者行使權力的工具,為殖民者明目張膽地蠶食印第安人的土地提供了正當依據(jù)和有效保護的手段。除此之外,他還介紹了偏袒烏鴉狗案和1885 年《重罪法案》,這是聯(lián)邦政府開始介入印第安人內部事物判決的標志,也是部落主權開始喪失的信號,同樣這也是最后證明兇手是林登但是由于母親無法說出犯罪地點而無法確定適用法律之后林登成為漏網(wǎng)之魚的原因。
除了使用禁止的方式,真理對于謬誤的排斥成為白人殖民者權力運作的產(chǎn)物,造成他者在歷史上“缺席”的主要原因之一。在??驴磥恚胬硎且环N依靠權力的話語體系,是統(tǒng)治階級用來維護統(tǒng)治的理論工具,這種被賦予權力的真理成為統(tǒng)治者權力行使的通行證。在小說中,林登就是典型的白人種族主義的代言人,他強化了主流價值宣揚的文明與野蠻的二元對立思想,認為“強者就該統(tǒng)治弱者,弱者不能統(tǒng)治強者!弱者會拖垮強者”,他以這樣的價值觀為支撐,暴力性侵了喬的母親杰拉爾丁,還試圖用汽油將她燒死來銷毀他的犯罪痕跡,不僅如此,他還殘忍地殺害了印第安女孩梅拉并毀尸滅跡。他以這種白人至上的優(yōu)越感和根深蒂固的種族主義話語為借口,并賦予這種話語以真理性質,以達到對印第安人他者話語的排斥效果,給印第安女性帶來了難以修復的毀滅性打擊。
在面對奧吉布瓦族在法律歷史上的缺席窘境時,厄德里克在《圓屋》中進行了深刻的歷史意識的思考。琳達·哈琴認為:“歷史的思考仿佛是一種新的希望,當今,歷史的思考就是批判性思考,聯(lián)系具體語境的思考。”作者利用歷史書寫這一手段使文本成為印第安人反抗的異質空間,并且使印第安人從法律歷史上的缺席開始登場,以自己本民族的神話傳說為基礎,拉開了本土裔人民反抗白人壓迫的序幕。
厄德里克將印第安人神話故事中溫迪哥這個意象融入異質空間內,賦予喬本民族的正義使命感。在兇手最后沒有伏法得到相應的懲治之時,喬決定踏上復仇之路,用自己的方式來彌補法律上的不足。最終,他在卡皮的幫助下成功射殺了林登。作者在這里并不是在強化印第安人被妖魔化的形象,而是如學者羅丹所言,要讓讀者“思考促使喬犯罪的原因”,也就是讓人們意識到種族主義和司法不公這種歷史問題的危害。但是作者也意識到僅僅是這種以自我使命感為支撐的行為是不可取的。在小說中,喬在殺害林登后一直受夢魘的侵擾,他在此也認識到雖然以暴制暴達到了報仇的目的,但是這種暫時的勝利卻不能改變現(xiàn)有印第安人在法律上的地位。所以他遵循著父親的腳步,選擇做一名部落法官,在法律主權上開始為他們部落開辟一條道路,正如他父親說的那樣,希望有一天,他們可以對在他們的土地上犯罪的人,擁有起訴的權力。喬像父親一樣相信法律能使他們族人從歷史上的“缺席”進入“步場”,相信法律有朝一日可以恢復他們奧吉布瓦族曾經(jīng)被剝奪的主權,相信法律可以保障他們奧吉布瓦族的未來。
從空間建構的結構上來看,本土裔是作為與殖民主體空間相對的異質空間,作者在這個異質空間內用奧吉布瓦族的口述傳統(tǒng)講述了圓屋的建造過程,提醒人們奧吉布瓦族的苦難歷史的同時,也暗含了殖民權力的瓦解可能性;并且在異質空間內,奧吉布瓦族的宗教信仰與主流文化產(chǎn)生融合,體現(xiàn)出在多元文化發(fā)展的背景下,異質空間的包容性和動態(tài)變化。并且作者以文本為依托在異質空間內融入溫迪戈這個傳統(tǒng)神話意象旨在建構奧吉布瓦族缺席的歷史。作者通過口述傳統(tǒng)、宗教融合和神話傳統(tǒng)來建構本土裔自我主體性,旨在呼吁人們關注現(xiàn)存制度下印第安人面臨的司法不公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