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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與小桑

2022-07-15 09:30孫鵬飛
福建文學(xué) 2022年7期
關(guān)鍵詞:閨女媳婦

孫鵬飛

一 天

老周五十歲生日這晚,點了四個菜:姜汁皮蛋、拔絲地瓜、拌黃瓜、麻婆豆腐,要了一瓶啤酒。九點多一些,老周松了松褲腰帶,啤酒還剩大半。回憶起五十歲的經(jīng)歷,腹內(nèi)全是波瀾、豪邁,他自己也跟媳婦說,今晚喝了酒,夫人,怕是失禮了。他佯裝或者果真出現(xiàn)的醉態(tài),媳婦沒放眼里。媳婦蹺著一只腳用抹布囫圇擦著,擦完細細地摳指甲縫,之后踹了老周肉脊梁一腳,問他睡不睡。

軟塌塌的擦腳布棄之角落。他猛然一驚,倒是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只是想不通為什么不在小餐館了,自己是怎么回來的。當(dāng)時已經(jīng)喝不動了,像個擱淺到岸上的王八,茫然地望著窗外人頭攢動。記得是身子一歪。小餐館的客人不多,后廚和幫工湊了一桌,正沖著老周。餐館老板的兒子大圓臉,胖頭,也是半歪在長椅上,模樣長得跟老周一樣。少年和中年,隔著長桌,像是湖面的一雙投影。

老周咂嘴,看見這孩子仿佛就看見了家里一般大的閨女。

“禿子,我提前跟你說一句,你寶貝閨女要讓男的拐跑了?!苯裉煲淮笤?,媳婦把盛滿面條的碗蹾在桌上。

門半掩著,老周回身沖了馬桶,趿拉著拖鞋,出了廁所門就是餐桌。閨女睡眼惺忪,垂頭呆坐,沖油膩碗沿哼了一鼻子。

媳婦因為閨女哼鼻子戳過去一指頭。待老周坐定,媳婦從圍裙兜掏出手機,往桌面一拍,質(zhì)問老周,“誰的?”老周裝作仔細辨認。

媳婦遞給老周一個眼白。

老周筷子卷面條,吸溜吸溜吃。手機是閨女的,沒上賬,老周私房錢買的。

“她自己攢錢買個手機有什么過分?”老周說。

媳婦劍眉倒豎,斷喝一聲,“呔,死鬼老周,你是聾子啞巴,你閨女在網(wǎng)上戀愛,你在我這里吆五喝六,反了你們了?!?/p>

老周憋紅了臉看閨女,閨女是沒事人,老周自己先頭大了一圈?!俺珊误w統(tǒng)?!崩现苷f。乜斜著眼看媳婦,媳婦抱著胳膊回瞪他。

“你不是管你媳婦叫小毛驢嗎?”閨女朝老周努嘴。

媳婦牙咬得嘎嘣響,一巴掌差點把閨女的頭扇下來。

此刻,媳婦正一件件脫衣服。媳婦越過老周關(guān)燈時,上身短暫地貼住老周面孔,甜蜜蜜又煞煞的煎熬。老周五十,媳婦三十。房間黑了燈,老周壯碩的肩膀挨著媳婦小一號的圓肩。

“你跟誰喝的?”

老周在黑暗中笑。“過個生日嘛,誰不放縱一把?也是幾個徒弟有心,不給我灌趴了不算完。”

“劉文勇他們?”

“還能有誰?”

“哎……”像只大蠶蛹,正在蛄蛹。

“弄可以,你洗洗去?!毕眿D一巴掌拍上老周光禿禿的腦門。

慢吞吞坐起來,克制住了一句臟話。鏡中的老周是個大圓臉,大眼袋,胡子泛白。白背心松松垮垮,褪下褲衩看了看,是蔫不拉幾的東西。

小媳婦含恨睡去,老周叼著煙,立在窗前,一直看著天際線發(fā)了白。墻上的日歷紙快見了底,這一年的冬天算是交代出去一半啦。他梳勻了滿頭發(fā)膠,短促的發(fā)根子直聳聳的。老周不會想到,上帝他老人家要給他大器晚成的五十歲送一件生日禮物。半小時后,老周手動擋的中華車撞上了小二百萬的邁巴赫。

從車上先下來的是司機,這個司機俗氣地問他,腦袋清醒不,看不看路,是不是聾子?

車后座探頭看的是徒弟,老周帶過的徒弟。只是徒弟早已離開廠房十五年,現(xiàn)在身居要職,顧不得圍觀群眾,走前只是囑咐司機,適當(dāng)賠人家一點,一定要妥善處理。

老周處理完事故,老周的最后一任徒弟祝子來接的。祝子開著廠房拉器械的皮卡。駕駛室填滿了箱子,起初老周縮著手腳蹲在后斗。一路風(fēng)大,頭發(fā)、眉毛凍得硬邦邦。他往身上扯白棉襖,光露個大頭在外面。進了廠門,門衛(wèi)小哥說,老周,你這一躺,跟死了似的。

“你明日踏入社會,該讓人打死了?!?/p>

“去年就這樣說,老周,咱且問你,咱一直活得好好的,幾時讓人打死?”

老周同門衛(wèi)打幾句嘴仗,門衛(wèi)摘了頂窗戶的木棍,氣沖沖地捅了老周一個趔趄。老周在廠里算是拔尖的技術(shù)人員,廠領(lǐng)導(dǎo)猶給三分薄面。但也有此類人等不給薄面。他最早一批徒弟中有個叫劉文勇的,見了老周老遠立住,扯著脖子喊“禿驢”。老周并不搭理。晚間廚房準(zhǔn)備了面條,老周一臉興奮舉著碗往前沖,身后劉文勇維持著秩序,“你們先讓禿驢吃,多大歲數(shù)了,怕吃不上口熱乎的,別死在搶食兒的路上?!?/p>

排隊的都齜著白牙笑。老周也只是說了一句,“你們?nèi)覜]一個有文化。”

老周和劉文勇是死對頭,傳言是因為自家的媳婦。當(dāng)時是給劉文勇介紹相親的。老周的正房因病去世,彼時的老周獨守空房,已守三年零五個月。老周的技術(shù)、薪資比劉文勇高,在廠里更受器重,說話也更有分量。所以拿下媳婦之后,老周人前人后一律稱媳婦為“小毛驢”。

這是侮辱庶妻,順道貶低徒弟劉文勇。

老周用臉貼住電話,邊說邊大踏步往操作間走,“哈嘍,寶寶,在哪里?我撞車了,哈哈哈當(dāng)然沒事啦,盼著我出事?跟你說……你先猜,金木水火土誰的腿最長——火腿腸,沒文化的——”老周聽到召喚仰臉看天,二樓位置一盆水兜頭而下。

老周對著半空狂罵。

廠房沿海建的。二十年前,老周躺在宿舍門樓子的竹椅上曬太陽,徒弟弓著腰上來請教老周,懷中揣著泡好的茶水。當(dāng)年算是軍工廠。輪船走過海面,形成水面波紋,老周們的崗位是負責(zé)檢測這段波紋,學(xué)名輪船的尾流。后來仗沒打起來,檢測尾流的隊伍一再縮減?,F(xiàn)在,堅挺了二十來年的操作間處處漏風(fēng)。方才半盆水潑到身上,老周把濕透的羽絨服和工裝褲脫了,搭在暖氣管子上,倆半大小子找上門來問老周,為啥罵街。不容老周解釋,倆孩子用一根撬棍穿插到老周襠下,咬緊牙關(guān)往上一抬舉。老周哎喲哎喲拄上了拐棍。祝子不知去向,劉文勇正拆解自己的老式自行車,用汽油涮鋼條、鋼珠??匆娎现?,恍惚間又要罵,但忍住了。劉文勇早在半年前,已正式任命為操作間主任。

老周投過去一眼,之后到里間躺著,穿透四分五裂的玻璃看了半天的景。青苔潤土的半山腰,碧波海灣,自己二十啷當(dāng)歲就這樣看著景了,那會兒還有一牙子攔腰斬斷的柏油路?,F(xiàn)在路也頹了,掩映著破土而出的草木。他無數(shù)次想沿著這條廢棄之路,爬上山頂,然后翻過這座山,再翻一座山,最后到一個連信號都沒有的地方。然后媳婦、同事、領(lǐng)導(dǎo),誰也找不到他,他于最陰暗處咂嘴,跟他們玩?zhèn)€失蹤。

等出來時,羽絨服和工裝褲還都是濕的。老周的反應(yīng)是,不知道哪個人又往上潑水了。大廳已空無一人,劉文勇散架的自行車早就收拾了,連溝槽的地面也重新水洗了。劉文勇急急地走在前,招攬著尖嘴猴腮的副廠長,迎面攔路的是穿著棉褲架拐棍的老周。劉文勇主任送副廠長出門,順嘴提了句,“周寶玉,你什么操行?”

“讓老周提著人頭來見我。”劉文勇跟祝子說。

劉文勇用一根鉤子捅開了爐子,捅得火苗子四處亂竄。這次訓(xùn)話的核心是,一輩子的根基,讓你毀個底兒朝天。劉文勇使勁咬著煙蒂子,一下下抽。老周起初的樣子是電影里英勇就義的老八路,一副怕死不當(dāng)八路軍的氣吞山河的架勢,士可殺不可辱。后面劉文勇說要內(nèi)部處分他,降工銜,老周一聽,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像小學(xué)課本《狐貍與烏鴉》中的狐貍。

“你是玉,我是石頭,逼急了就是玉石俱焚?!崩现艿馈?/p>

劉文勇穿著運動服,蹺起的膝蓋頂著桌沿,巴掌早拍桌子拍紅了,現(xiàn)在熄了煙一本正經(jīng)看著老周?!白潞人?。”

老周表面上唯唯諾諾,端著拇指大小的茶盞一呷而下。心說,你叫我喝我就喝給你看。喝完,說不上是擰巴還是舒坦。

“最近家里咋樣,不打仗了吧?”

老周心說,我犯得著跟你說這個嘛。但是迎上劉文勇求知的目光,老周說:“昨天她娘倆又干了一架,一個拿著刀要砍死另一個?!?/p>

“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說呢?你說說,組織是干嗎的?組織不就是給你們分憂解難的?苦難時刻,你不第一時間來找我,來找組織,你說你做得對嗎?”

老周完全順嘴胡咧咧,盯了會兒劉文勇骷髏似的手臂,又看他背后裱著的一幅寫著“寧靜致遠”、因屋漏洇水的山水畫。分了會兒神,見劉文勇瞅著他笑,他自己也下巴抵著前胸笑。

“哎,這就對了。明白了問題所在,就意味著問題解決了一半。你給閨女?dāng)€的十二萬的嫁妝,你要回來了?沒要回來?這都兩年了,你媳婦是把這錢花了吧?”

“說是存起來了?!?/p>

“你這耳根子軟,她說你就信,我問你,存折給你看了?是不是她外頭有人了,養(yǎng)著呢?”

“她哪里有那個精力?”

“你好好想想吧……你這樣,我這里有好東西。”劉文勇從一面合頁壞了的柜子里拿出一個錄音機。他拍拍老周的肩膀,寬慰或者干脆鼓舞老周。他要老周高舉雙臂,掀起老周棉衣,用一捆膠帶把錄音機纏在老周的白肚皮上,港片里的臥底那般。直起腰后,他再一次拍拍老周的肩膀?!坝涀。丶揖透匠R粯?,多跟她聊天,把她拿了你十二萬這個細節(jié)帶出來。咱們就贏了。”

老周面露喜色,“小毛驢,我看你怎么跟我斗。”

老周出了劉文勇辦公室,順著長滿枯草的樓梯分叉處,往后山走,沿著頹了的柏油路溜達了一圈,把劉文勇給他的錄音機扔了。之后在石凳上坐到下工鈴響。下午也沒啥正經(jīng)事,疊了幾件絕緣的連體衣,調(diào)試了下老舊設(shè)備,最后給幾個時不時故障的聲波器充電保養(yǎng)。下工鈴響,擠上回家的大巴時,老周突然眼皮撲棱撲棱跳。他盤算著,倆眼皮一塊跳,那得是財、災(zāi)一起來?

臨近市南區(qū)寸土寸金的幾個站點,眾人咂嘴,說是隔了一條街,房價一平方米高四萬。說是越往海邊越高,就因為能看一牙子海,就比看不到海的同一地段的房子,一平方米高出七萬。話題到了最后,終究結(jié)束在老周身上。說老周早上一睜眼第一件事,就是拉開自家窗簾看海景。另一個說,老周早上一睜眼第一件事,是先從小毛驢身上下來,然后看海,說老周是帝王般享受一天天的。一個人尖著嗓子說老周的海景房總共四十平方米,請教老周一家三口,也就一人十多平方米,到底怎么過日子。尖嗓子引導(dǎo)著大家得出結(jié)論,老周這個人是黃柏木做磬槌子,外頭體面里頭苦。

老周眼皮撲棱撲棱跳了一路,跳得什么心情也沒了。往車門去,又是一雙軟乎乎的鞋底子點到了他的屁股蛋上,他下車后迎著眾多追隨他的目光,光張嘴沒出聲罵了句,這些劉文勇的走狗,狗腿子。

老周進了小區(qū),看到夢中常常出現(xiàn)的這樣一幕:一個輕盈的白衣少女,面目清純,長發(fā)飄飄,赤著腳騎馬樣騎在窗框上。迎著夕陽看去,光暈染得少女腳下的空調(diào)掛機金燦燦的,像是腳踏著無敵風(fēng)火輪。

“會玩。”走近的老周點評一句。只是這個下午,困在老周夢里的情景鮮活了起來。待走得更近,也就知道了這是自家閨女。

媳婦對于這一幕的說法是,要是想跳,早就跳了,還等到你回來?

“閨女,咱不跟她置氣,你先下來。爸爸老了,你別嚇唬爸爸??煜聛?,我求求你了,閨女……”老周在女兒的臥室攤開雙手,像是要接住冥冥中上帝丟下來的又一件禮物。

閨女的半邊臉腫著,擠得一只眼睛睜不開,她叫嚷:“那你給我打回來。”

“放肆。”媳婦吐了老周一臉唾沫。

老周舉起的手,尷尬地停頓片刻,悄悄放下。

媳婦抱著胳膊,兩個鼻孔嘶嘶噴著氣,“跳??!老周家的軟骨頭,都不帶種的。你后媽來教教你怎么耍狠?!毕眿D去了廚房,再回來手里拎著菜刀,擎著細腕子給老周和騎在窗戶上的閨女看,一刀豁開了手臂,“嗖”的一聲,似小溪嘩嘩嘩任其流淌。

老周用毛巾纏上媳婦的手臂,也顧不上同樣愣了的閨女,二人像老年伉儷那樣扶持著往夕陽的盡頭走去。

一 周

瑩瑩還是有些不情愿地從窗臺上下來。輕盈地繞開地板上的血跡,也沒收拾隨身衣物,這次出走有點像飯后遛彎。小區(qū)南門是有名的金沙灘,脫了鞋子,沿著頗有些凍手凍腳的細沙,用腳翻麥子那樣犁了一圈,之后穿回鞋子。海水退了潮,天也黑了。特意往家的方向看,屋里沒有燈。入住的是小區(qū)沿街的民宿,從二樓看得到自家窗戶。灌進的腥咸海風(fēng)終于惹得她失了眠,半夜想買包煙一支支抽完,只是付錢時,又不想要了。

隔天醒了大早,揉著眼睛開手機時知道沒電了。外面太陽很新,節(jié)氣的緣故,街道上沒什么人。披著衣服步行到公交站點,為了避開老周,選了疫情期間封了的西門。只是公交車來時,沒了上學(xué)的欲望。但是,看大家都上車,也盲目地擠了上去。沒有目的地,跟著車子沿著線路繞圈子。路過當(dāng)年的德占區(qū)時,見一輛有軌電車脫了軌,游客組隊推車,妄想把它推回軌跡。她也稀里糊涂下了車。

一天只吃了一次餛飩,午飯后在德占區(qū)休息,房價是全市旅館的最高價,便只開了鐘點房。洗了澡,裹著浴巾在小房間溜達,無聊或者好奇心的驅(qū)使,給手機充了電,開機后頁面如生活一般的蒼白。照著鏡子看了會兒自己的眉目,和媽媽很像,那么,模樣和欲望都是遺傳自媽媽吧。為了殺死可憐的欲望,這個冬天,她只穿著一條牛仔褲。

這樣就能殺死欲望嗎?自己的欲望,說來說去都說不清楚,欲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欲望該是腳底的跖疣,治療的辦法是冷凍,是激光,是電灼。清除的是分散鑲嵌于表皮各處的跖疣,卻除不掉根。

到底欲望該殺該養(yǎng)?

此刻,她期待祝子能來找她?!靶枰?,主子?!彼@樣說。

祝子就是“主子”。說好了,每天都要做一件主人分配的任務(wù)。近幾天食言了,主子會不會生氣?

“你爸爸到處找你。”祝子這樣講。

“我沒有去處了,主子能收留我嗎?”

“快回去。聽話?!?/p>

欲望就這樣兜頭熄滅。

主子沒有威嚴(yán)了,主子不兇了。

她認識的祝子,是過去跟著老周到廠房值班遇見的那個躲在房間里看鑒寶節(jié)目的毛頭小子。毛頭小子打飯給她吃,給她酸奶、水果。她第一個微信好友就是祝子。然后知道祝子家里是開古董行的,祝子自己就有三家古玩店。

“你家里這么有錢,你在這里胡鬧什么?”她問。

開了門,她像個小偷探著腦袋往外瞧,然后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又關(guān)上了。來到大街,漫天飄著雪花,而且雪越下越大,街景、草木、公交車都在雪中陶醉。她也回到陌生的客房,裹上腫脹的白棉被,陶醉其中。接到前臺電話時,她說,續(xù)上吧,住一晚。

隔天下午,去了學(xué)校。只有語文老師問起她。上到第二節(jié)課,她寫了幾張字條,跟幾個朋友告別?!拔乙搅硪粋€城市去?!彼沁@樣說的。等著下課鈴響,她便直奔家里,收拾下行李,然后去另一個地方開啟新的生活。或許不回來了,百年之后,才會再回來。

該死的下課鈴一響,這片土地就成了她的故鄉(xiāng)。

她實在等不來下課鈴,索性迎著講課老師詫異的目光、同學(xué)們艷羨的目光,四平八穩(wěn)地走出了教室。她關(guān)上門,又隔著玻璃往里看。這里面或許還有她的未來,也或許到最后才知道,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

她推開門,看見那位阿姨。一直管小媽叫阿姨。阿姨倉皇中捧著棉被,棉被大概是酒店里的被罩,或者醫(yī)院里那種,反正潔白的。她想起語文老師講過的一個故事:某個人,在外住了幾天,突然回到家里,桌子落了塵,窗上掛著蛛絲,只好大掃除啦。弄到晚上,才算清爽。撣了床,鋪上臥具,插上房門,月光已經(jīng)盈滿了窗欞。當(dāng)這人躺下,原已寂靜的屋宇,忽然風(fēng)聲隆隆,山門一下刮開,插上的房門也刮開。這人還沒想明白呢,風(fēng)聲和鏘鏘的靴聲逐漸靠近,眨眼之間,只見是位男人,彎著身子擠了進來。

阿姨平靜地看著她。另一個人她也認識,是爸爸帶過的徒弟。早期她跟著爸爸媽媽住廠房宿舍,一大早爸爸的這位徒弟就來送開水,供給他們?nèi)蚁词?。他現(xiàn)在和阿姨并著肩,他倆一齊看著她。

故事里的男人如房梁一般高,臉面是老瓜皮色,目光閃爍,四處張望。再一看,男人全身上下長滿了翕動的血盆嘴,稀稀疏疏的牙齒,喉嚨震天響,四壁也熱烈地回響。這人可是嚇壞了,幾乎是下意識抽出枕下刀,掄著刀子一通砍,偶爾砍中的部分,發(fā)出磚瓦石器的響聲。待鄰近村民聽到聲音,持著火把趕來營救,發(fā)現(xiàn)房門關(guān)著,窗戶關(guān)著,屋子里的這人仍在對著虛無亂砍。一切皆是虛無。再細看,火把照耀處,五個指頭抓出來的大印子,門上有,床上有,全是窟窿。

到了第六天的清早,她從陌生的床上醒過來,把潔白的酒店被罩遮到胸前,才認識到這樣一件事,那就是她還沒有離開這里,這片骯臟的、厭棄的土地。

這天晚上,盡管她覺得是人生中最不同的一個夜晚,但是,確實沒什么不同往日的。她把手機里的余額,換成了一瓶青島啤酒。還買了鹵鴨脖、鴨翅、鴨頭、鴨腸,鬼使神差地敲開了對門。這是一家價格低廉的青年旅舍,房間內(nèi)住著只能和衣睡覺、相互不認識的男男女女,一個房間共四張床,上下鋪,八個床位。她進入后,一臉欣喜地把一包酒墩到地上。

“我請你們喝酒?!彼f。

所以她的第七天是大醉后一個人睡在房間,其余一片空白。

一 年

臺燈開著,小桑在燈暈中翻書。龐雜的病理、醫(yī)學(xué),頻頻讓她瞌睡。房間帶著潮氣過后的霉味,她的每件衣服都融合著這種味道,只是自己無從察覺。哈欠打得猛了,淚眼漣漣,用手突然捂嘴巴,才想起手腕縫了密密麻麻的針腳。那種突如其來的撕裂感,比得上再傷一次手腕。

可是到底傷的是左手,什么都不影響。幾次清早交班,院長都特別叮嚀小桑,來了一位老將軍,人狠話不多,護士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院長的最終落腳還是那句,不求你們有功,但求咱們無過?!皼]有醫(yī)鬧,天下太平?!彼f。

白發(fā)蒼蒼的老將軍,常常忘記自己的名字。連著幾天換藥的小護士,都幫他回憶,他叫什么名字,來這里做什么。老將軍的手掌,像個燙手山芋,護士普遍反映,血管細,一針扎上有難度。只好求護士長小桑親自來。左手包扎著,只好靠著一只右手,下針前,小桑也跟著喊,來這里瞧病來了,您能不能聽話,手不要動?

可能是窗外的大雪,短暫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也是女兒失蹤的事,攪得她心神不寧。這一次,她沒有一針探進血管。

好在老將軍不痛不癢,耐心等著她下第二針。

“得,又白送您一針。您走運,賺到了這是。”

“我都習(xí)慣了?!彼f。

有護士告訴小桑,你手機響了一上午了,七個未接電話。她扎完針回到護士站,正好陌生電話再一次打進。

“小桑?!彪娫捓镎f,“是我,老周、永利、國慶他們一批老技工,得去海南島的第二廠房。按規(guī)定,要去幾年,當(dāng)然都是建設(shè)需要啦。我說這些,是要告訴你,也可以不去?!?/p>

“劉文勇?”過去的家庭矛盾,她去老周單位鬧過,劉文勇幫著調(diào)解的。

“我手里有他們的分配權(quán),你想想這個事情?!?/p>

她沒有多說。去海南島?她住在市南,醫(yī)院在縣城,得倒兩趟公交,趕最早一班的地鐵,然后再乘一次公交,才能趕到醫(yī)院。海南島的位置,是不是也像市南與縣城這樣遠?她打給老周,老周說,沒聽到任何風(fēng)聲。

兩年前,老周找人給她調(diào)動工作。也是這樣,等淪落到了縣城的醫(yī)院,老周才說,沒聽到任何風(fēng)聲。

值完小夜班,她去醫(yī)院看望了父親,之后回了家。家里沒人,在餐桌前坐了會兒,胡亂想了些心事。肚子餓,但是不值當(dāng)做飯,想起包里還有辣條,就著樓下超市買的饅頭吃了一通。然后洗了老周換下來的內(nèi)衣、襪子。老周的外套、褲子常常讓廠房里的小孩用煙頭燙個疤,戳個圓窟窿,這次看見了,小桑也是穿針引線給老周補好。之后拖了地,洗熱水澡,換了睡衣。準(zhǔn)備休息時,劉文勇再一次打來電話。外面青天白日的,只是雨雪很大,他來的時候頭發(fā)白了,運動衣濕了。

她早把睡衣?lián)Q成了家居服。她干練地倒起茶水,劉文勇提醒她,我就來看看,不要過度操勞。他拍拍她的手背,她就了然此行全部的意義。

“你也別這么急,先去洗洗。”

“洗過了?!?/p>

他拉開上衣拉鏈,敞著懷。繞著袖珍的幾個房間觀摩,在老周同她的婚紗照前久久駐足。他說,早幾年,她特別白凈,百里挑一。他脫上衣還很自然,褪下褲子時有些拘謹,笑容也靦腆起來。毛褲是服侍了他多年的一條,膝蓋、大腿里子起了毛毛,襠那里磨損很嚴(yán)重。他把襪子掖到鞋子里頭,把鞋子擱在鞋架子上。這房事行得老夫老妻那般。

小桑自己脫了衣服,疊好了,放在床頭。

今天,就是她回家前,她到二樓看望父親了。父親緊閉著嘴,臉朝著窗戶,干巴巴地在輸液。她坐了會兒,問起來,同房的病友說:“你父親覺得丟人。別人都有人看望,就他沒有。他找人代買香蕉,假裝來看望?!崩现芙o她的彩禮,買這套房子時,全部從老父親手里要了回來。余下的,每個月從她的工資里扣。她拿了老周十二萬,給父親看病,填進去了大半,留在手里的不足四萬了,還能苦撐一陣。老周再去了海南島,一份工資顧兩頭,怎么劈開花呢?她嫁過來,干得最多的,是用筷子敲著閨女的指頭說,“你爸爸的錢,全部是我的。現(xiàn)在是,以后也是。你呢,有出息就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買個大房子,沒有出息,我們給你添不上,你試試抱著我的骨灰盒嫁人吧?!?/p>

完事后,劉文勇把手墊在腦后,像個海水里游上岸的少年。她捂著被子坐起來,玻璃霧蒙蒙,外面還在下雪。

“小桑啊,這屋子夠潮的,氣味頂鼻子,讓老周留下吧,讓永利他們幾個去海南島。”

劉文勇果真如少年,很快又把她攬進了懷里。只是,她不是少女啦。

東風(fēng)來了,春天來了,一切都像剛睡醒的樣子,欣欣然張開了眼。市南區(qū)最大的醫(yī)院也跟著這股東風(fēng)張開了眼,面向社會廣泛地招賢納士。小桑是在網(wǎng)上下的應(yīng)聘表,一看護士、護工都設(shè)了崗位。月底有兩場考試,一次筆試,接著一次是面試。

小桑請了一個月假,每天定鬧鐘,五點起床,八點準(zhǔn)時跑步到海邊的市圖書館。像民國留學(xué)的那些知識分子,自己帶面包、暖水瓶。困頓的那陣,用海水洗臉提神,一張老臉總是蛻皮。唯一一次迷了路,是晚間九點多圖書館閉館時,周邊起了大霧,沿著海堤來來去去走得兩腿酸了,走不出內(nèi)心的迷陣。明明聽得見狂怒的波濤,桀驁的風(fēng)聲,與之鮮明對比的悶聲的車?yán)?,可是,哪里是大馬路,哪里是海灘?為了吸引游客,金沙灘十五分鐘換一次放射光線,紫色變成橙色,她倚著石墩子喘息。咸腥與惡臭環(huán)繞,也想過御風(fēng)而逃,就這么脫離這個不堪的俗世也好。

等小??纪旯P試,回到醫(yī)院,老將軍已經(jīng)出院了。沒人提起他。小桑有兩次查病房突然想起那么一回事,那么一個人,遠得像隔了一世。

考試成績公布的前兩天,小桑請了護士站所有護士,兩層樓的所有醫(yī)生,還有主任、院長等干部,到一個叫海明威的大酒店連撮了幾頓大的。同事們對于小桑的為人、處事交口稱贊,說是醫(yī)院損失了小桑,如西方失去耶路撒冷。院長喝了白酒,摘了眼鏡,露出終年不見天日泛著白的一對死魚眼,盯著小桑說,小桑啊,我早就知道你得走,你來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醫(yī)院太小了,這里留不住你呀。

成績是在網(wǎng)上公布的,小桑筆試,排了全市第一名。晚上小桑在家做好飯,等不來老周。打了兩次電話,從老周氣急敗壞的口吻中,得知閨女在隔壁小區(qū)租房子,押一付三。老周正在實地偵察呢。

“那你回來的時候,買瓶啤酒,就一瓶,咱們慶祝一下。”

“你這是放屁?!?/p>

“我筆試過了,過幾天去面試?!?/p>

“我也跟你玩?zhèn)€失蹤。”

老周說歸說,半小時后還是喪氣地回到家里。把衣領(lǐng)都是油灰的大衣掛在門上,洗了手,垂著頭坐著,用筷子機械地夾著花生米。小桑給他倒上酒,他也照喝。小桑勸他,有時間去老丈人那里看看,住院半年了,就去了一次,不像話。老周的眉紋擰到一處,像電影里捉狐捉鬼的僵尸道長。因為和老周同一輩的技工,比老周晚一輩的技工,都去了海南島特訓(xùn),只留下他。他常常半夜里醒來,像個少年抱著膝蓋,言說自己很孤獨。

面試結(jié)果不日出來,小桑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跑步到學(xué)習(xí)的圖書館,不是去看書,而是在圖書館門口的石墩子上坐著,瞭望著烏漆麻黑的海浪。浪花嘩嘩捶打著堤壩,多少年了就這么拍打著。她覺得沒啥意思,買了張電影票,看了個進口電影。電影放到后半截,從電影院出來,接近午夜,老周連個電話也沒打來。

她猶豫著,鬼使神差撥通了劉文勇的電話。

“我開個房,你過來。”

“別浪費那個錢,我過去接上你,來我這里,剛裝修的地兒?!?/p>

“我……”她猶豫著掛斷電話,還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筆試第一,面試怎么可能不及格,繼而被光榮地刷下來?夜晚很漫長,她也沒有按照約定,等劉文勇來接,而是徑自回了家,破天荒地沒洗腳就睡了。

老周的電話來了,老周跟正值班的小桑說,閨女要咱們?nèi)ヒ患屹u點心、奶茶、比薩的西餐廳。按照約會地點,小桑和老周找來了。隔著嶄新的落地玻璃看困在里面的紅塵男女。小桑終于覺得自己不年輕了。尤其是閨女的車子停在馬路對面。是一輛灰色出租車,看車頂?shù)膹V告牌還是從市北區(qū)駛來的。閨女下來了,年輕、俊朗的祝子也一同下來,再下來的是擠在一處的祝子媽,還有副駕駛座下來的祝子爸爸。

祝子叫小桑阿姨的時候,小桑心里咯噔一下?!拔依狭??!彼哉Z。

人模狗樣的老周,早知道今天是這個場面,他會穿西裝打領(lǐng)帶。他的頭發(fā)長了,多日不打理,像個挖空心的茂盛草坪或者禿了毛的毯子,不倫不類的。老周在大事上沒有糊涂,拍著桌子跟親家說,“休想。”小桑也幫腔,又不是舊社會,十八九的姑娘家談什么婚論什么嫁?還怕再大一些,沒人要,不搶手了?

“本姑娘愛幾時嫁就幾時嫁,咱的自由。跟你一樣就美了?”

“我撕開你這張嘴?!?/p>

“左一個我媽,右一個我媽,我媽不是死得早,你能這么好命嫁個五十歲的?”

小桑握水杯的手氣得打戰(zhàn)。

閨女瑩瑩的嘴里噴完了毒汁穢液,嘴唇也是中毒般,厚厚的深紫色,隨著牙齒顫抖。

小桑得知,祝子家里做古董生意的,市北市南好幾套房子,名下二十輛車子。小桑便一改風(fēng)向,全力勸說老周,老周在心里也認了這個女婿。老周盡管對于祝子謙遜、低調(diào)的為人認可,但是,和祝子同一個廠房上班,祝子掛的是個干領(lǐng)工資的空職。老周對于這事,持鄙夷態(tài)度。

“夫人,掛個電話,約祝子、瑩瑩過來談?wù)??!?/p>

瑩瑩搬走后,小小一間臥室變成了會客室、茶室、健身房,老周穿著李小龍式樣的白背心,搖著蒲扇仰躺在搖椅上。

祝子、瑩瑩的這段戀愛,并沒有持續(xù)到這一年的黃葉飄零。祝子的說法是,自己只是很喜歡談戀愛。實際上,祝子遇見什么年紀(jì)的女人,都要談一場戀愛。

“剛認識,我就說了,接受不了可以分開,我就是要跟每個女人談戀愛?!弊W诱f。

而瑩瑩當(dāng)初是接受的。等瑩瑩大了肚子,拖著六個月的身孕出現(xiàn)在四十平方米的家中,不光瑩瑩不能接受,小桑也是無法接受。

“跟我談戀愛的太多了,每一個我都要管,那我管不過來。老周,您是我?guī)煾?,咱們說老實話,除了負責(zé),其他的事,我都能應(yīng)承?!弊W雍炏乱粡堉保瑝涸跓熁腋椎紫?。祝子走后,瑩瑩把支票搶過去,妄圖一撕兩半,讓眼疾手快的小桑奪回來,并扇了瑩瑩一個大嘴巴。

大嘴巴聲在擁擠的房間回蕩。小桑心里空蕩蕩的。剩下的工作,是勸說瑩瑩,把孩子處理掉。

“這次你得聽阿姨的?!毙∩1е觳部船摤?。

小桑帶著瑩瑩到縣城的醫(yī)院?,摤撎缮鲜中g(shù)臺之前,也是落俗套地使勁握住小桑阿姨的手。“你別丟下我?!爆摤摽拗f。

節(jié)氣上說這天是秋分,是把秋天一分兩半。這一半瑩瑩從手術(shù)室出來,麻醉勁兒過去后,疼得哇哇哭。另一半,小桑的同事急吼吼跑,一路跑一路吆喝,尖尖的嗓音在整個二樓都傳開了。小桑的老父親終于撒手人寰了。

這一年的冬天,是在不知不覺中到來的。老周裹著一件不知道祖輩哪里淘換來的軍大衣,同小桑沿著金沙灘散步。兩人時而并肩,時而疏遠,身后跟著小尾巴樣的瑩瑩?,摤摰皖^玩手機,撞了幾次游客。游客很多,海風(fēng)很冷。橋邊碼頭上有個高齡老頭跳水,在圍觀群眾紛紛拍巴掌叫好聲中,一個猛子扎進蔚藍海浪中,半天像是從世界另一頭探了出來。許是怕冷了場,老周也撂下大衣,蹬掉衣褲鞋子,在眾人無比期待中破水而入。“嘩,嘩”,無數(shù)次激起恨天高的浪花,浪花消退后,倒像輪船駛過海面,掀出了一片片尾流。

不等掌聲減弱,小桑腳踩著水波,手劈著風(fēng)浪,如履平地,再看時,一腳比一腳蹬得高。不待眾人反應(yīng)過來,最早跳水的高齡老頭吼了一句:“乘風(fēng)而去了這是……”

小桑已升上半空。

責(zé)任編輯 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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