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邪
母親本該是有文化的,只是她在小學一年級的課堂上被外婆喊回家照顧弟弟妹妹,自此再未進過學堂,傍晚同村的孩子放學回來,她便難過地躲進屋里。但母親對一切關于文化的事情,有著特別的喜愛與尊重。
有一年,我去山區(qū)支教,她從積蓄里拿了一些錢,讓我轉(zhuǎn)交給學生買書本,并特別囑咐我要用心教導他們。母親也喜歡隨我一起逛書店,泡圖書館,她像小尾巴似的跟在我身后,我買書,她付錢,我看書,她就安靜地坐在角落看著我讀書。
我也曾不認真念書。記得一年級時,有次考試成績很糟糕,我見母親不識字,索性冒充她在試卷上簽字。母親得知后,沒有打罵我,卻笑著對我講:“所以你要好好念書,不然以后你的孩子也會這樣欺負你?!币娝劢菨駶?,我恨自己不該扎母親的心。后來,我常聽母親得意地自嘲,文盲母親教育孩子全靠天相助。
念中學時,我用零花錢買了一本《新華字典》送給母親。彼時,她和父親共同經(jīng)營著雜貨鋪,有時需要協(xié)助父親進貨及零售。趕上父親外出進貨,逢人賒賬她就頭疼,倒不是因為錢,而是她怕記賬,因為多數(shù)名字她都不會寫。有了字典,母親隔三岔五地找我和弟弟“學習”,寒假結(jié)束,她興奮地告訴我們:“我會寫一百多個新字了?!敝钡浇裉欤潜咀值溥€一直被她帶在身邊。
幾年前,父親遭遇車禍,喪失了勞動能力,家要垮了。母親帶著我與弟弟在醫(yī)院食堂吞下一碗清湯面后,強勢規(guī)劃我們的將來。不顧親戚反對,她要求我與弟弟繼續(xù)讀書,各自考研、進修,家里的事情都交給她。平日就喜歡侍弄花花草草的她,用兩個月時間學完了本該學習一年的花藝教程,又找親戚朋友湊錢租了間店鋪。跌跌撞撞中,她的花店在城市的一角開張了。說實話,我以為她會撐不下去,畢竟她識字不多,文化程度不高,對電子產(chǎn)品不熟,營銷手段也一竅不通,年紀擺在那里,就連普通話也講得不標準。在這個城市中,她開花店毫無競爭力,艱辛可想而知。
可沒想到,母親一邊照顧父親,一邊將花店開得風生水起。那幾年,花店支撐著我家的全部開支。只有在遇到非常棘手的訂單與挑剔的客戶時,她才會尋求我們的意見,有時不忘自嘲一句:“我的經(jīng)驗和《新華字典》解決不了的問題只能找你們了。”
近幾年,我與弟弟的生活重心都在別的城市,能與母親聊天的時間更少了,每次回去看母親也是來去匆匆。偶爾聊起她,鄰居和客戶總要夸贊幾句,譬如心思澄明,譬如豁達樂觀。顯然,大家喜愛她、佩服她。近年來生意不景氣,我也曾勸她關掉花店,但母親說什么也不肯。有一次,母親找我借錢為了付進貨尾款,我問:“人家是否催款?”她說:“不要等人催,別人會難為情的,況且人家也不容易。”母親固然沒有很高的文化水平,卻總做著讓我欽佩的事情。
見我寫不出東西,母親會不知所措,默默地在杯中續(xù)滿熱水,再悄悄地關門出去。過幾天,母親對我說:“寫文章也像做人,有話就長,沒話就短,實在寫不出,就歇一歇嘛,不要放棄?!币娢仪楦惺艽?,母親也會不知所措,輕輕拍我的肩,再偷偷別過臉去。過幾天,母親又會說:“不要迷信事事順意,只要對自己所付出的感情問心無愧就好了。”好像我在書中讀過的種種晦澀的道理,她總能輕易道出。
(摘自《讀者·校園版》,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