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泉
剛知道詩人喻言為他的最新詩集取了《我曾為世界徹夜不眠》這么一個標題時,很嚇了一跳——以為他是外星球或者聯(lián)合國派來的,想要拯救這個危險的世界——前者太科幻,后者已被證明太無力。后來讀了他的詩集文稿,才發(fā)現(xiàn)這個“聳人聽聞”的標題只是一個噱頭,只是為了讓這個世界變得有點“意思”,不至于令人總是昏昏欲睡,毫無生趣。喻言詩歌的全部意義,或許就在于有那么一點點“意思”,招呼我們一起來做一場“只有在白天才會出現(xiàn)”的“偉大的夢”。
我給天空動手術(shù):反動
“又是陰云密布的夜晚/我給天空做剖腹產(chǎn)/從云層的縫隙處/取出一枚/瓜熟蒂落的圓月/ 此刻,如果你抬頭/明月正好照在你臉上”(《我給天空動手術(shù)》)凡人,難免有夢想,比如為了取出一枚“圓月”而執(zhí)意“給天空做剖腹產(chǎn)”。喻言也是凡人,有此張狂之想,殊屬不易;多數(shù)夢想都只是假想而已,唯有詩人可以通過詩歌把夢想變成現(xiàn)實,所以當詩句“明月正好照在你臉上”出現(xiàn)時,凡人喻言變成了詩人喻言,以對日常生活經(jīng)驗的反動建筑了一座不可多得的詩歌宮殿,實現(xiàn)了詩歌對俗世的獨特觀照。原因很簡單,只有詩人才會以己度人,不僅僅讓奇譎的想象力加諸己身,而且可以用關(guān)切的目光給予他人一份溫暖。這樣的“反動”,實質(zhì)上是一種超越,體現(xiàn)了喻言作為詩人的使命擔當。
《我趕著一群石頭上山》也是這樣的一首好詩:黑云壓城之際,“我”正在把一群“純潔的石頭”往山上趕,好不容易到了“山腰”,天已“完全黑下來”,石頭們卻“再也挪不動腳步”,一聲“我們反了吧!”“話音剛落”,這群石頭就已“紛紛滾落山腳”……這是不是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那個耳熟能詳甚至俗不可耐的“西西弗斯神話”?可喻言版本的主角并非西西弗斯,而是那些被刻板印象所遮蔽的被趕著上山的“石頭”。西西弗斯注定悲劇,而這些石頭似乎主宰了自己的命運。
不論世事如何變化多端,喻言總是能賦予其反動,從反方向找到新的詩意,在不經(jīng)意間給出那么一點點不一樣的“意思”來,你不得不佩服他的聰敏。
有多少人站在黑暗中的陽臺抽煙:孤獨
《有多少人站在黑暗中的陽臺抽煙》是一個詩題,也是喻言對他的同一類型詩歌的整體性命名,潛臺詞都是“孤獨”。面對這個永恒得泛濫成災(zāi)的主題,喻言別出機杼地使用了加法,“越來越多的暗紅色煙頭/從黑暗深處一一涌現(xiàn)”,黑暗中,“這些默契的同謀者/站在塵世不同的點位/舉著微弱的光/在黑夜里/忽閃忽閃”,以極富畫面感的語言說出了眾多孤獨者站在陽臺抽煙的故事,以大量留白的方式呈現(xiàn)了人們抵御、排解孤獨的過程和表象,實質(zhì)上卻是對“天地間環(huán)繞著”的那樣“一種巨大的孤獨”的再次放大,“忽閃忽閃”的煙頭不是要報告一個結(jié)果,而是浸入骨髓刻骨銘心的孤獨在繼續(xù)發(fā)揮作用,使得不可名狀的孤獨越來越具象化,反而產(chǎn)生了令人震顫的間離效果,印象十分深刻。
寫孤獨而不見“孤獨”二字,甚至以寵辱不驚加以反襯,透出的是喻言對孤獨的獨特認知和別致把控。在《天塌下來》一詩里,詩人把這種孤獨寫到了極致?!疤炜焖聛怼睍r,“有人呼天搶地”“有人不知所措”,后來天真的塌下來了,卻只有“云摔成一塊塊碎片”,而“我仍站著/完好無損”。整首詩就像一場獨幕劇,“我”既是見證者也是親歷者,最后給人的感覺卻是空空如也,所謂的“完好無損”恰恰是一種反諷,只有鋪天蓋地的孤獨在蔓延,持久的空白感類乎絕望……
詩人吉狄馬加在為這本詩集所作的《序》中,把喻言的詩歌寫作歸因于想象力,認為是“想象力提供了內(nèi)生的動力和結(jié)構(gòu)”。在我看來,喻言不過是借用想象力營造了另一個現(xiàn)實世界,他所寫到的每一個幻境都有對應(yīng)的發(fā)生過或正在發(fā)生的人和事,他用看似荒誕的方式揭示了這個世界的所有真相,而“孤獨”正是多出來的那么一點點“意思”,消解并且取代了語焉不詳?shù)囊饬x。
所有的河流都在奔命:宿命
《所有的河流都在奔命》表面寫的是河流的各種情狀,“有的越來越壯大/從涓涓細流/匯成浩蕩江河”,“有的勢發(fā)若虎”卻“最終淪為纖纖弱水”,“有的流著流著/就悄無聲息/被大地耗盡”……其實暗喻的是人生,人的宿命。從個人史的角度,則可以看成是詩人喻言的自況。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喻言就開始發(fā)表詩作且成詩名,“在塵世泥濘中掙扎二十多年”后,2014年的某個夏夜,他“重返詩歌的原野”,歸來即是高光時刻,組詩《我的內(nèi)心住著一頭豹子》首發(fā)《星星》詩刊頭條欄目,正如他自己所說,“冥冥之中,詩意昭昭”。這正是喻言的宿命——他注定屬于詩歌,而詩歌也離不開他。在《所有的河流都在奔命》中,喻言慨嘆“塵世中奔命的人群/往往終其一生/ 也未曾聽見大海的濤聲”,詩語很直白也很實在,深藏的卻是詩人一直堅持著的批判性,同時也完成了對自我的救贖。
隨手打開這首《切洋蔥》,就能找到恰切的佐證。“把他身體按住/切成一個又一個圈子/他沒有喊疼/我已淚流滿面”,詩人沒有過多關(guān)注洋蔥讓人“淚流滿面”的本事,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切成的“一個又一個圈子”——“那些圈子也一聲不吭/躺在案板上/任人宰割”。在“圈子文化”大行于世的今天,與其說喻言是在假詩歌之手批判時弊,不如說是為了凸顯“任人宰割”背后更加深沉也更加無奈的宿命。
宿命與因果緊密相關(guān),所謂“種因得果”是也。譬如洋蔥因為讓人“淚流滿面”,其結(jié)果“任人宰割”似乎就是合情合理甚至合邏輯的。而宿命并非僅指命中注定,有時它也意味著不折不扣的堅守。尤其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里,詩人喻言用宿命道出了不言之言,以及更多的言外之意。
一群表情嚴肅的人從我樓下走過:持重
《一群表情嚴肅的人從我樓下走過》果真是一首嚴肅的詩,以此作為一輯詩歌的總題,看來喻言的確是想關(guān)注、討論一些嚴肅話題的,比如《大雁塔》《空氣》《真相》《罪惡》以及《1980年代的愛情》等等?!斑@些年,幾乎每個黃昏/都有一群表情嚴肅的人/從樓下的街上走過/我不知道他們從哪里來/也不知道他們會去哪里”(《一群表情嚴肅的人從我樓下走過》),所見不得其解,所以想一探究竟。喻言似乎是在向我們講述一個很沉重的故事,那些“被落日拉得又細又長”的“身影”深深地吸引了他的目光,驅(qū)使著他多年的持續(xù)關(guān)注,可是結(jié)果并不盡如人意,謎沒有解開,反倒是“我的表情也漸漸變得嚴肅”。這是一首頗有意思的持重之詩,充滿了隱喻,而這群表情嚴肅的人為什么“嚴肅”,為什么要在黃昏走過街頭,為什么多年如此,為什么“我”會漸漸變得嚴肅……這些新的接踵而至的問號讓讀者更加著迷地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使得整首詩生出了更加迷人的魅力。
持重是謹慎穩(wěn)重、不浮躁的意思,我想這也體現(xiàn)了喻言的詩觀。那些面目十分相似、高度同質(zhì)的詩,甚至包括只見戲謔的詩,喻言應(yīng)該是反對的。正如他在《真相》中寫到的那樣:“我們看見/某人某日在河邊釣魚/但,真相是——/幾條無聊得吐著水泡的魚/用釣鉤、釣線、釣竿/把這個人/釣在河岸上/整整一天”。寫詩固然需要尊重常識,但常識并不僅僅來自常見,也來自反思。事實上,恰恰是反常之處埋藏著真正的詩意。詩人的任務(wù)就是要去挖掘表皮之下的“真相”,用持重、嚴肅的態(tài)度去面對、揭示這個世界的紛繁復(fù)雜、真真假假。
一只螞蟻正跨越泰晤士河:信念
這一輯詩歌集納了喻言2018年8月遠赴英倫在劍橋大學參加第四屆“劍橋徐志摩詩歌藝術(shù)節(jié)”期間和前后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異域的人文風情或許是喻言寫下這些詩篇的初衷,而內(nèi)心的持守和對偉大漢語的真誠膜拜,才是他真正想告訴我們的。所以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信念”這個關(guān)鍵詞。“一只又老又瘦的螞蟻”,在詩人的注視下,“正沿著大橋鋼鐵欄桿的陰影/歪歪斜斜地爬行”,這只螞蟻意欲通過倫敦橋跨越泰晤士河,盡管這“注定是一場無法兌現(xiàn)的夢/它所付出的掙扎和努力/如同我們?nèi)缃袼龅囊磺小?,螞蟻對“我”的幫忙“毫不領(lǐng)情”,“只在我指頭上打了個轉(zhuǎn)/就一躍而下/回歸自己的道路”(《一只螞蟻正跨越泰晤士河》),表面上喻言是在復(fù)述一個換了場景不換主題的老套舊版勵志故事,但我們應(yīng)該注意到,喻言是在參加一個以中國詩人徐志摩命名的詩歌活動,因此可以大膽揣測一下——喻言就是那只被他稱作“固執(zhí)的老家伙”的“螞蟻”!只有在反差如此巨大的場景之中,老故事才能溢出那么一點點新“意思”來,并且響應(yīng)他在《后記》中所言:“詩寫讓我找回一種多年前存在而后又失去的人生狀態(tài),它現(xiàn)在已成為我生活的基本儀式?!眻允貪h語詩歌的偉大傳統(tǒng)和優(yōu)秀基因,正是喻言的信念所在。
《有的時候,我可能是另外一個人》也是一首有關(guān)信念的詩。喻言采用了“只要……就不……”的結(jié)構(gòu)方式,以五個“只要……”提出假設(shè)條件,向文字索要皆大歡喜的“歲月靜好”。這首詩的價值在于告訴人們:信念不止與思想、觀念等緊密相關(guān),其實也與人的愿景、情感等糾纏在一起,否則,誰會去做“……回到憤怒的漢語中/將一粒粒猙獰的漢字/鍛造成一把把鋒利的尖刀”那樣的“傻事”呢!“做一個溫良敦厚的人”始終是中國的人文傳統(tǒng)和民族根性,詩人喻言也概莫能外。
通過詩人喻言的個性化書寫,“信念”和前述的“反動”“孤獨”“宿命”“持重”等關(guān)鍵詞一樣,已經(jīng)煥發(fā)出了大不一樣的新光彩,為我們重新打量這些古老的漢字提供了新的若干可能性。
機器人時代:天真
這一輯收錄了喻言的兩部長詩《機器人時代》和《一條魚的命運及其世界觀》。關(guān)于這兩部長詩的詩學意義,吉狄馬加先生在《序》中已有論及,概括起來就是:“在人類、人工智能、魚類的視角間來回切換,不斷拉伸著詩歌語言想象和闡釋未來的彈性限度?!边M而“有效地拓展了喻言詩歌寫作的廣度和深度,也為其想象力賦予了更加駁雜深邃的意蘊?!弊x完這兩部長詩,躍入我腦海的只有“天真”二字——或許,這就是喻言詩歌特別想表達的小“意思”。
我注意到《機器人時代》里有一首詩叫《機器人接管了整個世界》,天馬行空的想象,極具戲劇感的畫面,再加上詼諧幽默的語言,讓人不禁笑噴。詩中寫道,未來世界的元首們使用“替身機器人”出席各種國際會議、登臺演講、對媒體故弄玄虛、檢閱軍隊……把各種國家事務(wù)安排得有條不紊,大顯左右逢源、無所不用其極之神通。這些機器人還代替真身巧妙周旋在“眾多的情人間”,而“它們無懈可擊的續(xù)航能力/讓她們每一個都意亂情迷/身心俱?!笨芍^神來之筆,一下子就道出了未來世界的荒誕不經(jīng);更有趣的是,真身們都“躲在地下一個戒備森嚴的基地”,在“我”的傳授下玩“四川麻將”,“他們分坐若干牌桌/天昏地暗、血戰(zhàn)到底”,結(jié)果是天下一片太平,“太陽每天照常升起/這個星球正變得安寧”這樣的書寫產(chǎn)生了強烈的反諷效果,體現(xiàn)了詩人鮮明的現(xiàn)代意識,唯有“天真”可與之相適配。
在現(xiàn)代漢語里,“天真”往往和“幼稚”勾連在一起,有點罵人的味道。殊不知,“天真”背后大睜著童蒙的“天眼”。當喻言這樣寫詩的時候,請把他當作那個恰巧看見了“皇帝的新裝”的孩子吧。
從基于過往與當下的“反動”,到痛苦而深切地讀解永恒的“孤獨”;從清醒認知人類的“宿命”,到在紛紜紅塵中葆有難得的“持重”;從堅守心中對漢語的不渝“信念”,到以剝?nèi)窝b的“天真”跟不可抗拒的“機器人時代”當面對質(zhì)……喻言詩歌寫作的痕跡、履歷、信條以及特質(zhì),透過《我曾為世界徹夜不眠》這部詩集,已經(jīng)昭然若揭。
正如喻言自己所說:“我始終認為寫作屬于一個人的事業(yè),衡量一個詩人價值的唯有文本。文本之外的,一切都是行為藝術(shù)。”就讓這些文本成為喻言的“代言”,作為讀者,我們只需靜靜地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