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云海
多年來,我一直有個習慣,無論走到哪里,每天給母親打個電話,哪管只說一句話,聽聽老人的聲音,心里便輕松安穩(wěn)。
可是,有一天的電話,讓我大吃一驚。母親在電話里說:“昨天傍黑的時候,家里來了兩個過路婦女,在老屋炕上睡一宿,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天?。∈裁茨甏?,還敢留宿陌生人?您老人家膽子也太大了吧,這有多危險??!我在電話里一驚一乍的,顯得驚恐不安。母親畢竟年過八十的人了,遇事處變不驚,嘴里哼哼哈哈,話語里滿不在乎。
一幅畫面在我眼前浮現(xiàn):窮鄉(xiāng)僻壤,一個耄耋老人與兩個陌生婦女躺在一鋪炕上……細思極恐。
第二天黃昏,我忙完一天的工作,匆匆駕車回家,想好好“教育教育”母親,讓她老人家有個記性,千萬提高警惕?,F(xiàn)在騙子到處都是,搶劫殺人案件也時有發(fā)生,對人要處處設防,千萬不能引狼入室。
回到家吃罷晚飯,我和母親并肩躺在老屋土炕上,我給母親講了一大堆城市里發(fā)生的事情。電信詐騙、救人被訛、拐騙碰瓷、入室盜竊,林林總總。我說這些事情,沒引起她老人家注意,她也沒接我的話茬兒,卻講起那兩個婦女。她說,大門一響,兩個農村婦女推門進來,主動自我介紹,她們是哪里人,外出打工,要往哪里去,想找個人家歇歇腳。我說,誰還沒個困難,幫一把嘛。我給她們端出現(xiàn)成的飯菜,她們狼吞虎咽,吃完洗了腳,然后躺在炕上就睡著了,睡得可香了,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
母親跟我不在同一頻道上,我說胯骨軸子,她說肩膀頭子,等于是各說各話。
母親又說:“我去你家看得清楚,城里不好,人和人都像防賊似的,門對門都不來往,摔跤了也沒人扶。哪像咱鄉(xiāng)下,老鄰居天天一起嘮嗑,一家有事大伙都來幫忙。有外人來求助,能幫的就盡量行個方便,這是積德的事情。”
其實,做生意的大哥早已在縣城給母親買了戶一百多平方米的樓房,想把母親接進城里居住。大姐來給大哥打工,跟母親住在一起,也順便照料母親生活。
按說這樣的安排已經很好,可是,母親每年只在縣城住一個冬季,清明節(jié)那天準時回老家,一直到雪花飛舞才回縣城。兒女有車接送,她就坐小轎車,沒車接送,她就自己乘坐鄉(xiāng)間小客,反正是非回老家不可,一住就是春夏秋三季,雷打不動,誰勸也沒用,我們拿她老人家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看著回家沒教育了母親,反被母親教育一番,我心里憤憤不平,回城當天在兄弟姐妹那里告了母親一圈兒狀。據說他們的反應跟我一樣,紛紛跑回家,個個驚慌失措,大驚小怪,喋喋不休。沒過三天,母親給我來電話,語氣里滿是不滿和責備,開頭便是:“三呀,你嘴咋這么欠兒呢……”
我暫時投降了。母親身體硬朗,反應敏捷,記憶力比年輕人都好,她老人家怎么舒坦就怎么辦吧,所謂孝順就是順著老人意思來嘛。
母親一如既往,春暖花開就回到鄉(xiāng)下老屋居住,大雪紛飛再回城里。從各方面反映看,母親在鄉(xiāng)下活得滋潤,老屋里天天一幫老鄰居,八百年谷子七百年糠地閑聊,她們每天早上還結伴出去散步,隔三差五摘回一把野花,插在罐頭瓶子里,再灌上水養(yǎng)著。
去年,弟弟給母親的老年機換成智能手機,并設法教會了母親如何使用。一天黃昏,我跟母親手機視頻,看見炕沿坐滿了人,多數是上了年歲的婦女,個個笑逐顏開,她們都在瞅中間那個人。
那是個中年婦女,穿得花里胡哨,揮舞著手臂,正眉飛色舞地講著什么。
我仔細一瞅,大驚失色,頓時大怒:“媽,您趕緊把那個人給我攆走!”收起電話,我狂奔下樓,開車向老家飛馳。
那個中年婦女姓陸,外號陸瘋子,上中學時我就經常看見她在馬路上閑逛,嬉皮笑臉,追打小孩子。
沒想到,這么一個瘋女人,竟然大牌明星般坐在老屋炕沿上,眉飛色舞調動著母親們的情緒,享受著老人們的崇敬和膜拜。如果哪一天她突然發(fā)作……后果不堪設想?。?/p>
我奔回老家,老屋里的人已經散了,只有母親安靜地坐在炕沿上,笑瞇瞇地瞅著我,臉上露出一絲狡黠、一絲得意。
“走了?”我問。
“不走咋地,等你攆呀!” 母親極快地接話說。
當夜無話。半夜我還想,明天把陸瘋子攆走,讓她再也不敢進老屋來,決不讓母親受到一丁點兒傷害。
翌日上午,母親見我沒有要走的意思,冷冷地問:“今天周四,不上班咋地?”
我說:“不走,不見到陸瘋子我不走!”
母親突然大吼:“趕緊給我滾,我這里不需要你!”
我愣住了,十分驚訝,母親從未用這樣的口氣跟我說話。我茫然無措,氣哼哼站著不動。
母親又柔聲說:“陸瘋子好了,不瘋了,跟丈夫在家扣了兩個大棚。她懂得可多了,肚子里有講不完的故事,你劉嬸、王大娘、溫姨她們可樂意聽了呢,她一來大家就……”
我在母親長長的目光注視下離開了老屋,離開了老家。
母親八十四歲那年,患一場大病,以后再沒回鄉(xiāng)下。不過她說:“我自個要是能做飯,還回老家,過一天得一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