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zhí)浩
也許我們可以從中國古代的詩人之死,來反推他們在世時的活法。譬如李白,他的死因猶如他的出生和血統(tǒng)一樣,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謠諑,很少有人能像他這樣終生都活在撲朔迷離之中。有確鑿記載的是,公元762年,李白病死在了他族叔當涂縣令李陽冰的家里?!肮诓粭壩遥庵鄱鄽g。臨當掛冠,公又疾殛”,這是李陽冰后來在李白遺稿《草堂集》序中,留下的有限的線索。作為詩人臨死前的近身見證者,這篇序言里有兩個字令后世聯(lián)想翩翩:一是“舟”,一是“疾”。于是,后世就有了關于李白之死的兩個版本在坊間流行:一是詩人是酒后泛舟落水溺亡的。北宋梅堯臣在他的詩作《采石月下贈功甫》中就說,李白的死因是“醉中愛月江底懸,以手弄月身翻然”。這種死法固然不太體面,似乎有損大詩人的形象,但也符合人們對詩人放蕩不羈的心理期待和預設,畢竟在世人的心目中,李白就應當以這種離奇又浪漫的方式,為自己的人生畫上句號。另外一種說法是,李白死于“腐肋病”。宋代葉夢得在《石林詩話》(卷下)里稱:“凡溺于酒者,往往以嵇阮為例,濡首腐脅,亦何恨于死邪?!卑凑宅F(xiàn)代醫(yī)學的解釋,所謂“腐肋病”就是慢性胸肺膿,而酒精中毒就是引發(fā)此疾病的重要誘因之一。《舊唐書》中記載李白是飲酒過度,最后醉死在了宣城。晚唐皮日休作《七愛詩·李翰林》,其中有云:“竟遭腐脅疾,醉魄歸八極?!睙o論是哪一種死因,李白之死大概都與酒脫不了干系。
在李白流傳后世的諸多詩篇里,飲酒詩滿目皆是,可謂放浪形骸,酒氣熏天:“高談滿四座,一日傾千觴”(《贈劉都史》);“開顏酌美酒,樂極忽成醉”(《訓岑勛見尋就元丹邱對酒相待以詩見招》);“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樂最為甚”(《月下獨酌·其四》);“此江若變作春酒,壘曲便筑糟丘臺”(《襄陽歌》);“人分千里外,興在一杯中”(《江夏別宋之悌》)……總之,我們在閱讀李白的時候,實在沒有辦法逃離各種觥籌交錯的人生現(xiàn)場,惟有踉蹌著跟隨他,去天地之間遨游。這個走在我們前面衣袂飄飄的詩人,像一道光,你永遠不可能追上,即便他停駐,轉過身來,你也無法看清他熠熠生輝的面容?!安灰娎钌?,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一杯酒??锷阶x書處,頭白好歸來?!边@是杜甫在流落巴蜀,途經江油大匡山,突然想起久未聽聞李白的消息了時,寫下的一首充滿深情厚意的小詩《不見》。作為與李白風格迥異的大詩人,杜甫盡管也行于李白身后,但我相信,在那個離亂紛飛的年代,只有他真正看清楚了李白的真實面貌。
與李白橫行于天地間的姿態(tài)不同,杜甫幾乎是躬身匍匐著行走在人世間,而且,愈是到了晚年,詩人的身形愈顯佝僂和卑微。公元770年,杜甫死在了從潭州前往岳陽的一條小船上。關于杜甫的死因,也是眾說紛紜。據(jù)《舊唐書·杜甫傳》記載:“永泰元年,扁舟下峽,未維舟而江陵亂,乃溯沿湘流,游衡山,寓居耒陽。甫嘗游岳廟,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耒陽聶令知之,自棹舟迎甫而還。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陽,時年五十九?!倍凇缎绿茣ざ鸥鳌分校藭r間由“永泰元年”修正為“大歷中”外,其記載與《舊唐書》頗為接近。及至今日,許多史家都傾向于杜甫是“大啖牛炙白酒而卒”。從杜甫留下的詩中,我們大致可以還原他在生命最后階段的行旅軌跡:杜甫帶著家眷出川之后,一路沿江而下,經江陵、公安、岳陽抵達潭州,本來計劃是去衡州投靠昔日好友韋之晉的,哪知因病耽擱了行程,當他到達衡州時,韋之晉已經調任潭州,而且上任不久后病故了。無奈之下,杜甫只有返回潭州。而此時,臧玠正在潭州作亂,杜甫只得逃回衡州,原打算再往郴州投靠舅父崔湋,但行到耒陽,遇江水暴漲,不得不停泊在方田驛,多日沒有吃到東西,幸虧縣令聶某派人送來酒肉而得救。由耒陽到郴州,需逆流而上二百多里,此時洪水一直沒有消退,杜甫便改變計劃,順流而下,折回潭州。是年深秋,他決定北歸,船行至岳陽一帶時,終因不敵病魔而歿。
這一段的行程與遭際,如果畫在一張紙上,我們很快就能看出,杜甫在生命的最后那段日子里,恍若一條無楫之舟,在南方風雨飄搖的云夢之澤里打轉,濁浪滔滔,命不由人。從“飄零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旅夜書懷》),到“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登岳陽樓》),杜甫終于在這里走完了自己凄風苦雨的一生。郭沫若曾推測杜甫的死因是“天熱肉腐”,詩人吃了聶縣令送來的變質的牛肉,飲酒而亡。但這一說法的破綻在于,聶某派人送來酒菜,無疑是出于對詩人的敬慕之情,不可能有加害之心,何況杜甫還曾作詩《聶耒陽以仆阻水,書致酒肉,療饑荒江。詩得代懷,興盡本韻,至縣呈聶令。陸路去方田驛四十里,舟行一日,時屬江漲,泊于方田》以示謝忱呢。那么,合理的解釋就應該是,杜甫在吃了牛肉喝了酒后,誘發(fā)了他體內一直就有的頑疾,隨后數(shù)癥并發(fā),身體衰竭而亡。杜甫晚年百病纏身,出現(xiàn)明顯的肝腎虧損,耳聾、齒落、眼花、乏力、頭痛、失眠,還有肺部疾病,連他的家人都常常憂懼不已:“老妻憂坐痹,幼女問頭風?!保ā肚矏灧畛蕠拦崱罚┯腥丝甲C說,杜甫最后很有可能是死于糖尿病,“我多長卿病,日夕思朝廷。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孫城?!保ā锻咕┝晷小罚伴L卿病”在古代也叫“消渴”,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糖尿病。由于長時間不得食,當日的暴飲暴食最終促成和加速了杜甫之死。這種解釋彌補了《前唐書》和《后唐書》中記載的偶然性和戲劇性,更合乎情理。
如果說李白之死的關鍵詞是“酒”,那么,杜甫之死的關鍵詞就應該是“餓”?!按浒乜嗒q食,晨霞高可餐。世人共鹵莽,吾道屬艱難。不爨井晨凍,無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保ā犊漳摇罚倪@首令人唏噓不已的詩中,我們有幸一睹詩人對待貧寒的態(tài)度。只有身處貧寒卻操持著高潔心愿的人,才會受人尊重,更何況,詩人在貧寒之中仍然堅守著“一錢看”的生活溫情。杜甫的詩中有大量描寫關于饑餓、困苦的詩句,我們完全可以說,為饑饉者而歌,構成了杜甫飲食題材寫作的重要動因,而他自己也是一個對饑餓感同身受的人,食草莖,啖樹皮,都是他一路行來司空見慣的事情。杜甫的偉大之處在于,他從未將自己置于孤寒之境,他總是能從自身的處境直達時代的普遍景象,工筆般地刻錄出眾生群像,并從中提煉出高貴不泯的人格力量:“恐有無母雛,饑寒日啾啾。我能剖心血,飲啄慰孤愁。心以當竹實,炯然無外求。血以當醴泉,豈徒比清流?!保ā而P凰臺》)這位以“鳳凰”自居的詩人,總是想以自我的心血來喂養(yǎng)時代之饑荒。在這一點,杜甫與以“大鵬”自居的詩人李白有著顯著的不同。
每一位詩人都是由自身的生命氣象和不同的生活境遇共同塑造出來的,其中究竟有多少“天注定”的成分,只有在詩人完成了對自我的塑造或改造后,我們才能去細細揣度這一件件“上帝的杰作”。“綴玉聯(lián)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惫?46年,白居易以七十六歲高齡在洛陽去世,剛剛即位不久的唐宣宗李忱在感佩之余,寫下了《吊白居易》一詩,這位靠裝瘋賣傻蒙騙過身邊的宦官、最終成功登基的皇帝,后來開創(chuàng)了“大中之治”的盛世繁榮。上述這首悼亡詩中的“造化無為”四字,基本上可以涵蓋白居易冗長的創(chuàng)作和宦海生涯。
白居易的死因,沒有李白、杜甫那么多的不確定性,畢竟他活得比他倆都長久,完全可以算得上是詩人中的壽終正寢者。大約在六十七歲那年冬天,白居易曾患過一場風痹(中風),而在此之前詩人的身體就出現(xiàn)了許多故障,尤其是眼疾特別嚴重。白居易寫過許多關于疾病的詩,僅以《眼病》為題就寫過兩首:“散亂空中千片雪,蒙籠物上一重紗。縱逢晴景如看霧,不是春天亦見花?!保ㄆ湟唬把鄄負p傷來已久,病根牢固去應難。醫(yī)師盡勸先停酒,道侶多教早罷官。”(其二)這還不包括其他一些描寫自己眼疾的詩。醫(yī)師總是勸他戒酒,但白居易又是一個嗜酒如命之人:“鏡里老來無避處,尊前愁至有消時。茶能散悶為功淺,萱縱忘憂得力遲。不似杜康神用速,十分一盞便開眉?!保ā剁R換杯》)在詩人看來,再也沒有什么能比飲酒更讓人忘憂的事了。后來白居易的聽力也出現(xiàn)了問題,在《老病幽獨偶吟所懷》里他寫道:“眼漸昏昏耳漸聾,滿頭霜雪半身風。已將身出浮云外,猶寄形寄逆旅中。觴詠罷來賓閣閉,笙歌散后妓房空。世緣俗念消除盡,別是人間清凈翁?!鄙沓龈≡疲渭哪媛?,這是詩人對自我心境的真實寫照,但日日觥籌交錯,夜夜笙歌鶯舞,同樣也是詩人對自我生活的真實寫照。晚年的白居易沒有哪一天不是活在“慶余年”的心理狀態(tài)中,身處高位,財富盈室,卻無子嗣可以承繼;環(huán)顧四周,身邊已經沒有了可以唱和之人,元稹死了,劉禹錫也走了,詩人只能在長吁短嘆里悵望著徐徐到來的生命盡頭,僥幸與竊喜交織:“銷磨歲月成高位,比類時流是幸人?!保ā断踩胄履曜栽仭罚╊愃频脑亣@調在白居易晚期詩篇中不停泛溢,幾乎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笑語銷閑日,酣歌送老身。一生歡樂事,亦不少于人”(《洛中春游呈諸親友》);“夜深吟罷一長吁,老淚燈前濕白須。二十年前舊詩卷,十人酬和九人無”(《感舊詩卷》);“無限少年非我伴,可憐青葉與誰同?歡娛牢座中心少,親故凋零四面空”(《杪秋獨夜》);“榮枯憂喜與彭殤,都似人間戲一場”(《老病相仍,以詩自解》)……這樣的人生結局,或許是早年那位“心憂炭賤愿天寒”的詩人沒有想到的,當年的他也曾以“采詩官”自居,抨擊時弊,為百姓而歌,但一場貶謫令他逐漸走向了“臥遲燈滅后,睡美雨聲中?;宜逌仄炕穑闾砼换\”(《秋雨夜眠》)的慵懶生活里,身體自然是舒服了,而心靈仍會不時悸動。
白居易死后,李商隱受其養(yǎng)子白景受所托,為他撰寫下了《墓志銘》,文中歷數(shù)白居易一生的仕官經歷和生活,卻對其文學成就和貢獻只字不提?!短撇抛觽鳌分杏涊d過這樣一件事:“時白樂天老退,極喜商隱文章,曰:‘我死后,得為爾兒足矣。’白死數(shù)年,生子,遂以‘白老’名之。既長,殊鄙鈍,溫飛卿戲曰:‘以爾為待郎后身,不亦忝乎?’后更生子,名袞師,聰俊。商隱詩云:‘袞師我嬌兒,英秀乃無匹。’此或其后身也。”從這則文壇趣事中,我們得以窺見詩歌和詩人的代際傳承,以及存在于傳承過程里的相互融通與背馳。在白居易去世十二年后,李商隱也因病去世,享年四十二歲。“薄宦頻移疾,當年久索居。哀同庾開府,瘦極沈尚書?!币蚱渖霸鳌队袘言诿娠w卿》一詩,有人推斷出,李商隱可能死于“消渴癥”,而這種病象與杜甫多少有些相似。
當我們歷數(shù)中國古代詩人的死因時,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死于貧窮,死于疾病,死于沙場,甚至像謝靈運那樣,被人誣告“謀逆”,斬于街市的詩人,比比皆是,飄滿了詩歌史的長河,然而,因詩歌而自殺的詩人卻極為罕見:為了詩歌而選擇死的人幾乎沒有;因為詩人身份而與現(xiàn)實世界發(fā)生齟齬,最終選擇了自盡的人少之又少。這一點與世人對近現(xiàn)代詩人的理解和觀感迥然不同。從本質上來講,詩人之死其實較之于普羅大眾之死并無特別之處,但正是因為普羅大眾之死的多樣性,反過來映襯了詩人之死的單調性。這無疑是中國古代文化中尤其是詩人群體里,非常獨特的一個現(xiàn)象。尤其是,當我們考慮到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有著清晰面貌的詩人屈原,是以抱石沉江的激烈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時,關于詩人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了。
公元前278年,屈原在汨羅投水自盡。在長達兩千多年的中國文明史上,從來沒有哪一個人的死亡像屈原這樣,被后世反復談論,被祭奠,被引申,被牽強附會或微言大義。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以自殺的方式結束自己生命的文人,屈原投江的水花從來不曾有過平息之日。有時候,我們甚至覺得,人們對屈原之死的興趣蓋過了對他生前生活的關注,仿佛這個人在人世間六十二年的光景,都濃縮在了他毅然赴死的那一刻,人們只有通過反推,才能還原他本來的生活。
在有文字記錄的文獻里,賈誼或許是屈原之死的第一位報喪人,他在《吊屈原賦》中開篇即寫道:“恭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側聞屈原兮,自沉汨羅。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殞厥身。嗚呼哀哉!逢時不祥。”賈誼作此賦時大約是在公元前176年,他被貶到了長沙做長沙王的太傅,途經屈原放逐之地,聽聞一百年前屈原在這里投江的故事后,感同身受,不禁生發(fā)出了“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的悲情。司馬遷在《屈原賈生列傳》中用很大的篇幅描述了這兩位命運相若的文人,但對于二人之死的記錄文字卻差別很大。對于屈原,司馬遷寫道:“于是懷石遂自沉汨羅以死?!倍鴮τ谫Z誼,他是這樣寫的:“懷王騎,墮馬而死,無后。賈生自傷為傅無狀,哭泣歲余,亦死。賈生之死時年三十三矣。”如果我們稍稍留意一下作者的語氣,就不難發(fā)現(xiàn),前文語氣之果決剛毅,后文語氣之綿軟無力?!靶哦娨?,忠而被謗”,是司馬遷對屈原人生處境的精準把握,當然也是后來的史家學者在探討屈原之死時,緊緊圍繞的核心之一。
潔身說、殉國說、殉情說、殉道說、殉楚文化說、尸諫說、政治悲劇說,甚至賜死說,等等,學界對于屈原之死的原因,作了各種各樣的闡釋,真正能讓大眾接受的,不外乎是以下幾點:首先,屈原是一個具有高潔理想和品格的人,“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詩人自認為,他生來就應該肩負著為國家“美政”的義務和責任,何況他具有與生俱來的美好品德,而且行為上也一直潔身自好。因此,當遇到賢明的君王時,他就能踐行自己“美政”的愿望,而當他遭遇到昏庸的君王時,理想就會破滅。而他侍奉過的兩位君王,無論是楚懷王還是頃襄王,都恰好是昏君,但他絕不會放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宏愿。其次,屈原是一個情感熱烈甚至激烈的詩人,除了《離騷》外,我們看到他的《九歌》《天問》《遠游》《湘君》《九章》等詩篇,都具有非常強烈和濃烈的情感架構,詠嘆調是詩人最主要的發(fā)聲方式,高亢、明亮、無與倫比的想象力,和復沓與回旋結構,是這些作品的基調。這種上天入地的浪漫主義文學情結,包羅萬象的審美體驗,顯然不可能兼容人世間的污穢,因此,才有了屈原與漁夫之間那場著名的對話,所謂“質本高潔還潔去”“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漁夫》)第三是滅國之災。屈原一生遭遇了兩次放逐,四十三歲被第二次放逐后,他自知已經很難再返回政治權力中心,“美政”的愿望幾近落空,但仍然沒有熄滅他呼告的熱情和救世的熱忱。公元前298年楚懷王被秦國擄走,頃襄王即位后自不量力,大行“射政”,隨后秦將白起率軍大舉南侵,攻占楚國陪都鄢,翌年又占都城郢,楚國被迫遷都。這件事無疑是對屈原的致命一擊:“知死不可讓,愿勿爰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边@是詩人在其絕筆詩《懷沙》中對自己發(fā)出的內心的律令,至此,殺身成仁只是早晚的事情了,再也沒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和懸念。
屈原創(chuàng)造了中國古代士大夫階層,尤其是詩人,面對國家、面對理想的破滅和現(xiàn)實的無情時,所具有的人生態(tài)度的一種模板或樣式,不斷啟發(fā)著后人反復追問生命的終極價值和意義。無論是他“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離騷》)的濟世態(tài)度,還是“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離騷》)的自我意志,都深刻影響了中國文化的精神走向。按理說,后世的文人特別是詩人,都會以他為榜樣,前赴后繼地去踐行自己的人生理想。然而,現(xiàn)實的情況是,上下幾千年,我們發(fā)現(xiàn),真正以屈原的人生路徑為指引者,幾乎沒有。一代又一代詩人重復行走在得意與失意交替的道路上,經受著被貶謫、被毀損、被流放,以及貧窮、疾病等各種各樣的磨難,卻始終秉持著好死不如賴活著的理念,完成了大同小異的人生結局。我們不禁要問:這是為什么?其實,答案很簡單:因為詩人們的價值觀念和人生態(tài)度,不可能超越社會給定的價值觀和人生觀,而中國在儒家思想成為正統(tǒng)之后,重生文化便成了主流。所謂“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強調人生在世應該以日常生活為人生之根本,細致體味日常生活中的冷暖炎涼,在平凡、世俗、具體的日?,F(xiàn)實生活中,建立起個人與他者之間的共存互依關系。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死亡就變成了一個可以被無限懸置的命題,而人生在世最需要破解的,是我們生而為人后究竟該如何活下去的命題。重生文化在此基礎上拉開了與西方文化中“未知死,焉知生?”的距離。嚴格來說,中國人的生命觀就是由此坐實的,對于普通人來講,生命意義在于活下去,而對于士大夫階層包括詩人來講,生命的意義就在于濟世報國,將個體生活融入更為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里,成為社會生活的實踐者。屈原生活的時代,儒家思想或儒家文化所倡導的生活方式,尚未完全波及中國社會的各個層面,而楚國當時盛行的是道文化,“子惡乎知說生之非惑耶?子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耶?”這是莊子在《齊物論》里提出的疑問,意思是,死亡其實就是回家,一個人不能因為長時間流落在外,回到家里后反倒感到了不適和懼怕?!叭鯁省钡挠^念,以及由此進一步推導出來的“惡生悅死”觀,與楚國民間盛行的“娛死”文化大有近似之處,這種視死如歸的生命觀遠比儒家文化來得激越,也更為自由任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觀切云之崔巍?!保ā渡娼罚┣谠娖餆o數(shù)次強調自己與眾不同,也必將特立獨行,終使他的自殺行為也成為了中國文化史上的一件孤例。
“東郊絕此麒麟筆,西山秘此鳳凰柯。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汝何。”公元680年,享有“初唐四杰”之稱的詩人盧照鄰,在留下了這首生無可戀的《釋疾文·粵若》后,跳河自盡了。這位曾經寫出過名作《長安古意》,吟誦出“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的杰出詩人,在《五悲文》里悲嚎道:“骸骨半死,血氣中絕,四支萎墮,五官欹缺。皮襞積而千皺,衣聯(lián)褰而百結。毛落須禿,無叔子之明眉;唇亡齒寒,有張儀之羞舌。仰而視睛,翳其若瞢;俯而動身,羸而欲折。神若存而若亡,心不生而不滅?!痹娙艘呀洷粵]完沒了的麻風病,折磨得完全喪失了生活的耐心,他提前給自己挖好墓坑,隔三差五就讓人將自己抬入坑道,一心求死,最終卻以跳河的方式達成所愿。
死亡因為是一次性的,因此,它總是人生中最為莊重的一件事情;而自殺因其慘烈,更需要我們厘清生命的意義究竟何在。如果活著僅僅是為了承受悲苦,那么,就有兩種人生態(tài)度橫亙在我們面前:一是你想拯救世人之悲苦,卻無能為力,又不情愿眼睜睜看著悲苦在世間洶涌蔓延,你該怎么辦?二是你視自己為悲苦的化身,直面悲苦,咀嚼悲苦,直到悲苦將你吞噬,你又該怎么辦?每一位詩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給出答案,但事實是,這個問題沒有、也不應該有標準答案。死亡總在為求生者讓路,但每一條道路總有盡頭。公元427年深秋,陶淵明意識到自己很快就要抵達生命的盡頭了,于是,寫下了那篇著名的《自祭文》:“天寒夜長,風氣蕭索,鴻雁于征,草木黃落?!逼届o,坦然,毫無情感上的起伏,他終于成功地將自己的一生兌換成了草木生長與凋零的過程。源于自然,歸于自然,終至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