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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裙子

2022-07-06 08:00于波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22年5期
關鍵詞:高雅佳佳

于波

余雁從包里掏出近視鏡戴上,跟在麻稈似的保安老郭身后,在四層的宿舍樓里看房子。

“哎,你看我們老板的眼光,開發(fā)區(qū)剛開發(fā)時就把河灘地買來,你看租給你們這些打工的人,前面兩棟全住滿員是吧。等著租的人還多得不得了。”保安老郭左手拇指和食指,掐著煙頭吸了一口,很有派頭地端著手臂,用抽煙多年導致的啞嗓子絮叨。

他右手嘩啦著拴鑰匙的大圓鐵盤,打開一個空房間的門,往窗戶對面一指:“你看,你們外地人有多少在這拉家?guī)Э诘刈≈_€是我們老板有眼光!”

對面兩棟樓邊,幾個還裹著冬裝的小孩在沙堆旁打鬧。不少住戶的陽臺繩子掛滿大大小小的衣物、被單,萬國旗似的在灰塵暴土里飄擺。

院里的幾棟樓就是簡單的大板樓,兩側有開放式樓門,走廊一通到底。即使白天也幽暗著,只有兩頭窗戶附近有點光亮。房間平均四十平方米,隔斷出了廚衛(wèi)臥和陽臺,做單身宿舍可以,拖家?guī)Э冢€有老人來帶娃的人家,真不知道該怎么住。余雁如今體會到在外謀生有個窩不容易,她為找房子也跑了半個蘇市。

“那是老樓了?!北0怖瞎恍嫉厥栈匾暰€,“你看現(xiàn)在的這個樓剛蓋好,在開發(fā)區(qū)是最好的。你看這陽面的光線?!崩瞎鶑堥_干癟泛黃的手指,在從窗口射到房間的光束里晃。

“沒有樓宇門,安全嗎?”余雁蹙眉懷疑。

“我們保安在院里會布控,哎布控!”老郭吸完最后一口煙用鞋底把煙蒂碾碎,“不是正經人我們不租給他!”

余雁按老郭說的價錢,在二樓選了陽面的房間。她年近四十,面貌年輕。如果不知道她的職業(yè),很可能以為她是教師,還是教藝術那類的。這種判斷誤差,和她沒生育過又愛看書有關。其實她在東北老家的工作是代購。就是到外地的批發(fā)市場,替市內對某些衣服鞋帽的款式需求量少,不值得往外地跑一趟的商家代買回去。每件收點薄利也夠她花銷的。不過這個行業(yè),隨著她年前離婚而終結。

余雁前夫是公務員,倆人從一見鐘情到結婚,可以說是甜蜜恩愛。以至于她每次出外進貨,在異地的小旅館,都會因為那熟悉的男人的味道和讓她枕著的懷抱不在而睡不著。但是,他們結婚多年一直沒有孩子。婆家人陸續(xù)給她臉子看,嫌她體質差不容易受孕,連勸帶逼地讓她吃各種偏方。當房事和孕育這種私密的事情,變成別人茶余飯后的話題,她前夫的臉色也不好看了。余雁白責對不起丈夫,她前夫人高馬大愛打球,每次都把她累得筋疲力盡,就這樣她都不能給他孕育出一個孩子。后來,婆家人帶她去京城權威醫(yī)院檢查,她沒事,他死精。

當時她緊緊抱住不愿轉身面對她的男人的后背,說她不介意,說這個家有他寵著她就好,倆人就這么一直過下去。余雁也不知道,這是女人對感情的惰性,還是她真的不介意沒孩子。反正,她再看見別人家小孩的時候,就不受控制地流眼淚。她比以前更想知道自己能生出男孩還是女孩?孩子的皮膚是白凈還是黝黑,眉眼鼻子嘴乃至身材,哪里會像她?

母性,是一個女人的本能!本能啊,當它無處安放就是一種痛苦。

前夫開始酗酒晚歸,回家也不碰她。她主動惹他,他冷淡得像是強迫他當苦力!直到余雁聽說,他在外面找女人。前夫對歇斯底里質問他的余雁說,決定了,放過她,給她重新尋找幸福的機會。

生活一下子失衡!余雁最需要的不是尋找幸福,而是尋找平靜。她遠離老家到千里之外的蘇市,打算做個小生意。就是從開發(fā)區(qū)眾多的服裝廠里收庫存,賣給當?shù)氐耐赓Q市場掙差價。這種倒手買賣不確定性大,但利潤多,她以前就聽說過。

安頓好的第一個早晨,余雁梳洗完剛要出去,聽見走廊一陣喧囂:急促的腳步聲,方言打招呼聲,關門的回音聲。每個房間,都像魔盒蓋子被統(tǒng)一時間打開似的,吐出來自不同地方的人。一小時后走廊歸于安靜,她才開門出來。走廊的寂寥昏暗符合她的心境。

突然斜對面“砰”的門響,探出張披頭散發(fā)的臉。余雁本能地退后,心咯噔一下。探頭的人把門開大整個人走出來,是個長發(fā)及腰穿著睡衣的女人。光線從門里射到昏暗的走廊,把她映成一個豐滿的剪影。逆光看不清她具體模樣,但余雁也穩(wěn)了心神繼續(xù)走。

“昨天你看房,老頭收了你多少房租?”年輕女人對她招手。

余雁頓住腳步,遲疑地看著她。這女人的出現(xiàn)和問話都太唐突了,在陌生的城市,唐突得令人戒備。

“我和你說,房租能講價,大老板給他們底價,保安給大老板看房子自己加價?!?/p>

余雁暗忖,難道是個熱心腸?

“每月五百二,多不?”

“多!我講到四百六,你那陽面加二十塊,頂多四百八!”年輕的女人態(tài)度篤定。余雁適應了光線,看清她的模樣:二十幾歲,圓臉化了精致的妝。平淡的五官中,一雙大眼睛明亮靈動會說話似的,也因此,使她可以被劃入美女行列。

“你交了幾個月的?”年輕女人繼續(xù)問。

“半年。”余雁心里掂量,如果真按她說的,每月多交四十元,半年就多出兩百四十元呀。她剛到蘇市,還不知道哪天才有錢賺。

“呀!一年多出一個月房租!走,我?guī)湍阏依项^要去!”女人也剛好算完,返身進房間:“我換下衣服?!?/p>

余雁一時沒接受過來。這個陌生的年輕女人,什么情況?以她三十七歲的年紀,體驗過不少世態(tài)炎涼,知道人們之間太多的狀況是:貌似關心地詢問,敷衍地點頭,客氣地微笑,然后無情地轉身。多少人信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幸災樂禍已是可貴。

不一會兒,年輕女人換好了紅色過膝連衣裙。裙子的領口裝飾有細碎的花邊,和她踩著的有絲帶的鞋很搭。江南三月,雖說氣候回暖,穿裙子還為時過早,但也使這年輕女人在春季亂穿衣的人群里,顯得特別的精神。

“走哇。今天不知道胖老頭和瘦老頭誰當班。”她晃著鑰匙上發(fā)光的卡通掛飾,對打量她的余雁說,好像倆人是熟悉多年的朋友。

“兩個老頭?”余雁費力地跟著她快速的腳步,后悔沒戴眼鏡出來。

年輕女人看出她眼神不濟,拉住她手:“你近視眼?”然后不等余雁回答,又白顧說,“對,老郭就是瘦老頭。還有一個姓王的胖老頭。瘦郭愛吹牛,胖王嘴冷。喲,當心,這家門口有堆礦泉水瓶子。前面兩個舊樓走廊都有感應燈,這個新樓就沒按?!?/p>

余雁笑了。身邊有年輕女人的嘰嘰喳喳,走廊顯得不那么長。

保安室沒人。等了半天,值班的胖老頭買降壓藥才回來。一邊抱怨孩子鬧離婚他沒睡好血壓飆到一百八,一邊不耐煩地問余雁什么事。年輕女人替余雁答了,又為余雁的房租,和胖王唇槍舌劍。最后剛吃完降壓藥的胖王,為避免再吃一片,答應半年后續(xù)租的話,這次多出的錢就算預付。事情完滿解決,余雁說年輕女人熱情能干,不做生意可惜了。

年輕女人叫高雅,二十七歲皖北人。她從零錢包里掏出小鏡子,又捏一張面巾紙,吸著鼻子周圍的油汗抱怨道:“說得輕巧,哪有本錢做生意呢?還帶個上學的崽兒!”

和你老公一起想想辦法唄。余雁心道,但沒說出來。

按計劃,余雁上午要去管委會后面的啟航外貿,打聽庫存的情況。這是她昨天找房子時,看到的附近規(guī)模最大的服裝廠。高雅要去菜場買只活殺雞。她女兒佳佳今天半天學,正好把雞燉了給佳佳補營養(yǎng)。余雁聽她一路眉飛色舞地講佳佳的種種趣事,心里奇怪,高雅二十七歲,孩子卻五年級了!路過管委會時,余雁竟沒有拐彎去啟航外貿,隨著高雅去了菜場。高雅買雞,余雁在對面超市買零食。又和高雅一起去了開發(fā)區(qū)小學門口,等佳佳中午放學。

佳佳溜邊兒走在班級排尾,剛在校門口出現(xiàn),高雅就把她抓過來,讓佳佳給余雁背英語課文。清脆的童音,把五年級的英語課文背得滾瓜爛熟!余雁有點恍惚,如果自己有個女兒,是不是也能呱呱呱地背英語?是不是也像佳佳小巧玲瓏?她把零食袋子遞給佳佳,女孩眼光驚喜,她抑制著看媽媽表情同意才接,然后羞澀地說謝謝阿姨。余雁又幻想,有個孩子喊她媽媽該多好。

下午余雁跑了幾家廠都碰釘子,好在啟航外貿的保安收了她家鄉(xiāng)特產,給了她主管的電話。所以余雁心情還不錯,順路逛了夜市吃完麻辣燙才回來。走進宿舍大院,余雁遠遠就認出高雅家的陽臺。她家陽臺的晾衣繩上,曬著她白天穿過的紅裙子,正東搖西晃地被風左右著方向。

余雁上樓,發(fā)現(xiàn)210門口貼了張字條:余姐,到207來一下。

余雁住的房間號是210。207就是斜對面高雅家。余雁收了字條,進門先打盆熱水浸泡發(fā)脹的腳。她剛到蘇市還沒買車,為了熟悉開發(fā)區(qū)情況,走了小半天,屁股挨著床就不想動了。

第二天早晨,過了魔盒吐房客時間,余雁正要去啟航外貿,房門被輕輕地敲了兩下。

“誰?”余雁邊問邊開門,高雅端著一個扣蓋的小鍋站在門口??諝庵袕浡鴮儆诓妥赖南阄?。她穿著領口有花邊的紅裙子,依舊化了妝,水靈靈的大眼睛盈滿笑意地望著余雁。余雁想如果自己是男人,在這瀲滟的眼波里,沒準把持不住。

“佳佳上學了?”余雁把她讓進來。

“早走了。昨晚上燒的雞湯,給你送來你不在,今早我用砂鍋熱了,你趁熱快喝?!备哐叛劬咭暳艘槐榉块g,把小鍋放在墻角的桌上。桌上還有泡面袋沒扔。

“你早上就吃泡面?不行的,人無論如何都不能虧待肚子。我媽說,先吃飯后喝湯,不找醫(yī)生開藥方?!备哐怕槔貜耐爰苌夏闷鹦⊥?,舀湯遞給余雁,熟稔的像在自己家給佳佳盛湯一樣。

余雁填了一肚子泡面,胃里沒有安放這碗雞湯的位置,又不忍拒絕她,被動地接過雞湯碗吹著熱氣兒。

“我昨天太累了,看見字條也沒去。雞湯你給佳佳喝,給我多不好意思呀?!?/p>

“有啥不好意思的,你給佳佳買零食,她開心??!”高雅在余雁對面的塑料凳坐下,“再說,我就喜歡有文化的人,我看著你,覺得你有文化!”

余雁紅了臉:“我是做倒賣小生意糊口的?!?/p>

“那你肯定比我有文化,我剛上初中,我爸把我媽打跑了,就不讓我讀書,讓我在家喂豬做家務,伺候他們爺倆。他和我弟一起使喚我,不順心就打。我弟小不懂事和他一起罵我?!备哐胖刂貒@口氣,眼光飄到窗外。

“所以你早結婚有自己的小家庭,孩子大了你還年輕,我羨慕呢?!庇嘌惆参康?,給高雅也盛了一碗湯放到她面前。

“我……”高雅咬唇站起來,“你喝吧?!彼叩介T口,停住又回頭說,“佳佳要吃筍,我去丁壩市場批點兒,你去不?我新買的電瓶車馱你去。

“好啊?!庇嘌阏f完,自己也莫名其妙,怎么又答應了?不是要去啟航外貿嗎?

很快,余雁就習慣了和高雅的相處模式:早晨上班潮過后,她肯定化了妝來敲門。然后她倆互送一些自己做的吃食,午飯就在一起吃。高雅頓頓離不了辣蘿卜干和白菜炒粉絲。她做白菜炒粉絲是一絕。

粉絲是專門挑的農家粗粉。她先把粉絲放熱水鍋里燙幾分鐘,然后往灶上的油鍋里扔蔥姜蒜,爆炒出味撈出來,放切好片的白菜繼續(xù)爆炒,再加醬油添湯,淀粉勾一點兒芡,最后放燙得半熟的粉條,大火噼里啪啦再翻炒幾下,出鍋!那時段,空間里全是爆炒白菜獨特的鮮香味。余雁看了幾次后自己做,全然不是高雅燒出的那個味道,好像白菜想不想美味,也認人一樣。

高雅說她會燒幾樣家常菜,都是被那個對她非打即罵的父親逼出來的。她父親做完農活回來,就往飯桌前一坐。先喝二兩散白酒,邊喝邊把被他打跑的高雅的母親臭罵一頓,然后挑剔高雅做的菜不好吃。一個不順心,筷子隨時往她臉上一扔!再往地上吐口痰吼道:“小婊子!老子養(yǎng)你這么大,連小菜都不給老子燒好吃!將來你找個男人,給人家打酒燒菜吃去,老子是白養(yǎng)你了!小婊子!”

“你聽過有親生父親,罵自己女兒是婊子的嗎?”高雅緊咬嘴唇,眸光倔強地看向余雁。

“沒有?!庇嘌銚u頭,“你父親,唉,可能是太辛苦口不擇言吧。”她勸完,發(fā)現(xiàn)高雅瞥向窗外的眼睛里水靈靈的。

“別多想了!”余雁又蒼白地安慰了一句。她體會不到高雅的情緒。余雁的父親是國企干部,像一棵大樹萌庇了一家子人。所以她無法想象一個花季少女,母親出走被迫輟學,終日被父親語言羞辱拳頭暴力該是如何痛苦。人對于沒經歷過的事情,很難共情。理解,這兩字就是外交詞匯。就像她自己沒有孩子,還因為沒孩子被離婚了,別人也無法體會她的崩潰和她內心里的某種荒蕪一樣。

一般上午余雁沒有特殊的事,就坐高雅的電瓶車后座,去丁壩買批發(fā)價的菜。高雅愛逛十字繡店。她房間墻上掛了好幾幅繡完裝裱好的十字繡畫,有山水花鳥、萬馬奔騰的,有寫意情侶和寫著“家和萬事興”的。她問余雁喜歡什么圖案,說抽空繡給她。下午余雁去跑市場,或者請相關人員吃飯。高雅則去美容院,演示推銷某個牌子的化妝品。美容院開門晚,打烊也晚,所以余雁經??匆娂鸭褕?zhí)拗地在路燈下等高雅。

經過兩個多月的聯(lián)絡,這天下班前,啟航外貿的小丁,終于同意把一部分庫存賣給余雁。另幾家工廠沒談下來,但啟航的貨源,也夠余雁短時間內租房吃飯的。價錢講妥后,為防止夜長夢多,余雁馬上去雇貨車。她要把庫存里五千套剪標的童裝先吃下,放宿舍里再去找收貨的商戶。

在等車主加油時,余雁眼光落到街邊小店里鮮艷的女孩飾品上。她進去給佳佳買了一沓發(fā)箍和頭繩。佳佳頭發(fā)長了不肯剪,余雁經常癡癡地,看高雅給女兒梳頭編辮子。

五千套童服一百個紙箱。從工廠出貨,是小丁喊了幾個工人幫忙裝上車。到宿舍區(qū)卸貨,可就余雁一個人了。車子開進宿舍樓大院,余雁一抬頭,看見高雅在陽臺曬的紅裙子,心里有了底。高雅勤快,衣物每天清洗,房間也比余雁收拾得干凈。她陽臺的裙子在,她就一定在家。

余雁給保安瘦郭買包香煙,請他看貨,給司機另加錢搬箱。她自己算個勞力,準備到樓上再喊高雅一起搬。司機摞五個紙箱抱起健步如飛地走在前面,喊余雁快點,他還有別的活兒。

余雁抱倆紙箱小跑地跟著,沒到二樓就聽到爭吵的嘈雜聲。走廊狹窄攏音像擴音器,有幾家把門打開縫看熱鬧。不待余雁聽清楚吵的什么,一扇門砰地打開,里面沖出個男人。他身后隨即又追出來一個人,舉著菜刀。那男人疾速擦過余雁的肩膀,撞掉她懷里的紙箱跑下樓。司機這時已經走到210門口,大聲催她開門。余雁顧不上看那男人,趕緊蹲下收攏紙箱。追出來的人看見余雁,停了腳,沖樓梯下面罵:“有種你別回來,有多遠滾多遠!再來,老娘砍了你!”

“高雅?”余雁抬頭,驚得嘴合不上。舉菜刀追出來的人真是高雅!她頭發(fā)和睡衣上粘著湯汁,有股糊鍋的味道,菜刀上沾著碎菜葉,跑出來時人還光個腳。不遠處敞開的207的門口,佳佳也光著腳,倚著門框抹眼淚。

“啥情況?家里進壞人了?”余雁站起來要去追。

高雅擺擺手,對余雁的問題沒有回答,氣呼呼地捧起地上的兩個紙箱,把刀放箱上轉身一邊往210走,一邊喊佳佳幫阿姨搬箱子。

余雁開了210的門,又到207閂口讓佳佳回屋寫作業(yè),把背包里的發(fā)箍和頭繩,一股腦地掏出給佳佳:“佳佳你看?!?/p>

“嗚嗚嗚,阿姨!”佳佳剛停了眼淚,看見余雁,趴桌子上又哭起來。地上床上都有散落的書本和衣物。余雁把頭繩塞到佳佳手里,揉揉她頭發(fā)又出去搬貨。司機等著走呢。

還有一個月就是江南梅雨季。到時候二十多天陰雨連綿,雇車去倉庫來回運貨不方便。余雁決定入梅之前辛苦點多跑幾家貨源,這樣梅雨季的濕熱里,她就能少出去幾趟。

人行幾個月余雁才知道,盯著庫存生意的人多得能打破頭。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幣誰不想要!她最頭疼的不是跑市場、搶生意,而是和關鍵人物應酬喝酒。

華夏五千年的酒文化,一直被發(fā)揚光大。一群不熟悉甚至不認識的人坐一起稱兄道弟、喊姐叫妹,然后噦唆一堆套話,喝出幾個空瓶子,就敢吹天老大他老二。余雁最頭疼這種場面,但分配她財路的主管們喜歡。

五月開始悶熱,酒桌上啤酒興盛起來。飯點兒大廳里到處是“咔咔”開啤酒瓶蓋的聲響。余雁訂了包間請啟航的后勤主管小丁和廠里幾個部門的負責人吃飯。剛入座男人們就開始扯葷話,女人們偷笑著點菜。突然包間的門開了,進來的不是服務員,是個黃色卷發(fā)、領口開得極低、貼胸套著印有某某啤酒圍裙的促酒小姐。她在男食客身邊停下,長而卷曲的睫毛下的眼睛,對女食客瞄也不瞄。雪白的臂肘搭在小丁的椅背上說:“大哥,大熱天兒的光喝啤酒能解渴嗎?紅酒不爽快,白酒太上頭,不如我這某某扎啤,喝好了不光生意談得成,美女都能跟你走?!?/p>

小丁的老婆是廠里食堂管事的。民以食為天,小丁知道在座的人都有可能是他老婆的眼線,就呵呵笑著不吱聲。小丁身邊的男人喝了幾杯馬尿,油膩的眼珠在促酒小姐的臉蛋和惹火的身材上轉,伸手掐了她袒露的肩膀一把:“誰跟我走?妹妹你跟我走唄!”

促酒小姐笑嘻嘻地拍掉男人的手,身體卻從小丁的椅子挪到這男人的椅背后,雙臂搭在椅背上,彎腰探出高聳的胸脯:“那就看大哥的酒量了。某某扎啤,夏季新推出……”

余雁正和財務妹子低頭研究菜譜,驀地感到不對勁兒。她抬頭,起身向正熱切推銷扎啤的促酒小姐走過去:“好啊,我和你去看看扎啤!”

遠離了包間的洗手間里,余雁的臉上顯出了不悅:“高雅你換工作了?咋來這亂糟糟的環(huán)境,你這樣,佳佳得怎么想?”

高雅摘了頭套,余雁才發(fā)現(xiàn),她把長發(fā)剪了。也許是頭發(fā)短的原因,她的臉瘦了顯出腮骨。高雅用手甩著頭套呼呼扇風,眼光閃躲了余雁的直視:“我怎樣了?余姐,首先我得能養(yǎng)活她?!?/p>

余雁和高雅相處這幾個月,發(fā)現(xiàn)她脾氣倔嘴硬,從來不會像甜妹子那樣姐長姐短的。現(xiàn)在她喊她姐,余雁閉了嘴怕她臉上掛不住。

“等我把這桌扎啤賣出去,回頭再跟你說?!币娪嘌慵m結地站著,高雅急著要出去。

余雁攔住她:“高雅.你要是單純地賣扎啤的話,就別進去了,多少杯和我說這桌是我請客戶?!?/p>

高雅臉色立刻白了,眨眼仰了一會兒頭,似笑非笑道:“什么叫單純地賣扎???不單純我還能怎么著?”說完她把卷發(fā)對著洗手間的鏡子,妥帖地戴好,沒再看余雁丟下一句,“我忙去了?!?/p>

梅雨季來臨。淅瀝的雨,不緊不慢不大不小,還不停。像個頑固的男人,誰也改變不了他的節(jié)奏。余雁覺得就像她前夫,當初他執(zhí)意要和沒工作的她結婚,后來又不顧一切地要和沒過錯的她離婚。聽家鄉(xiāng)的朋友說,她前夫找人了,女方比他大幾歲,開個小美容院。

“那女的臉上不知道打了多少玻尿酸。有個男孩十五了,個頭比你前夫都高。那女的讓孩子管他叫爸爸。雁,你說尷尬不。”朋友笑。

“男孩叫嗎?”

“叫?。≡趺床唤?,你前夫在機關怎么也是個干部,將來能幫那孩子聯(lián)系工作,也說不定?!?/p>

“啊,挺好。”余雁沉吟道。

她放下手機后想了想,真挺好。分解的婚姻,給了她自由,給了他被叫爸爸的機會。原來他心里也是渴望孩子的,余雁如今才意識到這點。

高雅的手機號換了,余雁敲了幾次207的門沒人開。她回想她們上次見面,高雅蒼白著臉仰頭憋淚的樣子,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好心說錯話,被她誤解了。余雁買了零食挑佳佳放學時間在樓門口轉悠,依舊沒看到她們娘倆。讓她確定高雅還住在這兒的,是207的陽臺,偶爾飄著在梅雨天里一直曬不干的紅裙子。

有一天余雁買菜回來路過保安室,被瘦郭喊進去聊天。瘦郭在提到207房客時,褶皺的刀條臉上浮現(xiàn)出意味不明的笑紋。這點笑紋竟讓他枯萎的面容,泛起了一絲生機:“哎,你看那個女人!”

瘦郭點了一根煙,蹺起二郎腿又往頭頂吐了口煙圈兒,仿佛不是在說話,是準備品鑒一道美食:“哎,你看她拿菜刀把她老公趕跑了,她那個逍遙快活!嘖嘖嘖,你看有幾個女人拿菜刀砍老公的!”

“拿菜刀砍老公?”余雁這才想起來搬貨的那天晚上,撞掉她紙箱的男的。當時她就懷疑是佳佳的爸爸,后來忙于生計就忘了問這碼事。

“全院人都知道,你們一起玩不知道?”瘦郭的小眼睛透過緩緩盤旋的煙霧,不相信地在余雁臉上尋找她知情不舉的表情線索。

“人家夫妻之間的矛盾,外人哪知道表里。”余雁敷衍地訕笑,抬手扇開飄過來的煙霧,“不在你這吸二手煙,我回去了?!?/p>

“你不知道吧,她深更半夜帶男人回來睡覺!哎你看!”瘦郭在余雁身后,伸直細長的脖子加重語氣。余雁沒回頭都能猜到他臉上的表情。

“郭師傅這話可不能亂說!現(xiàn)在造謠算犯罪!”余雁揮擺著手臂,像被蚊子叮了似的,急急地走出保安室,心里七上八下地忐忑!

她突然想馬上見到高雅。想看見她在207房間里,一邊哼著黃梅戲小調兒,一邊鼓搗桌上的瓶瓶罐罐,然后挑出高矮不一的幾瓶裝包里,咋咋呼呼地開始打電話。在電話里美女呀靚仔呀地奉承對方,問人家要買幾瓶。

白天的走廊不但昏暗,在悶潮的梅雨天里,這塊狹長地帶就像故事里那種藏著無數(shù)秘密的神秘古堡的長廊。攢礦泉水瓶子的人家,現(xiàn)在門口弄個大紙箱,余雁走得急不小心踢到一腳,空塑料瓶子稀里嘩啦地怪叫。到了207門口,余雁急促地敲門。

“房租沒到期!”反復敲了幾聲,門里傳出戒備的回話。

聽出是高雅的聲音,余雁竟心生欣喜:“高雅,你可算在家?。 ?/p>

門里一陣窸窣的響動后,高雅睡眼惺忪地開門。她套著吊帶睡裙,白皙的腳趾踩著人字拖擋在門開處,沒有讓余雁進去的意思:“我男朋友在睡覺,天熱他穿得少。一會兒我去找你吧?!?/p>

男朋友?在睡覺!余雁被這個回答驚到,眼光瞥進門縫里,真有一雙男人穿的皮鞋。

“那我等你?!庇嘌悴辉敢庀嘈攀莨脑?,可又親耳聽見高雅說有男人在,她有點懵,轉身快速離開,好像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

過了十分鐘,高雅從210虛掩的門進來。余雁拿冰飲料遞她,發(fā)現(xiàn)高雅換下了吊帶穿的還是紅裙子。她真喜歡這件紅裙子,或者說她好像就這么一條像樣的裙子。余雁回想,高雅過日子是很節(jié)省。

“余姐?!备哐虐验僦呕刈郎嫌杂种梗凵衤湓诮鹕钠可w上。

余雁為了緩解尷尬翻出十字繡:“高雅你看我這繡得咋樣?”

“嗯,針碼不平整?!备哐攀种冈谑掷C上摸了幾下,“余姐,我男朋友一會兒要去廣西進貨。我先送他上飛機,再來找你玩?!?/p>

“男朋友做生意啊?”

“賣調料的。有幾個鋪子。”

“挺好的。佳佳呢,還沒放學?”余雁沒敢問高雅私生活的事,她怕哪句沒說好再令她敏感。

“佳佳,回老家讀書了?!备哐乓Т?,把十字繡鋪到桌子上下意識地折疊。

“什么?回你老家,那讀書什么條件?再說誰帶她,你父親那個樣!”余雁激動起來,音量提高幾十分貝。再也想不到,一個夏天,佳佳的命運被改變了!

“別說我!我有什么辦法!”高雅顫聲轉身。她一低頭,露出白皙的背頸抽泣地抖動:“余姐我沒別的辦法了!十六歲就跟了她爸,十七歲生下佳佳。他大我七歲,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我以為和他結婚就能跳出火坑?!?/p>

高雅鼻塞,用嘴使勁呼吸了一大口。像離水的魚,不掙扎就只能窒息。

“跟他到蘇市沒一年,他迷上賭博。佳佳從三個月大,我就背著她在街上賣小百貨。這邊賣貨,那邊還得用衣服擋著喂奶。”高雅擤了鼻涕喘口氣,“養(yǎng)家指望不上他不說,每次我省吃儉用攢下點錢,都被他翻走。那時候我小,也不知道怎么辦?!?/p>

“呵!后來我?guī)Ъ鸭寻岢鰜矶阒?。每次都能讓他找到,又哄又鬧地讓我給他還債!最近還要給佳佳定親收彩禮錢!以前我膽子小怕他?,F(xiàn)在我不怕,終于離了!”高雅長出了一口氣,手指搓著那塊十字繡,努力使自己平復到習慣性的壓抑的平靜中,“我爸是粗俗但他厲害,村里人都不敢惹他。那個渾蛋也不敢去打佳佳的主意!況且,這些年養(yǎng)佳佳,我一分積蓄也沒有,供不起她在城里讀初中!”

余雁震驚,她同情地摟住高雅:“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也真不容易!”

“余姐我的經特別難念!不是說上帝給人關上一扇門,就會打開一扇窗嗎?怎么到我這連窗都被釘死了!”高雅肩膀又抖動起來,臉埋在雙手里嗚咽。

對余雁來說,離婚就是人生的坎了。這個年紀比她小十歲的女子的經歷,是她所陌生的。

“沒有人都順利的。你還年輕,以后就好了?!庇嘌爿p輕撫著她的后背,心里更擔憂佳佳。一個把英語課文背得呱呱叫,努力讓媽媽喜歡的小女孩,卻不得不在偏僻的鄉(xiāng)下,孤單無助地度過少女時光。有一瞬間余雁想說:把佳佳接回來,我養(yǎng)她!隨即又嘆口氣,她拿啥養(yǎng)?誰還不是跌跌撞撞地在異鄉(xiāng)刨食!

“不聊了,他下午的飛機?!备哐旁俅慰酥坪们榫w,攏攏短發(fā)往門口走。

“高雅!”余雁拉住她,“男朋友對你好嗎?”

“還行,誰知道以后呢。人的路,誰也不知道哪段好走,哪段不好走!唉,人要是有前后眼就好了?!备哐盼兆¢T把手停在那。

空氣中彌漫著復雜的情緒。余雁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訕訕地復述別人時常對她說的話:“差不多就再成個家吧,兩個人有伴。你結婚我去喝喜酒。”

“他,唉!”高雅推門,“我的情況,你們,是不會懂的!”

直到梅雨季結束,余雁也沒再看見高雅。

她回了趟老家。前夫要再婚讓她回去辦房產分割手續(xù)。當初離婚時她只想遠走他鄉(xiāng),沒想到有一方會很快再婚。辦手續(xù)時,余雁聽見那個大男孩管前夫叫爸,叫得可親熱。她前夫答應得也很爽快!

立秋過后余雁才回蘇市。剛進院子,瘦郭就迎出來:“你回來了,你看我沒說錯吧,207那個女人砍老公。她老公帶人來找她算賬,你看搬走了?!?/p>

余雁愣住,驀地又旋風一樣跑到207陽臺下面,那根晾衣繩還在,沒掛紅裙子,獨自在風里飄蕩。

“高雅!”

沒有回答。

“佳佳!”

咣!窗里飛出個易拉罐,砸到余雁腳邊,里面殘留的液體迸濺到余雁身上。

“叫什么叫,老子剛下夜班!”尖銳的喉音兒,帶著年輕男子的怒氣。

余雁無力地蹲下,固執(zhí)地望著那個飄過紅裙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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