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婷
梭羅在《瓦爾登湖》中說:“我覺得一個人活得誠懇,他一定是生活在一個遙遠的地方?!蓖蹰_嶺便是如此。沉浸于生活之中,獨立于人群之外,是我對王開嶺作品的印象。
“生活”是什么?多賺點錢,吃點好的,穿點好的,買個大房子,再找個好點的伴侶……這些表面的相似是否足以涵蓋生活本身?有時候,我們天真地以為生命在走向豐饒與飽滿,殊不知一路走下去,一路在丟失:丟失童心,換取成熟;丟失單純,換取生存手段;丟失幻想,換取實用技巧。我們就像一個懵懂的天使,“不斷掏出衣兜里的寶石,去換取巫婆手中的玻璃球”。是的,我們舍本逐末卻渾然不覺,我們把寶貴而莊嚴的一生活成了一份抄襲作業(yè)。
因此,為了讓“生活”一詞名副其實,我們必須留下點什么,盡量把“非生活”的東西剔除,以免當生命終結(jié)時,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活過。正如王開嶺在詩歌《不要以為這就是生活啊》中的疾呼:“不要讓生活太容易了/不要以為這就是生活/不要以為你可以忘記/童年、諾言、十萬個為什么/和英雄船長的故事……”
王開嶺對生活的態(tài)度與眾不同,那是一種交織著留戀、溫情、傷感和疼痛的愛?!豆诺渲畾憽o念原配的世界》這一書名便是極好的注解。他篤信“好東西都是原配的,好東西都是免費的”。什么是好東西?明澈的天空、有靈魂的水、情意綿綿的橋、敦樸渾厚的井、黑甜的靜夜、微弱的蟲鳴、消逝的地平線、粗獷的荒野……當這些寄托著人類美好情愫的事物在急劇變化的時代漸漸消失時,當每一次消失都能追溯到人的欲望、貪婪、冷漠、愚昧?xí)r,王開嶺的文字,便成了“大自然的悼詞和殤碑”。所以,讀他的文字,時常會心情沉重。
于我而言,這份沉重帶來的不是悲觀,而是懺悔。因為,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在超出所需地索取、浪費、揮霍,膚淺地把“活在當下”理解成了縱情享樂、肆意掠奪。我們自負地以“萬物靈長”的身份剝奪了自然永續(xù)存在的權(quán)利,霸道而寡情。正如猶太作家以薩·辛格所說的一句話:“就人類對其他生物的行為而言,人人都是納粹?!?/p>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份對生活的“愛”是沉重的。
他試圖以筆擔荷人類自省的重擔,怎能不重?
我們常被“熱愛生活”的雞湯灌得迷迷糊糊,但王開嶺告訴我們:熱愛生活是需要依據(jù)的。環(huán)境的惡化,公序良俗被破壞,權(quán)力腫瘤的彌散,自由意志被壓抑等都會讓“熱愛生活”這句口號顯得依據(jù)不足。這看似很“憤青”的話語背后,是他敢于刺破浮華泡沫的勇氣,是他渴望加固生活臺基的努力。他號召公民對自己所處的時代負起責任,期待政府以更完善的制度保障公平,呼喚人人用只爭朝夕、夜以繼日的努力,去讓一個充滿仁愛、尊重、美德與光明的時代盡快到來!
所以,這份對生活的“愛”亦是滾燙的。
如果說熱愛生活是他的通行證,那么獨立不群便是他的座右銘。
在《人被占領(lǐng)》一文中,王開嶺寫下了一句振聾發(fā)聵的話:“人群是人的墳?zāi)埂!背踝x時,我便被擊中。在這個“心靈屈從于感官的時代”,我們多么害怕成為那個不合群的異類,多么渴望一份讓人感到安全的歸屬感。在人群中,勇敢成為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勇敢”,善良成了“心有余悸的善良”,高尚成了“如履薄冰的高尚”,我們活得太小心,以至于那個人之為人的東西被擠壓到極小,乃至消失不見,人太容易從獨翔九霄的鷹淪為用爪刨食的雞群中的一只。
是的,他是犀利的;然而,他不僅是個批判者,更是一名靈魂廟宇的建構(gòu)者。
這位建構(gòu)者以審美和理性為基石,墊高你的立足點,讓你感受什么是精神世界的壁立千仞、千峰競秀。
“精神明亮的人”是王開嶺的標簽,“按時看日出”也已成為生命健康與心態(tài)積極的標志。但我更傾向于把“精神明亮”理解成對日常生活中我們視而不見、見而未察、察而不深的點滴細節(jié)的洞察。
例如,我們總是喜歡談?wù)搲粝?。王開嶺在《海島·寂靜·居住》一文中卻說:“比‘我有一個夢想’更重要的是‘我有一個原則’,根據(jù)這個原則,我任何夢想的實現(xiàn)都不能以優(yōu)越和凌駕于大眾平均福祉為前提?!弊非髩粝耄呐轮皇亲非蟾毁F顯達也無可厚非,然而沒有把清白人格、敬人之心、利他因子注入生存,理性的富有和高貴注定孱弱蒼白,不值得推廣和炫耀。
生活中,我們多半忌諱談?wù)撍劳觥M蹰_嶺在《向死而生》一文中卻引導(dǎo)你想象,如果你是一個瀕死者,眼前會浮現(xiàn)怎樣的畫面。那個夏夜里愛數(shù)星星的孩子,那個英氣飛揚的追夢少年還在嗎?我們是不是把僅有一次的生命交給了世俗的游戲規(guī)則來主宰?我們是不是熟悉了圓滑世故、察言觀色,習(xí)慣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唯諾諾,卻唯獨把自己給弄丟了?倒逼自己“向死”而思,才能讓生命少一點負累,多一點輕靈;少一點渾噩,多一點清醒。
不僅如此,這位建構(gòu)者還以大師的風采感染你,讓你沐浴思想的明亮光芒而生出雙翼,往更加澄明與遼闊的寰宇飛升。
《跟隨勇敢的心——我最難忘的讀書之旅》是王開嶺的文論集,從中我們可以追溯他深刻思想的源頭。在《罪與罰》里深刻剖析歷史英雄與殺人犯的區(qū)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用生命維護“二加二等于四”的喬治·奧威爾;在納粹戰(zhàn)場當逃兵,卻被譽為“德國良心”的海因里?!げ疇?;為思考祖國命運而入獄,流亡海外20 年的索爾仁尼琴;明知世界冰冷,卻要盡力燃燒、反抗絕望的加繆……這些姓名,也許在教科書里沒有位置,卻是王開嶺精神饑餓年份里的光和鹽。他說,這是一本獻給青年和新人的書。他始終擔憂呼吸著自由空氣成長起來的青年,會忘卻良知的分量,會精神缺鈣、人文滑坡,以至于“對善與惡可恥地漠不關(guān)心”,于是他用這一本本攜風裹雷的嘔心瀝血之作,為青年的生命做一次脫胎換骨的洗禮。
卡夫卡說:“好書必須是一把劈開我們內(nèi)心堅冰的利斧?!蓖蹰_嶺的文字正是這樣一把利斧,它敲擊你的心靈,砸碎你的麻木、狂妄和虛偽,讓你在震撼之余漸漸完成自我建構(gòu)。
比如,我們習(xí)慣關(guān)心數(shù)字:新冠肺炎疫情患病人數(shù)增加了多少?東航空難遇難者有多少?王開嶺《打撈悲劇中的“個”》一文,或許會讓你震悚。冷靜細想,我們所驚愕的也許只是表面的那個數(shù)字而已。但是,數(shù)字不是抽象、空洞、模糊的概念,每一個數(shù)字背后都是一個獨立真實的生命個體,是一個家庭的晴天霹靂。數(shù)字抽空了悲劇的細節(jié),減輕了悲劇的重量。只關(guān)注數(shù)字,會讓我們養(yǎng)成一種粗魯?shù)挠洃浄绞剑瑹o法喚醒同情和悲憫。而對悲劇沒有絲毫共情,會淪為魯迅先生筆下咀嚼他人痛苦的看客,一個麻木不仁的局外人,而麻木正是下一個悲劇的開始。
在人群中,我們不免常常要“鼓掌”,但王開嶺對“鼓掌”的解讀卻可能刺痛你的神經(jīng)。在《激動的舌頭》中,他從蘇聯(lián)領(lǐng)導(dǎo)人講話的記錄稿上反復(fù)記錄的“經(jīng)久不息的”“暴風雨般”的掌聲中,讀出了脆弱的團結(jié)、荒唐的民意、虛假的熱烈和真實的狂妄。想想我們在生活中,又有多少次“鼓不由衷”的掌?出于禮貌無可指摘,然而如果人人主動交出自己的頭腦,封閉自己的口舌,將一己之軀淹沒在所謂的民意沸騰之中,那么,這個社會只會愚昧和腐敗下去,又何來國家和民族的前途未來?
王開嶺試圖構(gòu)建的是立體而堅實的精神大廈,而非虛假繁榮的海市蜃樓。他告誡我們,不要僅僅活在當代的截面上,要從人類的精神家園采擷豐饒的思想精華,搭建你心靈的谷倉,汲取夢想的甘露。權(quán)益被踐踏后,你是否有勇氣像86 歲的羅莎·帕克斯那樣,選擇有尊嚴地坐著,不屈不撓,不卑不亢?千人諾諾之際,你能否像梁漱溟、馬寅初、顧準那樣,剛直不阿,發(fā)表異見?恐怖肆虐之時,你可有馬克西姆·高爾基、帕斯捷爾納克、阿赫瑪托娃那樣的勇氣和血性,保持清醒,捍衛(wèi)良心?
踏上勇敢者的荊棘之路,注定是一場孤獨之旅,但孤獨能造就偉大,宣告生命曾經(jīng)在場。
“表獨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在我看來,王開嶺始終在生活之中、人群之外。他站在思想的山巔,以峭拔的身姿、深邃的目光守望著良知的星空。
那么,就讓我們用他給予的力量,對這個不完美的世界報以洶涌的愛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