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杰,生于遼寧盤錦。已出版各類文集二十余部。一級作家。曾獲第二屆冰心散文獎、2011年度華文青年詩人獎、2009冰心兒童圖書獎、第六屆中國散文詩大獎、首屆紫金江蘇文學(xué)期刊優(yōu)秀作品獎《揚子江》詩刊獎、第六屆全國散文詩大獎、遼寧文學(xué)獎等。2012—2013年度首都師范大學(xué)駐校詩人?,F(xiàn)供職于遼寧文學(xué)院。
簡筆畫一般,兩朵碩大的薔薇花瓣兒團團抱緊,漩渦兒一般,層層遞進。直挺挺的花枝上,襯以金鉑色的六枚葉片?;ǜ慕螅⒙渲蟠笮⌒〉耐|(zhì)零星碎片,具有某種寓意嗎?
這是《金薔薇》的封面。水漬和折痕使它多了幾分立體感、浮雕感。輕輕翻開書的扉頁,久違的密集的小字,完全是為了傳遞思想和情感的文學(xué)功效本身,并沒有過分精裝帶來的討好和化學(xué)物品的有毒成分摻雜其間。行文為繁體字,部分字行下面畫著表明重點的細直線或浪線,像一個隱身人,正握筆低眉讀得專注,劃得用心。242頁,卻只是薄薄的一個小冊子,根本沒有現(xiàn)今書籍的金碧輝煌,仿若硬領(lǐng)的衣服架子底下才能找見人。有幾頁破損嚴(yán)重的,還用透明膠兩面黏牢,雖不會因此影響結(jié)局順暢地發(fā)展下去,但我仍需小心地翻轉(zhuǎn)它,有時還會用右手食指的指肚輕輕地拂著折痕的邊緣,像小心護著一顆小火苗兒般驛動的心。
再看書的封底,赫然寫著:內(nèi)部發(fā)行。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1980年9月第1版。印數(shù)1—30,000冊。書號:10188.151。定價:0.62元。平時,它藏在我一面墻的書柜深處,在那些精裝、大氣的豪橫巨著中,它像個受氣的鄉(xiāng)下窮親戚,顯得灰頭土臉。但是,只有我知道,它一次次被我想起,具有怎樣不同的深義—不管我是否真正把它端在手掌上,它一直都在我的心里……
靜17歲時,我16歲。我們一并坐進了化工技校的同一個班級里。她是工廠子弟,我是社會招生外面考進來的,這并不能阻止我們“打成一片”。但靜的確不與人同,她終日騎著自行車獨來獨往,不僅不跟男生說話,跟女生也不說,仿佛是整個群體的局外人,直到我們同時愛上寫作—那時,“寫作”是多么隆重的“事件”啊,尤其對于兩個半大的孩子來說更是如此。
當(dāng)時,我們居住的城市正處在從他市剝離出來的更替時期,部門重組,機械換牌,一切都像一歲的城市重新起步。報紙試刊時,我便在報“屁股”之類不顯眼的地方刊發(fā)了幾篇詩、文,皆為豆腐塊般的淺淡抒懷—那個年紀(jì),不淺淡,還能是什么呢?轉(zhuǎn)年,市報創(chuàng)刊了。對于寫作者來說,不啻福音。之于我,更是寫作生涯中的重要轉(zhuǎn)折—《盤錦日報》創(chuàng)刊號的副刊上,發(fā)表了我的一篇小小說,而且是—頭條(當(dāng)時,并不明白那叫“頭條”,只是覺得排在報頭下面一目了然很神氣)。這幸福太巨大了!我覺得,第一時間與靜分享這份快樂才會更有意義。
懷揣著興奮的烈焰,我欣欣然前往“報喜”。而靜卻像她的名字一樣,冷冷地潑過來一盆“涼水”:“那算什么呀!我早就發(fā)表過了?!?/p>
靜的爸爸在他的單位身居要職,她又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極盡親人的寵愛。加之,本廠子弟的優(yōu)越性,如無孔不入的細菌—不過,它發(fā)酵,卻也成就了有益的一面。不知是“外來者”介入“本土”的急切心理,還是靜獨特的氣息對我的吸引,自尊心極強的我,竟然不知不覺地向她趨近。
于是,夏日午飯后漫長的時光,我總會騎上自行車去她家,到她的小屋去待一待—我清楚地記得,有一次,我推開她家的院門,她一會兒站起,一會兒蹲下,正用一塊細軟的碎花布擦著自行車,車座、車把、車鈴鐺、車的瓦蓋子,有條不紊地擦啊擦。她看了我一眼,依然將锃亮的兩只車圈各擦了兩遍,再將輻條一根一根慢條斯理地數(shù)來數(shù)去。我坐在花壇的水泥沿兒上,眼睛追著她的手,幫著數(shù)。我們誰也沒說話,很久,卻并不覺得膩歪。
我是個快言快語的人,現(xiàn)在想來,我能“忍受”她的愛理不理和特立獨行,完成是因為她能夠給予我別人沒有的東西—那正是我心中最渴望的某種“恰切”。
靜的小屋很小,容我們兩人便無法轉(zhuǎn)身,我們只能并排端坐在炕沿兒上。小屋的墻壁上,沒有貼著風(fēng)行一時的張曼玉、鐘楚紅等港臺明星紅顏烈唇的大頭像,吸引我的是靠墻角站立著的一只小書架,里面塞滿了書。
那時,我們正狂熱著,追了俄羅斯文學(xué),又追拉美文學(xué)。這個“斯基”、那個“洛夫”沒日沒夜地抱著讀。在飯桌上讀,趴在被窩兒里讀。在課堂上,我們把名著套上教科書的封皮,在老師眼皮底下若無其事“明目張膽”地讀。那時,“限量”還沒有被廣泛提及,但“限時”已是事實。我們必須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讀完某本書,否則下一位同學(xué)就會“虎口奪食”了。
那天,靜看起來心情不錯。她從小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遞給我說:“這幾天我又讀了一遍。已經(jīng)是第三遍了??墒?,每次我都覺得蘇珊娜不是同一個人了,奇怪不?”
我捧起書?!啊督鹚N薇》??担?,巴烏斯,托夫,斯基……”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讀出聲來,心里還想,這名字太長了!無法容忍!
她看出我一臉茫然,冷冷地說:“啊?這本書你都不知道,那還搞什么創(chuàng)作呀?!”
自然,我要借這本書來讀,以減少心中羞愧。自然,她要限時—兩天之后必須還給她。這已經(jīng)是寬限了。我抱著書,又高興又酸楚:如果她有我同學(xué)許倩的隨和,該多好啊??墒?,許倩家里沒有書。
那時候,我還不懂愛情。我告訴靜,她家親戚—那個高我們一年級的大男孩,在我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時?!扒捎觥蔽?。有一次,我在我家院子里洗衣服,他還敲門而入,假裝路人打聽一個陌生人的家在哪兒住,卻“驚詫”地發(fā)現(xiàn)“原來是你—你家在這兒呀”。他還在元旦晚會上,抱著吉他到我們班里演奏,眼睛微笑地看著我—那時,吉他就是青春和理想的代名詞,我?guī)缀醣凰е麖椬嗟臉幼用宰×恕lo聽了我的“坦白”,厲聲喝道:“不許同意!他配不上你的優(yōu)秀!”我優(yōu)秀嗎?我反問自己。當(dāng)時,我還不具備看清自己的能力。甚至,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后來,我們畢業(yè)了。按畢業(yè)成績,我被分到了全廠最好的中心化驗室,成為一名穿著白大褂在窗明幾凈的化驗室里飄來飄去的水質(zhì)化驗員,靜卻被分配到最臟最累的幾乎全是男人的一線生產(chǎn)車間。她更孤僻了。423BC35B-AFC2-48D7-968B-5B22E36449D7
再后來,她去了市報社做編輯。而我,像所有年輕人一樣糊里糊涂地結(jié)婚,生子,湮沒于茫茫人海之中。靜呢?她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但并沒有被“湮沒”。我時不時會聽到她對我們的種種世俗行為嗤之以鼻。我印象最深的是,她一個人行色匆匆時,嘴角總是含著笑意,我永遠也猜不出那笑意是嘲笑,還是欣慰。她說話的語調(diào)輕柔,但語意卻像釘子一樣狠—如果,有人天生就與別人不是“同一類”,那么,她就是!
可是,當(dāng)我們都認為她一定是個不婚族,或者會組建丁克家庭時,她卻結(jié)婚了,生子了。
我去她的公寓看望剛剛做了母親的她。噢,我暗暗吃驚。她一改從前,完全變得與我們一樣婆婆媽媽。我真心替她高興,她終于有了女子該有的“溫度”。如果說從前我與她說話總是小心翼翼,那么那一次,我真的放松下來。我說我的農(nóng)歷生日恰好與他兒子的陽歷生日相同,真是巧呀。她開心地說,那就借你的吉祥嘍。說話時,她滿臉笑意和真誠。
在她家,我又看到了那本《金薔薇》,我又想起了初讀時的驚喜與眼淚。可是,那天,我并沒有說。因為我已真切地看到,文學(xué)的味道像那朵金薔薇和蘇珊娜的藍色發(fā)帶一般幽香—那幽香,已散在她實實在在的生活之中了。我終于放心了。
再次收到她的消息,是得知她去了國外之后。再后來,又在我們共同的朋友那里不斷地聽到她的種種際遇,替她擔(dān)心,又不敢問候,直至聽到她患病去世的消息……唉!那么年輕!至今,我仍在恍惚中,無法釋懷……
多年以后,我曾寫過名為《絕塵》的一首詩:
最后一個字叫絕筆,最后一首歌
叫絕唱。早春是明媚的,我們卻在談?wù)撍劳?/p>
談?wù)撘粋€熟識的人,正在消耗細胞、骨肉
和年華,抽出絲一般的陽氣,慢慢緊迫……
她愛戴草帽,愛穿白底兒紅字的T恤
愛山水、花鳥,愛甲板后面歡笑的浪花
……她還沒有愛夠這紛飛的塵土
可是,這塵土也是愛她的。每當(dāng)想起
大地和花朵,便看見一小匣珍貴的塵土
高高在上,標(biāo)簽卻是:人間的姓名
這首詩的成因并不是因為靜,但今日行文至此,還有哪首詩能比它更恰當(dāng)?shù)卦V予靜呢?
依稀記得,還了借她的《金薔薇》不久,我就去新華書店買下了手邊這本書。每當(dāng)聚在她的小屋里,我們就多了一個有趣的內(nèi)容—談各自讀這本書的感受:小姑娘叫蘇珊娜還是叫絮姬好一些?文末老文學(xué)家的引文是否過于生硬?有時,我們還會大著膽子重寫故事的結(jié)局:假設(shè)蘇珊娜沒有嫁給那個“繡花枕”的男演員;假設(shè)她一直跟著清潔工沙梅一起生活。假設(shè)……假設(shè)……我們像模像樣地思考著,辯論著。那些微小的細節(jié),像可貴的青春歲月,像珍貴的塵土,一直營養(yǎng)著“友情”之樹,使它在我的心中旺盛地生長著,蔥蘢著。
如今,歲月恒常,卻陰陽永隔。每當(dāng)我想偷懶的時候,就會想起靜;每當(dāng)我寫不下去的時候,似乎有一種使命在督促我—那是雙份兒的使命,為了配得上她口中我的“優(yōu)秀”。我時常想起,我們互相傳看著對方硬皮塑料筆記本上抄寫的美麗詩文的日子;時常想起,我們在課間時互遞一個會意的眼神兒,就會在學(xué)校斷墻外的荒草灘上聚攏,分享彼此又發(fā)表了什么新作—雖然她的態(tài)度仍是“冷冷”的,但我已明了它的深意—那正是我如今依舊“點燈熬油”深愛文字的理由。我們都是塵土,珍貴抑或使大地更加深沉,已經(jīng)足夠。
今年,我53歲,她應(yīng)該54歲了。可我記住的,永遠是她30歲之前的面容。去年“寒衣節(jié)”那天清晨,我與兩個弟弟去公墓祭祀完爺爺、奶奶,便對著自己說了上面這些話,無非是要提醒自己:在浩瀚的宇宙中,我們本是約等于無的微塵。但是,我相信,有些“塵土”是異常珍貴的,無影,無形,甚至“微毒”,卻足以把你營養(yǎng),治愈……423BC35B-AFC2-48D7-968B-5B22E36449D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