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幾次,我回陜西老家的時候,父親指著院子背后的一棵梨樹問我,把這棵梨樹給你,你想干什么?
我說,小時候嘴饞,最想讓它長果子,后來沒有衣服穿,最想拿它燒火,前幾年喜歡看書,最想用它打幾個書柜,梨木的書柜應該是最好的書柜,現(xiàn)在呀,好多事情都想開了,希望它什么都不干,陪著父親一直好好地活著。有一次,我反問父親,你呢,你最想用它干什么?父親說,那棵樹是隔壁人家的,隔壁人家舍得嗎?我說,我只是假設。父親說,年輕的時候,看到什么樹都想把它砍掉,如今老了,就想讓它一直長在那里。
我說,長多久?
父親說,兩百年。
我說,為什么呀?父親想了想說,不單為自己,也為了上邊的老鴰。老鴰就是烏鴉。有幾只老鴰哇哇地叫了起來。父親說,你還認識嗎?我說,老鴰怎么不認識?父親說,上海沒有老鴰吧,我上次去上海怎么沒有看到老鴰?我說,或許有吧,它們可能躲起來了。
據(jù)父親不久后傳來的消息,那棵梨樹被隔壁的男人砍掉了。我問,砍掉干什么了?父親說,砍掉打棺材了。我說,梨樹能打棺材嗎?父親說,有什么辦法啊,他們家山上砍光了,除了核桃樹之外,只有這棵樹可以打棺材了。怪不得父親有些憂傷,因為那是村里最后一棵梨樹,從屋頂上看過去,春天一樹花,夏天一樹白,還有一個老鴰窩,多么美又多么溫暖,何況它沒有變成女兒的嫁妝,竟然成了一副棺材,顯得好不凄涼。
我的命運真正與樹扯上關(guān)系,可能在我十幾歲的時候。
有一年冬天,吃完早飯,父親把斧子磨了磨,笑著對我說,你跟我上山行不行?我說,上山干什么,我要放牛呀。父親說,上山砍樹呀。我說,砍樹干什么?父親說,給樹洗澡呀。我說,爹你哄人,人都洗不上澡,哪有給樹洗澡的?而且樹又不臟,怎么洗呢?父親說,你看看,樹是不是黑色的?我說,葉子是綠色的,樹皮是黑色的。父親說,樹一燒是不是會冒煙,煙是不是很嗆人?我說,是呀,都把人熏死了。父親說,所以說,樹比人臟多了,你今天跟我去山上,幫我給樹洗洗澡吧!
聽說要給樹洗澡,我就心動了。我說,我不會呀。父親說,我可以教你的。我在腰上別著一把小斧子,跟著父親上山了。那座山在我們家背后,要爬六七里遠的山坡。我和父親爬到半山腰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小河已經(jīng)斷流了,有些懸崖上還有水,已經(jīng)結(jié)成了冰碴子,像溶洞里邊的鐘乳石。我說,沒有水,拿什么給樹洗澡?而且也沒有盆子呀。父親說,人洗澡要用水和盆子,樹洗澡就不需要了。
我看著滿山的白雪說,你要拿雪給樹擦身子嗎?父親說,那會把樹凍死的,你跟著我,到時候你就曉得了。我跟著父親爬上山頂,樹大起來了,也茂密起來了。父親掄起斧子,一邊砍樹一邊說,你是不是想繼續(xù)上學?我說,是呀,連小啞巴都在朝前念書。父親說,家里油鹽醬醋要錢,你上學也要錢,不然錢從哪里來?我沒有哄你,我們是燒炭來了,燒炭不就是給樹洗澡嗎?我也哄了你,洗澡多舒服呀,這里摸摸那里搓搓,但是燒炭很辛苦,要砍樹,要斷樹,要起窯,要裝窯,要出炭,要埋炭,要背炭出山,還要背炭去賣,差不多有三十六道程序。
我說,燒炭就是燒炭,怎么會是洗澡呢?父親說,給人洗澡用水,給樹洗澡就得用火,我考考你吧,給蚯蚓洗澡用什么?我想了想說,也用火嗎?父親說,用火不就把它給燒焦了?給蚯蚓洗澡要用泥巴,蚯蚓在泥巴里一鉆,渾身就干凈了。
我說,我們上山給樹洗澡,真的為我上學?父親說,那還有假?不然我拉你干什么!父親說著,碗口粗的一棵大樹就被他砍倒了。我心里有一絲絲溫暖,像自己剛剛泡在溫水里,給自己洗了一個澡似的。
第一天,父親砍倒了二十多棵大樹,我修掉了二十多棵大樹的枝丫。第二天,父親提著一把斧子上山的時候,我把自己的那把小斧子也磨了磨,跟在了父親的后邊。有小伙伴問,你上山干什么呢?我說,我去給樹洗澡呀。有小伙伴問,有女人的屁股看嗎?我說,當然有了,每棵樹都有一個白屁股。我想把他們一齊哄上山,但是被他們家的大人給擋住了,說樹屁股就是樹樁,有什么好看的。
我與父親燒好的第一窯炭,正好趕在后半夜出炭。我們黑咕隆咚地趕到山上,用泥巴封住了煙囪,打開了窯門,把一個大鐵耙子伸進窯里——鐵耙子全是鐵的,估計有三米長,有二十斤左右重。用鐵耙子把木炭一截截勾引出來,放入先前挖好的坑里,然后蓋上一層泥巴,像埋人一樣埋起來。
我看到過無數(shù)的樹,有絲綿樹椿苗樹,有桃樹梨樹杏樹,有漆樹橡樹櫟樹,有松樹白樺樹五倍子樹,有柿子樹毛栗樹核桃樹,卻是第一次看到剛剛燒好的木炭。它只有火苗,沒有煙,也沒有一點黑色。它干凈得真像剛剛洗過澡的女人。其實,女人再洗,總有一些地方是黑色的,也不可能通體都是透明的,所以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像木炭那么干凈。
父親說,你來試試吧!我把大鐵耙子伸進窯里,感覺自己靠近的,不是一截截木炭,而是剛剛洗完澡的女人。父親笑瞇瞇地說,我沒有哄你吧。我說,沒有。父親說,是不是洗得很干凈?我說,比女人洗得還干凈。父親說,有沒有聞到什么味道?我抽了抽鼻子說,有火苗的香味,木炭竟然也是香的。父親說,等會兒還有更香的。
父親摸出兩個苞谷棒子,剝在一個鐵锨上,架在木炭上邊,炒起了苞谷花。不一會兒,山上就飄起了苞谷花的香味。旁邊的樹林子開始沙沙地響。我問父親,那是什么呢?父親說,可能是野豬,也可能是獐子,它們想吃苞谷花了。我說,它們會不會沖過來咬我們呀?父親說,你別怕,它們最怕的就是火,這些木炭紅通通的,它們根本睜不開眼睛。四周黑漆漆的,那些動物圍著轉(zhuǎn)了幾圈,有些可能是轉(zhuǎn)暈了,或者被火光照花了眼睛,咕咕嘟嘟地滾下了山坡。
動物似乎都怕火,也就是怕光。比如在柿子樹比較多的時候,每到秋天柿子熟透了,大家天黑之后,就帶著手電筒守在柿子樹下邊。果子貍太喜歡吃柿子了,所以活得特別地慘,每次它們剛爬上柿子樹,還沒有偷吃到柿子呢,大家就打開手電筒,直直地照著它們的眼睛。它們被手電筒一照,便趴在柿子樹上不敢動彈了,樹下的人端起獵槍,瞄著它們的腦袋,慢悠悠地一槍,就把它們給放翻了,命中率幾乎是百分之九十。果子貍即使幸運地活著掉在地上,照樣會被埋伏著的幾只狗給抓住。
柿子樹必須嫁接才行,原生態(tài)是長不出柿子的。好在嫁接的時候,非常容易成活,用野海棠、野山楂和野李子樹都能嫁接,還可以在一棵樹上嫁接不同的品種,所以好多柿子樹上邊,既長火罐柿子又長磨盤柿子。柿子吃法花樣百出,第一種是漤柿子,適合磨盤柿子,從夏天開始,如果想吃柿子了,就把青柿子摘下來,放在溫水鍋里泡著,水里撒上堿面子,兩天左右就脫澀了,變得又脆又甜。我們經(jīng)常撿一些被雷雨打下來的小柿子,埋在河水中間的沙里,幾天時間也可以吃了。第二種是軟柿子,比如雞蛋黃柿子,秋天把紅柿子摘下來,可以堆放在閣樓上,等軟了再吃。第三種是凍柿子,什么品種的柿子都可以,把它們堆在屋頂上,上邊蒙一層苞谷稈,等冬天下幾場雪,上幾道霜,柿子被凍硬了,變成黑色的了,吃起來就非常非常甜。第四種是削柿餅,適合火罐柿子,把柿子皮削掉,然后串起來,掛在樹上,經(jīng)過風吹日曬,就形成了柿餅,最好吃的柿餅還應該放在甕里,捂上幾個月,捂出一層白霜——其實那不是霜,而是凝結(jié)出來的糖。
按說柿子這么多吃法,柿子樹應該受到尊重,可惜柿子不能長久保存,勉強吃到春節(jié),過了春節(jié)天氣轉(zhuǎn)暖,就全爛掉了,最關(guān)鍵的是,它屬于寒性食物,平常人吃多了就胃脹、便秘,尤其吃了生柿子,大便都困難。腸胃病患者以及外感風寒咳嗽者也不宜食用,女人大姨媽來了不能吃,孕婦更要忌用。柿子沒有什么藥用價值,也沒有多少商業(yè)價值,加上它自身沒有良性繁殖能力,村里人天長日久就懶得嫁接它了。
柿子樹漸漸消失,果子貍也好不容易熬成了保護動物,可以明目張膽地上樹摘柿子吃了,可惜它已經(jīng)莫名其妙地絕跡了。隨之絕跡的還有狗。村里人也不養(yǎng)狗了,說是狗除了叫幾聲,其他什么用處都沒有。別說養(yǎng)狗了,如今連牛也不養(yǎng)了。我放過幾年牛,那時??梢岳绺?,牛糞是最好的肥料,如今耕地不需要牛,施肥不需要牛糞,殺牛吃肉也不如殺豬吃肉——牛長得慢,沒有肥肉,豬長得快,又有肥肉,大家養(yǎng)豬攀比的,是看誰家的豬膘厚,對于愛吃肥肉的村里人來說,再養(yǎng)牛自然是不劃算的。
出完炭,天就亮了。父親裝了一背簍熱乎乎的木炭背回家,大部分堆在廚房里——新燒的木炭輕飄飄的,是舍不得立即賣出去的,會在廚房堆放一段時間,為了讓它們回潮,在周圍再澆點水,分量自然增加不少。木炭一冷下來,我發(fā)現(xiàn)它又變黑了,比樹皮還要黑,可以用來寫字。父親拿木炭給我制成了筆,讓我在地板上寫字。我們家大門上,外邊墻壁上,至今還留著好多字,也有一些算術(shù)題,都是用木炭寫的。還有幾條留言,比如,飯在鍋里,鑰匙放在門頭上,夏天誰家借鐮刀一把,等等。這些字,不全是我寫的,多數(shù)是父親和姐姐寫的,還有我哥和我媽寫的。我媽和我哥去世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他們沒有留下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唯一留給我的印象就是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每次見字如面,我禁不住潸然淚下。
我記得非常清楚,我媽彌留之際,村里下著大雪,父親問我媽想吃什么,我媽說想吃油條。父親提著油壺趕到鎮(zhèn)上,在供銷社賒了兩斤菜油,大姐提著盆子在村子里借了一升面粉,等我們把油條炸好,端到我媽面前的時候,我媽已經(jīng)永遠地離開了,她最后一個愿望竟然落空了。當時大姐拿起木炭,一邊哭著一邊在廚房的墻上記了一句:在某某家借面粉一升,爹在供銷社賒菜油兩斤。
木炭寫出來的那些字不會褪色,家里幾次粉刷,父親都沒有擦掉它們,仍然保留著它們。它們清清楚楚的,宛如一切剛剛發(fā)生。
我問父親,洗完澡的樹為什么又黑了?是不是變得更臟了?父親說,它不過是睡著了。父親鏟了一锨子木炭,引著了。平時大多數(shù)時候,烤火都用柴火,會冒出滾滾的濃煙,熏得人直流眼淚。但是木炭不會冒煙,一旦燒著了,它會冒出藍色的火苗,紅通通地燒下去,直到變成一把灰燼。
村里通拖拉機之前,木炭是要順著一條羊腸小道,被背到二十里之外的車路邊,賣給城里人拉回去過冬的。村里通拖拉機之后,沒有幾年工夫,山上就沒有多少樹可以燒炭了,剩下的那點樹,大家掰指頭一算,也覺得燒炭是不劃算的。在隨后的好多年冬天,父親又千方百計地燒過幾次木炭,誰家需要熬中藥的時候,父親就送人家一些,剩下的一直堆在那里,等著我們這些兒女一回家,父親就旺旺地燒一爐木炭火,在火灰里埋幾個土豆,一家人圍在一起,吃著燒土豆,坐到深更半夜,有時候也坐一個通宵。等我們前腳離開了家里,父親后腳就用水把木炭火澆滅了。他自己一個人是舍不得烤木炭火的。
一家人圍著木炭火,多數(shù)時候什么都不說,少數(shù)時候聊聊莊稼,聊聊山山水水,聊聊誰誰去世了,聊聊誰誰發(fā)達了,當然還要聊聊外邊的世界。每年也就聊這么一次,因為村里不久通了電話,大家偶爾找機會打個電話,彼此只是問候一聲,報一個平安而已,各自身上發(fā)生的災災難難,因為害怕對方擔心,平時都瞞哄掉了,只有這時候才會暴露出來。
父親瞞哄過兩件事情,讓人聽了十分難受。有一次他感冒發(fā)燒,躺在床上起不來,想去廚房舀口水喝都動彈不了,想喊叫又喊不出聲音。就那么躺了兩天,迷迷糊糊之中,也許是該他大難不死,竟然有個瘋子撞進了我們家,給父親遞了一碗涼水,又拿著父親的幾塊錢,跑到小賣部買了兩包餅干,把父親給救活了。半年之后,我回家過年,別人告訴我說,你們把他一個人放在家里,以后死在家里,爛掉了都沒有人曉得。另一次是他抽煙,不小心把一座山給燒著了,在滅火的時候,他的眉毛胡子被燒光了,耳朵幾乎被燒焦了,眼珠子幾乎被烤熟了。他按照治療傷口的土辦法,買了一瓶太白酒,天天用白酒清洗眼睛。大姐幾次打電話給我,想讓我回去看看的時候,都被他阻止了。我接到的消息仍然是“爹的身體挺好的,每頓可以吃兩碗飯呢”。
我大約有二十年沒有見過木炭了。我對木炭的想念已經(jīng)超過了對人的懷念。木炭的香味,木炭的透明,木炭的溫暖,木炭永不褪色的痕跡,那是煤炭、電爐子和空調(diào)都無法相比的。當城里人與鄉(xiāng)下人都不再用木炭取暖的時候,我還是一直相信父親的說法:木炭是洗過澡的樹。能用火洗澡的東西,它一定是無比干凈的。
干凈得超過了這個世上的任何一個男人和女人。
二
村口有一棵大核桃樹,有什么事兒大家就聚集在樹下。村口那棵核桃樹長得又直又高又粗,枝丫夠不著,爬又爬不上去,想摘幾個青殼核桃剜剜不行,想上去掏個喜鵲窩更不行。樹上的喜鵲窩有篩子那么大,喜鵲跑出來黑壓壓一片。有一次在核桃樹下放電影,好像是《紅高粱》,電影里嗩吶一吹,喜鵲以為真有人在結(jié)婚,便一股腦兒地飛出來,喳喳地叫個不停,把電影里的聲音都給遮住了,大家什么都沒有聽清,只曉得“我爺爺”在高粱地里把“我奶奶”的褲子給脫了。
最讓我生氣的,是每次往樹下一站,頭一抬,喜鵲就朝頭上拉屎。所以我拿著竹竿子,想把那個喜鵲窩給捅掉,除了報仇,還想捅幾個喜鵲蛋下來。我還沒有跑到樹下,父親一把奪過竹竿子,朝我抽了過來。父親說,喜鵲是專門給人報喜的,哪里是隨便欺負的?我說,它朝我頭上拉屎。父親說,你不站在下邊,屎能拉到你頭上?我說,大家都站在下邊,它就往我的頭上拉屎。父親說,你在下邊都想干什么?人家畜生也靈醒著呢,那么大個喜鵲窩如果讓你捅掉了,它們?nèi)ツ睦锼X?我說,村里的樹多著呢。父親說,其他的樹小,能承受得起嗎?它們分到幾個樹上,那不就分家了嗎?再說了,為什么這棵核桃樹長得好,每年核桃結(jié)得稠?因為喜鵲的屎呀尿呀撒下來,在上肥料呀。我說,原來這樣啊。父親說,當然了,喜鵲把屎拉到你頭上是你有福氣。
核桃樹曾經(jīng)落難,樹根被挖斷了,傷了元氣,一蹶不振,枝丫慢慢地死了,樹心爛出一個大洞,常有黃鼠狼出沒,是父親把它救活的。父親把核桃樹救活之后,第一年春上,風一吹,雨一下,大核桃樹就抽出了新芽芽,不多,但是挺有生氣的。第二年、第三年,芽芽開始瘋長起來,不幾年又長成了枝繁葉茂的大核桃樹,自然慢慢開始長核桃了。起初能打十斤八斤的,后來就超過一百斤兩百斤了,有兩只喜鵲不曉得從哪里又冒了出來,在上邊搭了窩,開始生兒育女。
有人開始到村里收購核桃。核桃含有蛋白質(zhì)、脂肪、維生素和碳水化合物,無論是生著吃、炒著吃、磨成粉沖著吃,都有十分高的營養(yǎng)價值,而且核桃還有固精強腰、溫肺定喘、潤腸通便等藥用價值,經(jīng)常吃的話可以補腦子。所以核桃一年比一年值錢,最高一斤核桃仁子賣到了四十多塊,足夠父親一個月的花銷了。
我們那里的核桃個大、殼薄、仁子白,更加吃香。從七月份開始,核桃還是嫩泡泡的時候,核桃販子就從四面八方吆喝起來了。核桃一值錢,人心就變了,不單純了。原來串個門子,無論大人孩子,主人都會嘻嘻哈哈地抓幾個核桃讓大家吃;原來孩子放牛的時候,身上別著一把小彎刀,從青殼核桃剜著吃起,一直吃到光滑核桃,有時候還會摘一些,在山上挖個坑埋著,等冬天了再吃。如今再串門子,除非是親兒孫親爹媽,大家哪里舍得呀。別說核桃了,連瓜子也沒有了,這恐怕是串門子少了的原因吧?甚至為了核桃樹呀邊角地呀的,鬧出了不少矛盾,有罵人的,有打架的,有挖人墳的。
看到父親救活的大核桃樹每年賣了不少錢,有人就說,你又是填坑,又是糊洞,原來都是為了自己呀。父親說,你們夏天是不是又可以乘涼了?放電影的時候是不是又有地方掛銀幕了?圍著這棵核桃樹,大家自然打得不可開交,有人說這棵核桃樹是他們家栽的,有人說這棵核桃樹長在他們家地里,父親說這棵核桃樹是自己救活的。年年秋天在核桃成熟的時候,有的提著刀子,有的拿著棍子,在樹下打成一片。最后有一戶人家,男人讓搶,女人不愿意搶,自己家里起了糾紛,男人把女人打了一頓,女人拿著一根繩子,干脆吊死在了那棵核桃樹上,男人一氣之下拿著斧頭,把那棵核桃樹給砍掉了。
為了核桃樹,隔壁的男人與父親也動過刀子。惹事的那棵核桃樹長在我家的房后,我家的房后恰恰又是隔壁人家的自留山。核桃樹還小的時候,夾雜在其他樹木之間,根本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等長到碗口粗的時候,結(jié)了稠稠一樹核桃時,大家才突然發(fā)現(xiàn)了它。等大家醒悟過來,父親已經(jīng)給核桃樹填了一層土,修了幾年的枝丫,說明那棵核桃樹是有主人的。前幾年的核桃全被父親收了。有一年秋天天氣非常好,父親在院子里刮樹皮,突然有一陣風吹過,把房后的核桃樹一搖,兩個光滑核桃落到了屋頂上,咕嚕嚕地滾到我家的院子里。隔壁的女人坐在門檻上,朝鞋底子上邊繡花,一邊穿針引線一邊說,好美的光滑核桃呀。父親說,你想吃嗎?隔壁的女人說,你舍得呀?父親說,不就兩個核桃嗎?父親把兩個核桃朝門縫里一夾,剝出核桃仁子遞了進去。隔壁的女人在繡喜鵲,她騰不出手,便把嘴巴直接伸了過去。父親喂了她一瓣,才發(fā)現(xiàn)隔壁的男人坐在門里邊,正惡狠狠地看著他們。
隔壁的男人拿起竹竿子,朝那棵核桃樹一陣猛打,把樹葉子都打掉了。父親說,你干什么???隔壁的男人說,你眼睛瞎了嗎?父親說,這是我家的。隔壁的男人說,你家的?你說過樹要看根,樹根明明長在我家山上。父親說,這是我家房后,而且這樹是我栽的。隔壁的男人說,你栽的?你在石頭縫里栽樹?你以為你是老鼠?。「舯诘哪腥嗽跇湎麓?,父親提著籃子在院子里撿。隔壁的男人一急,回家拿出一把刀子,直接朝著父親沖了過來,第一刀掄空了,第二刀砍到石頭上,把自己的胳膊震麻了。隔壁的女人看著要出人命,拾起刀子對著自己的脖子輕輕一抹,脖子就流血了。
父親把拾起來的核桃朝地上一撒說,我不要了還不行嗎?
隔壁的男人則坐在地上,齜牙咧嘴地捂著自己的胸口說,奶奶的,心都被震碎了。
近幾年,父親圍繞著村里東看看西看看,總是唉聲嘆氣地說,我一死呀,那幾間房,那幾塊地,那幾座山,不全歸人家了?我安慰父親說,你少種麥子苞谷洋芋,還是多栽一些核桃樹吧。核桃樹長大了,移不走,拔不動,別人想侵占就沒有那么容易了。父親說,家里沒有人,長了核桃照樣是人家的。我說,如果核桃多了,你還怕我不回來?我向你保證,萬一你不在了,我每年八月回去收核桃,如果核桃賣的錢能養(yǎng)活自己,我就待在村里不走了。
父親笑了,沒有什么比兒子回去更重要的了。所以春天的時候,父親跑到鎮(zhèn)上,買了五十棵核桃樹苗子,把原來種麥子種苞谷的莊稼地全部栽上了核桃樹。幾年下來,山上山下,房前屋后,甚至他自己的空墓邊上,密密地栽上了核桃樹。他感覺一下子又有了寄托,農(nóng)忙的時候種種莊稼,農(nóng)閑無聊的時候就給核桃樹松土,給核桃樹施肥,把核桃樹下邊的草一根根拔掉,甚至給核桃樹捉蟲子。蟲子如果落在上邊,肯定是要被他一只只逮下來,扔到小河里讓水沖走的。到了冬天,大雪落到核桃樹上,他怕把它們給凍壞了,就一棵一棵地給核桃樹掃雪。
前年我回家過年,發(fā)現(xiàn)與那些破敗的房子相反,那些核桃樹倒是枝繁葉茂地長了起來。父親指著一棵棵核桃樹對我說,你得答應我,在我百年之后,看在這些核桃樹的面子上,即使不能長年住在村里,每年八月也得回家一次。我說,這些核桃樹長得多好呀,我怎么舍得扔下不管呢?父親說,回來不要光顧著收核桃,順便也給我們死人上上墳。
我說,放心吧,爹。
核桃樹對于父親,除了長核桃還有另外一種用途,就是做煙斗。核桃樹枝子天生長得像煙斗,而且中間天然有孔,挑一些樣子好看的砍下來,用燒紅的鐵絲捅一捅,就成了非常漂亮的煙斗。父親有好多好多煙斗,拳頭那么大的、勺子那么大的、指頭那么大的,L形的、S形的、V形的、C形的,抽煙絲的、抽過濾嘴的、抽水煙的。每天天亮,他穿好衣服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在我們家的門枕上,用五花八門的煙斗抽煙。他的心情不同,用的煙斗就不同,吐出來的煙霧也不同。抽煙絲的時候,基本與幾位老人在一起,每人按一鍋子煙絲默默地吸著,聽著時光從他們的臉上靜靜地滑過;抽過濾嘴的時候,就是他想念兒子的時候,因為過濾嘴香煙是我買給他的,他會深深地吸一口煙,呆呆地看著門前的山頭,似乎越過山頭就能看到我一樣;抽水煙的時候,他滿腦子都是莊稼,都是樹木,都是雨水,都是收成,那吧嗒吧嗒的聲音,像是他與它們在交流。
父親最后一次準備棺材的同時,還準備了一套老衣,意思是等他死了,不用麻煩我們了,自己鉆進棺材,自己把自己埋掉。那套老衣金閃閃地掛在閣樓上,每次回家嚇得我都不敢上樓。但是父親毫不在乎,經(jīng)常把老衣拿出來,放在太陽下邊晾曬晾曬。有一段時間,大姐告訴我,父親經(jīng)常失眠,腸胃不好,嘴苦,便秘,飯量減少,還可能有心肌梗死。大姐問我怎么辦,我說,趕緊把他帶到上海檢查一下,需要好好地治一治。
但是沒過多久,大姐又打電話來,說是父親不來上海了。我問是不是又舍不得那些莊稼舍不得那些樹?
大姐說,不全是這些原因,而是他把自己的病治好了。
我問怎么治的,吃了什么藥?
大姐說,他天天不睡床上,睡在棺材里,說是一躺到棺材里,心就踏實了,什么毛病都沒有了。
節(jié)選自《月光不是光》安徽文藝出版社2021年
原書責編? 汪愛武
本刊責編? 吳曉輝
陳倉,陜西丹鳳縣人,70后詩人、作家、媒體人。出版有“進城系列”小說集8部,長篇小說《后土寺》《止痛藥》,長篇散文《預言家》《動物憂傷》,散文集《月光不是光》,小說集《地下三尺》《上海別錄》《再見白素貞》《從前有座廟》,四千行長詩《醒神》,詩集《流浪無罪》《艾的門》《詩上?!返?9部。曾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第二屆方志敏文學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大獎、首屆陜西青年文學獎、《小說選刊》雙年獎、《廣州文藝》第二屆“都市小說雙年獎”、第三屆中國星星詩歌獎、第三屆中國紅高粱詩歌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yōu)秀作家貢獻獎等各類文學獎項30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