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求是
朱一圍病逝三個月后的一天,其妻子筱蓓給我打了電話。電話的中心意思,是讓我?guī)兔馍⒌艏依锏牟貢?。筱蓓說:“呂默,我家房子本來不大,不能讓書房一直做著老大?!斌爿碚f:“呂默,這些書是隨著一圍的,一圍一走,它們早晚得散了?!斌爿碛终f:“晚散不如早散……我不圖錢,要是能找到合適的去處,一圍會高興的?!?/p>
這是個有點突然的求助。我握著手機靜了嘴巴,把事兒想了幾秒鐘,又想了幾秒鐘,才慢著聲音應(yīng)接下來。
我當(dāng)然明白,筱蓓把此活兒交給我,不僅是因為我原先在市圖書館當(dāng)過差,容易找到收留這些書的地方,更是因為一圍朋友稀少,對這種事能夠上心的也許只有我。
我依著記憶算了算,一圍的藏書應(yīng)該有四千余冊,其中作家簽名本約三四百本。這些藏書在一圍手里很受寵,所以占著家里的一個大間,而上高中的兒子周末返家,只能在客廳里打地鋪。兒子是個未來理工男,對文學(xué)書籍壓根兒瞧不上眼,顯然無意繼承父親的愛好?,F(xiàn)在一圍抽身而去,書本們在家中自然也失去了貴賓身份。畢竟對三四萬元一平方米的房子來說,它們的存在有些喧賓奪主。
我左右琢磨一天,又打一天電話,把事情大體辦妥了。四千多冊書分成兩撥兒,捐給兩家區(qū)圖書館。之所以沒有聯(lián)絡(luò)老東家,是因為我心里還存著一小塊別扭,而且市圖書館撐著派頭,態(tài)度容易怠慢。區(qū)圖書館就不一樣,不僅可以上門取書,還頒證書發(fā)消息,其中一家更掏出誠意,準(zhǔn)備專門立一個捐贈書柜。這就有點意思了,至少對一圍是個遠(yuǎn)距離的安慰。
情況跟筱蓓一說,果然獲得好幾聲謝謝。她表示這兩天就把書收拾好,分成兩組。我提醒說:“那些簽名書送圖書館不合適,別讓他們拉走?!斌爿碚f:“你的意思是簽名書另有價值?”我說:“簽名書價值可大可小,你收在家里價值就不小。”筱蓓說:“呂默,一直等我老了,我可能也不會打開這些書,還是早點讓別人去看吧?!蔽彝nD一下,說:“那好,我另外想想辦法,反正不能虧待了這批書。”
話兒說出來順嘴,真做起來卻不易。若贈送給圖書館,有朱一圍三個字在扉頁上號著,這些書到底派不上用場。若放在網(wǎng)絡(luò)書店上一本一本地賣,不僅費勁兒,也會惹得一圍在那一頭不高興。當(dāng)然了,我也想過由自己接管,存住朋友的遺物,但我畢竟不是文學(xué)先生,不讀小說久矣,又因為在圖書館待過,反而少了藏書的興致。更重要的是,我心底里還是尊重這批書的,覺得應(yīng)該有更好的投奔之處。
這批書之所以有些重要,一是因為書的作者大多是國內(nèi)或省內(nèi)之知名作家,筆下的文字和故事上得了臺面;二是因為一圍為求簽名很下功夫,費了不少心思和時間。在這個城市,有好幾位收藏作家簽名書的愛好者,一圍是其中一位,而且是比較賣力的一位。早些年,他采用寫信懇求的方式,寄書向作家索要簽名。這幾年,作家的作品分享會、文學(xué)對話會多了,他就攜著作家的一本或幾本書跑去蹭會,在會后湊到作家跟前,一臉真誠地打開書頁并報出自己名字。有時獲得一個著名作家的簽字,他會興奮得像洗了個澡,一身痛快地拍照下來發(fā)給我看。有一次一圍在微信里夸口說,自己已拿下近百位作家,按這樣的節(jié)奏往前走,不出十年就能搞定中國所有的重要作家。十年不算一個很奢侈的數(shù)字,但對一圍而言終于成了一個遙遠(yuǎn)的虛辭。大約一年前,他一頭撞上一種叫下咽癌的東西,先是在喉嚨部位割開一個小洞,然后一日日地與這個小洞做著斗爭。在那段時間,他失去了聲音和精力,但床頭一直放著一本名為《第七天》的小說。小說講的是一個人死后進入另一個世界的故事,扉頁上有作者的簽名。有一天我去看他,他在白紙上寫下一行字:我準(zhǔn)備好了,去另一個世界。
往前一些年,一圍有著溫潤的聲音和滿格的精力。那時他在郵政局上班,我還在圖書館做事,有一天晚上,兩個人因為一位共同的朋友在一百米高的酒桌上相遇。共同的朋友剛剛炒股賺了一筆錢,想分散一下大好的心情。為了表示股票走高,他特意訂了一幢三十層大樓頂部的餐廳,又為了憶舊論今,他記起了一些久未聯(lián)絡(luò)的朋友。那天一大桌人,場面熱鬧糾纏。我和一圍湊巧坐在一起,兩個人在熱鬧中都顯著安靜。我酒量比較薄,喝了三兩白酒便腦袋起熱,耳朵受不了嘈雜。我起身出去抽根煙,找到了大廳旁邊的一個小陽臺。過了片刻,一圍也來了。他不抽煙,是想躲一會兒清靜。既然是躲清靜,我們倆就沒有多說話,只是靠在欄桿上,默默看著遠(yuǎn)處明明淡淡的燈光。
后來飯局收尾時,我和一圍先站起身,一塊兒坐電梯下樓。一圍積極打了車,順道把我捎回了家。
本來那次聚會只是蜻蜓點水似的交集,但大約是因為我的圖書館職員身份,一圍第二天便聯(lián)絡(luò)了我。一圍說自己在郵局工作,卻不喜歡收集郵票,倒喜歡收集文學(xué)簽名書。我說,你干這事兒我其實給不了什么幫助。一圍說,我不需要幫助,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也在跟書打交道。我問他,為什么玩這個,是因為喜歡讀小說詩歌嗎?一圍嘿嘿地笑,說自己也看不了幾本書,只是日子太平淡了,總得找些有趣的事。他說話的口氣不讓人討嫌,我接受了他的靠近。如此開了頭,一年跟著一年下來,我竟成為一圍為數(shù)不多的好友之一。
我是在第三天才想到一個不錯主意的。城市之大,免不了市民重名,我想嘗試找一位(或者兩位三位)名字也叫朱一圍的人。這些書在其他人眼里沒價值,但到了姓名為朱一圍的人手里,豈不身價大增。若新的朱一圍喜好或敬重文學(xué),那更是書之善緣。
我在腦子里編好尋人贈書的一段話,再變成手機上的文字,從微信朋友圈發(fā)出去。大約這種事比較好玩,不多時間,便引來一大群人的點贊。有人留言:紙書存之,可添雅氣。又有人留言:我百度了一下,沒見到朱一圍的名字。也有人表示:此等趣事,我已轉(zhuǎn)發(fā)。
盡管這樣,我對找人之事并無過多的期待。畢竟不是刑事追人什么的,朋友圈熱鬧半小時便過去了,再則朱一圍的名字相當(dāng)稀罕,這個城市很難說有第二人的存在。
過了兩日,有人在我手機里要求添加朋友,并提示與尋人贈書有關(guān)。我點了接受,對方是一位號稱“衣藝者”的女士。我送一個“握手”圖標(biāo)給對方,問:你是哪一位?我認(rèn)識你嗎?對方寫:你不認(rèn)識我,但我知道你叫呂默,我?guī)湍阏业搅艘晃恢煲粐?。我吃了一驚,寫:還真有人也叫朱一圍?線索靠譜嗎?對方:不是線索是實物,他是我男友。我給出一個疑問的“微笑”:那他為什么不親自現(xiàn)身?對方:我想把書拿到手,送他一個意外驚喜。我:那我怎么相信確有其人?先給身份證讓我一看。對方:人民幣比身份證更可靠,我是準(zhǔn)備用錢買書的。我:用錢買書?你知道有多少本書嗎?對方:我知道你那位朱一圍留下不少簽名書,我全買下。我又吃一驚,之前發(fā)出的尋人文字比較簡單,沒說一圍的病逝,也沒說書的數(shù)量,看來這位“衣藝者”有備而來呀。不過真用錢買書,倒說明對方對這批書確是看重的。我問:這位女士,我想知道你的實名。對方:陳宛。我:好吧陳女士,你有什么具體打算?對方:我想早點看到這批書,然后給出價格。我答應(yīng)了:那我說個時間,明天晚上吧。
第二天傍晚我在公司加一會兒班,又在食堂胡亂吃過一點東西,便出門去了一圍家。筱蓓開了門,直接引我進入書房。房內(nèi)的書已經(jīng)基本清空,只剩下靠里的一墻書架還飽滿著。我抽出幾本翻到扉頁,上面均有作家署名,署名之上則題“朱一圍先生一閱”“朱一圍先生正之”等俗語,也有一本親昵些,寫著“朱一圍先生在閱讀中進步”。可以想見,一圍待在這間書房里,回味著與“一閱”“正之”“進步”這些詞兒相關(guān)的簽書場景,心里是多么的受用。一圍是個活絡(luò)不足、古板有余的人,平常在場面上混酒交友的時候很少。與我酒桌結(jié)識實在是一個例外。但一圍把書房的門一關(guān),臉上大約是有亮色的,因為書架上聚著許多他結(jié)識過的人呢。
正這么走著神兒,外邊響起敲門聲。筱蓓走過去,很快將一位女客領(lǐng)進書房。這是一位三十多歲的標(biāo)致女人,大約因為穿著有些輕軟的綢衣,身形微胖而不顯。她似乎有點緊張,一進來眼光找到我,才松了臉一笑。我說:“是陳宛陳女士吧?”女人說:“你叫我陳宛就好?!蔽乙恢阁爿恚骸八沁@兒的主人,書的事她說了算?!斌爿碚f:“沒關(guān)系的,您先看看合適否,這種事講的是緣分?!迸它c點頭,眼睛慢慢掃一圈屋子,走到書架前直著脖子看。她抽出一本瞧了瞧放回去,又抽出一本瞧了瞧放回去,然后手伸到上格取下一本藍(lán)皮書,目光停在了封面上。我湊近一步丟去一瞥,是小說《第七天》。女人說:“這一本好?!闭f著打開扉頁細(xì)細(xì)地看,仿佛淘到了一見如故的藏品。我說:“不光這一本好,每一本都有點意思。”女人抬起眼睛,承認(rèn)地點一下頭。我說:“如果你愿意,現(xiàn)在就可以說個價。”女人說:“我還得先問一句,為什么要把這批書處理掉呢?”我看一眼筱蓓,筱蓓說:“我老公一走,這些書就用不上了,放著也是放著,還不如找個用得上的地方?!迸苏f:“為什么說還不如呢?剩下這一墻書架,也不算太占地方。”筱蓓說:“人走了,這一墻書架卻像是一種提醒,我不喜歡這種感覺?!迸苏f:“像是一種提醒?提醒什么?”筱蓓微露不悅:“別走題好嗎?我可不是為了錢,我本來就沒打算讓這些書變成一樁買賣?!斌爿磉@么講有些傻了,至少會露出心里的待價底細(xì),對方分明在話中夾著試探呢。我打著掩護說:“是的,轉(zhuǎn)讓收藏品不是買賣,靠的是眼緣和心緣?!迸苏f:“好吧,切入正題。我提個數(shù)字,你們看合適否。”她默一下臉,伸出兩根手指說:“二十萬?!蔽野党砸惑@,同時瞧見筱蓓的眼睛使勁睜大了一下。這個數(shù)字遠(yuǎn)遠(yuǎn)超過期望,讓人覺得是耳朵聽錯了。
書房似乎安靜了片刻。我用手推推鼻子,一邊生出一些警惕,說:“你開的這個價,含有別的附加條件嗎?”女人搖搖頭說:“沒有。這么多簽名書,值這個錢?!斌爿碚f:“您這樣說我挺欣慰。我能不能知道,您是做什么的?”女人淡笑著說:“別以為我很有錢,我是想讓男友高興。我相信我這么做,他會高興的?!蔽艺f:“我也問一句,你男友喜歡文學(xué)嗎?”女人拍拍手中的《第七天》,說:“喜歡的。他愛讀小說,還向我推薦過這一本?!编?,若是這樣,邏輯是成立的。我舒口氣說:“那你這一次做對了!女人要拿住男人,不能光喂他好話,你得讓他真正的心跳一回。”這句自作幽默的話有點勉強,但多少把氣氛說松了。隨后雙方又來回講些話,議定了付款方式和搬運時間。
在我的眼里,兩個女人的臉上都滲出了滿意。
日子的推移有時是不知不覺的。四五月間,我在公司里幫著打理一個非遺產(chǎn)品展示會,出策劃書、做VCR什么的,嘴巴和手腳經(jīng)常一起忙碌著。待弄完了松口氣,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熱。站在辦公室窗口抽煙時往街上一瞧,路人們開始躲著陽光了。
這天午休小憩后,我習(xí)慣地劃開手機,瞧見筱蓓一條微信:事情不明白,有空電話一下。我坐到辦公桌前,打電話過去。筱蓓在手機里咿咿呀呀發(fā)著聲音,講了十多分鐘。原來昨天晚上她跟住校的兒子進行每日例行電話時,兒子順口丟了一句,說學(xué)校圖書館出現(xiàn)咱家的藏書。她問什么藏書?兒子說小說簽名本呀,上面有老爸的名字。她有些納悶,說你也開始讀起小說啦?兒子說我眼睛哪里忙得過來呀,是班里一同學(xué)在看。她想一下,讓兒子去拍張小說扉頁照片。過一會兒,照片真的發(fā)過來了,情況屬實。為此她琢磨一晚上再加一上午,腦子還是糊涂。
我一邊聽著一邊也直眨眼睛?;ㄒ还P錢買簽名舊書,一轉(zhuǎn)身送了學(xué)校,這實在有些稀奇。不過讓書籍到達圖書館,也算物盡其用,沒什么不高興的。我說:“這種事兒是人家的權(quán)利,咱們不能說她做得不對?!斌爿碚f:“我沒有說她做得不對,我只是感到奇怪?!蔽艺f:“干什么事兒都有內(nèi)在邏輯,只是咱們不知道而已?!斌爿碚f:“一圍的書,我多少得知道一些吧?方便的時候你聯(lián)絡(luò)一下她唄。”
我靜一靜腦子,在手機微信里找到“衣藝者”,先打一聲招呼,然后試探地問:那批書給男友后,他驚喜了嗎?對方許久沒有回復(fù),過了半小時才跳出一句話:你這是產(chǎn)品售后調(diào)查嗎?我寫:畢竟是朋友的書,我得關(guān)心一下。對方:那你來一趟吧,我允許你見一面。我給一個微笑圖標(biāo):我又沒提出這個要求。對方:透過手機屏幕,我看到了你臉上的企圖。我:那怎樣才能找到你?對方:浣紗路北邊,衣藝者。我:呀,你是衣店女老板。對方打出一個瞇起單眼的調(diào)皮圖標(biāo)。
放下手機,我心緒似乎有點不穩(wěn)定,坐了片刻終于按捺不住,就找個借口離開辦公室去了街上。坐幾站公交車又走一截路,到了浣紗路北段。兩旁有一溜兒花花綠綠的商店,我東張西望一會兒,眼睛一亮見到了“衣藝者”三個字。這是一間門面不大的售衣店,推門進去,里邊倒是清爽開闊,掛賣的衣服熱鬧而有秩序。一位年輕店員迎出來剛想說什么,我已繞過去往里走,因為我看到了坐在售臺后面的陳宛。
我說:“大隱隱于市,原來陳女士藏在了這里?!标愅鹫酒鹕硪恍φf:“來得挺快。就不能叫陳宛嗎?”我說:“好吧陳宛,這個店開幾年啦?生意不錯吧?”陳宛說:“三年了,生意馬馬虎虎?!蔽艺f:“不能馬馬虎虎,馬馬虎虎怎么能掏錢買書再送出去呢?!”陳宛翹了眉毛給我一眼:“知道這個啦?怪不得又是微信又是打上門來?!蔽艺f:“我可不敢打上門來,我這是上門求教?!标愅鹫f:“想打探為什么把那批書贈送給學(xué)校圖書館吧?”我點點頭:“我有點好奇?!标愅鹫f:“我那位朱一圍早年在那個學(xué)校上過學(xué),放在那兒比放在家里好。就是這么簡單!”我說:“那個中學(xué)是你男友朱一圍的母校?真是巧了?!标愅鹫f:“巧什么?”我說:“我朋友朱一圍的兒子也在那兒上著學(xué)?!标愅稹班蕖绷艘宦暎骸斑@不挺好嗎?父親的書最終到了兒子的學(xué)校,用報紙語言叫一段佳話?!蔽艺f:“可是,玩這樣的佳話代價不小?!标愅鹫f:“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是把書全送去學(xué)校的?!彼粩[頭,引著我走到T恤掛墻前——其中幾件T恤不同顏色,胸前均印著《第七天》的扉頁簽名,圖案清晰別致。陳宛說:“我做了三百件文化衫,我可以賺些錢的。”我用手指推一推鼻子,說:“有點意思,到底是衣藝者。”陳宛說:“要是喜歡,可以送你一件,你自己挑個顏色?!蔽液呛且宦暃]有拒絕,左右看一看,選了一件淺藍(lán)色的。衣服上的作家簽名挺有力道,我用手摸了一下。
陳宛說:“看著這衣服,你心里的問號有沒有去掉?”我說:“沒有!三百件文化衫就是全賣掉,又能賺多少錢呢?”陳宛說:“看來你是個較真兒的人。朱一圍有你這么個朋友也是幸運。”我說:“朱一圍才是個較真兒的人。他已經(jīng)不能溜達過來說話了,我是替他較真兒?!标愅鹫f:“好吧,為了去掉你心里的問號,我再請你喝個茶?!蔽艺f:“又是送衣服又是請喝茶,我是不是應(yīng)該不好意思?”陳宛笑了說:“其實呀讓你過來一趟,我就是想和你去茶室說些話的?!?/p>
年輕店員將T恤包好,我卷起來塞入攜包。陳宛引領(lǐng)著我,出了店門右拐走一段路,進了一家外相低調(diào)的茶室。茶室廳堂不大,但看上去藏著安靜。陳宛熟絡(luò)地要下一個小包廂,點了綠茶和茶點。我說:“瞧這架勢,要跟我長談呀。”陳宛說:“不長談,一小時內(nèi)把事兒說明白?!蔽艺f:“一小時夠長了,抵得上大半部電影?!标愅鹫f:“長話短說。我剛才撒了個謊,那個受書的中學(xué)其實不是朱一圍的母校?!蔽艺f:“那為什么把書送去?”陳宛說:“因為他兒子在那兒上學(xué)。在兒子眼里,他是個沒有能力不能出彩的人。他曾經(jīng)說過要為兒子掙點兒面子……”我說:“等等!你是說你那位朱一圍也有一個兒子在那兒上學(xué)?”陳宛說:“我說的就是你的朋友朱一圍?!蔽叶酥右恍Γ骸昂俸?,你把我說糊涂了?!标愅鹫f:“我的朱一圍其實也是你的朱一圍,兩個人是同一個人。”我喉嚨差一點被嗆著,使勁伸一伸脖子吞下茶水,又咳出一口粗氣。陳宛笑一笑說:“你別把驚訝動作弄得太夸張,我做的事里沒有陰謀?!蔽艺f:“之前你一直在說,朱一圍是你的男友?!标愅鹫f:“男友這個說法還真是不準(zhǔn)確,可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兒扣住我和他的關(guān)系。”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陳宛輕著聲音講述了她和朱一圍之間的故事。她清晰地記得,倆人的相識是在小說《第七天》的作品分享會上。那天她正在一家書店大廳里買流行服裝的書,聽到好幾個人說著話兒往旁邊活動室走。她好奇地過去瞧一眼,原來是一位著名作家與一位主持人對話,介紹一本三年前出版現(xiàn)在仍被討論的書。她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就慫恿自己留下來聽一會兒。周圍的腦袋很多,把整個活動室擠滿了,她只能在中間通道上站著。站了片刻,有人指揮通道里的人坐到地板上。她穿著白色裙子,又不是粗條隨意的人,神情便有些猶豫。這時旁邊椅子上的男人站起身讓出座位,自己坐到了地板上。她不好意思地坐下,朝讓座的男人送出一笑。分享會結(jié)束后,她受了誘惑,到文學(xué)書柜找《第七天》,這時又遇到了那位讓座的男人,他剛好也來取此書。讓座的男人告訴她,自己有八折優(yōu)惠卡,可以替她付款。她認(rèn)真地道了謝,因為省下的小錢里有人家的好意。隨后她加上對方微信,將打折的書錢發(fā)去——此時她知道了對方名字叫朱一圍。
到了晚上,朱一圍在微信里打招呼,并把作家簽名發(fā)來給她看。從此開始,兩個人時不時進行文字聊天,她說些服裝走勢的事,他說些簽名收藏的事。陳宛很快知道,朱一圍是個實誠的人,朋友很少,但認(rèn)對了人就會往深里走。此時陳宛離了婚正單著身,心里裝著一堆郁悶,這也促進了雙方交往。過了不久,兩個人把對方視為可以講心里話的人。又過了不久,兩個人約在一起泡茶室、逛書店,偶爾還一塊兒看一部電影。再往后的一些情節(jié)可按快進鍵,因為陳宛沒有細(xì)說。她對此的表達是:兩個人的朋友等級相當(dāng)高,除了身體沒有合并。
大約一年半前,陳宛想開一間服裝店,“衣藝者”的店名都想好了,可左騰右挪仍缺一截資金。把情況說給朱一圍,暗想也許能獲援三五萬的,不料幾天后她的銀行卡上頗有氣勢地長出二十萬。她吃了一驚,又有些不安的感動。在她的印象里,朱一圍花錢并不豪放,在家中也不打理財事,所以湊起這筆款子得花多少心思呀。這么一想,她覺得自己跟他更貼近了一步。又過了一些日子,有一次兩個人一起喝茶,喝著喝著朱一圍起了感嘆,說咱們相遇太晚,這一輩子不能娶你,下一輩子你嫁給我吧。陳宛說行呀,下一輩子咱們早點兒遇上。朱一圍說,這不是玩笑話,為這個念頭我已經(jīng)琢磨了好幾天。陳宛便笑,說不就是來世嫁你嗎?沒問題的,你對我這么上心,我不能那么小氣。
這樣的話說過,陳宛仍然以為是玩笑。她不信佛不進教堂,從未想過瞧不見摸不著的來世之事,再說自己的年紀(jì)離終點線還差著幾條街呢。不料過了兩天與朱一圍再見面,他從衣兜里取出一只信封,再從信封里取出兩張相同內(nèi)容的紙,紙上放著醒目一行字:下一世婚姻協(xié)議書。下面文字則簡約清晰,寫明了兩個人下一世自愿結(jié)為夫妻,共同敬愛相處,不違背對方。陳宛問,這是什么意思?讓我簽名字嗎?朱一圍說,這是自由婚姻,你愿意了就簽上,一式兩份。陳宛說,下一輩子的我能由這一輩子的我來做決定?朱一圍說,轉(zhuǎn)了世你還是你,你的婚事當(dāng)然由你做主。陳宛說,這協(xié)議簽了你拿在手里真覺得有用?朱一圍說,我相信哪個世界都有律條也都有規(guī)約,拿著這份協(xié)議我心里踏實。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朱一圍又拿著如此的認(rèn)真勁兒,陳宛就不好拒推了。她嘻嘻一笑,又拍拍朱一圍的手臂,在紙上寫上自己的名字。完了她調(diào)皮地說,今天算是領(lǐng)結(jié)婚證的日子,你怎么不備些彩禮?至少也得送束鮮花遞個戒指呀。朱一圍說,我想過了,那二十萬就折成一份彩禮,雖然有些少,但總歸按著規(guī)矩走了步驟。陳宛說,你還真給彩禮呀?朱一圍說,當(dāng)然得給,不然把這份協(xié)議顯輕了也顯假了。
陳宛講述的時候,沒有理會我臉上的驚訝表情,因為這是她能預(yù)料到的。大約口渴的提醒,她緩一緩氣,端起茶杯喝了兩口水。我這時才想起自己應(yīng)該講些話,便說:“一圍是個二分之一認(rèn)真二分之一古板的人,有時候不通世俗但不會迂腐,他真的認(rèn)定下一輩子事情可以弄到紙上?”陳宛說:“一圍是個二分之一認(rèn)真二分之一古板的人,所以在外邊也不應(yīng)該有一位我這樣的女人,對吧?”我無法應(yīng)答,就沒有吭聲。陳宛又說:“在這幾年里,一圍多次跟我提到你,但他沒有跟你提到我,這不是對朋友留一手。我的意思是說,一個人在最好的朋友跟前,也會有屬于自己的秘密東西,譬如女人啦、譬如對來世的看法啦。換一句話說,他對來世的看法是一種秘密態(tài)度,跟迂腐什么的沒有關(guān)系?!?/p>
顯然,陳宛是個細(xì)膩的女人,她的話并不淺淡。我沉默一會兒,說:“也許你說得對,對別人包括對一圍,我只是看到了能夠看到的那一部分?,F(xiàn)在我想看看另一部分可以嗎?我是說那份協(xié)議?!标愅鹩袦?zhǔn)備似的點點頭,摁幾下手機調(diào)出協(xié)議圖片,遞給我看。我細(xì)看一遍協(xié)議文字,又盯看一眼下面的簽名。兩個人的名字一個認(rèn)真一個隨意。
我將手機遞還,問:“簽了這份東西,你有什么感覺?”陳宛說:“開始沒怎么在意,不就是一張紙嗎?后來慢慢地生出異樣的感覺?!蔽易穯枺骸笆裁串悩拥母杏X?”陳宛說:“你想呀,以前兩個人喝茶逛店看電影,再靠近也還是朋友。有了這張協(xié)議墊著,待一起時我偶爾會恍惚,覺得自己像一位未婚妻?!蔽艺f:“你喜歡這種感覺嗎?”陳宛說:“不喜歡?!蔽艺f:“為什么?”陳宛沉吟一下說:“我對一圍有好感,但沒有依靠感?!蔽艺f:“你是說不愛他?”陳宛“嗯”了一聲說:“還不到那個程度,這也是我……沒把身體交給他的原因?!蔽艺f:“那你相信有來世嗎?”陳宛說:“以前呀真沒注意這種事兒,眼下的日子還應(yīng)付不過來,哪有心思去想很遠(yuǎn)的未來。但自打簽了這張紙,心里像是多了一件事,時不時地會琢磨一下。不是說人的認(rèn)識是有限的嘛,萬一真有轉(zhuǎn)世呢,萬一靈魂長生呢。”我說:“這么說你有了擔(dān)心,擔(dān)心那張協(xié)議以后真的會生效?!标愅疠p笑一聲說:“那會兒我想起手頭還有一本小說《第七天》,以前沒正經(jīng)打開看呢。我讀了一遍,好像沒有讀懂,就又讀了一遍。讀著讀著我對自己說,不管人死后有沒有來世,你得先把這事兒看作有?!?/p>
陳宛把自己的故事講完,一個小時剛好過去。但我的沉默拖住了她,兩個人仍坐在那里,似乎還有話要說。過了片刻,我問:“你把二十萬元還回去,是想單方面撤出協(xié)議?”陳宛說:“也別這么說,這畢竟是我欠一圍的債,他治病也花了不少錢?!蔽艺f:“如果一圍還活著,你會把解除協(xié)議的想法說出來嗎?”陳宛說:“不知道會不會馬上說出來,我原以為將來的事還遠(yuǎn)著呢。可他走了,走得這么快。來世的事情他已經(jīng)知道了真相,而我什么也不知道?!蔽艺f:“在這一個小時里,我接收到了你的不安,同時我也一直在琢磨,你把這個故事告訴我為的是什么?”陳宛說:“是的,我把你約過來是有目的的,你是一圍最好的朋友,我想請您幫個忙?!蔽艺f:“講講看。”陳宛說:“那協(xié)議一式兩份,另一份在一圍手里?!蔽颐靼琢耍骸澳阆氚蚜硪环輩f(xié)議也拿到手,然后一起撕掉。”陳宛吸一口氣吐出來,說:“拜托你先探問一下,好讓我心里有個數(shù)。那份協(xié)議現(xiàn)在變成了危險的東西,要是抖摟出來對誰都不好,呂哥你說對嗎?”她第一次叫了我呂哥,在這個下午結(jié)束的時候。
是的,這是個讓人吃驚的下午,一張協(xié)議書更改了我對一圍的認(rèn)識,至少是部分認(rèn)識。在許多個日子里,一圍除了收藏一些書,對生活基本沒有想象力。他的工作是平淡的,坐在柜臺里辦理匯款取款,還有訂閱雜志什么的。他的家庭是平靜的,與筱蓓相處得不熱也不冷,有點一起慢慢老去的樣子。他還跟我說過,自己在家中不樂意擔(dān)事兒,時間一久,排起序來便做不上一號人物。就是這么一位配角男人,卻悄悄自己給自己做了一回主。
我無法揣測一圍怎么保管自己那一份協(xié)議。也許已經(jīng)撕了或燒了,反正他內(nèi)心認(rèn)定協(xié)議將在約定世界里生效。也許放在某個暗處,隨著他的離去而徹底消失。但日子里哪有徹底的事,若是某一天筱蓓一不留神看到,心中會長出一個長久的痛點嗎?
我可以肯定,陳宛所要的忙我是幫不上的?;蛟S她也只是一說而已,并不真的指望我能取到那份協(xié)議。但此時我心里又探出好奇的手,想抓住一些未知的東西。我甚至負(fù)責(zé)地覺得,既然自己聽到了這件事,就不能再做一個偷懶的局外人。
從茶室出來我沒有回家,在街上閑逛一會兒又用過簡單的晚餐,看看時間合適了,向筱蓓遞一聲招呼,隨后打車去了她家。一圍的書房已經(jīng)變成臥室,無法再進去了,我只能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像一個派遣出去的打聽者向女主人通報書籍的事。我告訴筱蓓,自己已見過陳宛,那批簽名本確實贈給了學(xué)校圖書館,因為那中學(xué)也是另一位朱一圍的母校,他想給自己添點面子。筱蓓隨即做出一個判斷:“看來他們是有錢人?!蔽艺f:“這個不知道。眼下這年頭有錢沒錢哪能一下子看出來。”筱蓓說:“不然為什么要花這筆錢呢?”我說:“那位陳宛在街上開了一家服裝店,她把扉頁簽名圖做到T恤上。這種文化衫現(xiàn)在挺流行,應(yīng)該能賺錢的?!蔽覐臄y包里取出那件T恤,鋪在沙發(fā)上讓筱蓓看。她摸了摸衣服胸前的圖案,臉上出現(xiàn)解惑后的滿意。她說:“想不到簽名還能在衣服上派到用處?!庇终f:“那些書放在學(xué)校里挺好的,雖然是那位朱一圍捐送,但兒子的同學(xué)都知道書的真正出處。”我說:“一圍知道了這樣,心里也會高興的——我說的是咱們的朱一圍。”筱蓓思忖著說:“他們畢竟花了一筆不小的錢,我心里好像過意不去,我得感謝一下?!蔽艺f:“怎么個感謝?”筱蓓說:“我想請他們吃個飯,你也一塊兒去。”我搖搖頭說:“不用的,這只是一次花錢購書,你沒必要跟他們交朋友的。”筱蓓說:“我想見見那位朱一圍,共用一個名字怎么也是緣分?!蔽倚睦飺u晃一下,嘴里已形成一句謊言:“他們倆是雙城記,那位朱一圍不在這個城市?!闭f完了覺出漏洞,趕緊又補一句:“陳宛告訴我,他在這兒讀的中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了外地。”筱蓓說:“那好吧,就跟那位陳宛聚個餐也行。兩個女人都找了名字叫朱一圍的男人,總有些話可聊的?!蔽也荒荞R上再否決,就點點腦袋“嗯”了一聲,又記起什么似的轉(zhuǎn)過話頭:“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一圍臨走時說了什么話嗎?”筱蓓一指自己喉嚨說:“呂默你迷糊了,一圍那時候已經(jīng)不能開口說話?!蔽衣柭柤缯f:“我是說他有沒有留下文字?”筱蓓說:“你為什么問這個?”我說:“不知怎么,這兩天我挺惦念一圍的,我在回想他最后的那些日子?!斌爿沓聊瑤酌腌?,讓話題進入了我想要的軌道。
筱蓓說:“呂默你有沒有記起來,最后那些日子你到醫(yī)院探望時,在一圍臉上看到了什么?”我眨眨眼說:“是骨頭浮上來的那種消瘦?!斌爿碚f:“消瘦里還有東西……是高興?!蔽毅读艘幌拢詈髱状稳ヒ娨粐?,他的情緒的確不差,但那應(yīng)該是面對朋友時的強打精神。我說:“那高興是撐著的吧?朋友一走就收回去了。”筱蓓說:“不是的,那些日子他一直挺愉快?!?/p>
筱蓓停一停,回憶了一些細(xì)節(jié)。一圍剛住院時,心情也是不好的。做了喉部手術(shù)后病情不僅沒剎住,反而向壞的方向滑去。那些天他因為不能說話,整天想著什么,想著想著忽然就開朗了。微笑先來到他的嘴角,然后出現(xiàn)在眼睛里。他開始找些書看,譬如那本《第七天》。再到后來,他身上力氣少了下去,看字兒容易累眼,便讓筱蓓讀小說。有時筱蓓讀著讀著,他眼睛慢慢瞇上就睡過去,臉上還擱著安適的神情。
筱蓓抿一抿嘴,慢慢地說:“一個人離死亡很近時,一般是恐懼的或者痛苦的。如果此時這個人開心起來,你覺得他會是什么樣子?”我回答不了這樣的問題,搖一下頭。筱蓓說:“詩人。我是說詩人的樣子?!蔽艺f:“為什么這么說?”筱蓓說:“那會兒一圍整個人是輕的,不是瘦了以后身體的輕,而是心里丟開負(fù)擔(dān)后的輕。他腦子里時不時會出來一些好詞好句?!蔽艺f:“好詞好句?他不是不能動口嗎?”筱蓓說:“不是動口是動筆,有一天他取了一張紙,先寫一句:有一種動靜,叫太陽的聲音。又寫一句:藍(lán)天上的白云結(jié)了冰。再寫一句:真正無限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命。我奇怪地瞧著他,他笑一下用筆告訴我,這些話是作家們說的?!?/p>
隨后幾日,一圍還試圖體驗作家們說的這些話。他穿著棉衣坐在輪椅上,讓筱蓓推到住院部樓下院子里。冬日的陽光有些松軟,把他的影子投到地上。他瞧著地面卻沒有在看,因為他靜著耳朵去聽太陽的聲音。聽了片刻,進入耳朵的只有院子里一些嘈雜的聲響。他有些不滿意,便讓筱蓓推著輪椅出了醫(yī)院,往安靜的地方走。遠(yuǎn)處有一片草地,顏色已成枯黃。在枯黃之中,臥著一塊不大的水池。經(jīng)過水池時,一圍突然激動起來。他看到水面結(jié)了一層清亮的薄冰,上面倒映著藍(lán)色的天空和天空上的白云。他身上似乎長出了力氣,想從輪椅上站起來,但沒有成功。筱蓓將輪椅再往水邊靠幾步。一圍安靜了,身子久久不動。也許在此時,他眼睛看到的是水池里的白云在結(jié)冰,耳朵聽到的是太陽化開冰面的聲音。在他的意識里,那應(yīng)該是一種沖突中的美麗。
筱蓓說:“在那一刻,他喉嚨里竟嘶嘶地發(fā)出一些聲響。他好像要發(fā)點兒感慨,可是我沒法聽明白?!蔽艺f:“白云結(jié)冰呀太陽聲音呀這些虛的東西有啥含意嗎?對一圍意味著什么?”筱蓓說:“誰知道呢!人在這個時候吧,腦子里出現(xiàn)一些古怪念頭也不奇怪?!斌爿眍D一頓又說:“那天從水池邊回到病房,一圍又在紙上寫了一些字遞給我看,意思是白云可以從天上到地上,人也可以從地上到天上,天空也是一個大水池?!蔽逸p笑一聲說:“這時的一圍,的確越來越像詩人了?!斌爿碚f:“這時我也知道,一圍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蔽艺f:“那后來他還有什么遺言嗎?”筱蓓說:“也沒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遺書,但他寫了幾句話,讓我把書房里的書處理掉,不要存在家里?!蔽毅读艘幌拢骸鞍褧⒌羰撬囊馑佳剑克麨槭裁茨??”筱蓓說:“他知道這些書對我和兒子沒啥用,想讓它們遇到閱讀的人,這是我的猜測。”我點點頭,一圍雖然愛書,可這種想法到底沒有錯。
該問的話已經(jīng)問過,時間也不早了,我站起身準(zhǔn)備告辭。筱蓓想起來說:“對了,一圍最后還寫了兩句話,只是我不明白。”我問:“什么話?”筱蓓說:“一句是:對書上的文字。一雙眼睛便是一次公證。另一句是:在對不起上面貼上郵票,從那邊寄給這邊的你?!蔽页烈饕幌掠檬滞仆票亲樱f:“這也是哪個作家說的嗎?”筱蓓說:“也許吧,那會兒我已習(xí)慣了他這樣,也就沒問。”我說:“真像是半個詩人呀,也不枉藏了這么多年書。”筱蓓沉默一下說:“我跟他也待了這么多年,可他的一些想法我還是不明白。”
告辭出門來到街上,我心里晃晃的還不想回家,上出租車后往市中心隨便指一個方向,最后在一個燈光熱鬧的路口停下。
我站在人行道上給陳宛打了電話,告訴她已見過筱蓓。陳宛嘴里出來幾個問號,想知道筱蓓的反應(yīng)和協(xié)議的下落。我說筱蓓神情沒有異常,不像知道了這件事。我又說那張協(xié)議的藏身處只有朱一圍知道,所以也許是永遠(yuǎn)安全的。陳宛說:“也許是永遠(yuǎn)安全也許是定時炸彈?!蔽夜艘宦曊f:“你不能把這份協(xié)議說成是定時炸彈,不然一圍會不高興的?!标愅鸩豢月暳耍^幾秒鐘才說:“呂哥你說得也對,我不應(yīng)該擔(dān)心。我又沒做虧心事?!蔽野洋爿砑s請吃飯的事說了,問她愿不愿意在一張餐桌上聊聊。陳宛說:“聊什么呢?”我說:“兩個女人在一起,總可以聊些話的。”陳宛啞笑了一聲說:“可以呀,我和她又不是敵人?!蔽艺f:“到時候我陪著你們,讓一個男人聽兩個女人聊話?!?/p>
摁了手機,我沿著人行道無目的地往前走。兩旁一些商店已關(guān)了門,一些商店還沒關(guān)門。我走過一些關(guān)了門的商店,又走過一些沒關(guān)門的商店。我腦子里突然跳出一個念頭,一圍也許把那張協(xié)議書夾在某本書里呢,這是很好的存放方法。臨走之際,他改變了躲藏的想法,要讓協(xié)議跟著書籍流出去,到達某一位有緣分的讀者眼里?!皩系奈淖郑浑p眼睛便是一次公證”,他不怕了,他愿意讓別人見證自己收藏的情感和來世的日子。當(dāng)然啦,這只是我的猜想,一時無法去驗證。說實話,我現(xiàn)在有些吃不準(zhǔn)一圍內(nèi)心的真正樣子了。
這么溜著神兒,我的目光就有點散,不經(jīng)意間掠過街道對面一幢高樓里的燈火。又走一小截路,我剎住腳步再望那高樓一眼,正是一些年前我和一圍首次相遇的地方。我腦子一醒,原來今晚我是想讓自己到這兒來呢。我掉轉(zhuǎn)腳步,穿過斑馬線走幾分鐘來到大樓跟前。在這個時間點,大門仍進進出出不少胖瘦不一的男女。我想一想,走了進去。
坐電梯上了頂層,那家餐館還存活著,而且吃喝的喧鬧此刻仍未散盡。我一時不知道干什么,就在待客區(qū)的椅子上坐下,把攜包擱在腿上。我微瞇眼睛,腦子里出現(xiàn)了第一次遇見一圍的情景。那天他撐著精神,臉上有一種認(rèn)真的和氣,而且老露出微笑,但他的內(nèi)心,對酒桌上的豪華氣氛是有些膽怯的。這一點被我瞧出來了,因為我當(dāng)時的心情也是這樣??赡苷沁@種暗中的相似,讓兩個人能夠走近。在后來相處的日子里,我不時能見到一圍收的一面——不是收斂的收,而是收縮的收。記得有一次我們聊話,不知怎么說到“撤退”這個詞,我起了點想法,認(rèn)為自己和一圍的性格里都藏著“撤退”元素,可稱為“撤退人士”。之所以這么說,是由于此前我因一件挺無聊的公事跟館長鬧了不快,他覺得這件公事不僅不無聊還很重要,指責(zé)我辦砸了。我在單位并無斗志,正好借此慫恿自己從圖書館撤出,去了閑散一些的文化公司。
當(dāng)時一圍問:“這撤退人士怎么個理解?”我沒有拿出自己的事,而是舉了生活中的例子:“譬如撤退人士是A,那么三個人散步,A十次有九次不會走在中間,而一堆人拍集體照,A十次有九次是站在旁邊的?!币粐f:“這話兒也是在說,十次中還有一次是例外的?!蔽乙惶崧曇粽f:“九次往旁邊靠的人,會在剩下的那一次使勁往中間擠嗎?”一圍嘴角露出一絲神秘的微笑,說:“只有在例外的地方,才能找到秘密的出口?!币粐终f,“這是一個作家說的。”
旁側(cè)響起什么聲音,我彈開眼睛望過去,有一個男人從一扇甩門里出來,手里還拿著一只煙盒。噢,想起來了,那是個小陽臺,我和一圍曾經(jīng)在那兒站過一會兒。我起身走過去推開門,仍然是記憶中的樣子——一個外伸的弧形陽臺,面積不大卻有點兒凌空感。
我站在欄桿前,目光往下掃過去,看見了一大片與房子們相纏的燈光。又抬一抬眼睛,看見了更大的一片天空。此刻站在高處,天空似乎也近了一些,幾朵白云和幾顆星星在夜幕中顯出來。夏風(fēng)吹過來,讓人似乎輕了身體。我舉著腦袋,突然想到如果讓自己跳出陽臺,會不會在身子下落的同時靈魂飛向白云?一圍就是這么認(rèn)為的:白云可以從天上到地上,人也可以從地上到天上。
當(dāng)然,我是不會允許自己這樣做的。不過很快,我腦袋里又生出一個念頭。我拉開攜包,取出那件T恤抖展開來,又看一看胸前的簽名圖案。圖案在暗色里仍是清晰的。
我吸一口氣,將T恤伸出陽臺,一片淺藍(lán)色在我手里飄動起來。我一松手,衣服猛地躥了出去,先在空中興奮地轉(zhuǎn)一個身子,然后輕盈地跑向遠(yuǎn)處。我的目光跟著它,就像跟著一個移動的秘密。
但夜色中我終于沒有看清,那片淺藍(lán)色是落到地上,還是飄向了上空。
原載《收獲》2021年第5期
原刊責(zé)編? 王? 彪
本刊責(zé)編?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