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荒野步槍手

2022-07-05 15:12:20王凱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2年10期
關(guān)鍵詞:篷布中士

王凱

1

在演習區(qū)機動了差不多兩個鐘頭,吼聲粗野的卡車終于拐個彎,正式停了下來。

他坐直身子,用力晃一晃嗡嗡作響的腦袋,居然有了劫后余生之感。最近一次坐卡車大廂是什么時候?好像還是九幾年當排長那會兒。他帶著幾個兵跟司務(wù)長去張掖買仔豬,回連隊的路上,一只小黑豬跳車逃走,他們下車一通猛追,結(jié)果把新買的皮鞋給跐爛了,氣得他把抓回來的小豬捆起來揍了一頓。后來他可能還坐過卡車,也跑過爛路,但肯定沒坐在卡車大廂里跑過這么爛的路——爛路都不算,事實上這片方圓數(shù)百平方公里的野地里根本就沒有路——有時慢得幾乎要停下來,有時又瘋了似的往前沖,幾噸重的六驅(qū)軍用越野卡車不時躍起又重重墜地,屁股和后背不停地撞擊大廂板,顛得他七葷八素,整個人簡直成了被賭神拼命搖晃的骰子。世界果真是運動的,出發(fā)前碼垛齊整的一件件自熱食品、礦泉水、火腿腸、面包、榨菜和不知道裝著什么東西的紙箱子無條件服從牛頓第一定律,紛紛掉落在大廂板上。起初他和呂還試圖把滾到腳邊的紙箱放回原處,很快又意識到這完全是徒勞,索性也不管了。相比腳下,他更關(guān)心吊在棚桿掛鉤上的白色尼龍繩網(wǎng),那里頭兜滿大衣、背囊、睡袋和防寒鞋,懸在半空不停地搖來晃去,不時發(fā)出吃力的聲響,感覺隨時都會從某處斷開,然后把他砸個半死。

撐著大廂板往起爬,手腳冰冷,兩腿發(fā)麻,此刻存在感最清晰的是滿脹的膀胱。相比紛紛脫落的頭發(fā)、居高不下的血壓、缺兩顆牙的口腔、日漸渾濁的晶狀體、穩(wěn)步增長的多發(fā)性肝部囊腫,外加時常作祟的扁桃體和痔瘡,膀胱這東西平日里異常低調(diào),類似當年他帶過的那個小個子紅臉蛋貴州兵,整日不吭不哈,直到有天一家老少捧著錦旗找到旅里,才知道這小子幾天前曾跳進河里救上來一個八歲的男孩。好在他對自己的身體狀況評估較為客觀,所以在基地板房區(qū)登車前,他特意去了趟百多米外的旱廁。他喊呂同去,呂可能嫌遠,搖搖頭拒絕了。這會兒呂已經(jīng)站在車尾,用力扯起了卡車篷布。篷布被白色尼龍繩系得十分結(jié)實,扯了幾下也才扯出了一條窄縫,呂只好彎腰把嘴湊過去大喊起來。

“人呢!有人沒有,來個人?。 ?/p>

“來了。”他聽到車門嘭一聲關(guān)上,接著是腳步聲,“稍等一下。”

“等不了了!”呂看來真急了,“趕緊把篷布解開!”

“好了!”幾秒鐘后,篷布掀開,一大塊充滿灰塵的陽光劈面而來,刺得他發(fā)暈。等重新睜開眼,才見車底下一個白瘦的中士正仰起臉望著他們,“現(xiàn)在可以下車了?!?/p>

話音未落,呂已經(jīng)跳了下去。落地有些猛,踉蹌著向前沖出去好幾步,但立刻就調(diào)整好了步態(tài)。這位少校記者的兩只門牙雖然很像只兔子,卻正經(jīng)屬虎,比他整整小十歲。退回去十年,他絕對早跳下去了,可現(xiàn)在不敢。醫(yī)生說他是滑膜炎,左膝關(guān)節(jié)一直有積液。這只是他身體衰老的跡象之一。過了四十五歲,他清楚地感覺到身體哪兒哪兒都沒從前好使了。所以他只能先騎在尾廂板上,再側(cè)轉(zhuǎn)身伸出右腿往下探。穿得太厚令人遲鈍,他正在虛空里亂蹬腿,突然感覺腳被捉住,又被橫著一挪,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拖車鉤上。他低下頭,打算沖車下的中士笑一笑,卻發(fā)現(xiàn)人家的手雖然扶著他,臉卻瞅著呂那邊。

“領(lǐng)導(dǎo)!”中士沖著叉腿站定的呂叫一聲,“這里不能方便!”

“啥意思?”剛撩起大衣下擺的呂聞言扭頭,“你不會告訴我這兒還有公共衛(wèi)生間吧?”

“我意思是這里離車太近了?!敝惺刻G色的單兵交戰(zhàn)頭盔,“我們馬上要在這里搭偽裝網(wǎng)。”

“那你告訴我哪兒能方便?”呂把手從褲襠里收回來,“來,你來給我指個地方!”

“再往前走個二三十米就差不多了?!眳蔚牟豢旄脑系能娷囈粯语@眼,可中士只是聳聳肩,雖然這看上去并不是個十分自然的動作,“只要不是在偽裝網(wǎng)的范圍內(nèi)就沒問題?!?/p>

“噢,原來你這么懂行啊?!眳卫湫σ宦暎凹热贿@么懂行,那就不應(yīng)該把篷布從外面系死!這要是真打仗,全車人都會被你害死知道嗎?”

“我們的篷布從來都沒有系死過?!敝惺课⑿ζ饋?,“我們系篷布用的都是活結(jié),手一扯就開了?!?/p>

“你們用的活結(jié)?那是你們!你們告訴誰了?給我們說了嗎?你自己知道的不代表所有人都應(yīng)該知道!”

“問題是……”

“問題是啥?問題是你先好好找找你們自己的問題吧!”呂瞪著眼,“還他媽的活結(jié)?你們的活結(jié)差點把活人都結(jié)果了,還說個屁!”

尿的主要成分是水,卻令呂冒火。不過也能理解。出發(fā)沒多久,呂就開始坐立不安。呂剛開始還罵幾句,后來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裹著大衣蜷縮在車尾的角落,臉色變得很難看。他建議呂找個塑料袋或者別的什么容器解決一下,或者就站在車尾往篷布縫隙里尿也沒問題,這完全符合緊急避險的構(gòu)成要件。呂的確起身翻到了一卷大號垃圾袋,并且也背對他站到了車尾,可最后還是放棄了。對此他十分理解。零幾年他還在機關(guān)當干事的時候,有一回跟著首長工作組下部隊,就是從機場出來時猶豫了一下沒去方便,結(jié)果遇上大堵車,他坐在車上憋得幾乎爆炸。作為車上級別最低的工作組成員,他寧可被尿憋死,也不敢起身要求停車。最后實在沒招了,他一點點挪到考斯特最后一排,從行李箱里翻出個塑料袋。容器好找,心理障礙可就難辦了,他盯著那個原本用來裝洗漱用品的塑料袋,內(nèi)心陷入極度掙扎。就在他即將屈從于軟弱的肉體時,車突然拐進了路邊的酒店。這很像一個“機械降神”的例子,他最開始學寫小說時這么干過,不過越往后,他越希望自己的小說能盡可能“自然”一點,即使他清楚一旦有選擇介入,“自然”將成為一個永遠無法達成的目標。

這是個“to be or not to be”的問題,他似乎還在哪里見過一本關(guān)于前列腺的書To pee of not to pee,這倒跟呂在車上的困境有關(guān)。不過他幫不了呂什么忙,只能同他一起等待停車。車隊出發(fā)一個鐘頭左右的確停下過一次,時間約摸一兩分鐘。呂急著要下車方便,卻死活解不開篷布,只能眼睜睜看著車低吼一聲再次起步。這導(dǎo)致呂的火和尿一起憋著,直到此刻才一齊釋放出來。問題是,面前的中士并未像他設(shè)想的那樣發(fā)愣、尷尬、慌亂或是賠笑,而是面無表情地直視著呂,伸直了的右手食指正有節(jié)奏地敲著懷里的95-1式步槍,關(guān)節(jié)處纏著一條臟兮兮的創(chuàng)可貼。

“領(lǐng)導(dǎo),您有意見我們虛心接受,做得不對您盡管批評?!敝惺客A藥酌腌姡安贿^說話最好不要帶臟字,畢竟這種話大家都會說,您覺得呢?”

他心里咯噔一下。從軍三十年,手底下也帶過起碼兩百個兵,還從沒見過哪個戰(zhàn)士會這么跟干部講話。每個人都清楚,臟話這東西類似大蒜,屬于語言不可或缺的調(diào)味品?!杜K話文化史》這些閑書里對此講得很妙,只是自己都不太記得了。不過他一直認為,臟話擱在軍隊基層話語體系當中更像是語氣助詞,常常用來表達親昵或者憤怒。正如當年在連隊當指導(dǎo)員時,常有老兵沒大沒小地從他軍裝兜里掏煙抽,他會一邊說著“滾蛋”,一邊卻任由老兵掏他的兜。不過前提是要得到雙方的認可,而此刻的中士并不買賬。這令呂猝不及防,一張小圓臉瞬間漲得通紅。

“剛才在車上確實是憋壞了?!彼s緊上前打圓場,“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咱們都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兄弟,對不對?”

“領(lǐng)導(dǎo),您太抬舉我了,我就是一個兵。”中士轉(zhuǎn)頭斜他一眼,“領(lǐng)導(dǎo)怎么安排,我怎么服從就是了。”

“別,我們可不敢安排你?!眳慰偹闼﹂_了最初的驚愕,“你說得對,向你道歉!我現(xiàn)在到遠處去方便,這樣不影響你工作了吧?”

還好,中士沒再回答,只是咬咬嘴唇,轉(zhuǎn)身走到車頭處,一把將步槍甩到背后,像只貓似的爬上車頂。他居高臨下左右看了看,又從車頂籠箱里扯出疊好的偽裝網(wǎng),嘴里不知喊了句什么,接著漁夫下網(wǎng)般擰腰甩臂,灰黃色的荒漠偽裝網(wǎng)在半空中披散下來,罩住了卡車。司機和衛(wèi)生員已經(jīng)從車上取來了裝著支撐桿、地釘和鐵錘的帆布包,等中士從車頂上下來,三個人立刻忙活起來。司機和衛(wèi)生員輪番扯開偽裝網(wǎng),中士則掄著鐵錘,把一根又一根尺把長的地釘穿過偽裝網(wǎng)緣砸進地里。從這點上說,中士讓呂走遠點再尿很有道理。只不過呂走得有點過遠,一直從坡底下轉(zhuǎn)過去,不見了。

“要幫忙嗎?”他站在邊上看了一會兒,直到中士的鐵錘敲斷了一根地釘,“給你們打個下手啥的?!?/p>

“不用了領(lǐng)導(dǎo),這是我們該干的事。”中士換了根地釘,“麻煩您稍微讓一下?!?/p>

他訕訕地后退幾步,戳在一邊看三個兵一邊固定網(wǎng)緣,一邊用支撐桿將網(wǎng)面撐起來。用長桿還是短桿,支在地上還是車上,全憑中士說了算。他顯然是個中好手,能用最少的桿子將碩大的偽裝網(wǎng)在頭頂上撐起來,在卡車周圍留下了相當寬裕的活動空間。午后陽光從網(wǎng)眼篩進來,均勻地灑在覆著枯草的地面上,居然有種異樣的美。他忍不住對著被網(wǎng)片切碎的藍天拍了幾張照片,收起手機時才發(fā)現(xiàn)中士正盯著他。

“這個是不是不能拍?”他心虛地笑笑,陌生的人和地方總會讓他有些不安,“你放心,我從來不發(fā)朋友圈,就是感覺挺好看的?!?/p>

“這個您把握?!敝惺繐炱鹜晾锏陌虢氐蒯?,“你們是大機關(guān)來的,保密紀律肯定比我們清楚?!?/p>

“明白明白,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中士的口氣令人不快,按說他應(yīng)該像呂一樣走遠點兒,可不知怎么回事,話從嘴里出來反倒像是在套近乎,“我看你偽裝網(wǎng)搭得很在行,這些支撐桿放哪里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要求?。俊?/p>

“也沒啥,因地制宜吧。只要撐得結(jié)實,能跟周邊地形地物匹配就可以?!敝惺孔ブ茉诖髱鈧?cè)的一根短桿用力晃了晃,“所以每次搭得都不一樣,跟達·芬奇的雞蛋差不多。”

“你這個比喻有意思?!?/p>

“我就是瞎說?!?/p>

“你怎么稱呼?”

“我姓龐,龐慶喜。”

“這名字好。”

“好嗎?我不覺得?!?/p>

“為啥?”

“因為我不討人喜歡。”

他還沒想好怎么接話,忽聽有人喊他。轉(zhuǎn)身一看,呂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了,正站在偽裝網(wǎng)外面沖他招手。偽裝網(wǎng)邊緣被地釘固定,他繞車走了大半圈才找到出入口,弓下腰鉆了出來。

“不好意思啊老高,我不能陪你了?!眳问箘糯曛郑奥美锒≌瘎偨o我打電話,非要我去指揮所采訪。我說我在輕機營挺好的,他說輕機營這次是預(yù)備隊,主要負責指揮所警戒,讓我先去指揮所,然后再去火力營看看。我心說我這兒還陪著一個作家呢——”

“是我陪你差不多。”他笑笑,“趕緊去吧,作家哪有領(lǐng)導(dǎo)重要?!?/p>

“老哥你又逗我,你的小說我是真喜歡,我給你講了沒,上軍校的時候我們還把你的《青春記事本》排成過小話劇呢。”呂又說,“我真是很愿意在這兒陪你,主要是丁政委這老哥以前也干過新聞,每次見了我都抓著不放,弄得我還不好不去?!?/p>

他很想告訴呂,這事用不著解釋。他也挺想說,他那本寫軍校生活的小說并不叫《青春記事本》,而叫《青春紀事本末》。當然他肯定不會這么說,自己寫的又他媽的不是什么名著。再說呂和他也是昨天下午在火車上頭一回見面,此前他們對彼此的存在毫不知情。這個三十出頭的少校跑來自我介紹說是報社的記者,又問他是不是去參加演習的文學創(chuàng)作員,于是就這么認識了。傍晚到了基地,兩人被安排同住一間板房,不過也沒怎么多聊。一方面因為他向來不擅長同陌生人打交道,甚至有些抗拒。另一方面則是呂也忙,一放下行李就開始打電話,耳邊的手機連著大衣口袋里的充電寶,一直打到熄燈號響。不過他得承認,呂這人其實挺善良。如果換個別人,沒準會當場把龐慶喜的連隊干部叫來鬧騰一番。還有昨晚,呂在電話里給一個什么處長說自己忘了帶防寒鞋,不一會兒就有一個兵在門口喊報告,送來一雙防寒鞋和一大包暖貼。呂硬是把暖貼分了一半給他,他怎么推都推不掉,最后只好收下。只不過剛才和龐慶喜鬧了點不愉快,不想再待下去也正常,不然湊在一起終歸有些尷尬。于是他就陪著呂站在偽裝網(wǎng)外面聊著天,直到一輛吉普車開過來。

衛(wèi)生員爬上大廂,把呂的背囊遞下來,中士在車下伸手正要接,呂卻從斜刺里沖過來一把抱走了:“這種小事就不勞您的大駕了,謝謝??!”

中士手扯著槍帶閃到一邊,磨掉皮的作戰(zhàn)靴在草根上跟了跟,走開了。

2

按照領(lǐng)導(dǎo)的說法,他的任務(wù)就是跟著演習部隊一起行動。具體是什么行動,領(lǐng)導(dǎo)也說不清楚。不過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只是個創(chuàng)作員,存在與否不會對戰(zhàn)局產(chǎn)生任何影響。領(lǐng)導(dǎo)找他說這事時,他本打算一口回絕?!敖衲旮呗殘罅苏l就讓誰去好了?!彼谛睦镞@么說,可多年養(yǎng)成的服從意識勒令他閉上了嘴。為了職稱的事,他著實氣惱了幾天,等情緒漸漸平復(fù)下來,他又因未能免俗而嘲笑自己。不管內(nèi)心戲怎么演,他終究還是來了。反正手頭的長篇已經(jīng)卡在那兒好幾個月,也不在乎這幾天。動筆之初曾讓他激動的人物和故事現(xiàn)在看來了無新意,他想寫的是一個動人的連隊,涌動著大量的歡笑和淚水,可寫下的七八萬字幾乎不忍卒讀,像極了他日復(fù)一日乏善可陳的生活。海明威固然說過“一切文章的初稿都是狗屎”,可他覺得自己寫的連狗屎都不如。這令他感覺惶惑——他寫了二十年的連隊生活,可現(xiàn)在他卻不知道怎么寫了。

目前來看,他的任務(wù)就是跟著這臺卡車行動?;蛘哒f,是跟著“不討人喜歡”的龐慶喜中士行動。問題是卡車一動不動地停在偽裝網(wǎng)下面,絲毫沒有要行動的意思。司機還從車上搬下來了一張軍綠色折疊小桌和幾個馬扎,一副安營扎寨的架勢。他把書拿到桌邊看了會兒,可看不下去。偽裝網(wǎng)下的光線按說不錯,可風吹著書頁,手腳不一會兒就凍得發(fā)麻。出發(fā)前他在板房里沖的最后一杯咖啡也見了底。更何況在這兒看書,連他自己都覺得矯情。把書反扣在桌上,站起來跺腳搓手,不知道該上哪兒去。車廂里倒是沒風,但黑得像個地窖。車下倒是有陽光,但熱量都被風吹走了。駕駛室當然是最好的去處,類似陽光房,可他不打算去。不能把自己搞得太舒服,否則離開時會更加不舒服。他清楚這一點。

從偽裝網(wǎng)鉆出去,腳下枯黃的草莖在風中瑟縮。他小心繞開鼠洞和風干的牛糞,一直走到坡頂上。闊大的北方荒原在眼前漫開,零星散布著軍車、帳篷和坑洼處的殘雪。

“那風,吹過棕黃色的大地,沒人聽見?!?/p>

他很應(yīng)景地想起一句艾略特的詩。詩人大多不好好說話,他們想說的往往并不是他們說出來的,所以他不知道艾略特究竟要說什么。那些隱喻往往令人費解。有點像他隨同行動的輕機營,他要不問的話,怎么也想不出它的全稱是“輕型機械化步兵合成營”,他在連隊的時候,還不存在這樣的編制。所以更別提他兒子跟同學們在QQ上用的那些字母縮寫了,他和班上那個姓趙的小姑娘大概就是用這種不倫不類的語言談上了戀愛。而他還是少尉的時候,情書都是用英雄牌鋼筆寫在部隊的紅頭信箋上,而那個收信的姑娘早已不知所終。

摸出手機看了看,坡頂上的信號比卡車旁邊好一點,不過打開一個鏈接依然在考驗?zāi)托暮褪謾C電池,這倒很匹配荒野中迅速膨脹的時間。手機實際上沒什么可看的,這只是個習慣性動作,跟抽煙一樣,深知其害又欲罷不能。他自己都管不住自己,那干嗎非要把兒子的手機摔了呢?小說中的人物都會擺脫他的掌控去自我生長,他又憑什么要快成年的兒子全都聽自己的?他事后重新買了手機放在兒子床頭,可第二天手機又原封不動地回到他的枕頭上。這可能是當父親十六年來同兒子最嚴重的一次沖突,嚴重到他常常無法入睡。好幾次他想緩和一下關(guān)系,可都淹沒在兒子海一般的沉默之中。他想把剛才拍的偽裝網(wǎng)照片發(fā)給兒子,臨到發(fā)送時又猶豫了。他確定這并不算泄密,只是不確定能否得到兒子的回應(yīng)。

他最后又打開手機備忘錄,看了看來之前列出的物品清單。往常出差或者下部隊,他都會列一個清單,每往包里裝一件,就在項目前面打鉤。這次的清單無疑是最長的:

一、制式挎包:

身份證

文職干部證

錢包

鑰匙

手機

手機充電器

耳機

充電寶

《戰(zhàn)爭的面目——阿金庫爾、滑鐵盧與索姆河戰(zhàn)役》

《小城畸人》

《唐語林校證》

黑色保溫杯

細蘭州2包

打火機1個

降壓藥1盒

速溶咖啡10條

糖包10包

二、黑色行李箱

冬迷彩服

迷彩帽

棉帽(綴好帽徽)

編織外腰帶

編織內(nèi)腰帶

臂章(備用)

防寒面罩

制式毛衣

制式毛褲

制式保暖內(nèi)衣2

內(nèi)褲4

冬襪4

外手套

內(nèi)手套

毛線帽

羽絨服

墨鏡

臉盆

碗筷

細蘭州2條

ZIPPO火機(灌滿油)

一次性火機2個

茶葉

掛耳咖啡

糖包

本子

電動剃須刀

指甲刀

洗發(fā)水

牙膏

牙刷

毛巾

香皂

拖鞋

防凍霜

濕巾

巧克力

曲奇餅干

山核桃仁

碧根果仁

牛肉干

降壓藥2盒

維生素

感冒沖劑

邁之靈片

痔瘡栓

卷紙

抽紙

三、迷彩背囊

迷彩大衣(綴好套式肩章、胸標)

棉衣褲

棉被

防寒鞋

雨衣

防寒睡袋

折疊防潮墊

……

東西都裝好了,他隱隱覺得還缺點什么,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直到昨天晚飯后他才想起牙線沒帶。不過誰也不能要求一個奔五的人有二十歲的記憶力。二十五歲時他從組織科下到連隊當指導(dǎo)員,上任頭天晚點名就能撇開花名冊,一個不落地呼點出全連所有人的名字。現(xiàn)在不同,有時走在路上突然想起一句可以用在小說里的話,等摸出手機想記下來時往往就忘掉了。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血壓高的緣故,頭偶爾會迅速地暈一下,不過降壓藥他肯定帶了。鹽酸貝尼地平。這些沒用的名字他倒是記得清楚。

列出的物品清單現(xiàn)在看來,除了衣服,其他東西都是充分條件而非必要條件。像洗漱用品。昨天人住板房區(qū)他就發(fā)現(xiàn)了。這里有水房、有水龍頭,就是沒有水。一個兵說水管被凍住了。另一個兵則說這是寒訓的一部分內(nèi)容,故意不供水。不管怎么說,臉是不用洗了,所有人都用濕巾擦,雖然不舒服,至少省事。濕巾的材料是水刺無紡布,而暖貼的成分是鐵粉、蛭石、活性炭、食鹽和樹脂,換句話說都屬于人工合成的化學品。這些東西最后都去了哪里?他還真想過這個問題,他甚至還想,是否有人研究過戰(zhàn)爭中的環(huán)保問題?雖然環(huán)保是保護而戰(zhàn)爭是摧毀,但他依然忍不住去想。

再比如咖啡。他帶了兩種咖啡。一種是星巴克買的速溶黑咖啡(順便從店里抓了一大把糖包,每次去星巴克他都這么干),這是準備在路上喝的,他確實也在火車站和火車上喝了幾杯。另一種是網(wǎng)購的掛耳咖啡,綠色包裝,每天早上寫作前,他總得沖這么一杯。起初他是沖完咖啡后再加一塊方糖,但那樣需要用勺子攪,之后還得洗勺子,后來他干脆把方糖放在掛耳包里,直接用開水沖。很長時間里,他都是早上六點起床給兒子弄早飯,六點四十叫他起床,七點十分送他去學校,七點五十回到辦公室。眼下這個點,他應(yīng)該剛剛午睡起來,洗把臉再喝杯咖啡,如果寫不出東西,就看看書或電影,好讓自己不感到虛度。

這是他日復(fù)一日的生活,列車時刻表般確定,一旦沒有準點到達,總會讓人感到焦慮。他不愿承認卻不得不承認,他和他的生活都已經(jīng)僵化了,而軍隊,卻是年輕人的天下。

他收起手機,盡可能慢地踱了回去。鉆回偽裝網(wǎng),他看見司機正坐在桌邊玩手游,中士正看他放在桌上的書,見他來了,又飛快地把書放了回去。

“沒事,你看啊?!彼f,“我?guī)Я撕脦妆灸亍!?/p>

“我就是瞎翻?!敝惺空酒饋泶甏晔?。為了增強寒區(qū)訓練的效果,演習部隊統(tǒng)一不穿大衣和防寒鞋,每個人的手似乎都是紅腫的,“這種我看不懂,還是《盜墓筆記》適合我?!?/p>

“我知道這書,不過沒看過。”他說,“好看嗎?”

“還行吧?!敝惺克坪醪惶肓奶?,“我也忘了?!?/p>

“這兒有熱水嗎?”他換了個話題,“或者給我說個地方,我去打一點?!?/p>

“沒有。今天炊事班不開火?!敝惺亢芸隙?,“就算開火也不給燒熱水。不讓你凍著,怎么能叫寒訓呢?”

“那你們都喝瓶裝水?”他有些沮喪,“問題是車上的水都凍成冰坨了?!?/p>

“把瓶子揣在懷里,再貼上兩個暖貼不就化了?”中士說話時跺著腳,并不看他,“我們都習慣了,不過你們領(lǐng)導(dǎo)不一定能習慣。”

“都給你說了我不是領(lǐng)導(dǎo),我是創(chuàng)作員。我姓高,你叫我老高就行?!彼麖娬{(diào)著,“咱倆都屬于基層官兵?!?/p>

“那怎么可能?你們大機關(guān)來的都是領(lǐng)導(dǎo)?!敝惺靠偹愠蛄怂谎郏捌鋵嵞銊偛艖?yīng)該跟他一起去指揮所,那兒肯定有熱水?!?/p>

“他是記者,去指揮所也是為了采訪。”

“是嗎?”中士好像冷笑了一下,“好吧,反正跟我也沒關(guān)系?!?/p>

中士又做了幾個擴胸運動,重新坐回到他對面,從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的Kindle看了起來。

“你看的啥書?”

“沒啥,瞎看。”

“抽煙嗎?”

“不用了,謝謝?!?/p>

他不知道說什么了。一場很不投機的談話。他有些尷尬地點了根煙,又摸出手機看了看,不過并沒有收到什么信息。

“領(lǐng)導(dǎo),你戴的這是啥軍銜?”沉默了一會兒,司機放下手機,盯著他的肩章,“我從來沒見過這種?!?/p>

“這不叫軍銜,我是文職干部,文職干部沒有軍銜。所以只能叫肩章,不能叫軍銜?!庇腥苏f話讓他高興起來,“我從列兵到中校的軍銜一級沒少全戴過,列兵、上等兵、下士、中士、上士,然后上軍校,畢業(yè)以后是少尉、中尉、上尉、少校再到中校,不過當了創(chuàng)作員以后軍銜就沒了?!?/p>

“上士干滿不都十二年了,咋還能上軍校?”司機很驚訝,“我下士今年第四年,去年考學沒考上,今年已經(jīng)都不能考了?!?/p>

“那是以前的義務(wù)兵軍銜,義務(wù)兵從列兵干到上士也就四年?!敝惺坎逡痪?,“跟現(xiàn)在這個士官軍銜是兩回事,現(xiàn)在士官軍銜跟早以前的志愿兵差不多。”

“不會吧?”司機望向他,“是這樣嗎?”

“跟志愿兵還有點區(qū)別,不過大概意思一樣的?!彼f,“八八年到九九年這段時間就是這樣,九九年套改士官的時候我在連隊當指導(dǎo)員,我們連幾十個士官的肩章都是我一個個給他們綴的,拿個錐子把我手心皮都磨掉了。”

“怪不得?!彼緳C吸吸清鼻涕,“九九年我才生出來?!?/p>

“文職干部現(xiàn)在還有啊?!敝惺空f,“只能說你孤陋寡聞?!?/p>

“那是,我高中都沒念完,哪能跟你這種念過大學的比?!彼緳C不服氣,“反正咱們旅里我沒見過誰戴這種肩章?!?/p>

“說啥呢?”中士剜了司機一眼,“別他媽的扯遠了?。 ?/p>

“大學生士兵?”他問中士,“你是哪個大學的,龐班長?”

“我不是?!?/p>

“這有啥謙虛的?!彼詾檎业搅诵碌脑掝},“現(xiàn)在大學生入伍很多的,不像我在連隊的時候,上過高中的都沒幾個?!?/p>

“我說了我不是?!敝惺苦岬卣酒饋恚砩系牟綐寚W啦一響,“我也不是班長,我就是個兵,就是個步槍手?!?/p>

中士說完,徑直上了駕駛室,嘭地關(guān)上了車門。緊接著,衛(wèi)生員從另一側(cè)車門跳了下來。

“龐參咋了?”衛(wèi)生員很無辜地看著司機,“你又惹到他老人家了?”

“我哪有?”司機吐吐舌頭,“不干我事?!?/p>

“你為啥叫他龐參?”他只在報紙上見過這個職務(wù),“他是士官參謀?”

“我沒叫。”衛(wèi)生員搖搖頭,一溜煙鉆出偽裝網(wǎng)不見了。

“他原來是我們營的士官參謀,來演習之前不知道為了啥事跟營長拍桌子,結(jié)果被撤掉了?!彼緳C不好像個新兵似的逃走,只好壓低聲音飛快地解釋了一下,末了還叮囑一句,“千萬別說是我說的??!”

他笑著點了點頭。

趁著太陽還沒落山,他又出去走了走。為了減少炮擊和空襲造成的傷亡,部隊宿營點安排得相當分散。他走了三個帳篷就覺得腿酸。來之前,他覺得住帳篷比住卡車要好,至少聽上去浪漫一些。不過看了以后才明白為什么把他和呂安排在卡車上宿營了,因為那的確是一種待遇。那些雙人迷彩帳篷十分單薄,并不適合北方冬季使用。為了抱團取暖,每個帳篷都安排了三個人。他笨手笨腳地鉆進去坐了幾分鐘就覺得憋悶,據(jù)說一宿過后,呼出的熱氣會在帳篷內(nèi)壁凝成一層白霜。

等他回到自己車前,看見中士正盯著幾個兵從車上往下搬給養(yǎng)。

“水還差兩件?!鳖I(lǐng)頭的下士點著數(shù),“龐參,大垃圾袋再給一卷唄。”

“你問誰呢?”中士纏著創(chuàng)可貼的食指照例輕敲著扳機護圈,“誰是龐參?”

“啊……噢噢噢?!毕率抠r著笑臉,“我說的是龐哥啊,龐哥,這下對了吧?”

中士“哼”一聲,不再說話。

3

五點半開晚飯,有自熱米飯和面條,他選了雞肉米飯。第一次吃這種東西,他帶著點興奮撕開包裝盒,卻發(fā)現(xiàn)用來浸泡發(fā)熱包的小水袋已然凍成了冰塊。發(fā)熱包可以給食物加熱,但它自己卻需要水來激活,而水卻被凍住了。

那他該怎么辦?手機告訴他此刻氣溫是零下九攝氏度,夜間將降到零下十九度,并伴有大風預(yù)警。他唯一能想出來的辦法是把水袋揣進懷里。眼見別人的餐盒都發(fā)出了咝咝的聲響,而自己懷里揣著的還是一塊冰。

“這玩意兒也叫自熱?”他把手伸進大衣里搓著那塊冰,沒來由地想起了《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等冰化開,人估計都餓死了吧?!?/p>

司機和衛(wèi)生員一齊看看中士,又把頭低了下去,沒人回答他。中士捧著飯盒輕輕晃了晃,一縷白汽從餐盒排氣孔噴出來,像是種嘲諷。他有些惱火,卻強烈要求自己不去跟中士一般見識。中士就算十八歲入伍,中士服役期滿也就八年,那也才二十六歲,他當兵的時候中士肯定還沒出生呢。他年輕時會跟一個嬰兒置氣嗎?不會。那中年時為什么要跟一個小年輕置氣呢?當然,自己的兒子另當別論。他只是在這兒轉(zhuǎn)一圈罷了?;蛘甙搭I(lǐng)導(dǎo)的話說,他只是來“體驗生活”的。雖然他一直認為,只有生活完全屬于個體,才存在真正的體驗,換句話說,他雖然就坐在龐慶喜的對面,依然體驗不了“龐慶喜的生活”,而只能是“他所體驗的龐慶喜的生活”。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書,等到腋窩里的冰徹底融化,才拿出來倒進餐盒底層的發(fā)熱包上,等著餐盒發(fā)出細響,冒出熱氣。不過味道不怎么樣,特別是米飯帶點夾生感,他只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還好他還帶了一些零食,晚上餓了可以填填肚子。他把餐盒扔進垃圾袋,遠遠走到一處坑洼處撒了泡尿。此時黃昏的地平線被落日余暉鑲成金色,閃亮又完整,勾勒出了他身處世界的邊界。他站在目光統(tǒng)治的疆域中心,不由得生出無數(shù)細草般的感觸。但他說不出來。也許語言的尺度對于心靈而言永遠不夠精確,要么就是他自己還不具備操控更精密語言的能力。

風越來越大了,可他還站在那兒。他想起了一些事情,盡管那些飛舞的小片思緒與腳下的荒原毫無關(guān)系。原本蓬松的云朵被高空風扯成許多長條,天空的藍色越來越深,而星星也越來越多。客觀地說,荒原夜色還是挺美的。特別是星空,可看性很強,堪比自己生活過多年的河西走廊軍營。年輕時他喜歡看星星、吃羊肉,一次又一次失戀,但始終關(guān)心國家大事。后來他調(diào)到了駐城市的機關(guān)大院,開始操心職務(wù)、房子和孩子,很少抬頭,于是星河長期閑置,兀自流淌。

他還想再待會兒,風卻非要推他回去。往車那邊走時,得把身體前傾才能保持平衡。他老遠就聽到啪啦啪啦的聲響,走近了才看到偽裝網(wǎng)在夜色中波浪般起伏,他甚至開始擔心固定偽裝網(wǎng)的地釘會不會被拔出來砸中他的腦門。

他不得不回到卡車里??ㄜ囓噹崆白鲞^防寒措施,篷布內(nèi)側(cè)貼了一層泡沫軟板,而車廂地板則鋪了一層厚塑料布,基本能將大部分風擋在外面。除此之外,就要靠自己帶來的被裝御寒了。車里漆黑一片,他用手機照了一下,那些散亂的紙箱不知什么時候被重新碼垛在車廂一側(cè),除去給養(yǎng)物資,靠車尾的空間大約能并排睡下三個人。只不過眼下只有他自己。司機和衛(wèi)生員在駕駛室,而中士不知去了哪里。他在黑暗中坐著,猶豫著要不要鉆進睡袋?,F(xiàn)在才六點多,平時這個時候他才剛吃過晚飯,正在大院附近的公園散步呢。可不睡覺他沒有任何事情可做。這種情況超出了他的經(jīng)驗,讓他不知如何是好。就算沒風,他也不可能整晚都在那兒仰望星空,畢竟文字工作者的頸椎都好不到哪里去。手機倒是能看,可電池很快開始告警。他拿出充電寶插上,突然發(fā)現(xiàn)充電寶電量只剩百分之六十多。他心里一緊,因為他起碼還要在這里待三天。

最后看了一眼天氣預(yù)報:零下十九攝氏度,西北風七到八級。他關(guān)掉手機,死心塌地地準備睡覺。脫下棉褲對折一下當枕頭,又弄了兩瓶結(jié)冰的礦泉水,用腳蹬進睡袋最深處,明天吃喝全得靠它們。到底要不要穿著毛衣毛褲睡這事兒讓他猶豫了幾分鐘,最后還是決定脫掉。睡袋上面蓋軍被,被子上再蓋迷彩大衣,這才穿著秋衣鉆了進去。躺了一會兒,兩只冰塊似的腳在睡袋里互相蹭著,感覺慢慢熱乎起來,美中不足的是大廂縫隙中鉆進來的風在他腦袋周圍竄來竄去,最后他不得不把棉帽也戴上。

狂風扇動偽裝網(wǎng)如潮水一般響著,篷布系繩也拼命抽打著大廂板。他在黑暗中聽著嗚嗚怪叫的風聲,很慶幸自己能有一個安身之所。平時夜晚標配的睡衣、沙發(fā)、熱水澡、手邊的書和橘色臺燈光與此刻他的世界全不兼容。在黑暗中獨處不是件愉快的事。如果呂沒走的話,他們尚可在黑暗中閑聊。按說衛(wèi)生員是應(yīng)該回大廂上睡覺的,可這個胖乎乎的上等兵估計是要等他睡著了才會回來。換了他,他也不會愿意跟一個陌生人擠在一起。中士遲遲不見人,怕也是這個原因吧。如此說來,他差不多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

風越來越大,連車身都禁不住晃動起來。他努力想讓自己睡著,可所有努力想做到的事情往往都做不到。不知在睡袋里輾轉(zhuǎn)了多久,他終于變得迷迷糊糊,幾乎已經(jīng)到達了夢境的邊緣??墒擒噮s突然發(fā)動起來,一把將他扯回到冷酷的黑暗中。開始他以為部隊要趁夜轉(zhuǎn)移,可等了一陣車卻又熄火了,車廂里充滿了嗆人的尾氣。他氣急敗壞地爬出睡袋,撩起篷布去通風。大衣沒拉拉鏈,風一頭扎進他懷里,仿佛一個大冰塊從他的皮膚上碾過,他身體瞬間緊縮,一口氣哽在喉頭,差點沒把他噎死。他像只受驚的土撥鼠,立刻鉆回了睡袋里,又把睡袋帽兜扯下來蒙在臉上。好容易冷風替換掉了車廂里的有害氣體(看來汽車限號也不是沒有道理),而他又一次努力入睡時,車又被打著了,過了十來分鐘后再次熄火。這下他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司機怕發(fā)動機凍壞而采取的應(yīng)對措施。這個他懂。有一年冬天,他去酒泉接大修回來的天線車時,司機半夜起來兩三回就是去干這個的。只不過這常識他很久沒有用到了。

他索性坐起來,披著大衣靠在側(cè)廂板上。眼睛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黑暗,借著篷布縫里透進來的星光,勉強能看到一點車廂內(nèi)的輪廓,他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有個發(fā)白的東西。順手拿起來,原來是中士的Kindle。這東西他也買過一個,不過總覺得沒有紙書看著舒服,新鮮了幾天便不知丟到了哪里。他猶豫一下,按亮了屏幕?!镀椒驳氖澜纭罚@個他中學時就讀過。點開書單,排在前面的依次是《解憂雜貨店》《水滸傳》《活著》《聊齋志異》《人類簡史》《中越戰(zhàn)爭秘錄》,居然還有《82年的金智英》。他胡亂翻看著,快十點時,忽然聽到外面似乎有人聲,他趕緊恢復(fù)到初始頁面,重新鉆回了睡袋。

“我還要上哨,你睡中間?!彼犚娭惺吭谲囅露谛l(wèi)生員,“你睡覺機靈點,別擠到人家。”

“萬一擠到了咋辦?”衛(wèi)生員有點為難,“睡著了我啥也不知道了呀?!?/p>

“那你就別睡著?!敝惺繘]好氣地說,“這還不簡單!”

他拉下睡袋帽兜裝睡。兩個兵輕手輕腳地爬進大廂。耳朵在黑暗中異常敏感。呵氣聲、搓手聲、咳嗽聲、鼻子的吸溜聲、織物的摩擦聲、槍帶和槍身的撞擊聲,細碎又粗糙的聲響浮動于風聲,不久又隱沒于風聲。直到他被一陣嘈雜聲吵醒,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真的睡著了。他摸到眼鏡戴上,四周仍漆黑一片。

“排長說的叫排長解決去!”他豎起耳朵,聽到車外中士的聲音,“營里早都要求過要檢查裝備,你們是怎么檢查的?”

“檢查了呀!那個帳篷上次在庫爾勒就劃破了,我們自己補了一下。誰知道這鬼地方風這么大,快趕上咱們福建的臺風了。”一個委屈的聲音,“這事我們給連里報過,連里讓用,我們也沒辦法啊龐參?!?/p>

“誰他媽的是龐參?”中士吼一聲,“你們沒辦法我就有辦法了?這車頂多住三個人,你們一下又來三個,你給我說怎么?。 ?/p>

“我們坐著也行啊龐哥?!蹦莻€聲音央求著,“這鬼天氣,弟兄們在外面非凍成傻×不可?!?/p>

“你以為你現(xiàn)在不傻×?”中士的聲音低了些,“我告訴你,這車我說了不算。這車是保障上級來人的,領(lǐng)導(dǎo)在車上休息呢……”

他猶豫一下,從睡袋里鉆出來,穿上大衣往車尾挪過去。

“讓大伙上來吧!”他腦袋才從篷布縫里探出去,立刻被風劈頭蓋臉一頓拍打,“趕緊上來,都上來!”

車下無人應(yīng)聲。

“磨嘰個蛋??!”他又喊一嗓子,“趕緊上來!”

“領(lǐng)導(dǎo),我們……”

“誰是領(lǐng)導(dǎo)?”他佯怒,“罵誰呢?”

和他想的一樣,車下的兵哧哧地笑起來。天哪,好險!他們要是不笑呢?這讓他有些后怕。他忽然意識到,剛才說話的口氣是當年在連隊帶兵時天天用的,后來去了機關(guān),最后又進了創(chuàng)作室,這口氣像是封存了多年的紅旗-2號導(dǎo)彈,他以為早都該淘汰了。不想二十年過去了,依然能順利發(fā)射并且命中目標。

一只抓著圓形小應(yīng)急燈的手伸進了篷布里。他接過燈,又抓住那只冰塊似的手,用力把人拉上車?;蝿拥臒艄饫?,幾個兵爬上車,本不寬裕的空間擠得滿滿當當。

“來坐這邊。”他用腳把自己的睡袋和被子踢開,“我這兒還有地方?!?/p>

“不用不用,領(lǐng)導(dǎo)你不用管我們?!币粋€下士搓著耳朵,“我們一會兒還得上哨,在這兒避避風就行?!?/p>

“不是還沒上哨呢嗎?”他說,“先坐著休息吧?!?/p>

幾個兵互相看看,都不好意思上前。

“干嗎?你們當這是請客吃飯呢,還搞個主陪副陪???”他笑笑,“趕緊坐吧,坐下了正好可以把我被子蓋上?!?/p>

下士猶豫一下,跨過來坐在了他身邊。幾個兵兩兩對坐下來,他把被子攤開蓋在眾人腿上。他剛把腿伸進睡袋里,突然覺得不太對勁。

“少個人吧?”他拿燈照了一下,“龐慶喜呢?”

“他沒上來?!毙l(wèi)生員說,“龐參說他不上來了?!?/p>

“為啥?”他問,“不上來他睡哪兒?”

“不知道,反正他就是這么說的。”

“那怎么行?!彼菲鹕砗傲藘陕?,沒人回答。他縮回腦袋,穿上鞋爬下了車。走到車頭敲了敲駕駛室的門,卻只有司機在里面。他繞著車轉(zhuǎn)了一圈,快回到車尾時,一個東西絆了他一個踉蹌。腳底下忽地豎起個黑影,嚇了他一跳。仔細一看,一個人正從車輪邊的睡袋里坐了起來。

“你睡這里咋行?”他說,“起來起來,趕緊上車去?!?/p>

“不用了,睡這兒可以?!敝惺空f,“車上擠不下了?!?/p>

“別人都上去了,還擠不下你一個?你是姚明啊?”他縮著脖子,“趕緊起來,你這樣睡在地上非凍壞不行?!?/p>

“我年輕,身體好著呢。”中士的聲音在風里抖動著,“領(lǐng)導(dǎo)你不用管我,我們經(jīng)常在外頭駐訓,早習慣了?!?/p>

“今天夜里零下二十度知道不?”風吹得他渾身止不住地哆嗦,“行了,快上車去吧?!?/p>

“謝謝領(lǐng)導(dǎo),我真的不用。”中士說著又躺了下去,“后半夜我還得上哨呢,你們快休息吧?!?/p>

“你故意躲我呢是吧?”他俯身看著中士把睡袋拉鏈拉緊,“好,我現(xiàn)在給你說,今天是我們態(tài)度不好,向你道歉,請你原諒——”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態(tài)度也不好……”中士立刻坐直了,睡袋里的步槍槍管跟著從睡袋里戳出來,“我那個什么……我就是覺得你們車上已經(jīng)太擠了……”

“太擠了是吧?就是,我也覺得擠。”他轉(zhuǎn)身往車尾走,“我現(xiàn)在把睡袋拿下來,咱倆在車底下睡,這樣總不擠了吧?”

“別別別!我上車,我上車!”中士手忙腳亂地從睡袋里爬出來,“把你凍壞了我可擔不起!”

他在黑暗中得意地笑起來。畢竟是年輕人,上了車沒一會兒就打起了鼾,而他還在黑暗中睜著眼睛。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日漸老去,永遠不可能再回到連隊中去了,這讓他略微有些傷感。

4

被凍醒時,風還在吼著,絲毫沒有消停的意思。劇烈抖動的篷布縫隙里滲進一抹晨曦??纯幢恚潘狞c多。摳摳眼屎再戴上眼鏡,對面幾個小伙子的剪影從微光中浮現(xiàn)出來。此刻看不出他們的面孔,頭盔下每張臉都蒙著防寒面罩,面罩嘴部開口處凝著一圈白霜。對面列兵赤裸的手紅腫著,帶著邊緣發(fā)黃的裂口。寒冷并非是件小事,或許恐龍都因此而滅亡。寒冷對戰(zhàn)爭的影響他多少知道一點。斯大林格勒。巴斯托涅。長津湖。忘了在哪兒看到的,全球變冷往往會導(dǎo)致人類大規(guī)模遷徙,歷史上的五胡亂華、蒙古南侵,都是北方游牧民族凍得受不了了才決定去找個暖和地方待著。不過眼前的這些小伙子們——他聽到的大多是南方口音——卻在這嚴冬北上寒訓,并與他相遇在這臺風中的卡車上。

靠坐了大半夜,他屁股和腿幾乎沒了知覺。睡前貼在秋衣膝部和胸口處的暖貼早已失去溫度,變得像此刻的軀體般干硬。他從來沒穿這么厚過。從里到外依次是秋衣、毛衣、棉衣、作訓服和迷彩大衣,從下到上依次是防寒鞋、雙層冬襪、棉手套、棉帽,還有一只上緣包住顴骨,又在他眼角擠出幾層褶子的防寒面罩。即使如此,他還是被凍透了。想起身活動活動,可一個腦袋正靠在他左肩上,而那里面可能正上演著一個不便驚擾的夢。他慢慢屈起腿繼續(xù)坐著,又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等待瀝青滴落般等待著日出。

正當他又開始迷糊的時候,車下面?zhèn)鱽韼茁暭鈪柕纳谝簟I磉叺膸讉€兵電擊一般跳起來,他還沒搞明白狀況,幾個兵都已經(jīng)不見了。等他笨手笨腳地爬下車,才發(fā)現(xiàn)偽裝網(wǎng)被風從地釘上扯下來,整個裹在車身上。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幾個兵正圍著兩個身穿“藍軍”作訓服、被背包繩反綁著的兵,一個上士滿頭滿臉的土,一只眼睛腫得只剩下一條縫,正沖著中士叫罵著。

“你他媽的給我放開!”

“我他媽的給你放個屁!”中士的模樣也好不到哪里去,嘴唇上破了一塊皮,似乎還滲著血,“剛才我就應(yīng)該一槍崩了你!”

“來??!我怕你個錘子!”“藍軍”上士掙扎著,“有本事你就槍殺俘虜噻!”

“我丟不起那個人。”中士冷笑一聲,“想收拾你還不容易?”

“你以為你多牛?”“藍軍”上士是真急了,“有本事放開單挑!”

“把他嘴給我堵上!”中士話音剛落,身邊的幾個兵一擁而上,用寬膠帶貼住了上士的嘴巴。上士拼命掙扎著要向前沖,卻被幾個兵按倒在地。

“哎哎哎,意思一下就行了嘛?!北焕χ摹八{軍”下士急了,“解放軍不是優(yōu)待俘虜?shù)膯???/p>

“優(yōu)待?憑啥優(yōu)待你們?”中士板著臉,“想摸我們指揮所不說,還敢動手,不虐待你們算好的!”

“今天是指揮所演練,攻防戰(zhàn)斗還沒開始呢好不好?”“藍軍”下士又說,“快松開啊,胳膊都快勒折了,你們真往死里捆??!”

“沒開始你們來干什么?”中士啐口唾沫,“去年我就是優(yōu)待你們,沒給你們上手段。結(jié)果你們干啥了?反手就給我一槍!”

“去年?”“藍軍”下士愣一下,“去年你們也來了?”

“去年我們在庫爾勒?!?/p>

“庫爾勒跟我們半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藍軍”下士叫起來,“冤有頭債有主對不對嘛!”

“我不管,反正你們都是一伙的。”中士說,“只能怪你們倒霉,撞到我手里了。”

“真不松綁?。磕銈円@么干,那我們可要找導(dǎo)調(diào)反映了??!”

“去反映啊!”中士哼一聲,轉(zhuǎn)身要走,“不過先讓你們在這里吹吹風,涼快涼快?!?/p>

“是不是應(yīng)該交給連里審訊一下?沒準他們知道點什么情報呢?!彼滩蛔∶傲艘痪?,說完又覺得多嘴。萬一中士來一句“沒你的事”,自己的臉該往哪兒擱呢?可被按在地上的上士嘴里不停地嗚嗚著,臉漲得通紅,顯然快要氣瘋了,他又實在看不下去,即使他明知道這只是場演習,“我只是建議啊,作為一個老家伙?!?/p>

中士一扭頭,目光像刀鋒般劃了過來。對視了幾秒,中士又把目光收了回去,慢慢轉(zhuǎn)回身去,走到“藍軍”上士跟前。他緊張地看著中士,生怕他會一腳踢在人家腦袋上,好在中士只是停了停,接著蹲下身解開了“藍軍”上士的背包帶。

“啥子意思?”“藍軍”上士撕掉臉上的膠帶,瞪著中士,“想單挑?”

“你以為單挑你能贏?”中士說,“你那么厲害,為啥叫我給放倒了?”

“你那是偷襲!”“藍軍”上士不服地,“我告訴你,跟我們交手的單位多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贏的呢!”

“這個我信?!敝惺啃π?,“不過在你這兒我贏了,這沒錯吧?”

“藍軍”上士不說話了,爬起來揉著胳膊。安排三個借宿的兵將“俘虜”押到連部后,中士摸出煙走到車尾,摘下頭盔點煙。風太大,打火機響了好幾下也沒點成,他掏出自己的ZIPPO火機打著遞了過去。火苗被風吹得幾乎看不見了,但他知道它還燃著。中士雙手環(huán)住火機點著了煙,又用貼著創(chuàng)可貼的右手食指輕輕敲敲他的手背。

“謝謝?!敝惺坑置鰺熀校皝硪桓??”

“我這有?!彼蔡统鰺燑c上,“我歲數(shù)大了,抽個細的感覺能少抽點。”

“這個是自欺欺人吧?”

“你說對了,我們老年人都這樣?!?/p>

“你也沒多老……”

“你看我有多老?”他說,“隨便猜。”

“你有……五十三?”中士想了想,“五十吧,你估計跟我爸差不多大。我爸今年四十八。”

“那還真是,你爸跟我一年的?!彼ζ饋?,“你爸也當過兵對吧?”

“你咋知道?”

“我猜的啊?!?/p>

“你還真能猜。他在空三師當過機務(wù)兵。當了五年,準備轉(zhuǎn)志愿兵,后來沒轉(zhuǎn)成就回家了?!?/p>

“我就說嘛,不然你不會對以前的士兵軍銜了解那么多?!彼f,“那兩個小子你是怎么抓住的?”

“半夜我?guī)松系臐摲凇彩潜晃医o撞上了。他們沒想到我們在那里設(shè)了個潛伏哨?!敝惺慷逯_,猛吸了兩口煙,又吆喝起來,“你們,趕緊過來把偽裝網(wǎng)弄一下!”

“風這么大,再弄也得被吹開。”司機不太情愿,“還弄嗎?”

“你說呢?”中士把煙頭踩滅,走過去抓起裹在車輪上的偽裝網(wǎng),用力往出拽。展開的偽裝網(wǎng)重新兜住了風,立刻在半空中舞動起來。司機和衛(wèi)生員趕緊上前一起拉住,方才將偽裝網(wǎng)拽起來。中士騰出手抓起鐵錘正準備敲地釘,風猛一使勁,偽裝網(wǎng)瞬間從司機手里飛了出去。他閃避不及,偽裝網(wǎng)一角正好抽在他臉上,疼得他慘叫一聲。

“沒打到眼睛吧?”中士扔掉鐵錘跑過來,“面罩取下來看看?!?/p>

“沒事沒事?!彼嬷l(fā)木的半邊臉,感覺很丟人。

“紅了,不過沒破皮?!敝惺繙惤蛄顺?,“你還是上車休息吧?!?/p>

“老皮老臉的,沒那么嬌氣?!彼厦嬲?,“我跟你們一起搭偽裝網(wǎng)。”

“不用不用!”中士趕緊擺手,“哪能讓你干這個!”

“我怎么不能干?我當兵第一年就挖了三個月的光纜溝,累得我們?nèi)搜鲴R翻,那時候你還沒出生呢。再說了,人多好干活嘛?!彼f著,上前扯住了偽裝網(wǎng)。風抵不過四個人的勁,第一枚地釘終于釘了進去。他們瞇著眼忙活了半天,用掉了所有的地釘和支撐桿,弄了一頭一臉的土,總算把偽裝網(wǎng)重新架了起來。手凍得沒了知覺,右臉頰腫得老高,卻讓他想起了九九年夏天,他剛當指導(dǎo)員不久,帶著連里的兵一起在亂石灘上開菜地。剛開始那幾天他吃飯時菜都夾不起來,不過也沒白干,至少戰(zhàn)士們都喜歡跟他玩了。

回到大廂,他從睡袋里找出礦泉水,遞給中士一瓶。中士咕嘟咕嘟喝下去半瓶,而他只一口就冰得牙都要掉了。

“年輕還是好。我當兵的時候,有一次和老鄉(xiāng)上街,一次吃掉了十二根冰棍。不像現(xiàn)在,一喝涼的肚子就不舒服?!?/p>

“你喜歡喝咖啡吧?”

“對啊。每天至少喝兩杯,早上一杯,下午一杯?!彼蛱蜃齑?,“不行,不能說這個,越說越想喝。”

“現(xiàn)在想喝嗎?”

“想啊,可惜沒熱水?!?/p>

“把你杯子給我,我去看能不能給你搞一杯?!?/p>

“算了,這么大風?!彼麚u頭,“不要讓別人說我多事?!?/p>

“不存在的。我正好要去連部?!敝惺可斐鍪郑氨?,還有咖啡,都給我?!?/p>

他沒辦法抗拒中士和咖啡,起身從背囊側(cè)兜里取出兩包掛耳咖啡遞過去,“要能找到熱水的話,你也沖一杯嘗嘗。”

“我不愛喝這個,太苦?!敝惺繌乃掷锍樽咭话Х?,連杯子一起揣進口袋,豹子似的跳下車,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他用礦泉水漱了漱口,權(quán)當刷牙,又吃了一片降壓藥,然后開始吃早飯。面包、榨菜和火腿腸,但他只想要一杯熱咖啡。他巴巴地等著,太陽都正式出來了,中士還沒回來?;囊爸械囊槐瓱峥Х忍^美好以至近于虛幻。他不該奢求這些。他有點后悔自己不太堅決,既然說了沒熱水,他就不該對此抱有幻想。如果中士因此被領(lǐng)導(dǎo)批評,那就太得不償失了。

他心不在焉地看了會兒書,又忍不住摸出手機。剛開機還沒來得及輸密碼,呂的電話便打了進來。呂的聲音像被風吹著一樣斷斷續(xù)續(xù),使勁聽才聽明白呂說稍晚點要過來找他。

“……說你那邊有個兵半夜抓了倆俘虜,更神的是這個兵居然還立過一等功,直接保送上軍校,可惜后來犯錯誤又給退學了?!眳温犐先ビ悬c興奮,“我覺得還挺有故事的,準備采訪采訪?!?/p>

“好啊,快來。這個兵你見過。”

“不能吧?在哪兒見過?在板房嗎?”

“昨天下午剛下車,那個中士……”

“噢……是他呀?!眳喂α藥茁暎拔蚁瓤纯催@邊的采訪情況,來得及的話,我再過去找你。”

掛了電話,他突然后悔不該把這事告訴呂。不要說平時,即使是戰(zhàn)時,立一等功的也不多,差不多得拿命來換。他當年在組織科時整理過單位的歷史,組建四十多年,立過二等功的不過寥寥四五人,一等功從來也沒有過。而這個跟他睡一臺卡車上的小子居然立過一等功!不過按呂的說法,這孩子立功之后的日子似乎不夠順利,上軍校被退學,當參謀被撤職,這時候如果被記者采訪,上上報紙什么的,對他應(yīng)當是件好事,而他剛才可能無意間把這好事給攪黃了。他越想越覺得不安,又拿起手機給呂打電話,想告訴呂他剛才搞錯了,要么就說這小伙真的很有故事,絕對值得采訪……可該死的電話卻沒了信號,無論如何也撥不出去。他只好用木棍似的手指寫起了短信,剛寫了兩句,篷布突然被掀開,中士的臉從尾廂板上冒了出來。

“搞定了?!敝惺啃ξ匕驯舆f過來,“你嘗嘗。”

他擰開蓋把鼻子湊過去,一股白汽挾著咖啡的香味兒直沖鼻孔。哦,真正的熱咖啡,雖然夾雜著洗鍋水的味兒,但足以令他精神大振。他趕緊把嘴唇湊上去呷了一口,卻一下子僵住了。喝進嘴的液體里充滿了細小的渣子,他想裝作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可是水太燙了,他不得不跳起來,噗地一口吐到了車外。

“咋了?”中士愣住了,“燙到了?”

“沒事沒事。”他呸呸地吐了幾次,又拿礦泉水漱了漱口,弄干凈了嘴里的咖啡渣,然后才向中士解釋了一下掛耳咖啡和速溶咖啡沖泡方法的不同。

“我就說嘛,怎么塑料袋里面還有個紙袋。我把紙袋撕開,把里面的粉末倒在杯子里才加的水?!敝惺磕樇t了,“我沒弄過這個?!?/p>

“正常啊。每個人都有不知道的,就像我也不知道篷布的繩子一扯就開了?!彼π?,“這已經(jīng)讓我喜出望外了?!?/p>

“算了,你別喝了。都是渣子怎么喝???”中士像是在生自己的氣,“要不我再去給你弄一杯?!?/p>

他立刻謝絕了。他是個寫作的人,要連中士話里的為難都聽不出來就太蠢了。何況此時此地,能弄到熱水的一定不是一般的地方,中士肯定費了不少周折才沖了這杯咖啡。

“等咖啡粉沉下去就好了?!彼淮_定咖啡粉究竟會不會沉淀下去,但很確定這是平生最與眾不同的一杯咖啡,“有杯熱咖啡在手里,就算不喝也覺得很幸福?!?/p>

“這么容易幸福啊?”

“有一點就好啊?!彼肓讼?,“問你個問題?!?/p>

“可以啊?!?/p>

“你是不是立過一等功?”

“誰給你講的?”中士瞬間初始化成面無表情的模樣,“他們他媽的總是管不住自己嘴——”

“不不不,不是他們?!彼s緊賠上些笑臉,“是你們旅里領(lǐng)導(dǎo)給呂記者講的,就是昨天跟我一起那個呂記者。他剛才說想過來采訪你——”

“采我干啥?”中士噌地站了起來,肩膀撞得繩網(wǎng)晃悠起來,“我有什么可采的?我就是一個兵——”

“別急嘛?!彼鲱^看著中士,“兵也罷官也罷,一等功總不可能是白給的對吧?”

“我可不光立過功,還受過處分呢,處分也不是白給的?!敝惺慷⒅伙L不停撩動的篷布角,仿佛自言自語,“一減一,等于零,零就是無,就是這樣?!?/p>

“我的意思是……”他居然慌亂起來,“采訪一下對你有好處——”

“好處?”中士冷笑起來,“謝謝領(lǐng)導(dǎo),我不需要這個好處。”

他愣在了那里,而中士已經(jīng)掀開篷布跳下車,消失了。

5

咖啡不喝尚能忍受,廁所不上問題就有點大。處在這蠻荒之地,生物鐘和植物神經(jīng)集體紊亂。自從前天上午在辦公樓蹲過一次坑,整整四十八小時沒上大號,此刻便意盎然,卻不知如何消解。風依舊沒有休息的意思,天上的云被吹得一絲不剩,所有的枯草都匍匐于地面。在西北戈壁待過多年,他知曉風的厲害。當年在連隊,蔬菜大棚的塑料布破了一個小口子沒及時補上,結(jié)果一夜狂風將塑料布扯得稀爛,更換時花了六百多塊錢,相當于他一月工資,悔得司務(wù)長幾乎要上吊。而那時的風,卻還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令他焦慮。他已經(jīng)不再年輕,卻依然一事無成,連大號都沒辦法利索地上出來。

事實上旅里早就預(yù)想到了野外如廁的問題。昨天傍晚戰(zhàn)士們領(lǐng)給養(yǎng)時他才看到一張奇怪的墨綠色折疊椅,椅子中間有一個橢圓形大洞,同馬桶蓋的形狀別無二致。他問了司機,果然是上大號用的。司機說,他們曾計劃用幾根金屬管拼接成一個長方框,外面蒙上迷彩布,中間放這把開洞的交椅,椅子下面放一個套著垃圾袋的塑料桶,聽上去很像《阿甘正傳》中丹中尉上過的野戰(zhàn)廁所。他還在彼得·杰克遜的紀錄片《他們不再變老》中看到過,一戰(zhàn)時英軍陣地的野戰(zhàn)廁所就是一根橫木,士兵們撅著屁股在上面坐成一排,不過那至少不在冬天。一百年后的今天,戰(zhàn)場如廁依然是個難題。演習部隊在南方設(shè)計的如廁方案帶著田園牧歌式的想象,但在狂風揉搓的北方荒原上徹底破滅了。連偽裝網(wǎng)尚且岌岌可危,更不要提什么小小的迷彩圍欄。如果沒有遮擋,在一覽無余的荒原上露臀高坐,且不說會不會進入“藍軍”狙擊手的瞄準鏡,單是那個樣子也能讓人笑掉大牙。

他遲疑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冒險一試。他穿戴整齊,提著一把步兵鍬鉆出了偽裝網(wǎng)。睜不開眼喘不上氣,只能傾著身子頂風向前拱。他想走到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可是時間和精力成本過高,他只好在一個淺坑處停了下來。在他日程過半的生命中,還從未在這種情況下蹲過坑。這說明他的閱歷還太過單薄。他四處張望一番,才解開腰帶褪下褲子往下蹲。他希望蹲得越低越好,以免被別人看到——雖然他不停地告誡自己不會有人去看他——可厚厚的秋褲毛褲棉褲堆積在腿彎里,令他無法徹底蹲下去,只能像只袋鼠抑或鴕鳥似的立在灑滿陽光的荒原上??紤]到身處戰(zhàn)場,人人都不可能優(yōu)雅地如廁(假如如廁也能用優(yōu)雅形容的話),倒也沒什么不能忍受的。要命的是大腦提供了指令,屁股卻拒絕執(zhí)行??耧L呼嘯著掠過,赤裸的皮膚起了厚厚一層雞皮疙瘩,非但如此,低溫仿佛觸發(fā)了某種保護機制,讓他想起了一個帶有金屬感的技術(shù)詞匯:“自動鎖閉”。他蹲了好一陣,屁股都凍麻了,卻什么也出不來。仿佛腦海中醞釀著一部傳世巨著,對著電腦時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思想與身體正在分庭抗禮,讓他看到了彼此之間難以調(diào)和的緊張關(guān)系和天然的局限性。

平時他總是上午八點左右上廁所。這個時間他只看史書,整套《通鑒紀事本末》就是蹲坑期間讀完的,后來他又接著看《續(xù)資治通鑒》,出發(fā)前剛看到宋高宗紹興三年。這一年,三十歲的神武副軍都統(tǒng)制岳飛在洪州跟江南兵馬鈐轄趙秉淵喝大酒,喝多了差點把人家打死,結(jié)果受了降職處分。醫(yī)生說,他這樣的痔瘡患者大便應(yīng)當越快越好,可他改不了,所以每次蹲完坑總得在椅子上仰靠個三五分鐘,好讓痔瘡歸復(fù)原位。他蹲在那兒想著,最后實在蹲不住了,于是悻悻地開始擦屁股。手紙上毫不意外地出現(xiàn)殷紅的血跡,卻比平時更令他沮喪。此刻他手里沒有史書,身邊也無處躺靠,而走回車上會流更多的血,與其這樣,不如就地休息一下算了。他提起褲子,先是雙手撐地斜坐了一會兒,后來被風吹得難受,干脆躺了下去。剎那間,天空占據(jù)了整個視野,藍得肆無忌憚。天空這種看似永恒的事物總會讓他涌起若干莊嚴之感,可惜他依然沒有精確的語言來形容它。他閉上眼睛,風中的草莖不時蹭著他的耳朵,仿佛瑪雅在舔他。瑪雅是他養(yǎng)過的一只暹羅貓,喜歡在他的腿上睡覺,在他的鍵盤上行走??上Ш髞硭呤Я?。他不得不承認,時間帶走了很多,并終將帶走一切。

不知躺了多久,他似乎聽到風聲中有人呼喊。循聲轉(zhuǎn)頭,只見中士正提著步槍,遠遠地朝他跑過來,

“你沒事吧?”中士喘著粗氣,“我之前看你在這里蹲著,再一看人不見了?!?/p>

“想拉泡屎沒拉出來,結(jié)果痔瘡犯了,就躺在這兒休息一下?!彼χ饋恚袄厦×?。”

“我以為你暈倒了呢。”中士松口氣,把槍背上身,“嚇我一跳。”

“一時半會兒暈不倒。”他起身提提褲子,“這棉褲總往下掉?!?/p>

“你系得不對,要這樣才行!”中士瞅瞅他的褲腰,一邊大聲說著,一邊掀開衣服,揪了揪自己棉褲上的腰帶襻給他示范要領(lǐng),“看見沒,你得把這個東西翻出來,和迷彩褲一起穿在編織內(nèi)腰帶上。”

“來之前,領(lǐng)導(dǎo)說要讓我們通過演習,成為一名合格的戰(zhàn)斗員,”他按照中士的辦法系著腰帶,“你覺得這事靠譜嗎?”

“要是領(lǐng)導(dǎo)說,讓我成為一名合格的創(chuàng)作員,你覺得靠譜嗎?”

他在防寒面罩里笑起來,跟中士一起往回走。半路上,中士在風里沖他喊著什么,他停下來掀起一只棉帽耳朵,湊近了才聽清楚中士在問他。

“你是寫啥的?”

“小說!”他也喊一句。他必須言簡意賅,不然風馬上就會將他的嘴堵上。

“啥小說?”

“連隊!寫連隊的小說!”他雙手攏成喇叭筒,“可惜現(xiàn)在寫不動了!”

“為啥?”

“因為我老了!”他別過頭換口氣,拼命喊道,“你知道嗎?寫連隊就是寫青春,問題是我已經(jīng)老了,老得大便都成了問題!”

“你不老!”中士驚訝地看了他幾秒,“你就是頭發(fā)少了一點!”

他放聲大笑,直到一股風塞住他的喉嚨,嗆得他咳嗽起來。

折疊桌在風里擱不住,午飯只能在車里吃。這回他加熱了一份重慶小面,味道不錯,他本想再吃一盒,可上廁所的問題困擾著他,不敢再吃了。中士就著榨菜吃掉了兩個面包和一盒雞肉米飯,又拿出一盒拆開了包裝。他正感嘆年輕人的飯量,卻見他將塑料餐盒上層的米飯和調(diào)料包取出來,又從懷里掏出一瓶礦泉水,小心地倒進餐盒里。

“這是干啥?”

“馬上你就知道了。”中士笑笑,把加熱包放進餐盒底層,又往上倒了些水,然后將盛了水的餐盒上層放進去,蓋上蓋子。不一時,餐盒嗞嗞地響了起來。

“你在燒水?。 彼磻?yīng)過來,“這玩意兒能燒開嗎?”

“不知道,試試看。”中士又從口袋里摸出個發(fā)熱包,“一次熱不了,兩次總可以吧?!?/p>

他和中士對坐著,看著面前的飯盒。約摸十分鐘后,白汽散盡,中士將上層餐盒取出來,底層的水已經(jīng)干了,只有膨脹的發(fā)熱包還冒著熱氣。中士伸手摸了摸,搖搖頭,把用過的發(fā)熱包倒出來,再把新的放進去,重新倒上水。

“再給它弄熱點。”中士說,“沖咖啡的水越熱越好,對吧?”

他點點頭。他很耐心地看著水蒸氣噴出來,那感覺很美妙。等中士再次把餐盒揭開,他看到了無數(shù)細小的水泡。他把咖啡紙袋掛在杯口,中士則小心翼翼地斜起餐盒,讓熱水注入濾紙袋。白汽升騰而起,連中士都忍不住叫了一聲:“好香!”

“香吧?咱倆一起喝?!?/p>

“我嫌苦。我還是喜歡甜蜜一點的東西?!?/p>

“你這句話很有文學性?!彼饋黹_始翻包,找出糖包加了兩袋進去,又晃晃杯子,把杯蓋倒?jié)M遞過去,“這下可以了,你嘗嘗……”看中士往后躲,“嘗嘗怕啥,又不是毒藥!”

中士接過杯蓋抿了一口,吧咂了兩下嘴,接著又喝了一口。

“軟,還挺好喝的?!敝惺靠粗?,“那我把這些喝了??!”

“喝啊,說了咱倆一起喝的?!彼爝^杯子,和中士的杯蓋碰了碰,“來,干一個?!?/p>

“又不是酒。”中士咧咧嘴。

“你應(yīng)該挺能喝的吧?”

“沒有,我不能喝?!敝惺肯肓讼耄拔乙膊缓?。”

“我以前寫連隊的小說,里面總少不了喝酒。九七年還是九八年的時候,我們老單位一個保衛(wèi)干事喝了酒以后出了事,真事啊,后來被我給寫成小說了。那年我們組織輕武器射擊訓練,他負責維持秩序,身上一直帶著把五四手槍,還有三發(fā)子彈。他正好喜歡我們衛(wèi)生隊的一個護士,可是人家對他沒興趣,結(jié)果有天晚上他喝了酒就跑去找人家姑娘,姑娘生氣了罵他,他一激動就把槍給掏出來了……”

“你這是剛編出來的吧?”中士的杯蓋停在唇邊,直愣愣地盯著他,“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

“知道什么?”他愣一下,旋即明白過來,“你覺得我在套你的話嗎?”

“我有點敏感?!敝惺康哪抗夥路鹱詭y謊功能,而他成功通過了,“那人后來咋樣了?”

“給了個記過處分,年底轉(zhuǎn)業(yè)了。”他嘆口氣,“我那會兒在組織科當干事,跟他關(guān)系還挺好的。他回單位辦轉(zhuǎn)業(yè)手續(xù)的時候,我還請他又喝了一頓,把他喝大了,抱著我號啕大哭。他其實特別能干,要是沒那事的話,估計也能提起來?!?/p>

“可惜這個事情是不能假設(shè)的,對吧?”中士沉默了一會兒,“你不是問我為啥立的功嗎?其實也沒啥,就是出國參加軍事比賽,低空跳傘遇上橫風,著陸的時候把我右手摔斷了,他們讓我退出我不干……不過最后我們還是拿了個第二名……就這樣,也都是幾年前的事了?!?/p>

“這不挺好的嗎?”

“當時覺得挺好,后來又覺得還不如不立?!敝惺啃πΓ安涣⒌脑?,后面我就不會上軍校,也不會因為喝酒被退學。不過這也沒辦法,這就是我呀,我只能是我?!?/p>

“年紀輕輕,還挺跌宕起伏呢。”他一時間不知如何接話,想了一會兒才說,“你很能喝?”

“哪有。我其實喝不了酒,一瓶啤酒就醉。那次喝完就戒了?!敝惺枯p啜一口咖啡,“正好現(xiàn)在也不許喝酒了。”

“我知道了。”他試探著,“因為一個姑娘?”

“確實是一個,不是兩個?!敝惺啃ζ饋?,“我沒跟人講過這個,他們只知道我喝酒被退學了,但誰也不知道我為啥喝酒……除了你?!?/p>

“所以你不想接受采訪,對吧?”

“也不全是。我不習慣和陌生人打交道。”

“我也算陌生人吧?”

“你昨天算,今天就不算了?!?/p>

中士說著突然停頓下來,歪頭側(cè)耳在聽著什么,又飛快地起身往篷布外看了一眼。

“不行,我得撤了?!?/p>

“咋了?”

“和你一起那個記者來了?!?/p>

“你咋知道?”

“來的車就是昨天接他那臺?!敝惺靠凵项^盔,把槍甩到背后,“我懶得說那么多?!?/p>

“不至于吧?”他也湊過去,透過偽裝網(wǎng),遠遠看見一輛吉普車拖著塵煙駛來,“我覺得你應(yīng)付這個沒任何問題啊?!?/p>

“怕倒不怕,只是不想?!?/p>

“那你去哪兒?”

“隨便哪里。”

“那我跟你一起去!”

“你?”

“對啊,我?!?/p>

爬下卡車鉆出偽裝網(wǎng),眼前的荒原一覽無余。這樣跑下去不可能不被呂看到,他這么想,可跑著跑著,前頭的中士突然不見了。他緊跟上去,只見中士正在一條溝里沖他招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笨拙地順著溝沿滑下去,中士的手很有力地扶住了他。

“前面一百五十米是我們的一個潛伏哨?!敝惺款I(lǐng)著他疾步向前,“昨天我找的地方,位置相當不錯。早上那兩個小子就是在那里被我發(fā)現(xiàn)的?!?/p>

他氣喘吁吁地跟在中士身后,感覺自己完全像一個新兵。穿了三十年軍裝,似乎只有新兵連或者初戀才有過此刻這種新鮮的刺激感,那像是生命之河中的一道瀑布,深藏于時光叢林,途經(jīng)蜿蜒又漫長的流淌后飛流直下,濺起彌天水霧,又生出迷人的虹彩。沿著溝底拐了幾個彎,走到盡頭他才發(fā)現(xiàn)那是個扎上了枯草的偽裝網(wǎng),下面兩個兵正守在那兒。中士要過望遠鏡往卡車那邊看了看,又遞給他。被放大了七倍的呂正站在吉普車前跟司機說著什么,風吹得呂站立不穩(wěn),所以很快又鉆回了車里。他剛把望遠鏡還給中士,手機卻響了起來。不用看也知道是呂打來的。

“你不接嗎?”中士鬼精鬼精地看著他。

“不接?!彼咽謾C塞回兜里,“你都不接,我憑啥要接?”

中士頭一次大笑起來,露出滿口的牙齒??耧L中回旋的笑聲令他愉快。的確,他很久都沒有這么愉快過了。

原載《人民文學》2021年第8期

原刊責編? 馬天牧

本刊特約編輯? 朱旻鳶

猜你喜歡
篷布中士
淺談軟頂敞篷車篷布系統(tǒng)的設(shè)計和開發(fā)
時代汽車(2023年7期)2023-03-29 09:38:44
探索如何利用貨車篷布防范貨物遺灑、預(yù)防交通事故
圖個樂子
“正生上起”與“花面沖場”——晚明清初風情喜劇中士商關(guān)系之討論
戲曲研究(2018年4期)2018-05-20 09:38:24
橫風作用下鐵路貨車篷布氣動力數(shù)值模擬計算
十三味馬錢子丸中士的寧和馬錢子堿的HPLC測定
就是要你來接我!
橫風作用下貨車篷布結(jié)構(gòu)強度計算
鐵路部門加強篷布管理提高篷布運用效率
鐵道貨運(2011年10期)2011-08-15 00:46:26
大風條件下貨車篷布和繩網(wǎng)試驗分析
溧阳市| 大港区| 綦江县| 德阳市| 信丰县| 长治市| 盖州市| 札达县| 邵武市| 神木县| 宁城县| 韶山市| 多伦县| 泰宁县| 灌阳县| 弥渡县| 通州区| 根河市| 永新县| 信阳市| 洱源县| 合山市| 桃江县| 桐庐县| 任丘市| 密云县| 会理县| 大关县| 桐城市| 山阳县| 晋江市| 务川| 公安县| 镇巴县| 蚌埠市| 临桂县| 澄迈县| 自贡市| 建昌县| 夏邑县| 襄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