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完全解釋清楚為什么非得來到這里,對我而言,至少有三重拒絕的理由:第一,經(jīng)濟問題,六千八百元,約等于三十四場死亡,不錯,死亡是我的計量單位,我在墓園里上班,早九晚五,工作是在花崗巖或大理石碑上雕刻死者的姓名,以及在這個世界上停留過的時間,或短或長,一律兩百元,童叟無欺;第二,尊嚴問題,相識九年,相戀七年,如今,我與蘇曉雯的婚姻已經(jīng)步入平靜的尾聲,我們都知道賽末點已經(jīng)到來,卻不清楚最后一擊到底由誰來發(fā)動,她有著一個固定的和幾個不那么固定的情人,其職業(yè)分別是施工監(jiān)理、交警、果農(nóng)與評書演播員,每日盯著桌上源源不斷的國產(chǎn)澳橘,我的心情沉痛不已;第三,情感問題,這一點我們稍后再談。
我也想過,蘇曉雯母親的那一通電話,是否對此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那天下午,我正穿行于巖石的粉塵之中,思考著死于一百零三歲,或者說活過一整個世紀,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想必比我還要悲涼數(shù)倍,人們不會因為經(jīng)歷過某一次心碎,從此便會對其免疫,在死亡的哨聲響起之前,同一種心碎只會反復發(fā)生,我聽有人這樣說起過:痛苦不會摧毀痛苦的可能性。很有道理,延伸開來,可能性本身不可能被任何的可能性所摧毀——我在蘇曉雯身上學到了這種無用的詭辯術(shù)。不管如何,一次足夠漫長的告別,一百零三載的地獄游歷,無人可以替代,這就是我認真刻下亡者名字的原因——楊寅,與我同名,也生于虎年,我像是在為自己刻碑。一座未來的紀念碑,青石方正,環(huán)繞著橄欖枝,海鷗棲息其上,背面碑文上寫的是:此人活過一百零三年,如同活過一生里任何的一年。此刻,我正位于這任何的一年里,蘇曉雯的母親打來電話,先是質(zhì)問,你們怎么走到了今天這一步?我說,責任不全在我。又說道,曉雯對你怎么樣,你心里不知道嗎?我反問,她怎么對我的,你知不知道呢,不知道也無妨,不知道不會摧毀知道的可能性。她說,什么?我說,沒什么,掛了,忙。她說,死人不缺我的這點時間。不知為何,我忽然打了個激靈,這句話聽起來也像是在說,她所過著的,正是他人讓渡而來的時間:近于一位勒索成性的惡徒,貪得無厭,四處獵取,謀奪命運的可能性,以供己放肆揮霍。她繼續(xù)說,不管怎么講,你也應該包容她,你們可是夫妻啊。我冷靜下來,說道,不要不管,你也應當管一管。她說,怎么能這樣跟我說話呢,好歹你也叫過我一聲媽。我心頭一緊,略有歉意,跟她說,媽,你現(xiàn)在是我媽,以后也是。她鄭重說道,楊寅,你陪一陪她,過了這段時間,可能就都好了,你們好了,我也就好了,家和萬事興。我說,你現(xiàn)在有什么不好的嗎?她說,暫時沒有,不能保證以后也沒有。我說,是,我們的事情,不要太操心,順其自然,亦非我所愿。她想了想,說,我跟你分析一下,你先聽我說。我說,媽,你說。她說,第一,你跟曉雯要是離婚,房子肯定不能給她,對不對?我說,那對,我媽這輩子就留了這么一套房子,雖不值錢,也是個紀念,我確實不能給,見諒,可以分財產(chǎn),給她多少錢都行。她說,對,這就來到了我想說的第二點,你也沒錢啊。我說,那也對。她說,曉雯現(xiàn)在失業(yè),所以,一旦離婚,無處可去,第一時間肯定要搬回來住。我說,估計是,那是她的家,溫馨的港灣,是她記憶中忘不了的溫存,是她一生都解不開的疑問。她說,我家的格局你也知道。我說,一百六十平,三室兩廳,南北通透,歐式精裝,全套環(huán)保智能家居,光照時長僅次于赤道,火龍果在此重新發(fā)芽,門口還有兩尊塑像,一個是等比縮小的拉奧孔,虬髯滿鬢,面龐扭曲,巨蟒如一條絞索,緊縛在其腰間,無法掙脫,只得仰天長嘯,另一個是迪士尼的盜版米奇,玻璃鋼材質(zhì),沒有五官,伸出一只和善的大手,歡迎我們隨時回家。她說,不是歡迎你們。我說,那是誰?她說,這你別管,總而言之,我終于盼來了一直在等的人。我說,曉雯她爸回來了?她說,反正你記住,曉雯千萬不能回家,塵埃落定之前,她不能再受一次傷害了。我說,上一次跟我也沒關(guān)系啊。她好像沒聽見我的話,說道,所以你要想想辦法,至少主動一點,她報了個班,過幾天去外地上課。我說,啊,我那幾天正好出差。她說,你這工作去哪出差,陰曹地府?。课艺f,對,找牛頭馬面辦點私事兒。她說,謊都不會撒,你也報個名,不要落后,陪著曉雯一起去,好歹過了這么多年,算是搭救、營救、挽救、拯救,救她也是救你自己啊。我說,媽,語文老師你是真沒白當。她說,人生在世,無非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我說,跟著我過,或許才是迷途。她嘆了口氣,說道,對你,該說的我都說過了,對她爸,該打的仗我已經(jīng)打過了,對那誰,所信的道我已經(jīng)守住了,對我自己,該走的路,我也走到盡頭了。我說,媽,別這么說,咋地都行,全聽你的,別說了就行,我腦袋疼。
通話結(jié)束后,我收到了蘇曉雯母親發(fā)來的資料,密密麻麻一長段,我沒仔細讀,直接撥去末尾的報名電話,對面聲音甜美,細致且周到,我告知了基本情況,確認時間與地點,并按照提示,一步步進行操作,謹慎地將費用打去對方的卡上,半天再沒回音。事畢,我出了一身汗,像是歷經(jīng)一場計劃嚴密的詐騙,內(nèi)心尚存僥幸,不聞不問,拒絕了解任何真相,以此免除褻瀆與災難的可能性。我喝了口水,從隔間內(nèi)出來,頂著日光,走了很長一段路,直至雙腿發(fā)軟,周身無力。眼前是深褐色的群山,云霧繚繞其上,仿若斑白的發(fā)絲,天空自在垂落,如一幕虛實不明的水體,大風在遠處起航,若要行進,需及時調(diào)整帆桁,至此,一萬個魂靈被迫發(fā)出聲響,近似不歇的鈴鼓,向著另外一萬個空空的無字墓碑不斷呼喊,也似大量雨水激起的沸騰浪花,就是這樣,死亡翹首以盼,死亡望眼欲穿,死亡不會摧毀死亡的可能性。我早已司空見慣,我的命只在刻下的筆畫里終結(jié)。
我沒跟曉雯說過報名一事,并非隱瞞,只因行程無法確定,直至時間臨近,我借口出門抽煙,這才從小柳的身側(cè)掙脫出來,套了件風衣,挎上工具包,下樓打車直奔機場,完成了這場不太體面的逃遁。沒錯,這就是我的情感問題。我知道,小柳不會怪我,她能理解,也不是不讓我去,只是不知每一次要如何分別。小柳也屬虎,與我同年,在高校里任職,文化水平不低,離異,目前孤身一人,她說過,屬虎的人總在曠野里棲息,但不會放過任何真正的情義,這一點上,我們有些共識。出發(fā)的路上,我想起了拉奧孔與巨蟒,也想起了逝去的一夜,以及其他共度的美好時光,有一次是在午后墓園的休息室里,小柳伏在桌前,摘去了隱形眼鏡,緊閉雙目,淚流不止,或有過敏征兆,懇求我?guī)退诎镎乙桓眲偱浜玫幕铱蜓坨R。我翻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告知她后,她一動沒動,繼續(xù)坐在我的位置上,腰桿筆直,大顆的淚滴依次滑過她慘白的臉頰,看去就像一節(jié)漏液的電池。我忽然意識到,她可能很傷心,于是走了過去,從后面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立即跳了起來,瞪起無神的雙眼,仿佛遭受驚嚇,我連忙致以歉意,跟她說,以為你在哭泣,只是安慰,并無他意,你知道,這里每天都有很多心碎的人。她的目光充滿了懷疑,問道,每一個你都去安慰?我說,盡量。她說,我不需要。我說,行,登記了嗎,你來看誰?她說,我現(xiàn)在誰也看不清了。我說,如果方便,告訴我?guī)着艓滋?,可以幫你引路。她想了想,跟我說道,東四區(qū),六排,十一號。我說,陳寧?她嚇了一跳,后撤一大步,問我,你認識他?我說,不認識,那片區(qū)域正好是我負責,他的碑就是我刻的,三十八周歲,有點可惜,太年輕了。她說,年輕,但不可惜。我說,別這么說,都聽得見,不好。她說,聽不聽得見,那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活著的時候,對我可不怎么好。我說,那你還來看他?她說,他是他,我是我,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說,行,我?guī)氵^去。她說,我現(xiàn)在又不想去了,有點困,在你這兒睡一會兒,行嗎?我說,隨意,安排好時間,四點半清場,五點閉園。EF7EF1CF-75C5-446B-8B18-2E97A17F452A
我和小柳走在狹窄的板石臺階上,一朵云飄過了頭頂,遮住落日的余暉,化為血色,無數(shù)的雨滴在此處蒸騰。走到一半時,忽有一種類似憂郁的感覺,向著我的心臟襲來。我勉力維持,扶著碑頂前行,像是撫過寵物們的腦袋,問她說,你是他的妻子?她說,前妻,趕在沒死之前,我們就離了。我說,原來如此。她問,除我之外,還有別人來看過他嗎?我想了想,騙她說,不記得了,應該是沒有。她點了點頭。實際上,還有個年輕女孩,經(jīng)常過來探望,長得很機靈,帶著一束花和幾個蘋果,坐在碑前,自言自語,說上大半天的話,性格很開朗,總是在笑,不時需要捂緊胸口,借以平復。每次她走后,我都會取來一個蘋果,揣進口袋里,帶回家去,跟桌上的橘子擺在一起。家里沒人吃,我看著蘋果一天天萎縮下去,水分盡失,果皮起皺,變得越來越小,仿佛要蜷入自己的核里。
小柳的祭拜過程十分安靜,只是注視著陳寧的墓碑,一句也不講,像在等著對方跟她說話。我抽完了兩根煙,她說自己找不到出口,讓我?guī)еx開?;厝サ穆飞?,我將蘋果的故事?lián)Q了個主角,講給她聽,并且編了個有點恐怖的結(jié)局。午夜時分,敲門聲忽然響起,咚,咚咚,咚,咚咚,女孩披著長發(fā),站在門外,來討要蘋果,哭著請求歸還,說那是她的一瓣心臟,離了她就活不了,她說,不信你去聽聽我的心跳,就在你的身后,咚,咚咚,咚,咚咚。我講得聲情并茂,小柳沒有說話。我問她,我給你講這些,你害怕嗎?她說,我應該害怕嗎?我說,不應該,沒有必要。她說,那就對了,為什么要害怕呢,我屬虎的啊。我說,我也是。她說,不是比喻,我真的屬虎。我說,我也沒騙你。她說,好吧,我們現(xiàn)在是兩只金黃色的老虎,懷著熱騰騰的心臟,走在寂靜無垠的霞光里。我說,說得挺深奧,一只沒有耳朵,一只沒有尾巴。她說,我有尾巴啊。我說,什么?她說,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就在身后,不信你回頭看。我說,現(xiàn)在輪到我害怕了。
次日,我在沙發(fā)的一側(cè)扶手上發(fā)現(xiàn)了那副灰框眼鏡,大得出奇,至少占去半張臉的面積。也很奇怪,眼鏡安靜地躺在那里,端正且斯文,前一天卻怎么也找不到。我試著給自己戴上,發(fā)現(xiàn)度數(shù)不高,想來有一定的裝飾功能。查閱登記信息后,我給小柳撥去電話,告知眼鏡已經(jīng)尋獲,完好無損,有空可以來取,畢竟度數(shù)對我來說有些偏低。小柳說,已經(jīng)進入園區(qū),馬上就到。話音剛落,小柳就出現(xiàn)在大門外,衣著整潔,領(lǐng)子立得很高,遮住下頜小小的贅肉,只是一夜的時間,她的頭發(fā)像被施過魔法,或者觸了電,平白生出許多泛黃的小卷,散發(fā)著一股燒焦的味道。我把眼鏡遞了過去,望著她的頭發(fā),說道,為故人燒紙時,一定要多加小心,安全防火,人人有責。她略有不解,依舊表示了感謝。我說,不客氣,有緣再會。當天晚上,我在家里時,接到了小柳打來的電話,問我在做什么,我說正在臨帖,爭取把字寫得好看一些,不辜負家屬的期待。小柳說,真是刻苦,都是屬虎的,你說我怎么就這么懶惰呢。我說,不論生肖,得多從自己身上找原因,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小柳問,你在練什么體啊?我一下子有點發(fā)蒙,不知怎么回答,情急之下,只說出兩個字:立體。小柳說,立體?我靈機一動,跟她說,對,現(xiàn)在各類需求層出不窮,必須盡量滿足,此刻正在勾勒一道道曲折的陰影線。小柳說,我教你啊,我以前學過一點美術(shù)。我說,算了,我自己鉆研,這樣比較有成就感。小柳厲聲說道:得了吧,我就在你家樓下,窗簾沒拉,你一動也不動,躺在沙發(fā)上看了半天動畫片!我說,是嗎?她說,是。我說,不能吧?她說,能。我說,你跟蹤我?小柳說,不是特意,吃完飯出來散步,剛好碰上,咱們住得不是很遠。我說,你到底想干什么呢?小柳說,你這人挺有意思的,出來聊會兒啊。我說,為什么?小柳說,我最喜歡別人騙我了。我說,你有病?小柳說,不是,如果你騙了我,那不過是進一步說明,我的存在無可懷疑,你可以盡情戲弄,只要我認定自己始終是一種存在,你就永遠無法使之化為烏有,你明白不。我說,明白了,確實有病。
飛機延誤,報到遲了半日,抵達酒店時,已近傍晚,大廳里的工作人員正在撤場,動作匆忙,毫無秩序可言,像在進行一場草率的入室盜竊。展板上寫著拗口的假設(shè)句,此刻正在半空中漂移:如果知識不是知識,如果真實并不真實,如果隱喻不只是隱喻,如果你也不再是你。旁邊是一位中年男子的半身像,杏眼,禿頭,穿著花格襯衫,笑容夸張,嘴角分裂數(shù)層褶皺,腦袋邊上是一只碩大的銅色煙斗,擺成問號的造型,下面還有素材來源的標識。粗糙得一塌糊涂,我心里想,我不是我,那還能是誰呢?好在,這一套我已有所防備,全是修辭術(shù),邪惡學說,狡猾的申辯,思維的圓周運動。來此之前,小柳告訴過我,只需牢記笛卡爾的四句話:沒有天空,沒有大地,沒有心靈,也沒有身體。我默念一遍,說道,話記住了,誰說的來著,卡地亞,還是卡迪那?小柳說,學雜了,卡地亞是賣珠寶的,卡迪那是豌豆脆,粒粒好滋味,笛卡爾,法國哲學家,長笛卡在耳朵上,你就這么記。我說,怎么不是短笛呢?小柳說,什么?我說,因為短笛是大魔王。小柳說,誰?我說,一位魔族首領(lǐng),天性反叛,被封印在電飯鍋里三百多年,為了恢復青春,不擇手段,四處搜集龍珠,可惜最后被孫悟空打敗了。小柳說,我就喜歡你這點,真好啊。我說,是吧,知識點多少了解一些。小柳說,是,就沖這個,我早晚得給你買個電飯鍋。
從我攔下工作人員報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起,就有了另一個稱呼:患者。未來的三天時間里,那位禿頂中年男子將成為我的醫(yī)生、朋友、導師,甚至可能是父親,負責辨認、分析我的心靈之疾。治療不在此處,那是更為緩慢的歷程,以數(shù)百小時為計,需投入全部的情緒與隱秘——先是說出那些你不太知道的,然后是知道的,接著是你記得的,最后是那些你以為自己不記得的。我覺得很可笑,小柳讓我提高警惕,說這種態(tài)度的背后似乎存在著一種難以描摹的抵抗,一種并不徹底的懷疑,一種根深蒂固的恐懼,以及對于這種恐懼的恐懼,對于恐懼的恐懼的恐懼,套娃恐懼。所謂分析,即是將此逐一解除、清洗,擺在臺面上來,正視,凝視,斜目而視,像是將一把槍拆成部件,零散落地,不再具有任何的威力。我聽著又有點害怕,小柳安慰道,有她在,不必擔心,她不是槍,而是一顆子彈。子彈是命運的基本原子,不可再分的微粒,只有一個致密的核心,無數(shù)電子環(huán)繞,飛速旋轉(zhuǎn),晝夜不停歇。我說,稍等一下,有點暈眩。小柳撅起嘴唇,摸了摸我的臉,言語溫柔起來,跟我說,去吧,別忘了我就行,記住,無論發(fā)生什么,也不要忘記我啊,我是一只金黃色的老虎,走在金黃色的季節(jié)里。EF7EF1CF-75C5-446B-8B18-2E97A17F452A
工作人員告訴我說,已經(jīng)錯過了下午的集體出游——登一座不太高也不太著名的山,山間有一座遠古的廟,經(jīng)過改造,變成一個精神構(gòu)成物的混合體,頗具象征意味,所供奉的神來自奧地利國,大天使漂洋過海來看我們了,不辭辛勞,不懼苦難。開班儀式在香爐前面舉行,眾人手持火燭,單膝跪地,向著西方起誓,很像一位騎士在心上人面前艱苦求愛,虔誠地高呼三聲:回到弗洛伊德!回到弗洛伊德!回到弗洛伊德!我想了想,問他,現(xiàn)在退款還來得及嗎?不是別的,突然有點想家了。工作人員說,非客觀因素,概不退費。我一下子沒聽明白,十分困惑,非客觀因素,何為非客觀,與主觀有什么區(qū)別,有點深奧,值得探索。我繼續(xù)問他,我自己去拜,還來得及嗎?工作人員說,跟你開了個玩笑,這是一個測試,目的在于讓你意識到宗教信仰與精神分析的關(guān)聯(lián),前者源于面對外部自然與自身本能之時的無能為力,后者的核心是運用理智和情感的力量進行另一個方向的掌握與控制,今天下午,所有患者一起爬了個山,僅此而已,功用是直面自身的神經(jīng)焦慮、道德焦慮、現(xiàn)實焦慮,進一步認識對本我和超我的深切恐懼,說了這么多,等于為你補上一課,希望有所裨益,此外,自助晚宴即將開始,男的三百元,女的一百五,啤酒無限暢飲,您看是否需要參加。我說,剛在飛機上吃了兩份盒飯,能按女的算嗎?他說,不能,兩性的生理差異必然生成心理差異,心理差導致使男性只能朝向使其得以不受限的那一部分黑暗陸地,出于對黑暗的敬意,確實需要多花一百五十元。我說,那不去了。他說,好,那我們明天在黑暗的另一邊相見。
回到房間,洗漱過后,我決定還是先不聯(lián)系曉雯,給小柳發(fā)去消息,告知已安頓好,一切順利,至少看起來如此。小柳說,你走后,有人來找過我。我說,誰?小柳說,沒看清楚,我的眼鏡又找不到了。我說,男的女的?小柳回了一個字,女。我說,敲你家門?小柳說,對,本以為是你,抽煙又忘帶鑰匙了。我說,什么事情?小柳說,等你回來再說。我說,我現(xiàn)在就回去,立等可取。小柳說,不用,你回來了我也未必在。我說,你要去哪里呢?小柳說,再說,早睡。我說,好。我捏著手機,翻來覆去睡不著,望向四周的壁燈,煙霧警報器在上方閃爍不停,如同進入了一條幽長的隧道,或在前方,或在身后,必有一輛狂妄的火車轟然駛過,而我只有一次機會,要么跳上車廂,奔向未知的深處,要么粉身碎骨。手機再次亮了起來,小柳發(fā)來一條新的消息:沒有金黃色的影子,我感覺自己正在消失。
工作坊限定人數(shù),此次共設(shè)十五個席位,來了十二個人,兩人缺席,原因不明,還有一個正在路上,換乘三種交通工具,仍未到達。眾人圍坐,禿頂男子的開場白是一句無比堅決的預言:缺席的人只想一直在路上,將抵未抵,這樣一來,他就永遠不會成為遲到者了。猶疑片刻,他率先為自己鼓起了掌,有人附和起來,他又攤平了雙手,示意可以停止,說道:你們好,快樂的你,悲傷的你,有點奇怪的你,有點孤獨的你,焦慮的你,不安的你,瞻前顧后的你,滿懷期待的你,重點不是怎樣的你,而是你,你,你,還有你。說著,他用手指輪番指了四個人,第一個是蘇曉雯,最后一個是我。至此,我與蘇曉雯得以對視,她坐在我的右前方,三點鐘方向,穿著一件深領(lǐng)緞面襯衫,下身是一條黑白相間的半身裙,綴著十字花瓣,妝容簡樸,貼了睫毛,栗色的長發(fā)挽在腦后,看著相當端莊。見到我時,她也不怎么驚訝,只是掃來一眼,便將視線移至他處,我在心里計算著,我們到底有多少天沒說過話了,前陣子她不在家,最近是我,沒怎么回去。我很久沒在客廳之外的場所見到過她了,上一次是在街上,我看著她不顧阻攔,橫闖信號燈,與一位交警吵了起來,我什么也沒做,不知怎么回事,兩個人后來就好上了。當天我們在家里剛吵過架,她打了我一巴掌,摔門離去,只帶著一把雨傘,我不放心,一直跟在后面,果然,沒走多遠,一場大雨悄然而至。
禿頂男子說道:今天是我們彼此相識的第二天,難以想象,就在昨日,我們共同邁過了一座巍峨的山峰,也可以說,互相交換了部分命運,現(xiàn)在,正式進入分析階段,我要為大家放上一段音樂,請仔細聆聽,敞開你們的想象,盡情盡興,不要給自己設(shè)限,播放結(jié)束時,請告訴我,你在這段音樂里看見了什么,感受到的又是什么,記住,抓緊你的第一個念頭。說完,昨天與我對話的那位工作人員從后排走了過來,將手機擺在麥克風底下,放起了一支耳熟能詳?shù)氖澜缑?,也是我的鬧鈴聲,效果不佳,有點刺耳。聽到一半時,我發(fā)現(xiàn)場面有些松散,不少人抓耳撓腮,或在座位上扭動身體,有的開始交頭接耳。蘇曉雯瞇著眼睛,聽得很仔細,我的困意一陣陣襲來,很想上去把它按掉。音樂放了一遍后,又是第二遍,我實在難以忍耐,給小柳發(fā)消息,問她昨天那句話是什么意思。小柳很快回了過來,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問我是否在上課。我說,是,剛開始,正在聽音樂,舒緩心情。小柳說,那就好。我問,誰來找過你?小柳說,一個女的,挺年輕,說是認識我,我不認識她,她說她過來找我,只想告訴我一件事情。我說,什么事情?小柳說,不知道,我嚇了一跳,趕緊把門關(guān)上了,我怕她今晚還要來。我說,不行的話,你換個地方住。小柳說,憑什么是我換?我寫了很長一段,講了一遍孫悟空在跟沙魯決斗時,也采取過退避策略,不是懦弱,而是為了隱起實力,以激發(fā)孫悟飯的斗志,后者爆發(fā)變身為超級賽亞人,最終戰(zhàn)勝對方,完成了自我的成長。隨后想了想,又逐字刪去,我還沒想好到底要說點什么,音樂聲與眾人的喧嘩聲一齊終止,時間重新開始了。
禿頂男子指了一個位置,說道,由此開始,逆時針輪轉(zhuǎn),每位依序講述,各抒己見,暢所欲言。第一位發(fā)言的是個年過半百的阿姨,打扮得很俏麗,長裙及踝,她有點害羞,小聲說道:我看見了一朵盛開的雛菊。禿頂男子說:或許代表著你的心性,渴望綻放,渴望展示,渴望被人接納。在她旁邊是一位精神矍鑠的老年男子,半頭白發(fā),他站起身來,向四周拱手,清了清嗓子,說道:我看見了一陣清風。清字的音拉得很長,直至氣竭,以至于風字說出口時,直接化為了某種實體。禿頂男子皺緊眉頭,問道,有具體的形態(tài)說明嗎?他沒回答,瞥了一眼身邊的阿姨,微笑著說:你若盛開,清風自來。然后坐了下來,頷首示意,阿姨更害羞了,我一時十分詫異,懷疑來到了中老年交友活動中心。第三位是個很年輕的小姑娘,她說,在茫茫的白霧里,我見到了一只碧綠的蓮蓬,長在水中央。禿頂男子略加思考,說道,蓮蓬屬陰,也是女性卵巢的喻體,我想你可能存在著一些生殖方面的焦慮與恐懼。她說,確實,我有。禿頂男子說,還沒結(jié)婚?她說,結(jié)了,有三個孩子,每天還是很憂慮。禿頂男子說,三個孩子,總共幾位父親呢?她說,目前是一個,也不排除兩個或者三個的可能性,我認為,性是一種接續(xù)行為,前仆后繼,累加記數(shù),非一次就能達成,另外,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只空空蕩蕩的玻璃罐子。禿頂男子說,課后你來找我一下,這個問題就比較嚴峻了。第四位是一個長得很像男孩子的女性,剃著短發(fā),迅速起立又迅速坐了下去,只留下一句話:我看見了一只在河面上劃船的粉紅鴕鳥。禿頂男子說,這是一個性別認知的問題,你總想著隱去自己的某些部分,躲在陸地上,躲在生活里,可能已經(jīng)無效,必須要去穿越,去橫渡,河流象征著你的父母。她說,我媽沒了。禿頂男子說,活著的父親,死去的母親,大河滋養(yǎng)萬物,大河生生不息。第五個輪到蘇曉雯,她坐在椅子上,半仰著頭,顯得有點孤傲,慢條斯理地說道:我看見了一間居室,不知是誰的家,反正我從未見過,面積不大,一南一北兩間臥室,南面有張雙人床,上面只有一張新的床墊,塑料封膜尚未揭去,鏤刻的床頭上方印著淺色的方形痕跡,以前應是掛著照片,后來移走了,衣柜上貼著一幅紅色剪紙畫,兩只蝴蝶翩翩飛舞,北臥室沒光,整面墻都是舊書,另一側(cè)掛著幅行書卷軸,裱工粗糙,落款潦草,但每一個字我都看得很清楚:送送多窮路,遑遑獨問津;悲涼千里道,凄斷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無論去與住,俱是夢中人。禿頂男子說,幽峭,深邃。蘇曉雯說,什么?禿頂男子說,古詩詞功底不錯。蘇曉雯說,謝謝,小時候家里人逼著背的。禿頂男子又說,這個比較明確,夢中人來了又去,說明你目前的感情破裂了,你很失落,卻又談不上絕望,只在等待著一位能夠完全理解你的愛人。蘇曉雯說,我能等到嗎?禿頂男子說,那不好說了。蘇曉雯說,我應當怎么做呢?禿頂男子說,課后來找我一下,你這個問題也比較嚴峻。第六和第七個是一對情人,或者夫妻,很難分辨,一個說,我看見了木頭,另一個說,我看見了馬尾,一個說,木頭在海里,成為小舟,另一個說,馬尾在天上,拂過星辰,一個又說,哪怕我聰明一場,另一個說,難得我糊涂一時。禿頂男子立即叫停,說道,默契度很高,建議永結(jié)同心,如果已在一起,那么就要小心一點了,這種投契在婚前是導火索,可以引燃對方潛在的情感,婚后就是一磅瘋狂的炸藥,務必記得,遠方的遠只能還給草原。第八位是個年輕男子,心不在焉地說道,我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感受到。禿頂男子說,不意外,你剛才一直在玩手機。年輕男子說,我玩我自己的,也沒玩你的,管得著嗎?禿頂男子說,大家注意,這是一種典型的自慰心理,精神上的自體性行為,揮之不去的自我滿足情緒,不是疾病,無需過度克制,但也要注意起居衛(wèi)生,經(jīng)常更換內(nèi)衣褲,積極參加體育鍛煉,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生產(chǎn)生活里去。輪到我時,我說:我看見了一位年輕的女性,四處奔波,無數(shù)次登門造訪,想要告訴別人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本身與她無關(guān),與被告知者也沒有那么大的關(guān)系,至少現(xiàn)在如此,但她就想說出來,必須說出來,迫不及待,無法遏制。禿頂男子說,有點古怪啊。我說,是。禿頂男子說,好的,下一位。我說,等等,你還沒有進行解讀。禿頂男子說,我說過了啊,有點古怪。我說,我的這個情況不嚴峻嗎?他說,不算,你自己想想,我站在這里,等于是一個隱喻的中介,隱喻就是無限的歧義,小徑分岔的花園,所以,很多道路還是要自己摸索,很多事情也要自行思考,厘清歧義,一往無前,來吧,下一位患者,我們抓緊時間。EF7EF1CF-75C5-446B-8B18-2E97A17F452A
下午的課程是分組舞蹈,雙人成對,每個人需要找到一位舞伴,眾目睽睽之下,跟著音樂起舞,跳得好不好看并不要緊,重點在于侍奉激情,解放身心,發(fā)覺自己埋沒許久的本性。第一組是年輕男子與長得很像男孩子的女性,雙方?jīng)]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也踩不準節(jié)拍,均在忙于向后躲閃,直至最后,分立在舞臺的兩側(cè),二人快速溜了下去。禿頂男子對此的評價是: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不是真正的行動,行動是一個倫理學概念,你們作為主體,從未對自己在行動中產(chǎn)生的欲望承擔責任。第二組輪到我,我想也沒想,直接走到了蘇曉雯面前。午休期間,她與禿頂男子一直在熱情地交談,說個不停,我過去踢了踢她的椅子,她也沒有半點反應。蘇曉雯有些抗拒,試圖掙脫,打掉我的手,我緊抓不放,拉著她走上臺去。音樂響起時,我才反應過來,自己并不會任何一種舞蹈,只好前后擺臂,進行原地踏步,蘇曉雯氣鼓鼓地,也不看我,自顧自地跳了一段探戈,我盯著發(fā)愣,不知道她還有這個本領(lǐng),沒那么標準,一招一式卻也相當好看。我在持續(xù)的踏步里結(jié)束了這段不夠協(xié)調(diào)的雙人舞,禿頂男子站在臺下,長嘆了一口氣,說道:三種根本的激情,在此一覽無遺:愛,恨,無知。他的這句話,讓我想了很久,如果我是無知,那么蘇曉雯到底是愛我,還是恨我呢?亦或者我是愛的話,那么她到底是恨,還是一無所知呢?
晚宴持續(xù)到十點多,其間,蘇曉雯喝了不少酒,誰來敬她都不拒絕,面色緋紅,談笑風生,好像跟誰都可以發(fā)生點什么。我酒精過敏,只喝了兩杯,頭疼得厲害,一直在給小柳發(fā)消息,問她那邊情況如何,撥去了兩個電話,也沒有回音。結(jié)束后,我尾隨蘇曉雯走到房門口,確認她安全進屋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想著給小柳寫了一條很長的消息,告訴她今天都發(fā)生了什么,我又是作何感想,表述對她的擔憂與想念,可惜的是,信息還沒寫完,我就睡了過去。
次日凌晨,我接到了小柳的電話,聲音虛弱,跟我說,對不起,一直在昏睡。我問她,你還好嗎?小柳說,有點發(fā)燒,斷斷續(xù)續(xù),很多事情都記不起來了,一片空白,我在給誰打電話啊。我說,別開玩笑,有人去找過你嗎?小柳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有,我聽完了她想說的事情。我說,之后呢?小柳說,睡了很長時間,好像有一年那么久,現(xiàn)在醒了,我感覺自己是透明的,你是誰來著,我真不記得了。接著是長時間的沉默,也許有十幾分鐘,半個小時,一句話都沒有說,我也聽不到任何的呼吸聲。天色漸亮,金黃色的光散漫地照射進來,我輕輕說了一句,親愛的,祝你好運,然后掛掉了電話。一個金色的早晨,一個透明的人,我產(chǎn)生了一種深切的預感,那就是,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小柳了,她只存在于自己的夢里,而不是我的,或者說,被迫從一場夢里逃離出來,如此,我們的故事也來到了結(jié)局部分。我失落萬分,一種至為劇烈的空無占據(jù)了全部身心:不想主動爭取,也無所謂被動承受;無需解釋自己,也沒必要苛責他人;不懼怕所有即將被揭露出來的事實,也不憂慮損害了一個人或者幾個人的心靈;親愛的啊,我一生里任何的一年就這么過去了。終于,我理解了她之前說過的話:雙目所見,永遠早于實際見到,她有時需要那副眼鏡,多數(shù)時刻不怎么需要,讓眼睛的所見再見到一次,無異于一次真正的直面,不僅是勇氣的象征,也暗示著分裂、痛苦與神秘,就像那兩只老虎,走在寂靜無垠的霞光里,在漫無邊際的黑暗里,也在晝夜更替時的地平線上那一道深藍色的裂隙里,往來逡巡,從未止過步,但你永遠無法再次見到它們了。外面下起了小雨,室內(nèi)驟然變冷,我的肩膀開始發(fā)抖,很想跳舞,也很想哭泣。
我醒來時,已近十點,錯過了上午的第一堂課,洗漱過后,連忙跑去場地,所有的人分成三組,正在沉浸交談,禿頂男子像一只目光敏銳的蒼鷹,架起了胳膊,徐徐踱步,不時加入到談話里面,像在低頭獵食。我看了一圈,蘇曉雯不在其中,人數(shù)卻與昨天一致,顯然,預言已經(jīng)過時,缺席者與遲到者在此處互換身位。我找到一旁的工作人員,問他說,知不知道蘇曉雯去了哪里?他一臉困惑,問我,你要找誰呢?我為他竭力描述一番,并說清了我們的關(guān)系,他恍然大悟,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說,我不知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我不可能知道你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情,我的知道也不可能成為你的權(quán)力意志的展現(xiàn)與再現(xiàn)。我說,你是在教育我?工作人員又搖了搖頭,說道,弗洛伊德有言,這世上有三件不可能之事,分別是教育、統(tǒng)治和精神分析,不過,這是高級班的內(nèi)容了,我只能透露到這里。
討論結(jié)束后,全體成員一起合影留念,每個人的面容都很深沉,仿佛洞悉了一點人生的奧秘,領(lǐng)先他人半步,然后又放縱起來,掀去嚴肅的面紗,扮出各種怪異、難堪的造型,場面熱烈。蘇曉雯還是沒有出現(xiàn),我在回憶著她的房間號碼,想要過去探望。一片歡聲笑語之間,禿頂男子猛拍了一下桌子,接著是另一下,最后是第三下,所有人都安靜下來,表情凝固,不明所以。禿頂男子似乎用盡了全部力氣,從嗓子眼里發(fā)出一位彌留之人最后的聲音:諸位,我很固執(zhí),但我要消失了!之后,他深情地凝望著眾人,仿若不舍,一步又一步,倒退著走了出去。室內(nèi)安靜,雨后的風吹了進來,帶著淤泥的腥味,在冥想的時刻降臨之前,門悄悄地掩上了。
我坐在床邊,跟蘇曉雯復述上午的場景,她笑了半天,揉著自己的腦袋,跟我說,真可惜,居然錯過了,喝得太多。我說,沒關(guān)系,還有一個下午。她說,只有一個下午了。頓時,我思緒萬千,有點抑制不住,蘇曉雯看在眼里,也沒有說話。正午的光很刺眼,窗外什么也看不清,只是一片璀璨的金黃。過了一會兒,我說,這么長時間了,頭一回跟你好好說上幾句話。她說,是啊,很長時間了,時間啊時間。我說,什么?她說,你知道嗎,在來之前,我讀過一點相關(guān)資料。我說,愿聞其詳。她說,其中有一點,說的是精神分析在時長方面發(fā)生過一次變革,本來的規(guī)定是每次五十分鐘到一個半小時,每周三到五次,注重精確度,后來有人提出,這種規(guī)律化的實踐,反而會使患者產(chǎn)生抵觸情緒,在固定時長里,不僅是分析者無法兼顧問題與情勢,患者一開始就知道何時結(jié)束,也會祈盼著時間前來解救,鐘表就成了他們的避難所,秒針,分針,時針,逆時針,順時針,逆時針。我說,變革是指?她說,時間不再固定了,治療期可長可短,完全根據(jù)患者的情況,你甚至可以一直沉默下去,在這里,時間就變成了一個施暴者,一個幫兇,直至無法忍受這全部的巨大的折磨,于是,你開口說話,一個聲音變成兩個,再變成三個,三個聲音同時對抗,各行其是,錯亂疊加,摧毀所有的秩序,形成一場交迭的演奏,永遠不終止。我說,沒聽太懂,有點深奧。她說,比如現(xiàn)在,我的三個聲音,正在同時跟你說話,我說了很久了,很久很久,一刻也沒有停過,你聽得見嗎,你聽見了嗎?我豎起耳朵,聽了很長時間,只是一片透明的聲音,空的鏡子,水的影子,無人認領(lǐng)的句子。我閉上眼睛,輕輕地躺入她的懷里,我知道她一定不會拒絕,我們只有一個下午了。EF7EF1CF-75C5-446B-8B18-2E97A17F452A
蘇曉雯母親打來電話的那天上午,我再次見到了來看望陳寧的年輕女孩,捧著一束潔白的花,也許是百合,背著一個棕色的鉚釘雙肩包,長發(fā)披在肩上,晃著腦袋,一跳一跳地走路,十分雀躍,在山麓之間若隱若現(xiàn),像一只興高采烈的大白兔。近處的高爐冒出濃密的煙霧,如在天空上揮灑筆墨,寄去無盡的思念與哀痛。我想起,剛跟蘇曉雯認識時,她家附近也有一座這樣的煙囪,中部嵌有鐵梯,只是十幾階,離地很遠,無法上下,不知有何用途。那時,蘇曉雯的脖子上常年系一根紅繩,下邊吊著一面小小的鏡子,緊貼胸膛,始終溫熱,那是她爸留給她的,造型很像懷表,揭開檀木上蓋,則是兩塊圓形的銅色鏡面,可以折疊起來。每次使用時,鏡子一面對著她,另一面對著我,很難說清她在看些什么,我一般是透過鏡子望向背后,只有一截煙囪的剪影,如一座高聳的碑,一座海上的燈塔。有那么幾次,我見到一個人站在鐵梯上,單手單腳懸空,兀自轉(zhuǎn)動,像一面多彩的旗幟,迎著不息的海風,傳遞生命的訊號?;楹螅腋K曉雯說起來這個場景,她對我說,她也見過一次,是在很久之前,有人告訴她,那是她爸,不過逗她而已,那段時間,她卻信以為真,總是倍加留意,伸著脖子來回張望,卻再未見過。但是,蘇曉雯對我說,你的描述很準確,我爸以前是個水手,在船上工作,很少回家,有次陪我過完了整個暑假,我們在一起玩得很開心,之后乘船出海,下落不明,再也沒有回來。我說,天真,殘忍,痛苦,浪漫。她說,聽說他在很遠的地方有一個愛人。我說,那不予以評價了。蘇曉雯笑了起來,跟我說道,假的啦,我編出來的,他只是跟我媽過不到一起去,走了而已,不過,我很希望他有那么一個愛人。
大風襲來,年輕女孩對著墓碑說話時,我悄悄站到了她的身后,只聽見一句:痛苦不會摧毀痛苦的可能性。我在心里默念。接著,她轉(zhuǎn)過頭來,向我問候,我點了點頭。她說,也來看望家人?我說,不是,我在這里工作,您請自便。她眨眨眼睛,說道,我想起來了,你是在墓碑上刻字的。我說,對。她說,謝謝,他的名字是你寫上去的,很好看。我說,過獎。她說,我每次都盯著很久,好像這些筆畫會紛紛掉落下來,組成一行新字,那就是他要對我說的話。我說,不是沒有可能。她說,是吧,我總會這么想。我問道,你是他的?她說,妻子。我有點驚訝,問道,你這么年輕就結(jié)婚了?她說,對,我們相識九年,相戀七年。我說,跟我一樣。她說,什么?我說,我也是類似的情形。她看看我,笑著說,那我祝你好運。我說,這樣一來,我反而有點擔心。她說,開個玩笑,不要介意。我停頓了一下,問道,你真結(jié)婚了?她說,不信我下次帶證件來給你看。我說,倒也不必。她說,他以前是老師,教過我一段時間,后來我去外地讀了幾年書,回來后跟他結(jié)了婚,沒過多久,他就走了。我說,天真,殘忍,痛苦,浪漫。她說,結(jié)婚時,他已經(jīng)病得很重了,來日無多,當時我也猶豫過,后來我想,如果這輩子我只能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嫁給他。我說,難得。她說,事實上,這一生我也不可能只做這么一件事情,對吧?我說,所以你有點后悔。她說,不瞞你說,確實如此。我說,可以理解。她說,能不能不要站著跟我講話,居高臨下,我很有壓力,你可以坐過來啊。我想了想,在她身側(cè)坐了下來,望著碑上的幾行字,覺得像是加入了一場私密的交談,一個幽靈正在我們身邊盤旋,知道的比我們都要更多,卻沒有辦法講出來,我無法分辨這到底是誰的不幸。我剛想說點什么,她忽然捂緊自己的胸口,劇烈地喘氣,我很緊張,問她是否身體不適,她搖了搖頭,在那一刻,我束手無策,親眼看見了痛苦的可能性。太陽升至最高處,光線垂直落于碑頂,漫漶反射,為其罩上了一層行星的光環(huán),四周寧靜,過了一會兒,她緩緩將手放了下來,如在赦免我的罪過,身心松弛,面容恢復平靜,笑著問我,你想不想吃蘋果?。课艺f,什么?她說,我有蘋果,你吃不吃?我說,也好。她從背包里掏出一個蘋果,放入我的掌心,說道:洗過的。我點了點頭,她又為自己拿了一個,看起來比我的要大,也要更紅一些。我們在碑前一起吃了起來,蘋果清脆,響聲動聽。我吃得很慢,慢到時間不再恒定,無法意識到許多事情正在發(fā)生變化,比如狂風已經(jīng)歇止,海面亙古平靜,隱沒全部的船只與旗幟;比如山林漸趨沉默,鳥骨碎裂一地,沒有天空,沒有大地,沒有心靈,也沒有身體,而我就快要縮進蘋果的核里了。
作者簡介:班宇,1986年4月生,遼寧沈陽人,小說作者。作品見于《收獲》《當代》《十月》等刊,被多家刊物轉(zhuǎn)載。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獎、GQ智族年度人物、“《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獎、花地文學榜短篇小說獎等。已出版小說集《冬泳》《逍遙游》。EF7EF1CF-75C5-446B-8B18-2E97A17F452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