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加妹
元和六年(811)八月間,柳宗元收到了摯友呂溫的死訊。
呂溫曾得到王叔文的推舉,不過“永貞事件”時,他滯留吐蕃,并未參與。不久,他因得罪權相,也難逃被貶的厄運。呂溫被貶道州時,與柳宗元同在一地,后來左遷衡州。也就在元和五年(810),他們才見過。呂溫去衡州時取道永州,在柳宗元的住處逗留了幾日。柳宗元在早些時候給罷相貶到揚州的李吉甫獻了幾篇自己的詩文,希望借他的聲望揚舉。呂溫來時替他帶來了回信。故友相逢,又同在天涯,孤苦之心稍得慰藉。誰曾想,才不到一年就天人永隔。
呂溫勤政愛民,聲名很好。柳宗元說他的死訊傳來,“士林憔悴泣相逢”(《同劉二十八哭呂衡州兼寄江陵李元二侍御》),劉禹錫說“蒼生望絕士林悲”(《哭呂衡州時予方謫居》)。倒是后人蘇軾看得很淡:縱使當年鄭子產,死的時候也沒有這樣的待遇,何況呂溫?達觀的蘇軾大概是覺得柳宗元過分悲戚。蘇軾一生也很坎坷,但他的超脫千古一人,柳宗元沒有這樣的好性格。
士林未必憔悴,被恩澤的百姓也未必為這殫精竭慮的清官灑過淚,傷心的只是幾位命運相連的親故好友罷了。柳宗元在呂溫的誄文里提到,世人讀他的文章、嘆他的才華、稱他的政績、贊他的才干,卻不知道他們所稱贊的部分是呂溫最平常的一面?!拔恼?,士之末也?!保ā逗庵荽淌窎|平呂君誄》)倘若他能將真正的才干發(fā)揮十之二三……世人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他想起王叔文在今上入主東宮時念叨的“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他們的革新事業(yè)夭折、仕途夭折,如今生命也要延續(xù)這樣的規(guī)律了嗎?
他也不是沒有放眼望見平常的生活。零陵的早春,花木繁滋,只是男耕女織的清新表象之下是他無法忽視的亂政隱憂:“蠶絲盡輸稅,機杼空倚壁。”(《田家三首·其二》)百姓辛勤一年的收成都交了賦稅?;氐郊彝剿谋诘奈萆嶂?,聽到村道上又有吏胥上門。村民只得把下蛋的雞殺了,做種子的糧煮了,來款待這些人。小吏們酒足飯飽,掏出文書,斜著眼說:“還有這等好東西招待我,怎么沒有好東西交予上峰?”于是恐嚇、謾罵,抽出鞭子,將飯桌邊告饒的村民打得皮開肉綻。
會好嗎?他們拿什么度過今冬的寒冷,又拿什么播種明年的收成?這代是這個樣子,下一代又當如何?不變的世道,子子孫孫都將陷在這樣的悲劇里。
他看見了平常人的不幸。他為小人物作傳:山洪暴發(fā),被掩埋的役人張進的尸體被沖出來,他親拾骸骨,為其收葬。他說:“為役孰賤辱,為貴非神奇。一朝纊息定,枯朽無妍媸?!保ā堆谝鄯驈堖M骸》)人的貴賤榮辱,在死亡面前,都會枯朽。張進一生勤謹,不該得到曝尸荒野的下場。
他同情捕毒蛇以抵賦稅的蔣氏,更同情被賦稅摧殘,十室九空,非死則徙的百姓。他寫征稅之人“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捕蛇者說》)。他寫蔣氏“恂恂而起”,懷毒蛇而弛然安睡。蔣氏三代人皆因捕蛇而死,卻甘之如飴。在這時生存艱難,命如草芥,他沒有干涉的權力,只能作文以俟上聞。
即便在人生最痛苦絕望時,柳宗元也沒有將這一切不幸和苦難的根源推給天命,而是直面曲折。他有不得不宣之于口的道理,便假托寓言。
柳宗元曾作《蝜蝂傳》。蝜蝂是善負的小蟲,行遇物,總是持取背負于身,不論是否能夠承受,直至倒地不起。人為其減負,它一旦能行,又繼續(xù)持取背負、爬高處,直至墜落死去。這樣的人,柳宗元比之于官場上思高位、貪厚祿之輩。又有永州善游泳者,也是因貪婪而死。大水中,船破,幾人只能游回岸邊。其中最擅長游泳的人卻因為腰纏千金不愿舍去,力盡而溺亡。同樣的故事,還有一則《李赤傳》。一個江湖浪人,自謂是李白一流的人物,因而號李赤。游宣州時,為化作美女的廁鬼所惑,將惡臭當作椒蘭香氣,將惡臭污池看作鈞天、清都。朋友要為他洗去污垢,他不肯;勸他清醒,阻止他入糞池,反被罵。最后,他淹死在廁中。
不論是蝜蝂,還是溺亡的永州人,或是李赤,雖所求不同,卻都有一個共同點,那便是對自己所求事物的執(zhí)念,旁人的勸阻往往無用。他們所求事物可以是名、利、權這些世俗的身外物,其實也可以是道義、理想、信仰這些超脫的價值觀。寓言有所假托,從字面的意思上看,柳宗元卒章顯志,是傾向于批判前者。但由表及里,是否能看到更深一層,看到一種對執(zhí)念死而不悔的悲?。?/p>
執(zhí)念有意義嗎?人能改變什么?
臨江之麋本性害怕犬,人通過馴化使它們友愛,導致麋忘記了自己的本來面目,離開主人的地盤之后就被外犬啃食;永某氏之鼠在主人的縱容下忘記了為鼠原本的處境,最終被新主人屠戮;好事者改變了驢原來的生存環(huán)境,但是老虎終究試探出驢有限的伎倆,將其斷喉食肉。這三個故事里,弱肉強食是動物的本性,是自然之理,人在其中施加了不同程度的影響,但沒有改變它們必然的命運。
如果人主觀的干預無法改變必然發(fā)生的事情,那么他們在永貞年間的籌謀與失敗后付出的代價有什么意義?如果他的被貶與是非道德無關,那么他這卸之不去的負疚感又是為何?所謂的新政、革新,有什么了不起的意義呢?他們不過是權力斗爭的失敗者。
這只是王朝更替的必然,一朝天子一朝臣,與政治有關,與正義無關。只是因為時移世易,成敗就此改變。如果只是這樣一場王朝更替的斗爭,那他的熱忱又有什么意義?一種熟悉的感覺涌上心頭,柳宗元終于明白,當年得知太子監(jiān)國時心中懸著的那塊巨石為何。不是他們的施政有什么問題,不是他們做了多少對的事、錯的事,不是他們如何決策行事,不是他們的個性言語,不是他們的道德思想,只是因為成王敗寇,只是因為他們站在了勝利者的對立面。
元和九年(814),處士段弘古游歷南方,受到柳宗元和劉禹錫的歡迎。在段弘古處,柳宗元見到了故友呂溫的遺作。原來呂溫當年特別欣賞段弘古,留了他近一年,日日交談,切磋學問。柳宗元拭淚寫了一首詩:
交侶平生意最親,衡陽往事似分身。袖中忽見三行字,拭淚相看是故人。(《段九秀才處見亡友呂衡州書跡》)
劉、柳、呂等人的深厚情誼,始于少年時的意氣相投、深化于中年時的患難與共,卻未泯于陰陽相隔之時。雖然世事變化無常,但他們還是在這動蕩的世間堅定了相互扶持的決心。子曰“友直,友諒,友多聞”(《論語·季氏》),是為益友。他們多么幸運,在最得意最單純的時候遇到了人生中最好的一群朋友,相攜相伴相互慰藉,從這個角度來說,柳宗元也不是很寂寞。
這位段弘古也是一個孤傲之人。他得柳宗元推薦,往謁容州竇群,路過桂州時,因不受長官禮遇,憤怒發(fā)病,寧死不治,最終死于逆旅。
柳宗元曾寄希望于佛道。
一天,一個方外之人文郁來訪,他是柳氏族人,由儒士出家,成為一個“背笈篋,懷筆牘”“挾海溯江,獨行山水之間”(《送文郁師序》)的佛教徒。柳宗元見他奇裝異服,行為怪誕,頗不以為然。文郁卻說:“力不任奔競,志不任煩拏。茍以其所好,行而求之而已爾。” (《送文郁師序》)在世俗中,自己的才能、志向皆不能勝任殘酷的競爭,那么退而從心所好,不好嗎?文郁之通透,觸動了柳宗元。退讓是他這一生都難以做出的抉擇。
在當世,以仕進得官位者多矣,但中唐政局動蕩,不管是在什么位置上的人,君也好,臣也好,榮辱總是瞬息萬變。受命于天、九五之尊的帝王一再被強藩嚇得逃離國都,位極人臣的宰輔說貶就貶,而小人一朝得勢更是屢見不鮮。佛道“大而多容”,柳宗元心中當是羨慕文郁這類人的吧,卓然瀟灑,是非全不必介懷。
元和五年(810),韓愈寫信怪罪柳宗元親近僧人、不斥浮屠,柳宗元對此頗為不滿。借著給浩初僧人的贈序,一一駁斥了韓愈。他說佛家學說往往與《易》《論語》相合,與孔子的學說不謀而合。韓愈喜歡的莊子、墨子等人的學說,相較于釋說,更顯異端,并不見他排斥??梢娙粢匀鍖W為正統(tǒng)排斥佛,理由并不充分。這是其一。其二,韓愈排斥佛家學說,因為佛家學說是外來文化。柳宗元辯道:如果以出身來歷決定事物的好壞性質,那么出生于中原的盜跖就該尊為賢人,而來自吳國的季札就當視為低賤。可見“夷”并不能成為斥佛的理由。緊接著,針對韓愈所不恥的僧人習性,柳宗元認為,僧人不愛官、不爭能、樂山水,這種閑適的生活態(tài)度難道不比蠅營狗茍、互相傾軋的人高明?
從韓愈的角度來看,佛教作為宗教,在現(xiàn)世對多數人的影響是認知上的改變,它會被當作一種文化力量,極有可能滲透、顛覆儒家道統(tǒng)。柳宗元是從佛法義理的本質上來認識佛的,他接受了其中與華夏文化相合的部分:
太史公嘗言:世之學孔氏者,則黜老子,學老子者,則黜孔氏,道不同不相為謀。余觀老子,亦孔氏之異流也,不得以相抗,又況楊墨申商、刑名縱橫之說,其迭相訾毀、抵牾而不合者,可勝言耶?然皆有以佐世。太史公沒,其后有釋氏,固學者之所怪駭舛逆其尤者也。(《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
只要“有以佐世”,就不必非此即彼地排斥。佛家也只是如諸子學說一般,今人“怪駭舛逆”的表現(xiàn)其實與古學者斥“楊墨縱橫”之說為異流的反應無根本不同。柳宗元認為“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做法是有失偏頗的,追求道可以擇其善者,“通而同之”。
韓、柳二人自然誰也沒有說服誰。后人多稱韓愈,而對柳宗元“佞佛”有爭議,其實,這不就是柳宗元的特點嗎?韓愈顧全局、講立場;而柳宗元固執(zhí)地追求事物的本質,去名求實。
韓愈與柳宗元、劉禹錫二人的關系其實有些微妙。青年時,他們曾同為監(jiān)察御史,是親近的同僚。韓愈長柳宗元五歲,柳宗元的《先君石表陰先友記》中可見韓愈的哥哥韓會與柳宗元之父柳鎮(zhèn)是朋友,韓愈亦在碑文名錄,可以推測他們早有交集。韓愈在李實當權時曾因言宮市與百姓饑荒事被貶為陽山令,他以為是劉柳二人泄密?!巴俦M才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語言泄,傳之落冤仇。二子不宜爾,將疑斷還不?!保ā陡敖晖局屑馁浲醵a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后又有《永貞行》在輿論上站定了反對二王、劉柳的政治立場,將二王指為“乘時偷國柄”的董賢、侯景。有這樣的前情,恐怕即便后來有所解釋,他們之間的隔膜也是難以消除的。韓柳雖是朋友,倡導“古文運動”時南北應和,但內容多是嚴肅的文章、道理,他們的交誼遠不如劉柳那樣親密,家長里短、閑情逸致皆可談。
元和六年(811)、元和七年(812)間,柳宗元的許多朋友離開了,奔赴各自的前程。
婁圖南欽慕柳宗元的才學,途經永州,便留了下來,伴游三年。婁圖南是一個比較純粹的朋友,他寓居開元寺時染病,柳宗元寫詩贈他,其中“壁空殘月曙,門掩候蟲秋”(《酬婁秀才寓居開元寺早秋月夜病中見寄》)一聯(lián)被后世詩評家推為“柳詩第一”。這句詩對物候的觀察承自《詩經·豳風·七月》,對靜的知覺則來自他們對孤獨的體悟。這一日,婁圖南對柳宗元說:“我想要做的事情還未完成,現(xiàn)在要出發(fā)了。”
姐夫崔簡的弟弟崔策來向他道別。崔策懷才不遇,進士考了六次都沒有考上,心中十分郁悶。他與柳宗元在永州的山水間踱步,崔策問他:“如果用孝悌、經術、兵農取代進士科目,會不會更加合理?”柳宗元理智地回答他:“即便換了科目,結果也是一樣,重要的是選人的操作過程,需要觀其行、考其智,而這往往不容易做到?!绷谠又鴮捨克骸艾F(xiàn)在國朝政風已理,以你的才學品行,中選是遲早的事情?!?/p>
崔策重整旗鼓,即將北歸。柳宗元寫詩送他:
非令親愛疏,誰使心神悄。偶茲遁山水,得以觀魚鳥。吾子幸淹留,緩我愁腸繞。(《與崔策登西山》)
白露為霜,西山迎來了寶貴的秋爽時節(jié)。天空明凈,白鶴鳴皋。朗日之下,遠山披拂著的樹木毫末可見,眼前景暫時隔斷心中紛擾。遠謫最讓人感到凄苦的是與親人分別,這樣的痛苦無法解脫,只能暫時在山水中隱遁。幸好有你暫留,稍解我的憂心愁悶。崔策是友人更是親人,他來永州很是慰藉了柳宗元的思鄉(xiāng)之情,而他的離去讓柳宗元尤其不舍。
陸續(xù)離開的朋友都是一起游西山、筑愚溪的朋友。這些知己陸續(xù)散去,真讓人備感落寞。
柳宗元也曾在夢中尋找依托。夢里,他回到了故鄉(xiāng);夢醒時,筆端還在長安的上空逡巡。眼下的長安看得并不真切,霧氣茫茫,將他的視線遮蔽。
圓方混而不形兮,顥醇白之霏霏。上茫茫而無星辰兮,下不見夫水陸。(《夢歸賦》)
他在天空漂浮,像在水中行舟。忽然遭遇雷電、激流,鐘鼓之聲打破了他的夢游,醒來又是陰冷潮濕的永州。
這時,理性讓他習慣于求助歷史,孔圣人說“九夷可居”、老子遁而適戎、莊子的大鵬展翅都是遠離故鄉(xiāng),他與先哲經歷著同樣的處境。但是,狐死必首丘,哪怕是鳥獸都本能地想要落葉歸根。不論是孔子、老子抑或莊子的大鵬鳥,都不是無奈地背離,柳宗元還是更接近屈原的孤苦。
元和七年(812),柳宗元三十九歲。他的岳父楊憑被李夷簡彈劾、貶謫,在這一年官復原職。當年后進的韓愈如今重為國子博士,回到長安。同僚在信中起起伏伏,他仍在永州的愚溪。近不惑之年,他對死的畏懼成為平常,對生的思考填充了天長日久的賦閑歲月。
他繼續(xù)在永州境內探索。朝陽巖向東的河流直至蕪江,沿途的風景甚是綺麗,其中一條支流,曲折高低,變化無端,讓人流連不已。他細數沿江奇石的樣態(tài),遍識草植風貌。這里的山風總是自上而下推移,它們晃動樹干,于是那些高大的喬木便發(fā)出聲響。樹冠聳動,披拂的花、葉被驚醒,它們舒展身體,萬千花葉便隨之翻騰。風的足跡在它們的身上留下波濤的褶皺。于是樹上的浪濤呼應樹下的清流,在風中搖揚。
他真是喜歡這里,窮盡石渠,山路變得很狹窄,他折了根竹竿子,卷起衣裳,從石澗的水中淌過。觸手冰涼的水和游魚在左右流淌,溪床的大石經億萬年的磨洗變得圓潤,他們將大石上落的腐木與枯草撥開,想象在這大石上,可放多大的胡床。
柳宗元點點竹棍,底下竟是空的。在附近砍柴的樵夫,見怪不怪:“這里都是如此,往前還有山洞?!痹煳锏纳衿嬗忠淮巫屗麄凅@嘆。
他不禁發(fā)問:“這世上有無造物主?如果有,為什么這樣美好的景致卻不出現(xiàn)在中原大地,反落在這個偏僻的地方無人知曉?”
宗直說:“此景在此,撫慰像你這樣賢能卻遭到棄置的人?!?/p>
謝山人說:“此間靈氣不鑄英才,鑄成了這些奇山異水,所以楚越之地良才少,山水佳處多?!?/p>
柳宗元知道不是他們說的答案。
獨處時,他的眼前化出一個披發(fā)行吟的詩人影像,那人的面目并不明朗,但柳宗元感受到了他的氣息。他們很早就認識了,在來永州的路上,湘江河畔,柳宗元寫了一篇憑吊他的文章。千年來,這位行吟詩人去過許多地方,在許多人的筆下出現(xiàn),但那些失意的人,或者是天資不夠,或者是沒有耐心,他們記得他在世上的所為,將其奉為圭臬,但卻不能領會他最深的困惑。
詩人坐在柳宗元身側,對著山川大澤、草木枯榮的造物,發(fā)問: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像,何以識之?明明暗暗,惟時何為?(《天問》)
柳宗元對曰:
本始之茫,誕者傳焉。鴻靈幽紛,曷可言焉!曶黑晰眇,往來屯屯,厖昧革化,惟元氣存,而何為焉?。ā短鞂Α罚?/p>
詩人的氣息涌動,似會心的意思。世界的原始尚未形成,又有誰能言傳,言傳者是妄誕胡言,有理;非人力,是元氣,有新意。他繼續(xù)追問:
陰陽三合,何本何化?(《天問》)
柳宗元對:
合焉者三,一以統(tǒng)同。吁炎吹泠,交錯而功。(《天對》)
柳宗元對著山,山是一道枷鎖,是流放棄置的咒印。山,又像當代人認知的局限,他也許不知道,自己的思索是在叩問那個時代智慧的邊界。他得到了回音,不是來自眼前的山抑或山川之外的長安,而是來自千年之前呵壁問天的靈均。他順著屈原的發(fā)問,作《天對》,一條一條梳理自己的回答。
天由積氣而成,所以天上氣候變化無端,無所窮際。日升月落的更替、星羅棋布的設計,亦不由人事。天象本來如此,人不過是認識了一點規(guī)律。
天文如此,地勢亦然。九州圖畫,有高低、深淺、清濁,自能循環(huán)充融,不致外溢泄露。漫談神話,昆侖懸圃,延年不死,姑妄言之。壽命長短不齊,但都有盡頭。
屈原沉吟著,千年前的困惑,隨著后人對外物的認識加深,有些已經明朗,當年他們信以為真的怪力亂神有了自圓其說的新解,但有些困惑,他仍不能平。譬如鯀的悲劇,他便耿耿于懷。
不任汩鴻,師何以尚之?僉曰“何憂”,何不課而行之?鴟龜曳銜,鯀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天問》)
鯀的才能不足以治水,眾人為什么舉薦他?眾人雖說可行,但堯知其不能,為何不試一試他?既知才不能勝任,失敗豈非必然,又為什么要對他施以如此嚴重的懲罰?屈原嘆人事,“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離騷》)。鯀錯在“婞直”,不懂圓滑,不能得到君臣的大力支持,這多么像他當年在楚國的境遇。
柳宗元對:
盜堙息壤,招帝震怒。賦刑在下,而投棄于羽。(《天對》)
如果曾經不明白,現(xiàn)下柳宗元也必須清楚了。盜息壤是罪過,雖然用于治水大業(yè),但手段不為帝所容。這也像他,在憲宗朝,他們所為再多不及干涉立嗣一條,得罪憲宗的過錯永遠不能被寬恕。絕世的天才注定要在世事困窘中記住他們不愿承認的學問道理。
“天命反側,何罰何佑?”(《天問》)屈原在柳宗元身上看到了自己,一個可以思想可與之肆意徜徉的靈魂。上三代已經過去,留在了他們共同的歷史里。從禹定九州,到夏到商到周,若說天命授予殷,為什么至于反復?若說天命授予周,為什么又有幽姒之禍?
柳宗元對:
天邈以蒙,人么以離。胡克合厥道,而詰彼尤違?(《天對》)
身邊這位后世人并不順著屈原那個時代信奉的天命說去。他的眼中,這些都是邈遠的人事,天命怎會左右這些細事?是人的作為不合乎道理,最后反而質問天命。屈原聽出了冷峻之感,如此解,那么比干剖心、梅伯受醢都只止于人事之禍,與天命無干?
柳宗元說:
肉梅以頒,烏不臺訴!孰盈癸惡,兵躬殄祀?。ā短鞂Α罚?/p>
紂王殺了梅伯將其剁成肉醬分賜諸侯,于是西伯侯姬昌祭天發(fā)兵,促成紂亡。天自是作為天而存在,世事變化的因果和規(guī)律是人事。天命反側,人事可知,天與人事本不相關。
當年楚國本要與齊國結盟來對抗秦的擴張,秦的說客張儀用六百里土地誘騙楚王。楚懷王因此背齊連秦,之后發(fā)現(xiàn)被騙,與秦開戰(zhàn)。次年,秦昭王又欲與楚王會面。屈原苦勸:“秦,虎狼之國,不講仁義,不可信?!钡∪俗犹m的讒言最終使君王死于他鄉(xiāng)。這是楚國悲劇的開始,也是屈原悲劇的開始。
薄暮雷電,歸何憂?厥嚴不奉,帝何求?伏匿穴處,爰何云?荊勛作師,夫何長?悟過改更,我又何言?(《天問》)
永州進入雨季,傍晚時分,天空電閃雷鳴,又要下雨了。屈原要走了,他痛苦哀吟,柳宗元卻看到了他的絕望:為國作戰(zhàn)的志士已經殉國,國家社稷傾覆在即,屈原對他所信奉的天命還能有什么所求?三代故事已有那么多的前鑒,君王不會悔過,小人不會從善,他再怎么義正詞嚴、苦口婆心地陳詞,又有什么用?
柳宗元從無邊的痛苦中抽離,屈原的夢魘何嘗不曾折磨著他們?但經過千年,仍將無力、無知、無能之事訴諸天命,那就太過愚昧?!肮φ咦怨?,禍者自禍,欲望其賞罰者大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謬矣?!保ā短煺f》)柳宗元的痛苦是清醒的,他看得比韓愈通透,他知道人事的治亂禍福都無法推究給天命,只能在現(xiàn)世解決。既然在現(xiàn)世,除了人,還有誰能干預?人的干預是有意義的!
“哀民生之多艱”(《離騷》),人們總說古往今來,民生困苦從未改變,但誰又從古活到今,證明民生絲毫未變?屈原何曾什么都未改變,若他的詩什么都未改變、他的死什么都未改變,那么千年來,人們何以將他銘記?
信天命的人其實在現(xiàn)世改變了人事。人事可信,天命可去。
如果說信天命相當于有了精神的庇護,那柳宗元堅定的不信注定了他的孤獨。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江雪》)
元和九年(814)十二月,長安落滿白雪。越過如山的案牘,憲宗皇帝聽到了一個人名:竇常。
是在奏疏中無意的一眼,好像丞相也提到過此人。憲宗記得他很早就中了進士,但真正步入仕途還是在幾年前。那人從水部員外郎轉去朗州做了刺史,似已任滿。
朗州……憲宗對這個地名的印象更深些。朗州,劉禹錫在那里。他的頭隱隱作痛,心中泛起淡漠的惡感,他又細想了下,此惡感的源頭:二王八司馬,他們死得差不多了吧!此生最難堪的一段歲月拜他們所賜。
憲宗的目光掃過群臣,群臣肅然。這一年,他提拔了幾個頗有能力的人:裴度為人正派,遂將他放在了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年底多事之秋,淮西節(jié)度使吳少陽死了,他的兒子吳元濟匿喪將兵,劫掠舞陽等地,公然挑戰(zhàn)朝廷的權威。這個毒瘤,他一定要剜去。說到打仗,老將范希朝死了,有點可惜。憲宗想起他當年似乎也參與了王叔文的事。他繼而想起,王叔文和王伾雖然惹人厭惡,但用人的眼光卻不差,比如杜佑、范希朝還有那幾位貶出去的進士。劉柳詩文倒好,總有人和他提起,其余幾個……罷了,憲宗擱筆,靠在椅背上,說:“讓他們回京。”
朗州有信來,柳宗元在愚溪邊讀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消息。等了十年的跫音,終于在他死前第四年響起。他可以回長安了。
他聽到了環(huán)佩叮當的聲音,他看到了長安大街貴人路過時嚴整的儀仗,那是記憶中熱鬧的長安,春風吹過楊柳岸,長安的燕子從碧玉枝頭啟程,飛到愚溪的樹梢。
可以回去了,那瞻望弗及的故鄉(xiāng)。等柳宗元從夢中清醒,他已老淚縱橫。
告別愚溪,不日啟程,柳宗元心中的痛快溢于言表。此刻唯有寫詩才能抒懷,李白當年遇赦,寫下“輕舟已過萬重山”(《早發(fā)白帝城》);杜甫當年聞喜訊,寫下“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他今日北歸亦有此種快意。
到了湘江邊,他們?yōu)榈却髁艘淮味虝旱耐A簟H缃袼B(yǎng)成了四處散步的習慣,路過界圍巖,見一簾瀑布,詩興便有如泉涌:
界圍匯湘曲,青壁環(huán)澄流。懸泉粲成簾,羅注無時休。韻磬叩凝碧,鏘鏘徹巖幽。丹霞冠其巔,想像凌虛游。靈境不可狀,鬼工諒難求。忽如朝玉皇,天冕垂前旒。楚臣昔南逐,有意仍丹丘。今我始北旋,新詔釋縲囚。采真誠眷戀,許國無淹留。再來寄幽夢,遺貯催行舟。(《界圍巖水簾》)
出了永州,天地變大了,從前在愚溪里見天地,現(xiàn)如今便在這天地之間。心胸開闊了,用詞便無拘束,音韻節(jié)奏自然流麗婉轉,這是永州山水文章淬煉的筆法。
他們登船,柳宗元提出要在汨羅江停一停,他還有一位故人要道別。
春風吹來,帶著一些暖意,送來了他的朋友。屈原再次幻化在柳宗元的眼前。屈原說這山水和柳宗元有奇緣,他無疑是智者,卻又被山水困住半生。
柳宗元不以為意,他不迷信命運,心里剛強熱血的一面隨著境遇被激發(fā),接下來的路,他的選擇將與屈原不同,他想要活下去、真誠地活到生命的盡頭。
南來不作楚臣悲,重入修門自有期。為報春風汨羅道,莫將波浪枉明時。(《汨羅遇風》)
屈原哀哀地嘆了一口氣,柳宗元還有自己的國朝,有歸宿,而他沒有。他的楚國不會再回來。
柳宗元在路上大致走了一個月,他與劉禹錫通信,一路走,一路歌,遙相唱和。兩人約定到時一同進京。
京城事,柳宗元并無太大的把握,十年人事變化,他雖與其中一些人有書信往來,但交情上不能說有多深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二人在長安城外的都亭相見,劉禹錫原比柳宗元年長一歲,如今看著卻要比他年輕不少。劉禹錫攙著他的雙臂,嗚呼慨嘆了好一陣:“素知子厚心事重,未曾想老病消瘦至此,莫不真吸取了屈騷精髓?”
柳宗元寬慰劉禹錫,雖然形體消瘦,精神卻好,轉而取笑劉夢得一口的武陵腔。
夢得頗自得:“做了十年采詩官,自然有些收獲。”他的詩興一起,當即詠成一首:
雷雨江山起臥龍,武陵樵客躡仙蹤。十年楚水楓林下,今夜初聞長樂鐘。(《元和甲午歲詔書盡征江湘逐客余自武陵赴京宿于都亭有懷續(xù)來諸君子》)
柳宗元點頭贊許,相較而言,他的“驛路開花處處新”(《詔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倒顯得含蓄了。劉禹錫這些年的詩得國風氣韻,清新朗闊卻不變本色,已然自成一派。
到了長安,辦理了必要的手續(xù),他們留在寓所等待結果。
其間,柳宗元去拜訪了先父舊友,時任兵部侍郎的楊於陵,見了一些還能說得上話的故舊。永貞后,今上清理了“前朝余孽”,十年經營,當年的臣子多成為新貴。柳宗元心里清楚,這個時候應當極力給京中的權貴們留下好印象,以助他留在長安??伤?,最重要的決定在今上的一念之間。
晚間重聚,悠游回來的劉禹錫一口悶酒喝下,吟了四句七絕: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游玄都觀》)
柳宗元讀了兩遍,說道:“今時不同往日?!?/p>
劉禹錫擺擺手:“近些年我時常反省是否自己做錯了。這幾日回到長安一逛,便知錯的不是我,是這世道黑白顛倒。除了我們,世人已經忘了順宗,忘了永貞年間事,只記得我們是‘奸臣’王叔文的朋黨,是戴罪之人。”
柳宗元看著他,心中五味雜陳。他已然看破,朝堂上的人也不計較永貞的是非對錯,只在乎權衡利害罷了。
《游玄都觀》果真被人當作口實,傳入宮中,史稱“語涉譏刺,執(zhí)政不悅”。彼時,憲宗正忙于應付吳元濟,四處調兵遣將,對劉柳等人的處置意見還在斟酌。有人進了一首大才子劉禹錫新作的詩,加上與二人有宿怨的大臣武元衡添些言語,本有心結的憲宗認為自己也被暗諷。他怒從心起,當即下令,讓這些人離開長安,特別是要將劉禹錫貶到播州。
乙酉,以虔州司馬韓泰為漳州刺史,以永州司馬柳宗元為柳州刺史,饒州司馬韓曄為汀州刺史,朗州司馬劉禹錫為播州刺史,臺州司馬陳諫為封州刺史。(《舊唐書》卷十五)
柳宗元聽到劉禹錫被貶之地為播州,心中大驚:劉禹錫的母親年事已高,現(xiàn)在他去了播州這樣的西南絕域,一去便是萬里,伯母怎么能夠同行?但若不能同往,那這一別就是永訣。我在永州經歷過荒寺送葬的凄苦,那是一生之慟。劉禹錫至孝,必定經受不了這樣的打擊。
于是,柳宗元上奏皇帝,希望以身代之,用條件稍好的柳州換劉禹錫的播州。
柳宗元的親友不解:“您尚未有子嗣,且身體孱弱,此去播州,若有不測,豈亦不孝?”
柳宗元無法解釋,旁人以為是他為朋友之義,卻無法理解他心中對孝的虧欠,他想通過挽救劉禹錫母子彌補對病死他鄉(xiāng)的母親的罪惡感。如果還有別的,更不能為世人理解的大概是因為劉禹錫這位摯友在他心中意味著明亮的光,有他活不出的灑脫恣意,他不能讓這樣樂觀張揚的人和他渴望的另一種人生被沉痛的命運擊倒。
憲宗收到了兩本為劉禹錫求情的奏章,它們在眾多的詆毀之中尤為顯眼。他問裴度:“為何?”
裴度答:“播州猿狖所居,母子分離,恐傷陛下孝理之風?!?/p>
憲宗道:“既為人子,就當謹慎,??仲O親之憂。劉禹錫之罪本就重于他人,怎能因他不能侍親而稍減?”
裴度無言以對,憲宗厭惡朋黨,原知他有意提拔劉柳,如今又為二人求情,更增加了他的懷疑。可是裴度也有自己的原則,即便不為劉禹錫的前途,也要為柳宗元的道義。
孝理之心……憲宗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皇家無情,他的皇位得來艱難,沒有很盡到為人子的孝道。憲宗沉默了一下,對裴度道:“朕所言,是責人子之事,然終不欲傷其所親之心?!?/p>
劉禹錫終于在二人的努力下改判連州刺史。
再一次離京,柳宗元并不如十年前那么抑郁惶恐。他的心中仍有不平,仍有憾恨,但許是因為心中徹底卸下悔罪的負擔,悲傷與失望都更純粹些。
一聲判卻歸休,謂著南冠到頭。冶長雖解縲紲,無由得見東周。(《奉酬楊侍郎丈因送八叔拾遺戲贈詔追南來諸賓》其二)
他重復著來時的路,再上湘江、再至界圍巖水簾。這一回,他沒有再見到屈原。再與劉禹錫話別,他預感這次的生離死別,卻仍不舍,與之約定,將來如果皇恩浩蕩,允許他們致仕歸田,他們就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做一對好鄰居。
他去柳州,要從湘水乘船去漓水經桂州,再溯江而上,其間要繞過南嶺。當他到達治所時,已是六月。柳宗元登上柳州城樓,心中的愁恨,排山倒海。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xiāng)。(《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
這柳州城樓上的詩,寫出了情景交融的化境。詩人站在城樓之上,遠望一片被天地遺棄的茫茫大荒。在雨季,驚風密雨下起來,不把天地刷洗盡興誓不罷休。于是植物不斷擺動,承受一輪一輪的摧殘。雨幕遮住了視線,江水漫漲,彎彎繞繞,將他與熟悉的一切隔絕。
“柳州柳刺史,種柳柳江邊?!保ā斗N柳戲題》)韓愈在《柳子厚墓志銘》中說柳宗元出任柳州刺史,既至,嘆曰:“是豈不足為政耶?因其土俗,為設教禁,州人順賴。”這話寬慰了后人,柳宗元終于能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情。
后來的事,世人都知道了。他在柳州四年,頗有政績。曾經跟隨他的后生吳武陵一直記著他,請求裴度再施援手。只是赦令雖下,柳宗元已死在柳州。最后是他的朋友觀察使裴行立和表弟盧遵料理后事。
知交劉禹錫延續(xù)著他們的命運,他一直被打壓,在連州待了十余年,輾轉各地。到了太和二年(828),劉禹錫再次回到長安,又諷刺了一回他看不慣的那些人: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再游玄都觀》)
劉郎歸來,不見子厚?!熬秊橐岩?,余為茍生?!保ā吨丶懒鴨T外文》)劉禹錫將帶著柳宗元一生最珍視的文章和他們共同的理想與人格在世上昂揚地活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