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煙寒
她單手扶髻,看著左手指尖上新描的彩鈿,笑得有些猙獰。那蔥白的指尖上綻放著一朵朵代表孤獨和背叛的歐石楠。
壹
最近永安城出現了個女瘋子,衣衫破爛,整日里瘋瘋癲癲,嘴里哼唱著的一首不知名的曲調,語調婉轉,聞者無盡哀傷。
若有故國人在,定能認出她便是建安十三年名震京都的名伶貴妃楊柳衣。
承華七年,曾經名震京都的貴妃再次回到了永安。
建安年間,周國與西北陳國打得火熱,而這永安還是一片難得的安靜祥和。陳國強盛,戰(zhàn)場上周國節(jié)節(jié)敗退。好在周國末代皇帝簫遲勵精圖治,延緩了戰(zhàn)事的進程,整個國家都在期待他能力挽狂瀾,挽救周國于危難之間。
建安十三年,周國在前方戰(zhàn)場上開始出現了逆轉,舉國同慶。
楊柳衣便是在這年帶著她的侍女紅珠來到了永安。同年,她以一曲自譜自寫的《風竹序》奪得當年章臺花魁。從此美名遠播,成了當時永安章臺最有身價的伶人。
上可談詩書名篇落筆成詩,下可舞霓裳羽衣譜曲作詞。建安十三年,周國迎來了的前方戰(zhàn)事的逆轉,永安迎來了這顆最華亮的明珠。她成了人們心中吉祥的代名詞。從此只要是她的主場,都是一票難求,座無虛席。
白辰修端坐在御史臺的高樓之上,翻看近日各地密報。當手落在永安卷時,手指不由得頓了頓。他出身名門清貴之家,祖上曾出三代帝師,而他受家族蔭蔽也早早入世,任了御史大夫,做了最年輕的天子近臣。
章臺。
“你不喜歡我?”
楊柳衣修長的指尖抬起白辰修白凈的臉龐,秀眉長挑,似笑非笑地盯著他。見那人久久不能回神。霎時間,眼神輕蔑,自語道,“這世間怎么會有人不喜歡我?”
白辰修在她柔媚的眼神中垂眸飲茶,面色無波,實際上心跳得厲害。
“御史大人所來何事?”章臺主事彭媽媽讓人上了茶,端坐問道。這章臺往來皆是親侯權貴,一個白辰修倒也不太在意。
白辰修并未搭話自顧自地喝茶。上好的雪頂含翠,是端州新供的茶葉。他在心底默默計較。
一盞茶盡,見白辰修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彭媽媽面上有些不善。楊柳衣施落落地起身,頭上步搖輕晃,她抬手扶了扶,“院子里事多,媽媽先忙去吧?!?/p>
“是?!?/p>
彭媽媽探究的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最終還是起身帶人出去了。此時此刻,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她和白辰修兩個人。只是誰也沒有先開口,屋里靜得出奇。
雕梁畫棟,羅綺珠翠,面前人妝容精致,再無當初模樣。他看著她,一時間有些悵然。許久,訕訕開口,“好久不見……楊姑娘?!?/p>
“是呀,自從年少一別,如今已不知過了多少滄海桑田?難得公子還能認得出奴家?”楊柳衣轉身,疏離的目光肆意在他身上打量。六年了,當初在府里晝夜苦讀的小子已經長成了大人模樣,其身側侍讀的婢子如今成了章臺花魁。當真是世事難料!
“公子如今大權在握,人上風流!夙愿得償,奴家在這里賀過了?!睂χ话?,眸色幽寒。
白辰修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晦暗不明,其中夾雜了些許復雜神色。他放下茶盞,上前欲將她扶起,沒想到那人徑直后退一步,閃避的明顯,拒絕地不留絲毫余地。他懸在半空的手一時間有些尷尬。
故人相見,兩相無言。少頃,他似是下定了什么決心,語氣堅定地對她承諾,“我可以救你離開這里,許你半生無憂?!?/p>
聞言,楊柳衣頓了一下,隨即大笑出聲。
白辰修面色不悅,厲聲反問,“你笑什么?”
她嗤笑著,“大人不知道嗎?是我自己入的章臺。大人說要救我脫苦海?可不是個笑話嘛!”哈哈哈哈,她笑得愈發(fā)癲狂。不一會兒,美人眼角含淚,一派惑人景象,白辰修在她的嘲笑聲中沉了臉。
“再說,害我陷入如今這步田地的人究竟是誰?你白辰修當真不知!”
她在聽見腳步聲遠去,凄厲的笑聲戛然而止。隨之而來的便是籠罩在她身上的無盡陰霾。
丫環(huán)晚兒在外面敲門,低聲詢問。她反手抓了個青瓷花瓶丟了出去。精致的花瓶砸在門上,發(fā)出“嘭!”的一聲,碎裂成渣。與此同時,屋外也沒了響動。楊柳衣生氣的時候,章臺里沒人敢惹。晚兒跑去回了彭媽媽,彭媽媽也只是微微點頭。只要不是太過分,她沒必要跟她的搖錢樹過不去。在新一波長起來之前,她得捧著她。再說,美人嘛,就該有點脾氣。
楊柳衣無力的癱坐在蜀繡織就的云毯之上,火色長裙逶迤在地,她單手扶髻,看著左手指尖上新描的彩鈿,笑得有些猙獰。那蔥白的指尖上綻放著一朵朵代表孤獨和背叛的歐石楠。
貳
建安四年,冬。謹王府。
凌樺殿外,一對身形消瘦的母女正在風中瑟瑟發(fā)抖,那嘴角烏青的母親用顫抖的雙臂努力環(huán)著懷中的幼女。
一陣寒風刮過,天空開始飄起了雪花,女孩從那僅有的溫暖中伸出瘦削的五指,試圖去接住那落雪。小鹿般得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不經意間瞟到了那站在側殿窗前捧著書卷的男孩,那人好像也在看她,目光交匯,她緊忙縮回手,往母親的懷里扒了扒,像是受了什么驚嚇似的。
女人注意到孩子的動作,抬手將她攏得更緊些。
“啪!”
響亮的耳光打破了院里的沉寂。
“好你個柳月,竟敢給公主下毒!你這賤婦!實在該死!”
說著,又是一巴掌。女人也不求饒,自始至終就那樣受著,只是擁著女兒手不自覺地捂上了她的耳。誰知,懷中的幼女還是被嚇著,大聲哭了起來。
領事向周圍的人使了眼色,一眾宮女婆子將年幼的女孩從女子懷中搶了出來。狠狠地摔在地上。
“蘋兒!”這是她數日來第一次發(fā)聲,聲音粗啞不堪。
她看著母親被幾個強壯的婆子架了起來,在眾人的得意中被打得凄慘。年幼的江蘋發(fā)了瘋似的向那人抓咬,之后被兩個婆子抓住,狠狠賞了幾個巴掌。
“小賤人,你說你是不是受了誰的指使!”
打罵聲還在繼續(xù),女子瘦削的身體如同那風中破碎的殘葉,毫無生氣。江蘋紅著眼,哭的嘶啞,眼睛無助地向四周探尋,希望能有人幫幫她們。只是,諾大的院子里,沒有一個人肯幫幫她們。甚至從殿內魚貫而出的人,沒有一人抬眼瞧過她們。她將最后的期待落到剛才那個臨風窗下的那人,回應她的只是冰冷。
終于,她哭不動了,喊不動了。她跟她那奄奄一息的母親被關進了暗牢。
“雪盡青門弄影微,暖風遲日早鶯歸。如憑細葉留春色,須把長條系余暉……”
輕淺的歌聲在陰濕潮冷的暗牢里響起,江蘋依偎著渾身血腥味的柳月睡得正香。許是夢到一些美好的事物,嘴角還有淺淡的笑意。柳月寵溺地撫摸懷中的女兒,觸手一片滾燙。
“來人,有人嗎?快來人!”
江蘋被突如而來的嘶喊聲驚醒,恍惚中她看見母親的身影漸漸離她而去?!澳镉H,別走?!币魂嚲胍鈧鱽?,她昏了過去。
等到她再次醒來時,身上被換上了身淺碧色羅裙,躺在一個陌生的院落里。昨日風雪已過,陽光燦爛,院里梅花正香,青竹倚翠,一切都很好,一切都不好。江蘋找遍了院子的每一個角落,那種不安愈發(fā)明顯。
恍惚中聽見腳步聲,院中來了人,她立即提裙奔了過去。
“我娘親呢!”她喊道。
來人是那日讀書的少年。一襲墨色長袍,精神儒雅?!傲轮\害王妃罪應當死,母親仁慈,饒了她一命,現下在宮里浣衣局做事。我已經稟過母親,以后,你便就是我的侍讀。今后你就住在這翠竹軒,無事便不要出去了?!痹捳Z間有不容置疑的味道。
江蘋在他溫和的嗓音中安靜下來,沉默良久,她抬頭對上他的目光。學著府里規(guī)矩,“蘋兒見過主子。”
白辰修晦暗的目光落在面前跪拜的人身上,默默攥緊了掩在長袖的右手。
四年后,白辰修搖扇進來,默默將屋內正在沸騰的壺子從爐上拿了下來。目光掃了一圈終于瞟到了正躺在貴妃椅上酣睡的江蘋。嘴唇蠕動似乎在念著什么,待他慢慢走進,那聲音也越發(fā)清晰。
“雪盡青門弄影微,暖風遲日早鶯歸。如憑細葉留春色,須把長條……系余暉?!彪S后一個翻身,懷中的團扇便隨著動作從榻上滑落。
他伸手接住,看了一會,還是沒忍心叫醒,最終只是那人身上多了件絨毯。開春了,空氣里還是有些涼意。
等到茶過三遍,那人才端著份點心進來,“主子?!?/p>
“嗯。睡好了?”
江蘋臉上有些不自在?!班??!?/p>
“下個月就是你的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白辰修放下手中書籍,正身看她。
四年過去了,當初那個女孩已經十二歲,出落得愈發(fā)標志。芙蓉如面柳如眉,縱他見過外面世界繁華,但眼前人猶如那天邊明月,絕非一般人可比。
“蘋兒想進宮一趟?!甭曇魳O小,細不可聞。
他隨手拿起碟中的糕點,看了會兒,才放入嘴里。“還不到時候。”
“請主子允許蘋兒以后可以自由出入王府。”明亮的目光里,滿是期待,她已經在這翠竹軒里困了四年。
“后日花朝?!?/p>
跟在白辰修身邊久了,她知道那人終究還是心軟了。雖然沒真正放她出去,但是還是答應帶她出去。
后日,馬車上,白辰修看著她一身綠衣興奮得掀著車簾,向外眺望。高興的像個孩子,不,她本來就是個孩子。
等到她稍微平復些,出言問道,“喜歡綠色?”他記得剛開始時她時常穿著一身粉紫,不知何時,開始換上一身自然綠。
“嗯。”江蘋糯糯道。
“什么時候?”白辰修隨口問道。
女孩眼神飛快地瞟了他一眼,臉上含羞,“前年?!鼻澳曛星铩?/p>
聰慧如他,怎么可能看不懂她的意思?只是,每每思及如此,他只覺得從心底沒由來得煩躁。
那一日,他依約給了她一天自由,那一日,她如往常一樣,懷揣著不一樣的心思,刻著骰子。
那是她們南方的習俗,母親告訴過她,要把這骰子送給心愛之人。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君知否?這數年相伴,她動了心。
之后數日,白辰修再也沒有踏足過翠竹軒。直到那天,他從婢子那里聽說她因為在府里跟張嬤嬤發(fā)生爭執(zhí),被其手下人教訓了一頓,才帶了大夫前去醫(yī)治。
屋內燈火通明,白辰修越接近翠竹軒,內心越覺得不安。屋內人很安靜,很配合,一如既往的乖順。待眾人走后,他開口問道,“我不是說了不讓你出去嗎?”
那人就靜靜靠坐在那里,臉頰紅腫,一語不發(fā)。
許久,她才開口,語氣里滿是悲傷,“娘親死了是不是?”
白辰修愕然回頭,對上她凄楚的目光?!澳銡⒘怂遣皇??”她補充道。
“她伏誅,我救你。交易罷了?!?/p>
她伏誅,我救你。
江蘋苦笑,不自覺的淚流滿面。
數日來發(fā)生的一切近在眼前。花朝節(jié)回來的當晚,她一夜未眠做好骰子。在這院里等著他過來親手交給他。但是,自從那日之后,他卻再也沒來過。于是,她拿著做好的骰子去找他,一直被安置在那一隅的她如何識得這王府的曲院回腸,最后遇到了當年的仇人。
被遮掩四年的真相血淋淋的撕開,她身處其中幾乎窒息,鼻尖是那熟悉的血腥味。
叁
自那次之后,白辰修再也沒來找過她。而她名聲欲燥,一時間風頭無二。
他第二次看到楊柳衣的時候,是在華安長公主的賞花宴上。
那日,他被小世子帶到府里最高處的曾云亭。他們站在高處,整個公主府一覽無余。
“怎樣?沒有誆騙你吧。這曾云亭視角絕佳,府內景色一覽無余,可還滿意?”
白辰修文雅一笑,臨風亭下,極目遠眺。
目光不知怎么就落在了正在園內游玩的一眾貴女身上。更準確是她,不同于一眾貴女的奢華之風,楊柳衣一反平日里的紅色奢華,著一身水色衣裙,優(yōu)雅別致。在一眾貴女中顯得十分清麗亮眼。
“章臺第一人,妖妖楊柳衣。這楊柳衣果真不俗!”小世子走上前來站到他身側,順著他的目光向前望去?!安贿^,她絕對不是一般人物。本王派人去摸過她的底,你可知結果如何?”
“她竟然是曲藝大家霜祁的弟子。”
世子側首將目光落在白辰修臉上,隨后自嘲一笑,“不愧是御庭監(jiān)的人?!?/p>
“這次的是母親邀她來的,不過也是情理之中,如今的京都,誰不知道她呢?!?/p>
二人將目光落在正在和一眾貴女在院子里交談的青衣女子身上。距離較遠,不知道她們在談論些什么,但是很明顯,她已然成為了新的核心。她在眾人的擁簇下向前方走去,在不經意間,回眸一笑。
兩人背后平白生出一陣惡寒。
“姑娘在看些什么?”一個貴女問道。
水色女子回頭粲然一笑,“那邊有兩只貓正斗的有趣。”
貓?
女子聞言回頭,心底滿是疑惑,這公主府何時養(yǎng)過貓?
宴席上,華安長公主和恭親王一家三口其樂融融,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久聞楊姑娘色藝俱佳,不知姑娘可愿為這薄宴助興?”華安長公主提議到。宴上眾人一一附和。如今在這永安,誰人不知楊柳衣的大名?。?/p>
“蒙長公主抬愛,柳衣獻丑了。”
煙色紗帳灑落,她提裙入帳落座,抬手撫琴。不一會兒,殿內便響起了悠揚的琴聲,“雪盡青門弄微影,暖風遲日早鶯歸。如憑細葉留春色,需把長條系余暉……”
一曲終了,滿堂人還在那種悲傷中無法自拔。
“章臺第一人,妖妖楊柳衣。姑娘果然不俗?!鼻謇实囊粽{自屋外傳來,眾人猛地回神。皆起身跪拜,在楊柳衣還不知發(fā)生什么的時候,只見那來人已經走入殿中,隔著簾幕向她伸出手去。
從此,章臺少了個楊柳衣,周國后宮多了個貴妃。
肆
內閣大臣林中澤和白辰修率領眾人在乾元殿外長跪,請求圣上收回成命。周朝天下傳世百年,還未曾聽說這章臺的人能夠入宮。若是身家清白的女子也就罷了。
“傳陛下口喻,正午日頭正高,為防止眾卿中了暑氣,不能助朕操勞國家大事,特賜每人冰鎮(zhèn)梅子湯一碗!”大太監(jiān)傳來旨意。
底下眾卿面面相覷,腦子靈活的已經明白上面的意思。跪地高呼萬歲,領了梅子湯便三三兩兩的撤了。
最后只剩下白辰修一人。他看著沒入那高聳的宮墻中的雁,心中復雜。
與此同時,甘泉宮內。
楊柳衣一身紅衣正躺在鸞榻上,面色潮紅,一室春色旖旎。
“不愧是陛下,一碗梅子湯就打發(fā)了他們?!彼谒呁職馊缣m。
“他們知道輕重,只是,朕沒想到白辰修這次這么固執(zhí)?!焙嵾t將她擁入懷中,手指細細捻著她的發(fā)。
聞言,楊柳衣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說。望著簫遲的目光愈發(fā)的深情繾綣。
一時間,楊柳衣封妃的消息傳遍全國,再加上在自從她來到永安之后,前方戰(zhàn)事捷報頻傳,人們已經將其奉為“吉祥”的象征。名伶貴妃的美名一時間傳遍了大街小巷,人人傳唱。
白辰修負手而立,冷冷的注視著面前渾身帶血的人?!跋牒迷趺凑f了嗎?”
污臟的臉上滿是不屑,她嗤笑著,“御史大人這是要屈打成招?”
“通敵賣國可是大罪,還請姑娘好好斟酌斟酌?!笨粗矍叭司髲姷臉幼?,他也不惱“無妨,我們時間還長,慢慢來?!闭f罷,便帶人離開。
女子抬眸望著那遠去的身影,嘴角泛起冷笑。當初決定將人從老鴇手里救出,她就就沒打算放過這些人。
“主上,我們這樣就將她帶過來了,如果被人發(fā)現,恐怕不好交代?!崩滋嵝训?。
聞言,白辰修笑了笑,沒說話。隨即換了件衣服,進了宮。
乾元殿內。
“還請白大人稍候片刻,陛下片刻就到?!?/p>
白辰修點頭示意,讓人下去。環(huán)顧四周,卻發(fā)現殿內換了新的熏香,擺上了古琴。不由得出聲叫住,“這些東西是?”
小太監(jiān)諂媚應著,“陛下寵愛貴妃,特許娘娘時常隨侍?!?/p>
還不等他回應,遠遠地便看到那人正向這邊走來。二人退至一側,低身跪拜,“微臣參見陛下萬歲!”
月上柳梢,他一臉陰沉在馬車上顛簸,身側放著一卷明黃圣旨。
四月十八是她的生辰。簫遲下詔為她修建章華宮。
“不惜代價,極盡奢華!”白辰修愈想愈煩,抬手揉了揉眉心。恍惚間那女子的身影在眼前浮現,一顰一笑煞是動人。只是,那樣的人在圣上面前留不得。如今前方戰(zhàn)事好不容易出現逆轉,朝廷上不能出現一個禍國殃民的妖妃。
楊柳衣?江蘋。
白辰修沒有回府轉而驅車去了御庭監(jiān),抬手屏退隨從,孤身進了暗獄。
里面是一貫的陰冷潮濕,昏黃的焰火正在暗夜中招搖,他看著面前被縛在刑架上的女人,目光冰冷。
“如今她已經是集萬千寵愛的貴妃,享人間富貴。而你卻在這無邊監(jiān)獄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說,這公平嗎?當初明明是你救了她,如今,她可有管你的死活?”語氣輕柔,循循善誘。
“霜祁姑娘,前方戰(zhàn)事好不容易逐漸好轉,若是陛下為了女人而使整個國家陷入危機。你對得起你的國家嗎?”
聽到這里,眼前人終于動了動,染血的眸子費力地抬起,看向的白辰修的目光充滿了諷刺。
“你抓了我雁鳴居三十六人。將我困在此地,就為了你的家國天下?”蒼白的嘴角扯出幾分涼薄的苦笑?!澳愕降资菫榱四愕膰€是你自己?恐怕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說完,就緩緩閉上了眼,屋外傳來幾聲烏鴉的啼叫。
伍
章華宮成,天子明臺宴賓客,貴妃一襲紅衣反彈琵琶。白辰修身著墨綠長袍端坐殿下,與眾人一起抬手舉杯共賀。
歌舞樂起,高臺上二人琴瑟和諧,宴會上觥籌交錯。白辰修看著眾人歡樂,一時間有些離神。
“辰修是怎么了?”旁邊開始議論。
“當初瞧不上的人,如今成為了整個永安,甚至于整個天下最令人垂涎的女人。換做你,如今心中該作何想法?” 小世子斜睨過去,微紅的臉上噙著涼薄的笑意。
白辰修沒說話,默默退了席。他有些醉了,不知不覺就尋到一處院落,一切布局陳設十分熟悉。
剎一抬頭,面前站著一個熟悉的紅色身影。云髻高聳,金釵碧玉。眉間花鈿,嫵媚非常。
他端首作揖,“臣,參見貴妃娘娘!”
“你可想過會有今日?”朱唇微啟,是一如既往的溫和冷淡。
白辰修沒說話。
楊柳衣抬手,紅珠關門退了出去。屋內就剩他們兩個人。
明朗的月光透過窗戶將屋子照得透亮,她看著眼前這個微醉的男人,神情涼薄。隨即伸出手掐上他的脖頸,眼神狠厲?!笆悄阕龅??”
“一介草民而已,怎得你這千尊萬貴的貴妃娘娘費神?”斂眉審視。
目光對視,她最終松下了手,神色落寞?!按笕瞬粫恢?,本宮曾受教于門下?如今雁鳴居一夜覆滅,本宮怎能不在意?”側身斜視,發(fā)髻有些凌亂,眼里布滿了血絲。
“你就這般見不得我過的好一點嗎?”兩行清淚順勢而下,楊柳衣整個人顯得更加的凄楚可憐。白辰修看著她的模樣,一時間也沒說話。她涼薄一笑推門出去。
夜風漸起,兩側門扉被吹得嘎吱作響,借著月色他凝神看清了屋內的陳設,一杯一盞恰如當年翠竹軒。
他不合時宜的想到了那晚,她躺在床上,問他柳月是不是他殺的?明明語氣格外溫柔,但他卻感到了臘月霜刃。他一生自詡剛正不阿,無愧君主,無愧家國。但是,人一生總是會有遺憾的。
當初,靜平長公主為了打壓陳側妃,給自己下毒,柳月自始至終不過是高門權斗的一個犧牲品。但是,他不能揭發(fā)母親,只能讓柳月閉嘴。恰時,江蘋病重,柳月救女心切,服毒自盡。所以,他將她從母親手里保了下來,只是天不遂人愿,事情終究還是沒能瞞下來。最后,為保全她性命,他將她打發(fā)去了別莊,只是沒想到路上便傳來她病重不治的消息。
本以為事情都過去了,沒想到,六年后,卻在永安再次相見。卻已是故人殊途。
細細追查,才知那人當初被母親賣去了青樓……思及如此,白辰修默默從懷中掏出個瓔珞,上面嵌著枚骰子。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屋外的枝椏搖曳,那黑影似有了靈識,在屋內張牙舞爪。他站在那黑影里,恰如黑夜魑魅。
陸
“你說貴妃是南夷奸細?”簫遲斜靠在龍椅上,右手無意識地撥動著指尖的扳指。
白辰修端跪在下,語氣鏗鏘。“請陛下以我周國天下萬民為重,嚴懲此事!”
“茲事體大,卿可有證據?”
“其師霜祁為證?!卑壮叫捱凳?。
霜祁?簫遲收起懶怠神色,抬手讓人傳了楊柳衣。
等到霜祁一身翠色匍匐在他們腳下之時,楊柳衣默默攥緊了掩在錦袍下的雙手。底下那人面色蒼白。
“民女霜祁參見陛下,娘娘!”
簫遲目光深沉的看向殿下兩人,點頭示意她說下去。
“求陛下開恩,饒過我雁鳴居上下三十六口!”
“你這是何意?”簫遲正身問道。
“御史大人于一月前讓人帶走了我雁鳴居上下三十六口,將民女囚于暗獄,日夜折磨。讓民女誣陷娘娘乃是敵國奸細,幾欲除之而后快!”
楊柳衣掩在袍袖下的手一片冰涼。
簫遲收起了閑散的心思,反問道,“你可知誣陷朝廷命官,按律當斬?”
“民女自知!民女有傷痕為證?!闭f著便掀起了衣袖,露出一片血痕烏青。
“卿可有話要說?”
白辰修端身跪地,“臣還”話未說完,身側的霜祁突然拔出簪子發(fā)了瘋似的向他撲去,一個沒留神,他便被那女子壓倒在地,那尖端離他咽喉不過兩分。
白辰修對上那人通紅的眼眸,眼神瞬時變得很狠厲。一個反手,尖鋒突轉,刺入那人胸膛。翻身站起,地上那人已經沒了呼吸。
簫遲沒有停下手上動作,將目光在殿下二人身上掃了一眼,換了副溫和面龐,看向自進殿以來,一直未發(fā)一言的女子。“依愛妃看,現下應當如何處置?”
楊柳衣起身,溫和柔順,“一切但憑陛下做主!”
簫遲起身擁她入懷,不顧外人在場,伸手摸上她的腰,“白辰修殿前失儀,回去閉門思過半月,罰俸一年!”
楊柳衣身子微微僵了僵,但還是沒說什么,輕輕靠在了那人肩上。眼中是陰森的笑意。
御花園,楊柳衣一身華服站在鏡月湖旁,手里機械性地撥弄著花瓣兒。紅珠站在身側,垂眸不語。
“對不起?!鄙夙?,她開口說道。
紅珠終于忍不住抬手拭去眼角的淚水,喑啞著“衣衣,如今我們都是沒有娘的人了?!?/p>
楊柳衣身子僵了僵,抬頭間正好對上不遠處在亭中嬉鬧的幾人,只覺其中一人有些眼熟。紅珠上前提醒,“那是蕊婕妤白嬅蕊,御史大人的三妹妹。”
二人相視一笑,清風過,湖上荷影動。
數日后,白婕妤穢亂宮闈被人揭發(fā),廢入冷宮。其不堪受辱,懸梁自盡。消息傳來時,楊柳衣正在千里湖喂魚。因著她喜歡蓮花,簫遲下令專門在她宮中修筑荷塘。
紅珠端著一盤荷花酥過來,隨即散了眾人,見四下無人,將袖中的名單遞了過去,“娘娘,這是新的名單?!?/p>
楊柳衣接過大致翻了幾眼,嘴角扯出一抹涼薄的笑?!捌饺绽镎媸强床怀鰜?,一個個的如此闊綽!也罷 ,規(guī)矩照舊。”近日來,簫遲不知怎得便開始抱疾,如今已是數日不曾早朝,小皇子年幼,朝政基本上都落在了她的頭上。
又到一年冬,陛下的病越來越嚴重,拖著未曾見好,唯一可以繼承大統(tǒng)的小皇子死于天花。貴妃楊柳衣利用手中權力,在前朝扶持親信,排除異己,如今實權在握。
從一個低賤婢女到章臺名伶再到如今權傾朝野的貴妃,她做到了萬人所不能及。
暗獄內,紅珠解下楊柳衣的絨裘,帶人退了出去。
她看著被綁在刑架上的那個人毫無生氣的樣子,心里有些不知從何而起的壓抑感。
“好久不見。”就像當初章臺初遇時,他說的那樣。
聞言,那人虛弱應著,“江蘋,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恨我殺了我便是!”
她抬手扶了下鬢邊的步搖,眼神輕蔑,“我可舍不得讓你死,我要讓你親眼看著,我是怎么一步步亡了你心心念念的國,毀了你忠心擁護的主!”
“江蘋!”凄厲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楊柳衣再也沒有回頭。
永安冬天多雪,楊柳衣站在回廊之下,看著漫天雪舞,嘴里無意識的哼唱著那陳舊的調子,“雪盡青門弄影微,暖風遲日早鶯歸。如憑細葉留春色,須把長條系余暉?!?/p>
“主子在唱什么?”紅珠從身后為她披上絨裘,遞上手爐。
楊柳看著紅珠認真的模樣,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髻,滿眼寵溺?!皼]什么。年初你也就十六了吧,該嫁人了?!?/p>
“說什么呢?紅珠要永遠陪在衣衣身邊?!?/p>
朝夕相伴,楊柳衣怎會看不出來,紅珠與侍衛(wèi)統(tǒng)領林崢的情誼。于是,在紅珠生日那天,她便收紅珠為義妹,賜了婚約,成全了二人。
貴妃嫁妹,那一天張燈結彩,十里紅妝。她親手為她描上花鈿,蓋上蓋頭,送她出嫁。
“姐姐不祝你一生富貴榮華,只愿他待你真心。”一生平安順遂。
“紅珠拜別長姐!”
紅珠在眾人的擁簇下上了花轎,她就在在門口看著花轎遠去。熱鬧過后,留下的又是一地蒼涼。
柒
層層帷幕之下,床上的人正咳得厲害。如今不過半年,他已經消瘦地支撐不起身上的那身黃袍。簫遲靠在床頭,手里摩挲著一枚嵌這紅豆骰子地瓔珞,臉上沒有半分神采。
那日殿前陳辯后,他曾讓人重新驗尸霜祁,除了那個致命傷以外,她還中了別的毒。那毒他識得,是御庭監(jiān)控制死囚的手段之一。想來當初,白辰修就是以此藥作威脅,讓霜祁面圣。只是他沒想到,霜祁寧死也要護著她。與此同時,派去的密探還發(fā)現了這枚瓔珞。
用紅豆骰子傳達情意,是南夷人的習俗。關于她的過往他又怎會查不到?
記憶回溯到那晚,他曾秘密見了白辰修。
“你想說的是這枚瓔珞?”
“是?!碑斎盏钋瓣愞q,在與霜祁扭打后,那枚瓔珞便不翼而飛。沒想到最后竟然落在了簫遲手中。
二人良久都沒有說話,院里的滴漏聲一下一下敲擊在白辰修心上。“她這一生已經夠苦了。辰修不妨放過她一馬吧。靜平姑姑做的那些事,朕也不想計較。”他說。
白辰修低頭稱是,他不合時宜的想到白日里霜祁撲在他身上說的那句話:她這一路走來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嗎?從下賤婢女到章臺名伶再到如今盛寵貴妃。你憑什么想要這么輕而易舉地毀了她,你不配!我不會讓你如愿的。說完就握著他的手刺向了她的胸膛。
他們所有人都在愛她憐她,到頭來,好像只有他一直在傷害她。
夜談到此結束,那枚瓔珞就一直留在了簫遲手里。
紅木大門緩緩打開,來人身影逐漸清晰起來,簫遲將瓔珞藏在枕下?!澳銇砹??!币蝗缂韧臏厝帷?/p>
“陛下今日可覺得好些?”她坐在床側,就勢趴下枕在簫遲胸前。
他抬手撫摸著她的臉,滿目深情?!疤O兒鬢間都生白發(fā)了,這些日子辛苦了吧。”
楊柳衣不說話,只是攀上他的肩,閉上眼寐了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內侍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陛下,該吃藥了?!?/p>
楊柳衣起身,伸手接過藥碗,退了眾人。在簫遲深情的注視下一口一口把藥喂給了他。
藥汁見底。簫遲脫力般靠坐在榻上,滿目蒼涼,“殿內西南處角門,哪兒有一條密道直通宮外。蘋兒從那里離開吧?!?/p>
楊柳衣不解,試探到,“陛下?”
那人置若未聞,自顧自言道,“你知道嗎?自從發(fā)現你對朕下藥以來,朕有無數次想殺你,但是每次看到你,都狠不下心來。今日之果,是朕咎由自取。你離開吧?!?/p>
還不待楊柳衣反應,殿外便傳來急報,鎮(zhèn)守漠北的成親王簫燁聯合狼耶白氏一起兵逼永安。如今已是兵臨城下!
“紅珠呢?”
“紅珠姑娘已經死在了永安大街!”
她驀然轉身眼睛死死的盯著簫遲,這么大的軍情急報她怎么可能收不到消息。“陛下真是好手段,連臣妾都被您玩弄在股掌之中?!?/p>
“蘋兒,走吧?!闭f著,一個黑影出現將楊柳衣打暈扛上肩頭,飛身離開。簫遲掀開被子下榻,拿起一盞燭火……等到大火撲滅時,整個乾元殿已經被燒了個干凈。
終
數年后,楊柳衣坐在荒地小憩,隨手撿起了一個方形黑炭式的東西,神情茫然,低頭用袖子擦拭,黑焦盡去,入目是個空心骰子。
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