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爾西木
簡文公是我同事,因犯了件礙眼的小錯,被發(fā)配到了計生辦。府里專門給他騰了一間辦公室,兼管檔案。自上午八點半到下午四點半,簡文公的日常工作就是參與例會,最忙的時候,也不過是通知各村婦女主任來領取避孕用品。偶爾念及同僚之誼,我們會生出些惋惜,去找他說話,卻也不見其有哀怨之色。時日一久,大家也就習慣了。所以他連續(xù)五天沒來上班,也沒人發(fā)覺,直到紀委書記問到我們辦公室,大家這才模模糊糊覺得似乎當真多日未與簡文公打過照面。紀委書記打算將此事上報,經(jīng)我們一番勸解,他才勉強同意給一天時間讓我們去找。同僚們研究后決定先向簡文公的老婆打聽消息。
簡文公的老婆在府里名氣很大,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撥通了鎮(zhèn)圖書館的電話,免提將那頭的低音炮摔了整個城建辦一個趔趄。我們柔聲問好些天沒見老簡來上班,不知去了哪里,這婆娘淡淡回了句,他去挖地洞了。問在哪兒挖地洞,答就在我家樓下的花壇。問你家小區(qū)在哪兒,這婆娘頓時大怒,罵道,我家住哪兒你們管得著嗎?想抄家呀!你們不曉得我是往鬼門關走過兩遭的人嗎?不等她說完,我們果斷掛了電話?!巴黹T關走過兩遭”是這婆娘逢人必說、說之不厭的“成名作”,我們躬聆教誨已久,不欲多聞。同僚們相互對視,最后竟把目光著落在我身上。你和老簡關系最好,辛苦一趟,他們跟我說。
我不好推卻,從一樓跑到四樓,從東邊跑到西邊,離開了農(nóng)林辦,跑到司法辦,去了宣傳辦又硬著頭皮去敲組織辦的門,最后終于從民政辦的一個編外人員那里得知了簡文公的住處。為此我不得不聽該編外人員抱怨工資低廉二十分鐘,安慰且鼓勵她努力考試爭取進入編制十五分鐘,分享筆試面試心得二十五分鐘,還放棄了食堂里花兩塊錢在外頭六十塊錢都吃不著的可口午餐。
簡文公住的小區(qū)是十五年前造的,像個破落戶,沒有物業(yè),沒有門衛(wèi),最觸目驚心者,竟沒有停車位。我一邊嘆息,一邊問了幾個路過的居民,都是外地口音,誰都不認得一個叫簡文公的中年男子。只有說到這個男人在挖地洞,他們才恍然大悟,指向小區(qū)南面圍墻所在,那兒呢,沒日沒夜瞎挖。
我見到簡文公時,他上身穿一件被汗浸透的短袖,下身一條寬大的沙灘褲,腳踩舊耐克板鞋,手持鐵鏟,已在花壇上挖了一個直徑一米五深達五十厘米的圓坑。圓坑四周散落著熱水瓶一個,方便面三箱,吃完的方便面數(shù)十盒,釅茶水一杯。我喚了一聲,他抬起頭,我近前,他開始抽煙。
我說,你怎么一周都不來上班,也不請假,紀委書記那老兒準備要去告你的狀,我們好容易才勸下來。他吁口氣,彈了彈煙灰。我問他在挖什么。他搖頭。我勸他回單位,最起碼也得到紀委書記那兒報個到,編個缺勤的理由。我還說幸虧你不是在上班時間洗桑拿,就挖個洞的事兒,不會像上次那樣。他兀自不應。我陪著他抽煙,還說了好些傻話。譬如我說到計生辦也不壞,城建辦多忙,今天查違建,明天報危房,同樣的工作非得翻來覆去炒冷飯,就怕你閑下來光拿工資不辦事。我又說讓一個大老爺們去計生辦蹲著確實不厚道,退一萬步說,畢竟保住了公職不是?瞧瞧外頭那些后生,只要能擠進來什么崗位都成,哪天清潔工也有了正式編制,這些大學生呀博士生呀也樂意干,咱們都是往五十歲去的人啦,上頭沒人,背景不硬,也就這么回事了,等退休好生去過快活日子,何必想那許多。他出神。
我有些生氣,就要走,這時他反倒叫住了我,遞來一支煙。他在花壇邊上坐下,招呼我同坐。我們便肩并肩抽煙,聽著圍墻外頭單薄的水聲。
簡文公突然問,你曉不曉得咱們背后那條河為甚叫宋王浦?我說不知。他就說,東晉末年,盧循作亂于江東,橫掃會稽郡,官兵見了他就跑,幾乎沒人惹得起,但盧循就怕一個人,這個人叫劉裕。我竟不知簡文公還能說上兩句歷史;我們這批人論文化可是都稀薄得很,唯獨扯淡的本事天下無雙。他問我,你曉得劉裕是誰?我又答不知。簡文公說,劉裕就是南北朝劉宋的開國皇帝,世稱宋武帝。宋武帝還沒當皇帝時來打尖鎮(zhèn)和盧循打仗,雙方水師就在宋王浦對峙,那會兒的宋王浦是江不是河。盧循撞見劉裕,除了逃命不敢想別的,一氣逃到了海上小島,劉裕大捷還師。后來劉裕封王,打尖鎮(zhèn)的人覺得這個宋王在咱們這兒打過大勝仗呀,就把后頭那條河改名叫宋王浦。我掐滅煙頭,長見識了,我說。簡文公嘻嘻一笑,說這些事他不是從書上讀來的,書上也不記載這個,他也不讀書,誰他媽有閑心讀書,還不如摸幾副麻將。我連連點頭。他就讓我猜這事是誰告訴他的。我怎么猜得出?他站起身,重新抓起鐵鏟,掘了幾塊泥,然后告訴我,七天前的晚上,他吃了晚飯在這花壇邊散步,遇上了宋武帝,宋武帝遞給他一把鏟子,又用手指在半空畫了個圈,讓他在這個圈所示的范圍內挖直徑一米五的坑。簡文公形容這次遭遇是命中注定。
我問到底挖個甚。他卻念叨著沒準這個地兒不對,直起身子朝圍墻外一指,說墻外正有一溜窄田,在那兒挖方為正道。
簡文公以每畝五萬元的高價買下了那溜窄田。按市價,頂多也就三四萬一畝,按征地的價格,則連三萬一畝都沒有。簡文公喊出五萬,原主人不好再抬杠。
這溜窄田原先種了些蔥蒜,簡文公的老婆不愿浪費,在丈夫開挖前拾掇得干干凈凈。一時家里吃不完,還帶到圖書館去賣,凈賺三百元?;貋砗髮φ煞蛘f起,簡文公沒理會。他老婆埋怨恁多錢買下的地,只賺回三百塊,忒吃虧。簡文公讓她少放屁,想待著就別吱聲,不然滾回家去。簡文公的老婆不買任何人的賬,獨懼乃夫。便是簡文公業(yè)已大失其勢,這婆娘到府里來都是昂首挺胸,逢人招呼一句,那聲勢可比領導下鄉(xiāng)視察都氣派。她還有不恥上問的美德,逢年過節(jié)徑直敲開鎮(zhèn)長的門,問怎的現(xiàn)在都不發(fā)節(jié)禮年貨,鎮(zhèn)長表示根據(jù)政策規(guī)定都取消了,她根本不理會,恨恨道,什么破規(guī)矩,還讓不讓人活?據(jù)傳在規(guī)矩還很松弛的一年,府里同僚一道吃年夜飯,可攜家眷,簡文公偏把她給忘了。酒未過三巡,這婆娘便闖將進來,單手叉腰,揮斥方遒。有種議論在傳,簡文公被發(fā)配到計生辦,有大半功勞都是這婆娘的,有人看不慣妻子,便舉報了丈夫。唯有對上乃夫,她才不敢抖雌威。所以簡文公讓她閉嘴,她就閉嘴,只是不往家滾,故意站在一旁瞧。她看到丈夫一身肥膘上下顫抖,汗水從額頭溢出,很快濕透了短袖,鐵鏟每掀起一塊泥土,簡文公都會深喘一口氣。5CC7151E-9E9B-41D4-97C3-A6DB1721BA57
為了挖洞,簡文公一日三餐便不好講究。早飯是五點即起,弄些泡飯隨便對付;中飯沒人理會,就吃方便面;晚飯他老婆會送。剛開始,他老婆先在家中吃罷再將飯菜送來,后來索性搬來客廳的茶幾,同簡文公一道吃。簡文公吃得快,吃完接著干活,他老婆就端著碗細瞧。吃完飯,婆娘再將茶幾家什搬回家。她告訴簡文公,你挖洞也有我一份功勞。簡文公嗯了聲。
新洞挖了五十厘米深,簡文公趴在地上端詳,隨后起身,歪著腦袋尋思。洞中除了濕土什么也沒有。簡文公雙眉緊鎖,決定放棄這個成果,再找一處。如此前后三四個洞,都是挖到五十厘米深度便停止。此事在鎮(zhèn)上傳得很快。好奇者會專程拜訪,簡文公的老婆若在,就會警告來訪者切不可高聲攪擾,沒過多久,自己卻滔滔不絕地向來人講起那兩次生死體驗。倘若婆娘不在,來者會忍不住問上幾個傻問題。譬如在挖甚東西?底下有寶?每天吃甚喝甚咧?還屙屎撒尿不?簡文公一概不理。宋王浦對岸即是本鎮(zhèn)中學,那些中學生居高臨下,把岸這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這些十四五歲的少年說的話比尋常人更刻薄,他們朝簡文公大喊,小心挖出避孕套來。簡文公聽到“避孕套”三字會臉紅,繼而生氣,隨后提足中氣回敬一句,滾!中學生一片撒野大笑。總之,簡文公剛挖洞那會兒很不太平,看客對待此事的態(tài)度都很輕薄無聊。
簡文公開始挖第九個洞的那天傍晚,一對穿著校服的中學生剛剛放學,特意來拜會他。他們先將簡文公之前挖的八個洞細細調查了一番,得出一個結論:這一溜窄田竟然沒人亂丟避孕套。失望之余,他們走到第九個才挖開一層浮土的洞穴旁,把簡文公的裝備摸了個遍,拿起簡文公的煙抽起來。一個說,這煙他媽的好烈。另一個說,不懂少放屁,這煙貴著呢。那個說,我操,真的很烈。這個說,不想抽給我,別浪費。那個又不肯。然后兩人仿佛這才見到了簡文公似的,各伸出一條腿往新洞上踩了踩問,這地下真有寶貝?簡文公自然不答。又問,他們都說你是瘋子,是不是?簡文公已挖去了十厘米的泥土。一個便說,洞倒是挖得很漂亮,規(guī)規(guī)矩矩的圓柱體,你用尺子量過嗎?另一個說,你懂不懂什么是圓柱體,這哪里是他媽的圓柱體?兩人就何謂圓柱體爭論了半個多小時。
簡文公的老婆循聲探出陽臺,朝中學生一吼。兩人嚇了一跳,問哪里來的老妖婆。簡文公的老婆怒罵,你奶奶。中學生不怒反笑。簡文公的老婆氣得哇啦哇啦大叫,抓起陽臺上的拖把消失不見了。中學生情知不妙,撒腿跑開前還不忘鼓勵簡文公,瘋子,就挖這里準沒錯,九已封頂啦。等到簡文公的老婆到來,兩人早跑得沒影了。
婆娘扶著拖把喘氣,簡文公忽然覺得那兩個小子說得有道理。
簡文公奮力挖九號洞穴,深度到達五十厘米時掘出了一段爛樹根,有一張板凳大小,根須兀自遒勁,渾身一股腥臭。他將爛樹根端端正正放在一側,朝洞內觀察,發(fā)現(xiàn)此洞土壤濕度比前八個洞充沛。是個好兆頭。
深達兩米時,挖到了地下水,水勢細緩,汩汩往外滲著。簡文公放下鏟子,回家沖了個澡,換套衣褲,奔到了建材店買了十段一米長的管子。他把地下水接進管道,管道緣壁而上,一直引到宋王浦,然后繼續(xù)挖。自有了這股地下水,宋王浦的水質逐日改善,原本是綠中夾黑的死水,現(xiàn)在開始活泛起來。
地下水出現(xiàn)后的第五日,簡文公挖到了一片碎陶器,幾根小骨頭,還有一抔盛在陶碗中的黑色谷子。這天也有幾位觀眾,他們見了出土之物,先是一陣嫌棄,繼而意識到事情不對,開始議論。半個小時后他們得出結論,簡文公這是把古董挖出來了呀,臉上都帶著古怪表情。
這不是打尖鎮(zhèn)第一次挖出文物。最近五年,鎮(zhèn)上先后出土了距今七千年和八千年的古物,年紀比鄰鎮(zhèn)那六千年的都大??蓯赖氖牵忔?zhèn)六千年的古物名震南北,打尖鎮(zhèn)這兩次考古發(fā)現(xiàn)卻只在媒體熱鬧了一會兒便草草收場。簡文公挖出古物當日便有人向政府匯報,鎮(zhèn)長向市府匯報,市府向省府匯報,次日省考古隊就下來了。簡文公不得不停工,只是不離開,站在一旁瞅著考古隊擺弄儀器,測量勘探,用那很小的鏟子剝土,用很精致的刷子剔除附在任何物件上的泥。窄田四周拉起了警戒線,流言早已傳遍,說這個小區(qū)怕是要拆遷,小區(qū)的居民激動地開始算起補償款,謀劃著往哪兒購置新房子。人們又說,簡文公得到的好處更多,譬如那八千年文物所在地的原主人獲賠三千萬,簡文公的這塊地小了些,一千萬還是有的。簡文公的老婆對這些流言照單全攬,上班也不去了,緊緊守在丈夫身旁。
考古隊很過分,他們不僅拆了簡文公的地下水管道,居然還請他不要打擾科學工作。簡文公表示這塊地是他的,考古隊假裝沒聽到,鎮(zhèn)長來找他,簡文公賞了鎮(zhèn)長一張黑臉。幸虧鎮(zhèn)長肚量大,還對簡文公笑,連道了好幾聲恭喜,說他剛接到市府的指示,在做好考古現(xiàn)場的保護外,要與簡文公談談賠償事宜。簡文公不言語。簡文公的老婆急著問賠多少。鎮(zhèn)長伸出三根指頭。簡文公的老婆叫道,三千萬?差點背過氣。鎮(zhèn)長搖頭,上次那戶人家是廠房,比你家的地大得多了,也沒三千萬。簡文公的老婆清醒過來,三百萬?就三百萬?她推了簡文公一把,示意簡文公表態(tài)。鎮(zhèn)長說,三百萬也不是小數(shù)目啦,可以在打尖鎮(zhèn)買三套大房子,比拆遷劃算。鎮(zhèn)長問簡文公,同意的話咱們這就去把協(xié)議簽了?簡文公的老婆拽緊丈夫的胳膊,不簽。這婆娘態(tài)度強硬,三百萬說什么都太少,欺負人呀?我可是去過兩遭鬼門關的人。鎮(zhèn)長收起好臉色,覺得受了侮辱,問簡文公,她能替你做主?簡文公看了看自家婆娘,做主個屁。婆娘嚷道,你這個沒良心的。簡文公說,閉嘴。婆娘大哭。鎮(zhèn)長說這個數(shù)字是經(jīng)上級研究決定的,不再多,也不會少一分錢,地呢,肯定要收,哪怕簡文公不要一文,這地也再不屬于他。簡文公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鎮(zhèn)長再度面露喜色,你也是為咱們打尖鎮(zhèn)爭光了呀,我可以向上級要求一下,再給你弄筆獎金來,你那計生辦的職務,也想想法子調出來,他娘的,下半輩子篤定,不知有多少人紅了眼。鎮(zhèn)長還親昵地往簡文公肩上捶了一下。婆娘還在哭,且哭且講那兩次在鬼門關前的遭遇。簡文公吁了口氣,他們什么也挖不到,他輕聲說。鎮(zhèn)長問,甚個?簡文公卻不理他了。5CC7151E-9E9B-41D4-97C3-A6DB1721BA57
考古隊把簡文公先前挖的八個洞連成了一條溝,剩下九號洞穴孤零零的。他們在這條溝里沒日沒夜工作了兩個禮拜,果然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他們商量著動不動九號洞穴,簡文公在一旁說了句,連屎都挖不出來??脊抨爢T們大笑,說簡文公也許是對的。他們用最先進的儀器勘測了九號洞穴,所見無非是最底層的泥土,泥土之下的巖石層,沒有文物會沉淀在巖石層??脊抨犻_了個臨時會議,最后決定終止手頭的工作。府里最重要的領導都到達現(xiàn)場,請求考古隊再勘測一回??脊抨犘赜谐芍竦乇硎?,當真沒啦。然后取出簡文公挖出的陶器谷子,說他們也不明白這些東西怎么會在這里,或許是幾千年前有人帶著這些東西趕路,不小心遇上了什么地質災害,這些東西就被埋了起來。鎮(zhèn)長問這種可能性存在嗎?考古隊認為這種可能性固然極小,不過考古工作的最大樂趣就是,你以為是這樣的,最終卻發(fā)現(xiàn)往往是那樣的,歷史的偶然性無處不在。鎮(zhèn)長問,結束啦?考古隊員們不喜歡作出肯定答復。
這個消息給整個小區(qū)抹上了失望的戾氣,簡文公的老婆急著問鎮(zhèn)長那三百萬還有沒有,鎮(zhèn)長搖頭嘆息,不予理睬。
警戒線解除了,考古隊開始收拾行裝,簡文公回到九號洞穴,開始重新鋪設地下水管道??脊抨牅蕚涿魈祀x開,這天下午,他們坐在一旁看著簡文公挖洞,一個個都看得津津有味。他們沒有嘲笑簡文公,而是評價簡文公的挖洞技術很專業(yè),建議他去考古隊工作。簡文公停下來時就散煙,與隊員們聊幾句,大家都很滿意。
次日下起了雨??脊抨爜硎昭b備時,簡文公正穿著雨衣把土塊往外鏟著,他們心生敬佩,來向他告別。簡文公在洞穴底下,考古隊員在洞口圍成一個傘圈。他們招呼簡文公,簡文公抬頭,雨不再打濕他的面頰。簡文公笑了笑,低頭繼續(xù)鏟土。隊長還在尋思說兩句什么鼓勵的話,簡文公的鏟子卻發(fā)出鏗的一聲響。接著又是鏗鏗鏗三下。隊長忘了告別辭,問是甚。簡文公拿鏟刮著泥土,隊長喊別著急鏟。簡文公不鏟了,側過身子,在他腳下漏出一方弧形的白色東西。隊長問是石頭嗎,簡文公蹲下去瞧了半天,回答不像石頭,像骨頭。隊長說,骨頭?興奮得丟了傘,趴在洞沿,叫簡文公上來。簡文公還不太樂意,隊長激動得破了音,催著讓簡文公上來。簡文公說,也許是牛骨頭羊骨頭。隊長拍著一地的泥水說,你他媽的上來再講,別用鏟子敲,千萬別再用鏟子敲。簡文公突然很沮喪。
考古隊從地下起出了一顆碩大的頭骨。這顆頭骨完整無缺,二十四粒牙齒最小的都有一本詞典大小,唯一的瑕疵就是天靈蓋上被簡文公鏟出的刮痕。他們動用了兩部吊車才把頭骨迎到地面,考古隊員又是愛撫,又是感嘆,嘴中嘖嘖連聲。他們稱簡文公是個福將,最先進的科學儀器都探測不出的東西,偏能讓簡文公用鐵鏟挖出來。簡文公看看頭骨,再看看宋武帝給他的鏟子,現(xiàn)在他有些納悶,宋武帝交付給自己如此嚴肅的任務,莫非就是給考古隊挖破骨頭?考古隊重新搭起帳篷,擺出各色工具,再次拉起警戒線。他們緊緊握著簡文公的手表示,考古工作尚未結束,經(jīng)過隊內會議決定,他們請簡文公一起參與挖掘工作。隊長還開玩笑,說這次的文物都是沖著簡文公來的,簡文公說,那個宋武帝叫我挖的。隊長說,這個洞我們好好研究一下,等天氣轉晴,到時還得勞你費些力氣。簡文公說,我不明白呀,那個宋武帝說——隊長打斷道,宋武帝宋文帝的事晚點討論,好家伙,你發(fā)現(xiàn)的這顆頭骨,準比什么皇帝都早,如果證實它是人頭骨,那就說明在很久以前地球上確實存在過巨人,你想想,巨人,那是故事書里才有的事,這怎么可能,哈哈,這怎么可能。簡文公暗道,去你媽的巨人。
一日,簡文公的老婆對著頭骨發(fā)呆,直到一個小時候后考古隊的人才察覺到這婆娘的異常。只見她兩眼發(fā)直,牙關緊咬,鼻孔一張一翕,滾圓的胸脯上下浮動。他們已經(jīng)領教過這婆娘的厲害,輕易都不愿招惹,便去找簡文公。簡文公正為不能肆意挖洞煩惱著,如今他一天下來也挖不了幾鏟,必須得到考古隊的允許才能動手。見說讓他去管管自己的老婆,簡文公的火氣更大了。他提著鏟子來到婆娘身旁叫了聲,婆娘不理,他喝了聲滾,婆娘才轉過頭。簡文公只在老婆手術蘇醒時見過這副神色,知道要壞事。簡文公問她發(fā)什么神經(jīng),婆娘氣呼呼地俯身拾起一塊石頭。簡文公去奪,被婆娘拽開。簡文公叫道,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要發(fā)也回家去發(fā),別給老子搗亂。婆娘咬著牙關迸出一句,你懂個屁。簡文公說,甚?婆娘舉起胳膊,狠狠往前一擲,石頭咵嗒一生正巧磕到頭骨眉心,落下了一個凹子。婆娘還待去拾另一塊石子,簡文公提腳把石子踢開。婆娘就換個地方找,簡文公拉住她的胳膊,兩人角著力,婆娘反手就在簡文公的臉上重重甩了一巴掌。簡文公將鐵鏟往地上一摜。婆娘叫道,你懂個屁?你管我?兩人嚷嚷開了,考古隊聞聲趕過來,一邊一伙人把夫妻倆往外拉。簡文公本不善言辭,饒是心中有千言萬語,從嘴里冒出來的只是“這個妖婦”,圈子外傳來了笑聲。
婆娘的瘋勁上來,雙手只管往地上抓,抓到什么便朝頭骨擲去??脊抨犨@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有兩人放開簡文公跑到頭骨跟前仔細檢查,隨后大叫著頭骨被打壞啦、頭骨被打壞啦,他們要找城管,要報警。工地上起伏著各種聲音,高高低低像是鈸兒亂敲,惹來了許多人看熱鬧。
末了還是隊長深明大義,不讓報警,也沒找城管,建議就地解決,大事化小。他的建議直到婆娘耗光了力氣才見效。隊長勸簡文公把婆娘領回家,簡文公搖頭,意思是這女人自己沒法管。隊長說故意破壞文物是要負刑事責任的。簡文公兩手一攤,抓了也好。打量一眼頭骨,這也算文物?他自語。做丈夫的冷漠讓隊長很失望,迫使他不得不做妻子的工作。婆娘累倒在地,有隊員給了她杯水,被她一肘子掀翻,然后哭了??礋狒[的人起初還同情來著,見婆娘越哭越不像話,又笑了。隊長趕著圍觀的人,都別看啦,都散了吧。哪里肯聽。隊長著幾個人把婆娘抬進了工作帳篷,婆娘哭得岔氣,幽幽地哽咽。隊長搓著手,怎么回事兒?嗯,怎么回事兒?問婆娘,你怎么丟石頭呢?那是隨便能丟的嗎?那是文物曉得不?不能破壞,絕對不能破壞。婆娘抽噎道,碎了才好,作孽的玩意兒,碎了才好。隊長教育,怎么說話呢?怎么可以碎?不能碎,得保護起來。婆娘擦著淚,臉都花了,我一見心里就發(fā)憷,心慌,惡心,她說。隊長說,那就不要看嘛。婆娘吼了句,能不看嗎?一早起來就能看到擱在那兒,到了晚間那兩個洞還發(fā)光,能安穩(wěn)嗎?隊長搖頭嘆息,傻話。但他原諒了鄉(xiāng)鎮(zhèn)小民的愚昧無知。5CC7151E-9E9B-41D4-97C3-A6DB1721BA57
簡文公的老婆這一鬧,事情立刻變了味。此后幾天,陸續(xù)有人來說頭骨的壞話,有說自家小孩見了頭骨后魂靈給嚇掉,怎么叫都叫不回,問了巫醫(yī),就是頭骨在作祟。有說凡是當天在頭骨下走過的,逢賭必輸,越輸越貪賭,根本不想著回家,顯見是著魔了。又有說頭骨兩個眼窟窿視線所及的區(qū)域內會接連發(fā)生交通事故,已經(jīng)有五個人被電動車撞傷了腿,六輛汽車追尾,還有一天,一輛裝著肉豬去賣的貨車突然籠子散了,豬跑得滿街都是,豬屎的臭味整整飄了一天一夜。最恐怖的指責是有孕婦不小心見了頭骨,七個月的孩子就流掉了。隊長很生氣,向隊員們發(fā)牢騷,純粹是封建迷信!隊員們小心提示,這些來的人雖然事有各異,有一點卻是一致的:他們都見到了頭骨的眼睛在夜里發(fā)光。隊長訓斥,胡說八道。
此事使得整個打尖鎮(zhèn)陷進了魔障。工人們不再好好加工五金,面館的老板往面湯里加下腳水,我們府里的工作人員雖然強作鎮(zhèn)定,可大家都心照不宣,一種神思恍惚、擔驚受怕的狀態(tài)在鎮(zhèn)上蔓延。大家都說這是簡文公的錯。
考古隊很擔憂,他們隱隱感到有人身安全之虞。暫停挖掘后,他們常常圍著九號洞穴坐成一圈抽煙,簡文公也在其中。這是個美麗的洞穴,直徑一米五,洞壁被簡文公打理得比少女的臉龐還要光滑。他們抽會子煙,就嘆口氣。簡文公聽了只是點頭。隊長搭著簡文公的肩膀問,實話告訴我,下邊還有東西沒有?簡文公想了半天。隊長沮喪地說,若沒東西了,咱們就走:若是還有呢,考古工作得繼續(xù),什么封建迷信都打不倒科學真理。有隊員在喊,隊長,又有人去頭骨邊了。隊長恨恨道,妖孽。隊長拍拍簡文公,老伙計,請你給個準信吧,你也看到了,我們的處境很為難,一兩個人鬧事是一回事兒,整個鎮(zhèn)子鬧起來,誰都討不到便宜。簡文公這才回應,那你們怎么不走呢?隊長說,下邊沒東西時,我們馬上離開。簡文公說,沒啦,沒你們想要的了。隊長點頭,又說,你這話里有機關呀,沒我們想要的了,卻還是有別的東西?簡文公說,沒啦。隊長不甘心,告訴簡文公省里的專家初步做了判斷,這頭骨至少有五千年的歷史,很有可能是上古時期防風氏的遺骸。隊長問簡文公,防風氏是誰老兄曉得么?簡文公笑著搖頭。隊長說,這就對了,防風氏本來只是傳說里的人物,大禹在會稽山開大會,防風氏來得晚,被大禹一下子砍掉了腦袋分了尸。春秋時期,咱們的孔夫子就見過一塊防風氏的脛骨,那也都是兩千三百多年前了,你老兄可厲害,一鏟把防風氏的腦袋給挖出來了,你明白自己為考古學作了多大貢獻么?簡文公笑著搖頭,我覺得也不值三百萬。隊長說,甚?三百萬?這是錢能衡量的嗎?簡文公說,我不在乎三百萬還是五百萬。隊長嘆息,你老兄是個傻子喲。簡文公回答,我就他媽的想挖洞。
隊長起身,其他隊員也一并起身。他們的衣裳上都掛著浮土,臉曬得焦黑,眼睛卻都很有神。簡文公抬頭看著這伙人,這伙人是鎮(zhèn)長請來的,他記得,所以他突然很討厭鎮(zhèn)長。
隊員們拍了拍屁股。隊長招呼道,明天就走。隊員們問,不挖了?隊長指著還蹲在地上的簡文公,老簡同志說下邊沒我們要的東西啦,留著做甚?真等人家把咱給轟走嗎?隊員嘀咕,頭骨又不是我們挖出來的。這句話深深傷害了簡文公。
考古隊帶著頭骨離開了,沒過多久,簡文公暈倒在九號洞穴。醫(yī)生說他是勞累過度加焦慮,得好生靜養(yǎng)一兩個月。他老婆在伺候時常常問一個問題,那三百萬還給不給。簡文公鼻孔里插著氧氣,閉起眼睛裝死。出院后,他遂干了三件令人瞠目的惡事。
簡文公出院時趕上打尖鎮(zhèn)的冬天,打尖鎮(zhèn)的冬天陰冷刻薄,簡文公在這種陰冷刻薄的氣氛中遞交了辭職報告。自古以來,鎮(zhèn)上的顯貴分作兩類,一類為官,一類為商。商人層次復雜,能被視為圭臬的檔次不多,獨有宦海中人,無論是多小的職務,都可招人歆羨,因為這是門旱澇保收一本萬利的職業(yè)。打尖鎮(zhèn)的年輕一輩自小被灌輸努力進入體制的思想,所謂成龍成鳳,哪怕如簡文公這種去計生辦領個閑差都是好的。所以簡文公此舉非但蠢,還引起了公憤。許多人見了他老婆便請婆娘帶去自己的意見:簡文公遲早會后悔。婆娘苦著臉,只得將自己的生死經(jīng)歷說了又說。路人嘆惋,都說從來只聽聞不得已被開除公職之人,主動辭職為了去挖洞的,簡文公乃是首例,這種傷風敗俗的行徑不特可恥,且會給孩子造成惡劣影響。他們的意思是,簡文公最好死掉,或者滾蛋。
他老婆以輕生要挾,發(fā)現(xiàn)無法改變丈夫的決心,遂想出了絕招,特意搬來了遠在異地的女兒。兩個女人整日梨花帶雨,目如桃杏,喉似剎車,圍著簡文公轉。她們的努力照樣沒見到半點成效,平生頭一回領教了一個男人的鐵石心腸。末了女兒恨恨提議,簡文公想辭去公職可以,卻需得與母親離婚,凈身出戶。原本只是威嚇,不料簡文公連想也沒想,爽快同意了。
干出以上兩件惡事后,簡文公歡歡喜喜地躲進了自己的天地,鎮(zhèn)上的人遂給他起了個雅號,叫簡阿三。歷史上出現(xiàn)過許多叫阿三的人,這些人多沒好結局。簡阿三,既帶著三分憐惜,也帶著七分鄙夷。簡文公渾然不睬,專心經(jīng)營自家事業(yè),在那溜窄田上起了三堵墻,加了一個屋頂,蹭了小區(qū)的公共圍墻,還在上頭挖了一扇小門出入。一個叫阿三的家伙,居然不向鄰里關照,不送幾條好煙,不請幾頓酒飯,公然蓋了這么個違章建筑,必會惹來不快。此事歸我們城建辦管,主任去看過幾次,回來表示那也算不上地道的違建,因為那塊地既非基本農(nóng)田,簡文公也沒在里頭填塘渣、鋪地板隔房間,圍墻之內屋頂之下,還是泥地,除了一張鋼絲床,幾個紙板箱,一個火爐,泥地上還種了些零碎菜蔬。主任說這就好比一個人把自家的菜園圍了起來,別人管不著。告暗狀的人多不服氣,去市府信訪,市府也派了專人下來調查,得出的結論與我們主任也差不多。真要指摘簡文公的不是,也就是占用了小區(qū)的公共圍墻,且未經(jīng)小區(qū)居民同意在圍墻上開了個洞,可這屬于簡文公與小區(qū)居民的私人矛盾,我們只能出面調解,卻無法用行政手段干預。此事拖了段時日,后來便沒了下文,據(jù)說是簡文公拿出了所有積蓄買得了鄰里的同意,這個說法頗為可信,畢竟錢能通神。
三樣惡事一了,簡文公有一個多月沒再露面。我們也不知道他在里頭挖的那個洞究竟有多深,吃甚喝甚,路過之人報以側目,好奇心重不安分的家伙特意去趴墻妄圖偷窺,自然什么也發(fā)現(xiàn)不了。他們逢人便講,從外頭啥也瞧不到,光聽著西北風透過這邊的磚縫從另一頭漏出呼呼作響,簡文公大概已經(jīng)被凍死了。他的前妻有時遠遠觀望,遇著熟人,就說一句,死了才好。5CC7151E-9E9B-41D4-97C3-A6DB1721BA57
可惜簡文公畢竟不死。臘月初一,簡文公被人發(fā)現(xiàn)向金店老板兜售了一塊金燦燦的石頭,約有拇指大小。臘月初二,本鎮(zhèn)一個經(jīng)營當鋪在黑道上很有些背景的人差點沒用斧子砍破簡文公的門。此人帶著兩個朋友,簡文公出來開了門,很是抱歉,說他在地下挖洞,一直沒聽到敲門聲。當鋪老板毫不介意,立刻挑明此行的目的,他愿意出資給簡文公提供挖金礦的贊助,前提是二八分成。簡文公把當鋪老板帶進屋去,引他下了九號洞穴,指著黑色的巖石層左側一塊凹槽,說就發(fā)現(xiàn)了那么一塊,再也沒有了。當鋪老板不信,認為四下挖開去必然還是有的。簡文公搖頭,不能那么挖。當鋪老板問為何不能。簡文公回答,宋武帝說過不能那么挖。當鋪老板大笑,問誰是宋武帝,很想會會。簡文公為難,當鋪老板臨走前讓他好好考慮,約定明日再來。
到了明天,簡文公用金塊換來的錢去買過冬的補給,在超市弄了兩套廉價羽絨服,兩頂羊毛帽,一打棉襪,一雙加絨雪地靴,五副手套,結完賬就去廁所換了行頭,看上去像一枚黑色的雞蛋?;貋淼穆飞希吹揭惠v警車停在那家當鋪前,側耳聽圍觀之人的議論,得知當鋪老板因非法放高利貸作為黑惡勢力被正式逮捕。
回到住處,婆娘正站在門前守著。許久不見,前夫是長發(fā)垂肩,須髯遒勁,前妻則面色紅潤,依舊孔武。不過婆娘不管前夫后夫這等無聊的名分,徑直上前拉住簡文公的胳膊,問挖出金子之事是真是假。簡文公蹺起大拇指,就這么一塊。婆娘盯視拇指半晌,突然嚎啕。簡文公不禁皺眉,欲待不理,又擺不脫。他倒是很尊重離婚這個法定結果,以為現(xiàn)如今再不好似從前那般口出惡語。婆娘哭著哭著不免再度說起世人皆知的兩次遇險,繼而大罵前夫沒有良心,必是知道地下有金礦才舍得凈身出戶,好把恁大一宗富貴盡入私囊。她說男人的心腸自己最了解,沒一個不是喜新厭舊,沒一個不留個后路好去伺候那新的,便費盡心機把舊的那個打發(fā)掉。婆娘痛斥簡文公是個毫無擔當?shù)幕斓?,居然狠心拋妻棄女,他們女兒因父母離婚心里煩憂腦子一渾給人搞大了肚子,如今那孩子是流掉了,女兒卻還在家中將養(yǎng),身為人父的簡文公居然連看一眼都沒有,實在罪該萬死。簡文公驚詫,隨后嘆息,他說既懷孕何必又打掉,多可惜。婆娘聞言一屁股坐倒在地,哭得更響。她嚷道,倷囡還在讀書呀,倷個黃狗!簡文公尋思半天才緩緩回答,那也是大人了,大得足夠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婆娘拍地怒吼,放倷娘的臊狗屁,倷今朝勿把撫養(yǎng)費拿出來,我絕對饒不了倷。簡文公不答。
若非我受命來見簡文公,此事還不知得如何收場。這天早上,我們城建辦召開了一個緊急會議,會議的主題是為了打造美麗鄉(xiāng)鎮(zhèn)、建設理想家園,將對全鎮(zhèn)進行環(huán)境整治。下發(fā)的文件列舉了幾個首先需要整治的區(qū)域,其中就包括簡文公所在的小區(qū)。鎮(zhèn)長重點指出,該小區(qū)附近所有的零散地塊都要趁此機會征用進來,拆掉那些難看的磚墻,擴大小區(qū)的區(qū)域面積,建造幾個小停車場,這是時代發(fā)展的需要。該項工作的難點是說服那些地塊的擁有者同意征用,我們辦在隨后的內部會議中分析發(fā)現(xiàn),特別是簡文公那塊地,必然最為棘手。主任遂將這個任務交付于我,他說我和簡文公的關系最好。這是赤裸裸的謊言,可是我不好違背。
好不容易勸離前妻后,我暗示前夫請我去里邊坐坐。不料他只道了聲謝。不得已,我便明言,此次來是有公事要談。簡文公問是甚公事。經(jīng)這一問倒省去了好些言不由衷的虛詞,使我得以單刀直入,把征地的事完完整整講了一遍。簡文公說,這地是他買的。我說買的也只是使用權,現(xiàn)在要用作公共設施建設,無論如何都得配合才是。我又說,你也是老同志了,其中的道理還需我明明白白說么?他想了想問,還是三萬一畝的價?我笑道,從來就是這個價,你曉得,沒得商量呀。他再想了想說,放屁。一矮身,鉆進門內,把我關在了外頭。
簡文公成了釘子戶,釘子戶的另一個意思是眼中釘。鎮(zhèn)長隔三岔五把我叫去詢問征地進度,搞得我寢食難安。我真想跪在簡文公這個王八蛋面前,求他高抬貴手,放我一馬,可是自打上次見面后,再也沒能得到他半句應答。眼瞅著其他地塊的工作陸續(xù)收尾,我的年度考核岌岌可危,鎮(zhèn)長又下了死命令,要求必須在過年前解決簡文公的問題。我突然理解了那些去搞強征之人的心情。待領導認可了我的無能后,他們沖冠一怒,擐甲親征。
這天很冷。前晚超強冷空氣南下,打尖鎮(zhèn)迎來了史上最強降溫。像這種百年一遇的事情最近發(fā)生了很多,其實也可以理解,現(xiàn)在發(fā)生的種種不可能出現(xiàn)在一百年前,自然就是百年一遇。一行二十多人,帶頭的正是鎮(zhèn)長,其中有我們整個城建辦的工作人員,一位從宣傳辦請來的能說會道的干事,六個身著黑色制服身材壯碩的城管,另有兩個卻是生面孔,據(jù)說是打上頭來的。城管捶門半日,里邊沒有絲毫動靜。城管向鎮(zhèn)長請示,砸?鎮(zhèn)長搖頭,不能砸。遂親自叫門,先把自己的尊姓大名及相關職務報了一遍,又說明了此番來意,這時才聽到一聲好似發(fā)自地底的回應。鎮(zhèn)長笑道,這個簡文公難道挖到閻羅王府上去啦?我們大笑。鎮(zhèn)長收斂笑容,我們同時擺出一副臨陣御敵的架勢。寒風刮得所有人都做出了烏龜那種不雅的姿勢,附近的陽臺上已聚了好些看熱鬧的人。有人在我們頭頂議論,說簡文公挖到了金礦,我們是來接收挖掘權的,因為地下的資源都屬國家所有。這話講得酸,我們也不便反駁?,F(xiàn)在的人嘴巴都很壞,不好得罪。
過了將近二十分鐘,簡文公才開了一條門縫。鎮(zhèn)長沒認出他,是簡文公先打的招呼。鎮(zhèn)長恍然,立刻噓寒問暖,簡文公說一切都好,又問那么多人來做甚。鎮(zhèn)長才講了幾句征地的話就被簡文公很無禮地打斷,說他不答應。鎮(zhèn)長說你是老同志呀,又在城建辦工作了十多年,怎么好學別人那樣不搞配合呢?簡文公問還有誰不配合,鎮(zhèn)長語塞,打個哈哈說不如先到里邊去談,站在風口實在冷得很。簡文公尋思一會兒,答應了。
在圍墻與屋頂之內,土地還是土地,尚有兩畦蔥蒜一溜青菜,也許是不見光照,顯得慘白。屋內沒有燈,光源是那只紅泥火爐,爐子上架著水壺,正冒著熱氣。在鋼絲床附近齊齊整整碼著頂?shù)轿蓓數(shù)姆奖忝嫦渥樱麄€房間都被方便面的味道充斥,饑餒之人聞著會很想吃,飽腹之人聞著會很想吐。沒個坐的地方,我們不約而同圍爐而立,搓手之聲沙沙作響,嘴巴嘶嘶不已,所有人都伸長脖頸去望那九號洞穴,地洞深處飄來一束微光。鎮(zhèn)長問簡文公可否讓我們下洞參觀,簡文公倒不拒絕,且好心囑咐下去時務必小心,洞已經(jīng)很深了,萬一失足墜落會摔斷脖子。鎮(zhèn)長謝其好意,回頭朝那兩個上頭來的人招招手。兩人下去沒多久,洞底的光線豁然明朗。我們再度延頸張望,已能看到兩人清晰的頭頂,其中一人有兩個發(fā)旋。此刻他們相對而蹲,把弄著古怪的儀器在巖石上敲來敲去。簡文公舔舔嘴唇笑道,真的沒有啦。鎮(zhèn)長瞇著眼問什么沒有啦。簡文公說,金子么,就那么一塊。豎起了大拇指。鎮(zhèn)長笑而不答。趁著那兩人在地下鼓搗,鎮(zhèn)長又把征地的重要性向簡文公講解了一遍,末了捎及幾句有關礦藏的問題。鎮(zhèn)長說,根據(jù)相關法律,礦藏、水流、森林等自然資源,都屬國家所有,即全民所有。他批評簡文公一不該擅自改用地下水,二不該將挖到的金塊未經(jīng)報批私自出售,這既不符合法律法規(guī),也會造成不必要的惡劣影響。鎮(zhèn)長如實講道,簡文公挖到金子這件事整個打尖鎮(zhèn)傳得沸沸揚揚,這會造成什么后果?這就會造成讓大家都以為地下埋著金子,擅自挖掘,破壞了土壤結構,影響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社會的正常秩序,這得負很大的責任。簡文公苦著臉說,就那么一塊呀。鎮(zhèn)長搖頭微笑。5CC7151E-9E9B-41D4-97C3-A6DB1721BA57
待那兩人上來,鎮(zhèn)長問,如何?那兩人搖頭,不是礦脈。鎮(zhèn)長說,確定嗎?那兩人對視一眼,的確不是。鎮(zhèn)長的失望來不及掩飾。簡文公發(fā)起牢騷,鎮(zhèn)長請他閉嘴。那兩人又說,打尖鎮(zhèn)的地形早先都勘探過,不存在富含礦藏的可能,至于如何解釋簡文公挖出金塊這事,只好稱之為運氣。鎮(zhèn)長瞪視簡文公,運氣?運氣是怎么回事?那兩人說,運氣就是,能從打尖鎮(zhèn)地下挖到金礦的可能性是千萬分之一。鎮(zhèn)長說,運氣!
鎮(zhèn)長俯身九號洞穴,聽到了地下水在管道里流動的聲響。他說這個水資源也是問題,必須處理。鎮(zhèn)長抬頭把我們二十多人一番凝視,說征地之事必須解決。說完這句,他就先走了。隨后是上頭來的那兩個人,接著是六個城管和宣傳干事,宣傳干事的能力沒能發(fā)揮,很懊喪。最后剩下了我們城建辦和原城建辦同事簡文公。
我機靈地派了圈煙,大家便立在原地悶聲抽著。簡文公終于想起地主之道,給我們沏了熱茶,話漸漸多了起來,說著過去,談著現(xiàn)在,還有笑聲,氣氛一時不再那么嚴肅。有人問簡文公,他是打算就這么一輩子不成。簡文公笑答自然不是。我們就問了那個最想問也最無望的問題,為個甚?我擔心他又會講宋武帝那套,幸好不是。簡文公取過一張硬紙板坐到地上,款款說起了地理知識。他說人類居住在地球上,即在地球表面,這個表面凹凸不平,以前有山有水,現(xiàn)在有高樓大廈,假使有人伸手摸一摸地球,便會發(fā)現(xiàn)它很粗糙,一點都不像個球。我們都沒吱聲。簡文公繼續(xù)說,小時候他可不是這么想的,那時他以為人類是住在地球里面的,地球的外表當真如一只皮球,光滑圓潤,手感很好,結果長大后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所以很失望。我們打趣,莫非如今你想完成兒時的夢想,住到地球里面去?他笑了笑,并不否認。我們還傻傻地問他地底下怎么可以住人。他還是笑了笑,說地球大致分為三部分,一為地殼,厚度達十七千米,地殼之下是地幔,即巖漿,厚度達兩千三百八十千米,地幔包裹著厚度又達四千千米的地核,多有意思。我們都不明白有意思在哪里。他說,你們就沒想過地幔什么樣,地核什么樣?我反駁,地幔地核什么樣,怕不是活人能見到的,又有什么關系。他就說我這人太無趣,我承認。我告訴他,像他這樣一鏟一鏟往下挖,幾輩子都挖不到地幔。簡文公沒理睬,又說起了假使沿著直徑往下挖,有一天他就會在美國的某個地方出現(xiàn),這種工作重復數(shù)十遍,就能抵達地球上的任何地區(qū)。我們大笑,嘲諷他原來是想偷渡到西方國家才干起了這營生。簡文公瞿然躍起,大聲喝道,蠢貨,你們都是一幫蠢貨!是否是蠢貨姑且不論,一個小小的玩笑竟會惹得他勃然大怒,委實令人費解。簡文公抓著自己的須發(fā)來回踱步,還踩扁了蔥蒜青菜,批評我們不懂也就算了,真他媽無知,無知也就罷了,統(tǒng)統(tǒng)是無能的草包。無知的評價并不過分,無能的評價可是傷了我們所有人的自尊。有人大聲駁斥,你好端端的工作不要,卻來挖洞,是無知還是無能還是神經(jīng)???簡文公渾不搭理,一口一個無能。主任就對我們說,剛開始還像個正常人,說著說著又瘋了。這句話的意思是,該走了,待著沒意思。我們向簡文公道別,他沒理會,兩眼兇得很。等我們到了外頭,里邊這才拋出一聲逐客令:滾。
回去的路上,寒風澆滅了我們的憤怒。想到簡文公,大家笑作一堆,有人笑得很夸張,有人僅僅竊笑,被簡文公那種人訓斥畢竟一時甘心不了。主任說他想到了征簡文公那塊地的辦法,我們忙問是什么。主任點了點太陽穴說,簡阿三這里不行,就送他去三院,如此有處置那塊地權利的人就剩了他女兒,那對母女會拒絕白拿的錢么?我們都表示佩服,連稱妙計。這時我問了個很煞風景的問題,我問主任在巖石層的礦藏屬國家所有,那么地幔和地核是不是也屬國家所有?主任瞪了我一眼說,什么話,你怎么不問宇宙是不是屬國家所有?主任是府里唯一的研究生,自然對我的愚蠢洞若觀火。
主任畢竟留了情面,沒有請來三院的醫(yī)生,可是把我們給害苦了,他制定了車輪戰(zhàn)的策略,每天派一個人去當說客。年末本該是清閑的,再大的事也得丟到春節(jié)后去處理,簡文公成了壓在大家心頭的巨石,去推之前便已無望。我們不但討厭起簡文公,還恨他。
臘月二十這天又輪到我?,F(xiàn)在這項工作是這么開展的:來到簡文公屋門前,敲三下,沒回音,站上半個小時,抽幾支煙,然后去街頭打發(fā)剩余的時間,回府報告。抽到第二支煙時,一個業(yè)已熟識的婦女買菜回來看到我,立在原地夷猶不定,我站直身子,示意她如有話但講無妨。她說有件怪事她在心里藏了很久不敢說,生怕是自己眼花,昨日聽到有另外的人說起,她才確定自己沒看走眼。她問能不能向我匯報,我請她直言。她保證自己絕對沒有撒謊,我表示相信。她說她就住在這棟樓的二層——指了指簡文公小屋東側的公寓樓,有天晚上她忘了收衣裳,便走到陽臺,時間大約是九點多光景,衣裳晾得又冷又硬,她正發(fā)著牢騷,這時聽到圍墻上那道門吱嘎一響。當時她的第一個念頭是有賊,年底多賊是歷來的傳統(tǒng)。待循聲看去,就見到一個黑乎乎圓滾滾的東西從那門里鉆出來,沒有手沒有腳,仿佛蛇似的貼著地面快速滑行,只有頂上亮著兩束綠幽幽的光。她可嚇壞了,不知見到的是妖還是鬼,立刻躲回屋里。整整一天一夜她都在想這事,起初懷疑那東西是簡文公在搗鬼,可是兩對閃著綠光的招子怎么也不像人能發(fā)出來的,更不會是什么手電光。她得出結論,簡文公在那洞里挖出過各種奇怪的玩意兒,說不定這回挖出了個怪物,怪物把簡文公吃了,就在那兒做了窩,天黑出來吃人,她認為這事我們得管管。說罷,她很認真地看著我。我正不置可否,她很鄭重地說,是真的,不信你自己來瞧。最近也沒聽說發(fā)生什么兇殺案,也沒有人口失蹤的報告,我回想著。她看穿了我的心思,氣憤地哼了聲,你們這些坐辦公室的人一個個都是吃干飯的。我想辯解,她早已走了?;氐礁镂夜室獍堰@消息當作一件閑話隨口講講,不料所有同僚都異口同聲說他們也已聽聞,只是此事太過離奇,太不科學,才遲遲沒匯報。我說現(xiàn)有的科學無法解釋的就被定義為不科學本來就是不科學的做法。我們仔細研究,最后決定還是得讓主任知道。主任畢竟是高材生,不拿科不科學來下結論,只是說眼見為實。我覺得主任很有科學精神,雖然他是學金融的。
主任給我們配了兩名保安去偵查。根據(jù)目擊者的證詞,那囫圇怪只在夜間出現(xiàn),夜間奇冷,這差事太他媽受罪。我們埋伏在一戶人家的底樓廚房,從這里即可盡觀形勢。過了十點,我們已抽完了隨身帶的煙,不停打哆嗦,很想回家。到了午夜,連路燈看上去都哀怨凄惻。行將一點,是流不完的眼淚鼻涕。一直等到凌晨一點半,那扇門才有了動靜。整個等待的過程就像置身于明目張膽的騙局??墒乾F(xiàn)在我們親眼看到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從門口溜出,這團東西貌似長著長長的絨毛,像個泄了氣的刺猬,果真見不到手腳,只有一對發(fā)著綠光的玩意兒,姑且稱為眼睛。它使我想起了簡文公挖出的那個死人頭骨。5CC7151E-9E9B-41D4-97C3-A6DB1721BA57
待這東西離開有些距離,我們便悄悄尾隨。它行進得甚是從容,貼著地面沒有半點摩擦的噪音,半路也沒開小差,仿佛與某人有約。它一直走到存放捐獻衣物的箱子前,四下打量了一回,突然從腹部探出一把利器,該利器在路燈下反射著黑色的光芒,我們倒吸一口氣,退后幾步,小心隱藏。利器徑直插入箱子縫隙,開始上下晃動,箱子被刺得吱吱慘叫,卻又不敢高聲,生怕招人恥笑。從始至終我們都沒見到握住利器的手或前肢,仿佛它就是怪物身體的一部分。最后箱子放棄了掙扎,刺的一聲,敞開了懷抱。箱子早已被各色衣物填滿,有些衣物疊得整整齊齊,大多數(shù)衣物完全就是胡亂塞進去的,一條褲腳在內,一條褲腳在外,姿勢很淫蕩。還有襪子內褲文胸,隨著大包衣物的滾落散了一地。囫圇怪被這些衣物包圍,用那個從腹中伸出的利器戳戳點點,利器割斷了打包的繩子,挑起了幾件外套放在一旁,它還選了三條褲子,把一打模樣俊俏的襪子湊到面前聞了六十多秒,在撥弄那些內褲文胸時,怪物突然發(fā)了句牢騷,它說,龜兒子。
第二天把這發(fā)現(xiàn)上報后,主任若有所思。他咕噥著最近他家小區(qū)的捐衣箱也破了,一地的衣裳凄凄慘慘,然后深深嘆息,說不料簡文公落魄到這種程度,簡直是我們城建辦的恥辱。沉默有頃,我們問如何處置。主任說,報警嗎?宣傳委員大喊,不能報警!宣傳委員是個漂亮的中年女人,現(xiàn)在的美麗比起少女時代只是多了二十斤脂肪,她又說了遍不能報警。其實誰都不愿意去報警。鎮(zhèn)長問她有何高見。宣傳委員瞇起眼睛,三眼皮層層疊疊,仿佛一幅宋人的宮廷山水畫。她說這是個絕好的素材,立刻叫來了團委書記。團委書記是個矮壯結實的后生,我們都認為他有點傻。宣傳委員問團委書記,年底是不是有志愿者的公益活動?團委書記說有。問安排了些甚。答如組織志愿者掃大街、清除“牛皮癬”、慰問低保戶。問就這些?答差不多每年都這樣。宣傳委員說,募捐沒有搞過?團委書記說,想過,但不方便,特別是涉及到錢容易講不清。宣傳委員說,就搞募捐,給簡阿三募捐。主任質疑,還給他搞募捐?宣傳委員笑嘻嘻道,你們城建辦不能暴力強拆,那就只好感化他啦。主任私下評價,這女人真作。
募捐的場地就設在那扇門前,橫幅拉了三條,除了宣傳辦和城建辦的,工會也來插了一腳。那位能說會道的宣傳干事做主持,臺下的觀眾包括分配給各行政村的人頭數(shù)和看熱鬧的閑人。安排的觀眾有座位,看熱鬧的閑人只能站著,他們還站不老實,千方百計想把別人的座位占去,志愿者出來阻攔維持秩序,差點打起來。參與募捐的人也是事先安排好的,包括中小學的學生代表家長代表,機關代表,通過篩選保證老實的居民代表,總共四十五個人。宣傳委員致辭,鎮(zhèn)長親自講話,掌聲有點像淋濕了的雨衣。鎮(zhèn)長的講話長達三十分鐘,講了五個大點,十七個小點,我們都沒怎么聽明白。末了他合上講演稿即興說的幾句,我們都聽進去了。他說簡文公真是本鎮(zhèn)第一可憐人,現(xiàn)在在地洞里挨凍受饑,盡管他是那么不配合全鎮(zhèn)環(huán)境整治工作,作為我們的一分子,卻也理當享受到社會的關懷,更何況打尖鎮(zhèn)早已是文明鄉(xiāng)鎮(zhèn),是附近鄉(xiāng)鎮(zhèn)的標兵,怎能容許還存在貧困?正所謂一人有難,八方支援,今天的這次募捐雖然不足以讓簡文公徹底擺脫現(xiàn)有的生活狀態(tài),畢竟已至年底,盡大家的努力讓他好生迎接新年也是應該的。鎮(zhèn)長還代表簡文公先向前來募捐的好心人致以謝意。這次的鼓掌很熱烈,鼓完后的手掌心通紅,再沒先前那般冷了。
不知有誰喊了一句,簡阿三不是自找的嗎?臺上的人裝作沒聽見。世上就是有這種人,以為自己很聰明,每每喜歡在公眾場合賣弄自己螞蟻般的智慧。
響起了《明天會更好》的經(jīng)典配樂,募捐正式開始。主持人首先請居民代表上臺,次引機關代表,最后是學生及家長代表壓軸。整個過程像一個一百歲的老太太過人行道,相機的快門聲敲得每個人都有點神經(jīng)衰弱,主持人從每位代表中選了幾個人采訪,讓他們發(fā)表感言,這些感言很像腌了三年忘記吃的咸菜。所捐之物也是大同小異,冬衣最多,其次有鞋襪,還有毛巾肥皂沐浴乳面霜等日用品,沒人捐內褲文胸,大家都很文明。配樂翻來覆去就那一首,陽光斜掠,寒風有點俏麗,害得大家羞得深埋脖頸。隨著尾聲將至,氣氛漸漸冷淡起來,這時看熱鬧的人問他們可以捐嗎,鎮(zhèn)長說可以呀,又說此次募捐只捐物品,不捐金錢。站立的人群散了一部分,五分鐘后,回來的人抱著各色衣物來到臺前。這些衣物的質量還算過得去,除了那些拿著短袖短褲搗亂的。他們說現(xiàn)在的衣服穿不破,丟了怪可惜,正好送給簡文公。宣傳委員解釋本次募捐只接受冬衣,或者生活日用品也可以。人們就發(fā)牢騷,牢騷會傳染,底下突然多了笑聲,宣傳委員很委屈,回頭去找鎮(zhèn)長求助,鎮(zhèn)長正待發(fā)表兩句意見,傾斜的陽光突然一閃,他的肩頭被什么東西砸了一下。
鎮(zhèn)長低頭去看,那東西還在臺上打滾。他撿起來送到眼前端詳,這東西又是一閃。底下有人喊了句,嘿,是金子。站的人往前擠,坐的人掀翻了塑料凳。鎮(zhèn)長瞧情形不對,趕緊把金子攥在手心。這時第二塊金子徑直落進了人堆,人堆一霎時矮了五十厘米,眾人努力做著立臥體前屈,鞋底摩擦水泥地的沙沙聲揚起了一片塵埃。一時間無數(shù)的屁股撞在一起,無數(shù)的腦門磕到一塊,無數(shù)的手臂互相交叉,誰也不確定那塊金子究竟在何處。鎮(zhèn)長叫道,趕緊,趕緊。不等他說清楚趕緊個甚,第三塊金子落了進來,接著是第四塊,第五塊,第六塊。一塊塊拇指大小的金子每隔五秒鐘墜落在人堆,人堆發(fā)出了叫罵聲、推搡聲、倒地聲、踩踏聲,還有嘎啦嘎啦聲。鎮(zhèn)長緊緊攥著金子,臉色慘白,宣傳委員花容失色,連連咽著唾沫,主持人已悄悄放下話筒,把臉轉向了后邊,我還在猶豫是否加入這哄搶的人流,背后不知被誰重重一推,我趴倒在地,磨破了手掌的油皮、褲子的兩個膝蓋,摔壞了汽車鑰匙。
此事險些被定性為惡劣的群體性事件。鎮(zhèn)長做了大量工作才平息了上級的怒火,鎮(zhèn)衛(wèi)生院在三個小時里收容了八十個受了各種程度外傷的居民。調查開始后,居然沒有一個人說是因為金子鬧的,卻說當時只見無數(shù)石塊從門后飛來,簡文公這廝不識好歹,極為反動,他不領情也就罷了,還出手傷人。問真是石子?答就他媽是石子。問沒有金子?答哪來的金子,打尖鎮(zhèn)不蘊含礦藏,爛鐵都是從外頭買來的,連金子的孫子都找不到。5CC7151E-9E9B-41D4-97C3-A6DB1721BA57
上級領導問鎮(zhèn)長究竟有沒有金子,鎮(zhèn)長問我們主任究竟有沒有金子,主任問我有沒有金子,我答不上來,很委屈。主任說,這個簡阿三,著實可惡!
廿五這天,有一千五百封匿名信散落在府院大門,信的內容大同小異,無非檢舉簡文公的違章建筑;廿六的匿名信有兩千六百封,廿七多達一萬,廿八情況好轉,五百封,一直到廿九才算結束。寫匿名信的人非常了解府里的作息時間表,曉得過了廿九天大的事也得來春再辦。這些信的末尾都有個相同的結尾,警告我們如未在年前處理簡文公的違建,他們就會越級上訪。打尖鎮(zhèn)向來平安穩(wěn)定,住的多是良善人家,連仇富的情況都很罕見。廿九下午,便召開了緊急會議,會場正前方擺著三只大鐵箱,鎮(zhèn)長痛心疾首地拍著鐵箱說,這三只箱子里裝的不是信,而是諸位的前程,民意不可違,既然全鎮(zhèn)的人都說那是違建,那么就是違建,凡是違建,一律拆除。
簡文公的寶地被推平是在廿九傍晚,同一時刻,有人從宋王浦里釣起了一尾大鯉魚,魚鰭上還綁著根紅線。釣魚的人不懂本鎮(zhèn)習俗,把鯉魚做成了湯,喝湯之時,拆簡文公寶地的推土機掉進了河里。司機被救上岸來,口中不停地說真臭真臭,弄得鎮(zhèn)長很不好意思。清理完那些斷磚碎瓦,全鎮(zhèn)上空都飄浮著一股濃烈的泡面味,有兩個嬰兒來不及到醫(yī)院便提早出生了,他們的父母解釋,都是那該死的泡面味害的。
鋼絲床齊齊整整壓成了一片廢鐵,上面還鋪著污跡斑斑的被褥;火爐碎了一地,茶壺倒是完好,里邊的水是冷的,底下還結了一層半厘米的薄冰。從始至終,我們都沒見到簡文公,也沒找到九號洞穴的痕跡。這溜窄田因長久不經(jīng)光照形容憔悴,處處龜裂,寒風一吹,發(fā)出幽幽的嘆息。鎮(zhèn)長在問,人呢?洞呢?我們指點著大致的方位,鎮(zhèn)長俯身凝視,隨后挺直腰板。洞呢?他說。
鎮(zhèn)長很生氣,他讓我們城建辦的人挖洞。主任挖得掌心起了血泡,像他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委實不宜做這等苦力活。經(jīng)大家努力,勉勉強強挖出了印象中的九號洞穴,出土的物件包括干硬的泥塊、用過的避孕套、破爛的羽絨服、臭襪子,以及一根長約十五厘米質地堅硬的毛。我們還沒能挖到地下水,更別提金子了,附近陽臺上傳來了訕笑。鎮(zhèn)長面紅耳赤,嚷著埋上埋上,全埋上。
城鎮(zhèn)整治工作延誤到來年深秋才開始,有段時期簡文公的這溜窄田一直擱著,每隔一天都會出現(xiàn)各種盜挖的痕跡,都是由我們城建辦的小伙子重新填實。我原以為這種工作將會周而復始,直到有一日,簡文公的前妻在地頭種下了一畦蔥,一畦蒜,一畦豆,一排楊梅樹苗。她叉著腰正告我們,征地款沒付清前,這地還是她家的,誰都不許動。此話無可辯駁。婆娘兀自不放心,居然搭了個窩棚在地頭住了下來,有了她的照看,我終于不必隔一天就扛著鏟子去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艱苦生活了。
至于簡文公,有人說他大概挖到了美國,也有人說他大概把自己在那兒了斷了。這些話我都不信,卻也不知該信甚。有一件事似乎與他有關。這年暮春,宋王浦對岸一戶人家養(yǎng)的一圈雞不翼而飛,現(xiàn)場留下了一根長約二十厘米的硬毛。一個新晉酒鬼,綽號長腳阿三的人自稱目擊了整個過程。據(jù)他描述,把雞偷走的是個沒有腦袋,沒有手腳,全身囫圇的怪東西。那怪東西身上的毛很亮,在路燈下泛著黑色的油光,一對招子綠幽幽的,像夜里的狗眼。長腳阿三聲稱,這個怪物張開巨翼一下子就把五只母雞摟進了懷里,然后它下邊的泥土撲啦啦往上飛濺,沒一會兒就出現(xiàn)了一個洞,那怪全身往下一縮,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長腳阿三正要上去細瞧,打洞穴里突然又伸出了那對巨翼,同樣撲啦啦地亂舞一陣,把先前挖出的泥都翻了回去。在平靜了大約一刻鐘光景后,長腳阿三酒已醒了七分,悄悄地去看那洞,發(fā)現(xiàn)洞口的泥與周遭的泥并無不同,上面還殘留著米粒和雞屎。我記得那夜所見的簡文公的那對眼睛也是綠幽幽的,真像深夜的狗眼。5CC7151E-9E9B-41D4-97C3-A6DB1721BA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