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瑪麗·弗里曼
傍晚時分,天色漸昏,后院里的樹影似乎都變了形。遠處,牛群在低吟,偶爾傳來鈴鐺的響聲。時不時晃過輛農車,帶起塵埃。幾個穿藍衫的勞工揮動肩上的鋤頭耕著地,輕柔的空氣里蚊蚋成群舞動,幾乎貼著人臉。仿佛世間的萬物此刻都溫和地騷動了一下,而這種騷動預示著夜晚即將來臨,以及隨之而來的休憩和安寧。
路易莎·埃利斯也感受到了這種溫和的騷動。整個下午,她都在客廳的窗邊靜靜縫紉。此刻,她小心地把針扎進織物,疊好,和針箍、線以及剪刀一起放進籃子。路易莎·埃利斯不記得自己曾幾何時弄亂過這些女性附屬品,和這些東西打了這么久的交道,它們早已成了她自身的一部分。
路易莎把一條綠圍裙系在腰間,拿出一頂鑲有綠色緞帶的扁草帽。她手捧一只小陶碗來到花園,摘了幾枚黑醋栗準備泡茶。摘完黑醋栗后,她坐在后門門口的臺階上,拔掉葉柄,把拔下的葉柄小心地收在圍裙里,之后再把它們扔進母雞籠。她的目光搜尋著臺階邊的草坪,以防有葉柄遺落。
路易莎做什么都輕緩而穩(wěn)重。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泡好茶,而后熱茶被如此優(yōu)雅地展示在餐桌上,就仿佛她是自己請來的一位尊貴客人。這只小方桌被置于廚房的正中央,桌上覆有上過漿的亞麻桌布,邊角印著晶亮的花案。在擺放茶具的托盤上,路易莎備有一塊綢緞手帕,一旁是一只裝滿茶匙的雕花玻璃杯,一只銀質的奶油罐,一只骨瓷糖碗,以及一對粉色的骨瓷杯碟。路易莎的鄰居中沒人像她這樣每天用骨瓷,她們碰到一起就嘀咕這事兒。她們的餐桌上全是普通的陶具,最好的骨瓷碗碟都被收在客廳的櫥柜里。路易莎·埃利斯不比她們有錢,也不見得比她們出身好,但她就喜歡用骨瓷。她給自己準備的晚餐是:裝在玻璃盤里的糖漬黑醋栗,一碟紙杯蛋糕,還有一碟華夫餅。她還給自己弄了一兩片生菜葉,切得很古雅。路易莎對生菜著迷,她的生菜可是自家花園里精心培育出來的。她胃口很好,但還是一貫地小口小口地吃。吃得這么慢,人們簡直要疑心這么大盤的食物是怎么消失不見的。
喝完茶之后,她又在盤子上倒了一碟剛烘培好的玉米薄餅,而后把薄餅帶到后院。
“愷撒!”她喊道,“愷撒!愷撒!”
草坪上一陣騷動,而后傳來鏈條的響聲,一只黃白相間的大狗鉆出了掩映在花叢中的狗屋。路易莎拍了拍它,給它幾片玉米餅,接著回到房里,沖洗茶具,小心地擦拭骨瓷。天色更晚了,從開著的窗戶傳來田間蛤蟆的歡唱,尖細,嘹亮。時不時地,樹蛙的長鳴會沖破這些歡叫。路易莎脫下綠色的格子圍裙,露出了一條更短的粉白色圍裙。她點亮臺燈,再次坐下縫紉。
大約一個半小時后,喬·達格特來了。聽到他持重的腳步聲,她站了起來,摘下粉白色圍裙。摘下后還有另一條:白色的亞麻布圍裙,邊角鑲麻紗。這條圍裙是路易莎的工作服,除非家里來客人,不然路易莎絕不會不系這條圍裙就縫紉。她剛手腳麻利地把粉白色圍裙折進餐桌下方的抽屜,他就進門了。
喬·達格特身形高大,似乎擠占了所有空間。南窗邊掛著的綠籠子里,本來在瞌睡的小金絲雀突然驚醒,金黃的翅膀亂拍著籠子的欄桿。每次喬·達格特進屋,它的反應都這么激烈。
“晚上好?!甭芬咨f。她伸出手,帶著幾分矜持的熱忱。
“晚上好,路易莎?!边_格特大聲地回復道。
她給他搬了把椅子,他們面對面地坐著,中間隔著餐桌。他坐得筆直,一雙大腳露在外面,和善而緊張地打量著房間。她的坐姿更柔和,纖細的雙手交叉著疊在白色亞麻圍裙上。
“今天天氣很好?!边_格特說。
“確實很好。”路易莎只是輕輕地強調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她問:“你一直在外面收割干草?”
“對,我一整天都在那十英畝的田地上忙。熱死了?!?/p>
“肯定很熱?!?/p>
“大太陽下,熱得很?!?/p>
“你媽媽今天好嗎?”
“嗯,媽媽今兒挺好?!?/p>
“我猜莉莉·戴爾現(xiàn)在還陪著她?”
達格特面露羞色。“對,她陪著她?!彼掏痰卮鸬馈?/p>
他并不年輕,但成熟的面龐上總帶著男孩的表情。路易莎比他小,她的膚色更淺更平滑,不過她給人的感覺更老。
“我猜她是你母親的得力幫手?”她接著問。
“我猜是的。我不知道如果沒她在,母親要怎么辦?!边_格特說,語氣里流露出幾分羞澀的暖意。
“她看起來就很能干,長得也好看?!甭芬咨f。
“對,她長得挺好看?!?/p>
達格特開始翻動桌上的本子。有本紅色的方形簽名簿,還有一本屬于路易莎母親的《年輕淑女手冊》。他把兩本都拿過來,打開,而后又放下,現(xiàn)在簽名簿壓在手冊上方。
路易莎有點不悅,但她克制住自己,只是盯著兩本本子看。最后,她終于起身,把兩本本子的位置換了一下,現(xiàn)在簽字簿在下面,這也是兩本本子原先的序位。
喬·達格特尷尬地笑了笑?!澳谋驹谏厦?,哪本在下面,有什么差別?”他問。
路易莎報以輕蔑的微笑。“我一直是那樣放它們的。”她小聲說。
“你做什么都有規(guī)矩?!彼f道,準備再笑的,不過他的大臉羞紅了。
他又待了一個小時才起身離開。出門的時候,他被地毯絆了一下,為了找回平衡,又不小心撞翻了路易莎放在餐桌上的工作籃,針線散落在地上。
他先是看著路易莎,而后是地上的線團,剛笨拙地彎下腰,卻被她一手扶起?!皼]關系的,”她說,“你走了之后我會收拾的?!?/p>
她的語氣有幾分僵硬,要么她有點不開心,要么就是被他的緊張感染了。她的手勢無法讓他心定。
喬·達格特出門之后,吸進了清甜的晚間空氣,卻報以嘆息。他覺得自己是一番好意,就像一只不小心闖進骨瓷商店的棕熊那樣無辜。
路易莎也覺得自己一片好心,卻像骨瓷商店店主那樣無端遭遇棕熊的來訪。
她系上粉色的圍裙,再是綠色的圍裙,撿起散了一地的珍寶,把它們重新擺回工作籃里,扶正地毯。接著,她把臺燈放到地板上,開始檢查地毯。她甚至一寸一寸地摸過,以防萬一。85F5188C-2F12-4496-A8B5-296BAC80B8EB
“他留下了這么多灰?!彼?,“我覺得他身上肯定帶了很多灰?!?/p>
路易莎拿來簸箕和掃把,沿著喬·達格特之前逗留的蹤跡仔細清掃。
要是知道這些,他先前肯定更尷尬更緊張,但他不會因為這些就動搖決心。每周,他兩次登門拜訪路易莎·埃利斯,而且每次坐進她精心布置的小屋,他都覺得自己宛如被蕾絲環(huán)繞。他不敢亂動,怕自己粗笨的手腳會捅破童話的蛛網(wǎng),而且他總能意識到路易莎正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己,生怕自己亂動。
然而,蕾絲的氤氳和路易莎足以引起他萬分的敬意,耐心和忠誠。經過十五年之久的戀愛,他們將在下個月結婚。十五年里有十四年,這兩人從未見過對方,他們甚至連信也沒寫幾封。那些年,喬在澳大利亞,他去那兒賺錢,直到賺足了錢才回來。要是十五年不夠,他會待個五十年,等老眼昏花,手腳哆嗦才回來娶路易莎,也可能一去不返。
幸好十四年的時光讓他掙到了錢,而今他回來迎娶這個一心一意等了自己這么久的女人。
當時他們剛訂完婚,他向路易莎宣布:他決定去開拓新疆域,必須鎖定一筆資產才能結婚。她當時靜靜地聽著,回以一貫的溫柔。這種溫柔從未離她而去,哪怕在她的愛人踏上毫不明朗的漫長征途的時候。喬被自己的堅定信念鼓動著,直到真正離別的時候才有些動容,然而路易莎羞澀地吻了他,對他說再見。
“要不了多久。”當時的喬說,嗓音沙啞,然而一去就是十四年。
在漫長的時光中很多事發(fā)生了改變。路易莎的母親和兄長過世了,她孤零零地留在了世上。然而,這其中最大的改變(這是個微妙的變化,簡單到令人無法理解)是:路易莎的雙腳踩進了一條小徑,這條小徑在靜謐的藍天下顯得很平順,但卻這么直,一個彎兒都不打地通向她的墳墓,而且小徑很窄,窄到容不下任何人在她身旁。
喬·達格特回家后(他沒有提前寫信告知歸訊),路易莎的第一反應是錯愕,盡管她不愿向自己承認,盡管他萬萬不會料到。十五年前她愛著他——至少她自己這么覺得。在那個時候,她剛剛步入懷春少女的芳齡,把眼前的婚姻視作生命中必要且值得期待的一部分。她曾經溫順地聽取母親對婚姻的看法。她的母親以冷靜和脾氣溫和著稱,當喬·達格特出現(xiàn)的時候,她給女兒出主意,而后路易莎毫不猶豫地接受了他。他是她的初戀。
這些年來她對他忠貞不渝。她連想都沒有想過要嫁給其他人。她的生活,尤其是最近的七年,幸福而平靜。對于身處異地的情人,她既不懊惱,也不焦慮。但她一直期待他回來,期待他們的婚姻成為一切的必然終局。只不過,她已經習慣把婚姻置于遙遠的未來,遙遠到幾乎超越了此生與來生之間的界限。
喬回來的時候,她確實在盼望他回來,并盼望和他結婚,但她又是如此震驚,仿佛她從未想過他會回來。
喬的錯愕姍姍來遲。他用昔日的愛慕凝視著路易莎,她的臉龐有了些微的改變,但她保留著溫柔的儀態(tài)。他覺得,她仍和從前一樣魅力無窮。他自己的骨架已經徹底改變。一旦他踏上歸程,他的耳畔又傳來舊日的浪漫曲調,仍和過去一樣甜蜜并響亮。那些曲調過去都只有一個名字:路易莎。有很長一段日子,他都忠貞地相信他還能聽見這個名字,但終有一日,他發(fā)現(xiàn)雖然暖風吹著同一支小調,歌曲吟誦的對象卻換了別人。不過,對路易莎而言,這些暖風不過在呢喃,而今風已平息,一切照舊。她帶著幾分愁思聽了半晌,而后靜靜轉身,繼續(xù)去縫制她的婚紗。
喬對自己的房子做了徹底的翻新。這是棟老屋,因為喬不能丟下母親不管,也因為母親說什么都不肯搬,所以他和路易莎婚后會住在這里。這就意味著路易莎必須搬離她的小屋。每天早上,路易莎起床后翻看著她整理得井井有條的東西,都會覺得仿佛是在見某位摯友的最后一面。她可以把一部分東西帶到新家,可一旦從熟悉的環(huán)境里剝離,這些東西就好像披上了假面,完全不是它們自己了。還有她那幸福的單身生活,也可能必須完全摒棄。今后她將面對的不再是這些優(yōu)雅但可有可無的家務,而是不容置疑的責任。她需要拾掇一個大房子,得哄身邊的人開心,要服侍喬那位威嚴但孱弱的老母親。按照節(jié)儉的鄉(xiāng)村習俗,她最多只能雇一個幫傭。路易莎有些不舍,在過去的那些夏天,她曾整日在陽光下萃取玫瑰和薄荷的精華。漸漸地,她的不舍必須置于一邊。她貯存的精油已經達到可觀的數(shù)量,她也不可能再有時間只為愉悅而去萃取花卉。要是那樣,喬的母親會覺得路易莎肯定昏了頭,這一點她已經試探過了。路易莎總是想縫一條亞麻布單,不為派什么用處,只因縫紉讓她開心。她可不想坦白自己撕掉過多少布條,只為再縫一遍。在那些甜蜜的漫長午后,她坐在窗邊,輕柔地把針繞進纖巧的織物。然而,這些傻傻的幸福很難伴隨她往后的人生。喬的母親盡管年邁,但依舊強勢尖銳,而喬自己有著男性的實誠和粗魯,很有可能,他倆會一同取笑路易莎的這些漂亮但毫無意義的女性姿態(tài)。
她對自己獨居小屋的秩序和整潔簡直充滿藝術家般的狂熱。倘若她把窗戶擦得像珠寶那樣熠熠生輝,她的心會跳動得宛如戰(zhàn)士凱旋。她會樂滋滋地望著整理好的抽屜,所有東西都疊得方方正正,散發(fā)著薰衣草、甜苜蓿的芬芳抑或是洗凈后的清新。她能保證往后的生活也如此嗎?她想象過婚后生活,被自己腦中的景象嚇壞了,她斥責這樣的生活過于粗俗,男性衣物像垃圾一樣丟得到處都是,就算整飭一新,男性的存在本身就會讓一切蒙上灰塵,雜亂無章。
在這些有關未來的不祥預兆之中,沒有任何涉及愷撒。愷撒是狗中隱士。它的大部分光陰是在那間隱蔽的小屋里度過的,它不跟其他同類打交道,也不參與任何狗類娛樂。一經成年,愷撒就沒有守過一次土撥鼠的洞穴,也不會對廚房里掉落的骨頭感興趣。這都源于它狗崽時期犯下的罪行。沒人知道這只模樣溫和、一臉無辜的老狗內心有多么愧疚,或者它是否感到過愧疚。然而,它完全成了狗崽時代自己的反面。老愷撒就算是吼叫的時候也很少抬高嗓門。它肥嘟嘟的,總是昏昏欲睡,老眼周圍有兩個黃色的圈,看起來像戴了副眼鏡。不過,有個鄰居的手上還殘存著幼年愷撒留下的尖銳的牙印,也是因為那樣它一直被鏈條拴著,獨自在小小的狗屋里生活了十四年。因為被咬,這個鄰居在傷痛中撂下狠話,要求愷撒不是死就是被閹割。于是,路易莎的哥哥(他是愷撒原來的主人)搭了這間小小的狗屋,用鏈條把它鎖起。如今距離它那次年輕時的激情犯罪,正好過了十四年。其中,除卻很少幾次短途散步,它始終被鎖鏈拴著,始終受著它的原主人或路易莎的嚴密監(jiān)控。這只老狗多年來的日子近乎被囚。它沒什么野心,所以不太可能對這些罪跡感到驕傲。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它早已遠近馳名。村里的孩子們和不少成人都覺得它是某種野獸。圣喬治所屠殺的龍跟路易莎·埃利斯的老黃狗相比也不見得更惡。做母親的都嚴肅地囑咐孩子不許接近愷撒,這些孩子都聽進耳去,用他們對驚悚故事的渴望來堅信母親的敦囑,并在經過路易莎的房子時偷偷加速,一再回望那條惡犬。倘若它偶爾發(fā)出沙啞的吠聲,村里會有一陣驚恐。意外走進路易莎后院的旅人會用尊敬的目光看著它,還會打聽鏈條是否牢固。事實上,要是放愷撒出來,它看起來就像一條尋常的狗,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就是因為拴著鎖鏈,它的聲名壓垮了它,弄得它身體發(fā)福,不倫不類。然而,性格溫和但目光犀利的喬·達格特一眼就看出了它的真面目。不管路易莎怎么用溫和的語氣警告,他大搖大擺地走上前去,拍了拍它的腦袋。他甚至一度想解開鎖鏈,但看到路易莎這么緊張,他也就作罷了。時不時的,他仍舊發(fā)表著他對愷撒的看法。“全村找不出脾氣更好的狗來,”他說,“這么拴著它太殘忍了。總有一天,我會帶它出去?!?5F5188C-2F12-4496-A8B5-296BAC80B8EB
路易莎覺得這樣的一天遲早會來,等到他倆的興趣和財產都更徹底地合二為一之時。私底下,她曾想象過愷撒在寧靜的村子里撒野的景象:它經過的一路都有無辜的小孩在流血。她自己非常喜歡這條老狗,因為它屬于她已過世的哥哥,而他一直溫柔待她。不過,她還是堅信它本性兇猛。她總是警告別人不要靠近它。她給它吃的東西接近禁欲主義者的飲食習慣:玉米糊和玉米餅。她從沒用鞭打或生肉激起它恐怖的脾氣。路易莎望著老狗吞咽著樸素的食物,想到自己即將成婚,忽然渾身打戰(zhàn)。然而,縱使混亂或將取代平靜和祥和,縱使愷撒會被解開鎖鏈到處作惡,縱使她的小金絲雀會亂拍翅膀,她也不會動搖半寸。喬·達格特這么多年來一直愛著她,為了她辛苦工作。不管未來如何,她都不能反悔,不能讓他心碎。她給婚紗繡上精致的花紋,離她的大喜之日只剩下一周了?,F(xiàn)在是周二晚上,婚禮定于下周三。
那天是滿月,大概九點的時候,路易莎沿著馬路散了一會兒步。馬路兩旁都是待收割的農田,矮矮的石墻圍在農田四周。石墻邊,灌木成群瘋長,時不時夾有幾棵野櫻樹和老蘋果樹。此刻,路易莎坐在石墻上,傷感地望著周圍。藍莓樹和繡線菊長勢很好,跟黑莓藤和圓葉刺藤纏繞在一起,左右兩邊都是如此,她仿佛被圈在中間。好在她和這些枝蔓還隔著一些距離。在馬路的另一邊,一棵大樹鋪張地長著,月光照亮它的樹枝之間,樹葉亮閃閃猶如銀器。這條馬路半明半暗,銀色和暗影交織??諝饫飶浡还缮衩氐那逄饸馕丁!安恢罆粫且捌咸训奈兜??”路易莎喃喃道。她坐了一會兒。正想起身的時候,她聽到一陣腳步和低沉的嗓音,她沒有動。這是個寂寞的地方,她有些靦腆。她想著就靜靜躲在暗影里讓旁人走過,無論他們是誰。
眼看他們接近她時,嗓音沉靜了,一同沉靜的還有腳步聲。她猜它們的主人肯定也發(fā)現(xiàn)了石墻上可以坐人。她想著或許自己可以偷偷溜走而不被發(fā)現(xiàn)。就在此刻,嗓音響起,是喬·達格特。她坐在原位,聽著。
他先發(fā)出一聲響亮而熟悉的嘆息?!昂冒伞!边_格特說,“我猜,你已經打定主意了?”
“對。”另一個聲音回復說,“后天我就走?!?/p>
“是莉莉·戴爾?!甭芬咨睦锬钸墩f。這聲音在她的腦海中勾畫出它主人的樣子:一個高個子姑娘,身型豐滿,有張緊繃、漂亮的臉龐,在月光下看起來更緊繃,更漂亮,她金色的頭發(fā)被扎成結實的發(fā)髻。這個充滿鄉(xiāng)村能量的花季少女,某種程度上近乎一位公主。村里老小都喜歡莉莉·戴爾,她身上的品質恰好引起了這些愛慕。她善良,漂亮,聰明。路易莎總是聽見大家夸莉莉。
“好吧?!眴獭み_格特說,“我說什么也沒用了?!?/p>
“我不知道你會說什么?!崩蚶颉ご鳡栒f。
“說什么也沒用。”喬重復道,吃力地吐出這些詞。一陣沉默后,他接著說:“對昨天的事,我不感到抱歉。我倆都是真情流露。我猜我們早前就知道了。當然我沒法改變任何事情,我下周還是會結婚。對一個等了我十四年的女人,我沒法反悔,更不能讓她心碎?!?/p>
“要是你明天去回絕她,我也不會要你?!崩蚶虻恼Z氣很堅決。
“我也不會給你這個機會,”他說,“但我也相信你不會要我?!?/p>
“你會看到我不會要你。操守是操守,道義是道義。一個為了我或其他姑娘就背信棄義的男人,我正眼都不會看他一眼。喬·達格特,你遲早會看到?!?/p>
“你會立馬發(fā)現(xiàn),我根本不會為了你或其他姑娘背信棄義?!彼f。他倆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在生對方的氣。路易莎迫不及待地想聽下去。
“我很抱歉,你覺得自己非走不可?!眴陶f,“我也不知道,但我覺得那對所有人都是最好的?!?/p>
“當然是最好的辦法。我希望你和我都能保有基本的理智?!?/p>
“好吧,我猜你是對的?!眴痰穆曇艉鋈挥辛藴厝岬牡咨!袄蠈嵳f,莉莉,”他說,“我自己倒沒什么,但是我不忍心想,你真覺得你以后不會后悔?”
“你會發(fā)現(xiàn)的,我對一個已婚男人不會有什么后悔。”
“好吧,我希望你不會。我希望你不會,莉莉。上帝知道我是真心的。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遇上一個好人……”
“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不會遇上一個好人?!蓖蝗凰恼Z氣也不同了。她的嗓音變得甜蜜,清晰,而且響亮到馬路另一頭的人大概也能聽見?!安?,喬·達格特?!彼f,“我這輩子不會嫁給其他人。我理智得很,我既不會讓自己心碎,也不會讓自己成為笑話。但我這輩子不會結婚,這點你可以肯定。我不是那種一輩子能愛兩次的姑娘?!?/p>
路易莎聽見一陣驚呼以及灌木叢后的晃動。接著莉莉的聲音又響起,聽起來仿佛她一下子變得更高大了。“我們之間的事必須結束。”她說,“我們已經在這里待得夠久的了。我得回家了?!?/p>
路易莎恍恍惚惚地坐在原位,聽著他們往回走。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起身,鬼鬼祟祟地走回家。第二天,她照規(guī)矩收拾房子。如今,家務就如呼吸一樣重要且自然。不過她沒有繼續(xù)縫制她的婚紗,而是坐在窗邊思索。到了傍晚時分,喬來了。路易莎·埃利斯此前沒覺得自己有任何交際手腕,但當她尋尋覓覓的時候忽然發(fā)覺了自己的才能,盡管這才能很溫馴,一如她所有的女性特質。即便到了今天,她還是難以相信當初有沒有聽錯從自己嘴里發(fā)出的聲音:要是由她來打破這個忠誠困局,那喬就不會受傷。她想讓自己聽起來不像出賣了自己的真心。她成功了,他倆都接受了新的現(xiàn)實。這么做是不容易的,因為他和她一樣也生怕背叛自己的內心。
她只字未提莉莉·戴爾。她只是簡單地說,雖然她對他毫無怨言,但這么多年以來,她習慣了獨自生活,想到要改變就讓她打退堂鼓。
“好吧,我從沒打過退堂鼓,路易莎?!边_格特說,“實話實說,我覺得現(xiàn)在這樣更好。但如果你想繼續(xù),我會守著你過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我希望你明白?!?/p>
“我明白?!彼f。
那個晚上,她和喬分開的時候比很長時間以來更充滿柔情。他倆站在門口,揣著對方的手,兩人的心頭忽然都涌起惋惜。
“好吧,我們都沒想過事情會這么結束。對吧,路易莎?”喬問。
她搖了搖頭,平靜的臉龐顫動了一下。
“如果有任何事要我?guī)兔?,你跟我說?!彼f。“我不會忘記你的,路易莎?!彼橇怂?,而后沿著小徑離開了。
那整個夜晚,路易莎都獨自一人,她哭了一會兒,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哭。不過到了第二天醒來,她又覺得自己像個女皇,之前擔心自己的王國要被人搶走,而今終于又鞏固了主權。
如今,長高的野草或許會縈繞愷撒的小屋,每年冬天的雪都會落在它的屋頂,但它絕不會在不設防的村子里撒野了。而今,小金絲雀一到晚上又會把自己團成一個安謐的小球,不用再忽然驚醒,而后嚇得拍打欄桿了。路易莎給亞麻布單繡花,萃取玫瑰,打掃房間,擦拭餐具,把衣物疊在撒有薰衣草的抽屜里。家務清單上列著多少事,她就做多少事。那個下午,她坐在窗邊干針線活兒,心情平靜到極點。莉莉·戴爾正走過她的屋子,莉莉高個子,身姿挺拔,洋溢著青春的光彩,但路易莎沒有絲毫不寧。要是路易莎·埃利斯曾賣掉了自己的生有權,她也并不知曉,但紅湯的味道①確實美極了,而且成了她多年來的慰藉。平靜和有限的生活于她而言成了另一種生有權。她想象著未來的圖景,未來的日子宛若穿在一起的念珠,每一顆都一樣,所有念珠都平滑,無暇,單純,她的內心充滿感激。外面是炎炎夏日的午后,空氣中滿是忙著收割的人聲,鳥鳴,以及蜜蜂的低吟。偶爾還傳來“嗨喂”的喊聲,金屬的敲擊,甜蜜的呼喚,長長的哼唱。路易莎坐著,禱告般地計數(shù)著余下的日子,像位尚未住進修道院的修女。
①是指《圣經·創(chuàng)世記》中以撒的長子以掃因為一碗紅湯而把長子的名分賣給了其弟雅各。
責任編輯:易清華85F5188C-2F12-4496-A8B5-296BAC80B8E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