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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門

2022-06-20 09:08藍(lán)石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玲李斌褲子

藍(lán)石

老明從出租車下來的時候,我們正在聊他。當(dāng)時是春天,我剛學(xué)著做生意,來南一服裝批發(fā)市場五天了,還沒開過張,哪怕是零賣也沒有,一條也沒有。我焦慮的心情可想而知。我原以為賣男褲是天底下最簡單易學(xué)的生意,別的不好說,兩條腿的褲子有什么難的呢?何況還是男褲。褲子從廣州運(yùn)回來,就坐等著數(shù)錢唄,唯一的區(qū)別是數(shù)錢的時間長短,也就是賺多賺少。結(jié)果我失算了。周圍床子的老板都是過來人,他們同情我的處境,但又不知道如何安慰我。他們說服人拿貨口若懸河,但要說服一個人走出焦慮的困境,顯然不是他們的強(qiáng)項。他們就對我講實例,而激勵人在挫折面前自強(qiáng)不息最好的實例,莫過于同一市場人的發(fā)跡史了。

十一點不到,市場上拿貨的人就已經(jīng)走得差不多了,兩側(cè)床子道路中間的人稀稀拉拉,閑來無事的老板們看見老明走過來,紛紛點頭微笑,搓著手,很拘謹(jǐn)?shù)臉幼?,像是在向老明行注目禮。小戴努努下巴說:“我們剛剛說的就是他?!崩厦鞯男厍皰熘粗复值慕痦楁?,手腕上的金手鏈隨著手臂的擺動,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胳膊肘夾著大哥大,天線是銅頭的,表是“金勞”(勞力士),在明媚的陽光下,老明通身閃著金燦燦的光。的確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打扮。這個老明我認(rèn)識,但剛才他們嘴里一次次提起老明的名字時,我壓根就沒想到會是他。

與此同時,老明也認(rèn)出了我。他的嘴巴張了張,拿大哥大的手在額頭上輕點了幾下?!澳?,你什么時候來這兒批褲子的?”他還是沒想起我的名字。我笑笑,“他們剛才正說你呢。”老明沒接話,顯然,他對此早已習(xí)以為常。老明走到我的床子前,“這是你的褲板?”“剛上的,從廣州。”褲子是倒掛在床子橫梁上的,褲腳朝上,用鐵夾子夾著,褲腰穿著皮帶,熨燙過的褲子平整、潔凈,有明顯的下墜感,看上去很高檔。我們管掛在床子上的褲子樣品叫褲板。老明輕捻捻銀灰色褲子的面料,后撤一步,瞇縫著一只眼,頭歪著,像畫家那樣扭來扭去,端詳了一小會兒,沒說什么,頭一甩,“好久不見了。走,到我那里坐坐?!蔽也幌肴?。我的貨還一條沒批呢,心里著急,但我不能拒絕老明,因為他身邊的人已經(jīng)自動閃出一條通道。我只能迎著旁人羨慕的目光,隨他向市場的另一頭走去。

老明的床子上孤零零地掛著幾條褲板,里面空蕩蕩的,沒有大量堆積的貨物,甚至沒有人看攤兒。我正狐疑,看見老明已經(jīng)走上床子后面樓房的臺階,推開門,沖我做了個請的手勢。屋子對面是一把古香古色寬大的雕花太師椅,墻上掛著一幅“財源滾滾”的書法,是隸書。茶幾上擺滿了茶具,像我在廣州很多檔口看到的那樣。兩側(cè)的墻壁上掛著十幾種褲板,顏色多樣,給人一種琳瑯滿目的感覺。就是說,老明批褲子主要是在屋里,和市場的其他人不一樣。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yǎng)神的人看見老明,騰地跳起來,閃身坐到旁邊的藤椅上。老明在太師椅上自自然然地坐下,并示意我坐在另一側(cè)的藤椅上。那人要給老明沏茶,老明擺擺手,“小玲,小玲!”一個女孩兒從側(cè)面的房間跑出來,額頭上掛滿細(xì)碎的汗珠,臉上也是。女孩兒摘下手套,揣進(jìn)屁兜兒,洗了手,開始沏茶。汗珠順著下巴往下滴,她的下巴有個好看的弧度,不尖也不圓。“你就不能先洗把臉?!崩厦靼欀碱^。女孩兒抱歉地笑笑,沖老明,去水池子洗了臉,擦干。女孩兒脖子細(xì)長、白皙,像天鵝。女孩兒熟練地洗杯、泡茶,她只給老明倒了杯茶,一扭身,人又進(jìn)了屋子。老明這才介紹說,“這個是我的好朋友李斌。這個,是我的老鄰居?!蔽蚁肫鹕砼c李斌握個手,見李斌沒有任何表示,就算了?!澳銈兞?,我去里屋清點庫存。”說完,李斌站起身,也進(jìn)了小玲的屋子。

老明舉杯在唇邊,點頭示意了我一下,茶水在他的口腔里盤旋了一小會兒,才徐徐咽下,嘴閉著,一副很享受的樣子。我跟著老明照貓畫虎。我不會喝工夫茶,也沒喝過。

老明告訴我,他這套房子是租的,一年八千?!耙簿褪莻€遮風(fēng)避雨的地方,順便存點貨?!崩厦髡f得很平淡。南一市場的小戶都是十來個人的貨,存放在附近一戶居民家,平均一個月才二三十塊錢。

小戴在房門口敲窗子。老明招呼他進(jìn)來?!坝腥艘秘洝!毙〈鞯拇沧雍臀业陌ぶ?。我剛要起身,老明按住我,“拿哪種?”

“銀灰色的。”小戴說。

“你打算批多少錢?”老明問。

“六十?!边@個我早就想好了。貨是三十五從廣州拿的,合到家四十。一條褲子批發(fā)凈賺二十,不少了。如果真想拿,再便宜點也批。

“批一百。不講價?!?/p>

我猶豫了一下。

“聽我的?!崩厦鳑_我擺擺手。

拿貨的是兩個人,之前來過,問過價。當(dāng)他倆再次問我批價的時候,一聽一百,兩人怔住了?!澳悴皇钦f六十嗎?”

“大哥,你們聽錯了,旁邊那個綠色的批六十?!眱扇瞬徽f話。

“你們是拿貨的,我怎么可能隨便要價呢?”我的反應(yīng)還不錯。

兩人到背陰處小聲嘀咕了幾句,又過來講價,我賠著笑臉,但頭搖得像撥浪鼓。

“你有多少貨?”

“現(xiàn)在只剩下四十條了。剛才批了很多?!边@種銀灰色的褲子我只上了這么多。

“后面還有貨嗎?”

“有,有!”這句話等于白問。甭管后續(xù)有沒有貨,哪個搞批發(fā)的誰會說沒有呢??礃幼铀麄z也不是老手。

兩人不再多說,點貨付錢,走人。

我捧著那一小摞錢,沾著唾沫,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四十條褲子轉(zhuǎn)眼凈賺兩千四,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那時候一般人的月工資才一百出頭。小戴蹲在床子后面的一小片陽光里,看著我偷笑,我不好意思地背過身,跑著去了老明的屋子。

我連說帶比畫,向老明講述這次不同尋常的批貨過程,畢竟是人生第一次嘛。老明面帶微笑,但并不看我,而是喝茶望天。我很失望,也有些尷尬。一個高個子推門而入,一屁股坐在我對面,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仰脖一口干了?!袄厦?,跟你商量個事?!备邆€子的意思是想多拿點貨,但身上的錢不夠了,想賒五萬。老明拍拍他的肩膀,說了句粵語“毛門臺”。87802F42-BF74-432F-92D9-02027006B9AA

送走大個子,老明重新坐下,“哈爾濱的,大戶?!?/p>

大戶是有錢人的意思。

老明從皮夾子里拽出一張大票,看著我,又拽出一張,遞給我。

“干嗎?”

“還錢。還有利息。”

“哎呀,都什么時候的事了。算了,算了。你剛才幫我批貨還讓我多賺一千多呢?!?/p>

“一碼歸一碼?!彼谋砬橛行﹪?yán)肅。

我不好再推托。

老明欠我錢不假,但的確是多年前的事了。老明大我四歲,我們并不算朋友,只是知道彼此住在同一條街上,認(rèn)識是因為打籃球。他畢業(yè)的時候,還有“上山下鄉(xiāng)”一說,只是沒人當(dāng)回事了。不下鄉(xiāng)就只能待業(yè),靠家里養(yǎng)活。年輕人精力充沛,荷爾蒙旺盛,打籃球是不錯的發(fā)泄渠道。我是我們那個破爛中學(xué)籃球打得最好的,沒對手,就跟他們大孩子打。老明不大會打籃球,但他喜歡贏,總是跟我一伙。為了一個球犯沒犯規(guī),跟人爭得臉紅脖子粗的。贏球偶爾請我坐在馬路牙子上吃根冰棍。沒多久,我畢業(yè)了,我們自然斷了聯(lián)系。幾年后的一天,他突然把我從家里叫出來,要管我借一百塊錢。一百塊錢可是個大數(shù)目,我一個月只掙三十幾塊錢。當(dāng)時我正準(zhǔn)備買一臺燕舞牌雙卡錄音機(jī),女朋友借給我一百,但前不久我們吹了,是她甩的我,所以,我就決定不還她的錢,算是出口氣,雪個恥。錢借給朋友是個不錯的理由,也是事實。我毫不猶豫地把錢借給了老明,連干什么都沒問。誰知道,從此再沒見過他。我去他家找過,他父母說他與家里斷絕了關(guān)系,人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時間久了,加之錢越來越毛,就忘了。

“你明天趕緊去廣州?!?/p>

“我一會兒就去買火車票?!?/p>

“不,坐飛機(jī)?!?/p>

我一聽,差點跳起來。之前,我從沒想過有生之年能坐上飛機(jī)。往好里說,那是一個美好的愿景。

“我上的貨只批了這一種,我已經(jīng)來市場五天了,今天是第一次批貨。”

“你總共上了幾種貨?!?/p>

“四種。”

“你帶多少錢去的廣州?”

“四千。就這種貨上得多,其他的都是二三十條。本錢剛批回來?!蔽译m然第一次做買賣,但我知道不能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至于為什么并不懂,只是聽人這么說。

“你把剩下的貨本錢‘兌給小戴,實在不行就暫時押給他。等你上貨回來,再把錢還他?!?/p>

“機(jī)票貴不貴?”

“八百。街口就有個機(jī)票代售點,別磨嘰了,然后趕緊找親戚朋友去借錢,能借多少借多少,越多越好。到了廣州有什么事打我手提電話?!?/p>

從頭到尾,老明沒說借我點錢。我想張口,覺得已經(jīng)沒這個必要了。想借,他會自己開口,咱別找不自在。小戴同意“兌”我的貨,當(dāng)場點了現(xiàn)金。我又走家串戶從親戚朋友那里七拼八湊借了七八千塊錢,加一起一萬五。深夜,我騎車走在滿天星空的回家路上,心里熱乎乎的,時不時伸手摸摸褲兜,生怕那些錢自己長腿兒跑了。

坐一趟從豐城到廣州的飛機(jī),四個小時,相當(dāng)于我上班時候的半年工資。在飛機(jī)上,我想了很多。一條褲子批發(fā)賺六十,那么一百條就是六千。如果我有錢,上一千條、一萬條呢?我不敢再往下想了。在這里,我有必要提及一下這個故事的年代背景,是1990年的春季,四月中旬。萬元戶雖然不像80 年代中期那樣惹人注目,但也屈指可數(shù)。

空姐彎下腰,“先生,請您系好安全帶。”我茫然,但還是下意識地點點頭。我不知道什么是安全帶,也不知道安全帶在哪兒,后來發(fā)現(xiàn)在屁股底下,因為硌得慌,但不知道怎么系。我提著那根座位上的安全帶茫然四顧。我旁邊坐的是個女孩兒,靠窗,頭也沖著窗子,我只能看見她的后腦勺兒。另一邊是個老家伙,看他的威嚴(yán)勁兒,像個領(lǐng)導(dǎo)。見我求援的眼神,故意閉上眼睛,假寐。空姐站在前面,拍拍手,大聲提醒“請大家系好安全帶”。在我聽來,她是專門說給我聽的。我的額頭在冒汗,臉發(fā)燒。我的胳膊肘被人輕碰了一下,扭過頭,女孩兒在系安全帶,動作很慢,像示范。我明白了。安全帶扣系上的聲音真好聽,隨著一聲“咔噠”,我的心終于放回到了肚子里。我身上所有的錢用一條女士絲襪綁在腰間,有五十、一百的,也有五塊、十塊的,綁了滿滿一腰,加上安全帶系得有點緊,身體很不舒服,又不敢動。我想對女孩兒說聲謝謝,可該如何說起呢?女孩兒打扮得有些妖艷,妝化得很濃,長得一般化。這樣的女孩兒,平時我是不會多看一眼的,但現(xiàn)在不一樣,是她化解了我的尷尬??战惆l(fā)放食品或飲料,我都會碰碰她的胳膊肘,把東西遞給她。一路上她都在照鏡子,化眼影、描眉,偶爾看看窗外腳下的白云,更像是歇歇眼睛。我多希望她能跟我換個座位,這樣我就可以一直看著窗外的天空,看飛機(jī)怎么升空,看飛機(jī)在棉花般的云朵里穿行,看降落前一格格美如畫的田野。我不能一直盯著她旁邊的小窗口,那樣會顯得很土,很沒見過世面。在機(jī)場出口,我鼓起勇氣對她說了句“謝謝”,嚇了她一跳。

我打車來到高第街的檔口,上次掛貨的地方,換了別的褲子,心里一咯噔,壞菜了。一問,果然,銀灰色的褲子批光了。朱老板說,“昨天下行前,來了個人,聽口音也是你們東北的,價都不講,全包了?!蔽覇栔炖习?,“廠里還有貨嗎?”朱老板生氣地?fù)u搖頭,“連廠里的布料他都包了。當(dāng)時讓你多拿你不拿,好像我在害你?!?/p>

我坐在檔口的臺階上,抽煙。天很熱,濕熱,皮膚滑滑膩膩的,很黏稠。煙在口腔里翻滾,又苦又辣,嗓子直冒煙,但我懶得起身到街對面的小賣店買瓶水喝。我心疼我的機(jī)票錢,心疼死了。繼續(xù)抽煙,一口接一口。有人拿貨,進(jìn)進(jìn)出出的,我坐的地方有些礙事,朱老板沒攆我,只是眼神不大友好。我突然想起老明說的話,問朱老板,“你認(rèn)識老明嗎?豐城的老明,也是賣褲子的。”“認(rèn)識,當(dāng)然認(rèn)識。廣州做服裝的誰不認(rèn)識老明呢?!薄拔沂抢厦鞯呐笥选!薄罢l都是老明的朋友?!薄澳苡孟履愕氖痔犭娫拞??”朱老板猶豫地點點頭。我打老明的手提電話。老明說,“你讓朱老板接電話。”他倆用“鳥語”聊了幾句。朱老板放下電話說,“你一會兒跟我回趟陽江。但我只能給你擠出廠里一天生產(chǎn)的量,四百條?!鼻Ф魅f謝,我手里帶的錢剛剛好。87802F42-BF74-432F-92D9-02027006B9AA

下午,我坐朱老板的豐田隨他去了陽江。他直接開車進(jìn)了工廠。我對生產(chǎn)車間很好奇,但一會兒就厭倦了,轟轟隆隆,咔嚓咔嚓,耳朵受不了。晚飯是在海邊的船上吃的,船很穩(wěn),感覺不到晃,窗外就是波濤洶涌的大海。席間,朱老板給老明打電話,又是一通“鳥語”,大概是在邀功。老明讓我使勁吃,跟老廣不用客氣。朱老板用一杯啤酒陪到底,我本想一醉方休的,看他這么個喝法,實在提不起情緒。朱老板一再叮囑我,發(fā)了財可不能忘了他,有什么褲子需要加工,一定找他,他會給我最公道的價錢。“我們共同發(fā)財”,臨走時,他豪爽地把養(yǎng)魚那么多的啤酒一口干掉,還好意思亮了亮杯底。我差點笑出聲來。第二天,我押著四百條褲子坐火車回豐城,四個大旅行包,分別放在行李架不同的位置或座位底下,每到一站,我都要挨個查看、清點。兩天兩夜幾乎沒合眼,中途還要在北京站換乘,那時候還沒有豐城直達(dá)廣州的火車。四個大包被四個小伙子分別扛著,在人流中登上天橋,健步如飛,我一個人根本盯不過來,只能貼身跟著和我講價的那個領(lǐng)頭兒的,寸步不離。如果弄丟一包貨,我會毫不猶豫跟他玩兒命。一路的奔波辛苦,自不必多說。

若干年后,當(dāng)有人聽說我是改革開放后第一批下海的弄潮兒,總會發(fā)出一句這樣的感慨,“你們當(dāng)年是趕上了好時候,現(xiàn)在的錢可難賺多嘍!”我覺得只要人類不毀滅,這個句式就可以一代代無休止地傳遞下去。為此,我有必要做一番澄清:那個年代錢還被太多的人稱之為“銅臭”,唯恐避之不及,不管你什么原因當(dāng)了個體戶,逼上梁山也好,命運(yùn)使然也罷,敢為天下先也好,你是要接受周圍人的白眼的,冷嘲熱諷更是少不了。所謂“弄潮兒”既是時代的產(chǎn)物,也是個人奮斗的結(jié)果。我敢打賭,那個年代賺錢,幾乎所有人都是靠當(dāng)牛做馬,汗珠子摔八瓣的勤奮努力賺到的。以我為例,我最多的時候一個月在豐城與廣州之間往返五個來回,一趟就是四天四宿,還是坐硬板。就是說,我一個月光在火車上就得待整整二十天。車廂里臭氣熏天,白天頂多靠在椅背上打個盹兒,晚上見縫插針?biāo)诘匕迳希眢w是“立”著的,喘氣都費(fèi)勁。頭枕一雙旅游鞋,臉上蓋一張血淋淋的小報,半夜爬起來上廁所得踮腳尖兒,稍有不慎踩著別人,很可能招致一頓臭罵,趕上對方心情不好,一場惡戰(zhàn)也在所難免。腿是腫的,透明的,一摁一個坑,半天恢復(fù)不過來,整個人蓬頭垢面,目光呆滯。這份苦,不是誰都吃得消的。

當(dāng)然,差不多每隔幾年,我都會聽到類似的陳詞濫調(diào),“那時候賺錢,可比現(xiàn)在容易多嘍!”那時候是哪時候?那時候賺錢真的容易嗎?現(xiàn)在賺錢真的很難嗎?那時候可沒有“躺著就把錢賺了”一說。我只能說,你要是沒有一個上天入地的爹,哪個時候賺錢都不容易。

南一服裝批發(fā)市場是個L 形,豎街長,橫街短。豎街聚集的床子是我們橫街的三倍都不止,整天人烏泱烏泱的。賣衣服褲子的,賣襯衣皮帶的,品種繁多,這條街早年是豐城第一家服裝批發(fā)市場,是自發(fā)形成的,后來,地位被政府主導(dǎo)的五愛市場取代了,真正搞批發(fā)的都去了五愛,豎街的批發(fā)市場只剩下了個招牌,基本靠零賣?!敖o你個批發(fā)價”只是說說而已?,F(xiàn)在豎街真正紅火的是剛剛時興的時裝屋,大多開在床子后面過道的平房,一家家一戶戶,鱗次櫛比,音樂放得震天響。年輕人喜歡逛,也舍得花錢。擠不開,挪不動的。我們橫街,也叫褲子街,即使是早晨批貨時間,相比于豎街人也不算多,但成交量并不小,比五愛市場的褲子區(qū)有過之。五愛的褲子大多是周邊城市小作坊生產(chǎn)的,我們橫街都是從廣州拿貨或加工,高低貴賤,不辯自明。簡單說,拿低檔褲子去五愛,拿高檔褲子去南一。那時的東北勉勉強(qiáng)強(qiáng)還算個老大哥,經(jīng)濟(jì)衰退,工廠倒閉,是稍后幾年的事情。況且,東北人好面子,尤其是男人,沒有條褲線筆直的廣州西褲,出去怎么見人呢。就是說,褲子街雖然不長也不大,但名聲在外。男人會為了買條褲子專門跑一趟橫街,且很少講價,買了就走,絕不閑逛。我們也是賣一條是一條,利潤優(yōu)厚。

我打出租車?yán)浀绞袌?,小戴告訴我,“市場上有一家上了跟你一模一樣的褲子,只是標(biāo)牌不一樣?!敝炖习逄匾鉃槲易隽藗€新標(biāo)牌,以示區(qū)分,表明我的貨不是從他檔口上的,怕得罪人。“一定是他們追你的貨了。”追貨,是指你上的貨在市場批得好,別人迅速在電話里把你的褲子顏色、面料描述給在廣州上貨的家人,然后去高第街,或十三行、西湖路等市場踅摸,運(yùn)氣好,很快就會找到,那時候還沒有白馬、世紀(jì)城。除非你是在布料市場包了某個品種的布料,我們稱之為“獨(dú)門貨”。而所謂獨(dú)門貨,一是要有充足的資金,二要有獨(dú)到的眼光,三是舍我其誰、“一撅兩瞪眼”的勇氣。

“批多少錢?”“也是一百?!薄柏涀叩迷趺礃??”“一般化。起碼沒到‘紅門的程度。但能動,還不錯?!奔t門是指一種貨剛一露面,就被搶購一空的意思?,F(xiàn)在沒到五一,純夏料還沒上市,正是青黃不接的淡季。

我去找老明。老明說,“批八十。趕緊把貨批了,別跟他們拼價格,他們有老客戶,你有什么?”“那不是攪行嗎?”“沒幾天天就熱了,到時候你的貨說不定就得跳樓。你賭不起。做生意最重要的是先保命?!蔽胰粲兴嫉攸c點頭。貨批得不錯。我每天下行前把圓領(lǐng)汗衫掖在褲子里用皮帶扎緊,所有的批貨款從領(lǐng)口塞進(jìn)去,騎車回家的路上,我一只手不停地順著皮帶一圈圈地摸,生怕稍一疏忽,圓領(lǐng)衫的下擺露出來,錢撒一地。進(jìn)了家門,我跳到床上,鉚足力氣,高喊一、二、三,雙手一拽,錢嘩的一聲,紛紛飄落到地上。那種興奮讓人恨不能躺在錢堆上打滾兒??上?,我家屋子太小了。

一個星期后,我的貨批光了。果不其然,天氣說熱就熱了。一批批顏色淺、料子薄的新貨粉墨登場,鋪天蓋地。我看見那個追我貨的家伙床子前,掛著“揮淚大甩賣”的紙殼,在微風(fēng)的吹動下,像一個人在垂死掙扎??瓷先ズ芙鈿狻?/p>

上午老明的屋子總是人來人往,快晌午的時候才消停。老明就讓李斌來床子上找我,喊我過去吃午飯,有時候是盒飯,有時候是去馬路灣吃老字號“鹿鳴春”,或去大連海鮮城。李斌戴白框眼鏡,不是近視鏡,是平鏡,大哥大揣在屁股兜里,大利來皮鞋一塵不染,即便如此,他走路時還要時不時地跺跺腳。李斌喜歡背著手走路,頭半低,眉頭擰著,像在沉思。誰要是喊他急用下大哥大,他頭都不抬,就回答兩個字——沒電,口氣頗不耐煩。撅得人一愣一愣的,特沒面子。李斌是老明的同學(xué),兩人中學(xué)時代就上了“藍(lán)道”。藍(lán)道是賭博的代名詞,而當(dāng)年的賭博也就是打撲克,一直是打?qū)业摹氨P架”。李斌是主打,出什么牌,該上還是該過,都是李斌給老明遞眼神或通過肢體語言傳遞暗號。有一次,兩人在牌局上,被抓賭的警察堵了個正著。老明眼疾手快,一把把李斌推到警察面前,自己縱身一躍破窗而出,李斌成了他的“擋箭牌”。趕上1983 年嚴(yán)打,李斌被判刑五年。老明東躲西藏,最后流浪到廣州,意外地淘到了第一桶金。李斌出獄那天,老明從友誼賓館租了十輛皇冠浩浩蕩蕩親自去接的他,還給他帶去了最時髦的雷達(dá)手表、嬌衫、大利來皮鞋。老明擁抱了李斌,說:“當(dāng)年對不起了,兄弟我也是沒辦法?!崩畋簏c頭,大度地表示理解,“能跑一個是一個,要不然我們都待在監(jiān)獄里,誰會用這么大的排場接我出獄呢?”老明又說:“你我是生死之交,是一輩子的兄弟。若不嫌棄,你就到我這里干。我上貨你批貨,咱們精誠合作,做一輩子的‘盤架。”就這樣,李斌來了南一市場。當(dāng)然,老明說的是場面話。歸根到底,買賣是老明的,李斌只是一個高級打工仔。87802F42-BF74-432F-92D9-02027006B9AA

吃盒飯,大家不分彼此。去酒店,除了客戶,只有老明、李斌和我。老明從不帶小玲,一個是家里沒人不放心,再一個是有女人在桌上說話不方便。老明也不叫小玲的哥哥。在市場,我們都叫他舅哥,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只要你在南一市場提“舅哥”兩個字,誰都知道是指他。舅哥早幾年在北行市場賣魚,后來跟另一個賣魚的女人好上了,女人的丈夫帶了幾個人把他打得頭破血流。他在市場待不下去了,就把攤位兌了出去,改行倒騰外煙,趕上點兒背,偏偏貨又被海關(guān)罰沒了,血本無歸。在小玲的一再央求下,老明才讓他過來賣貨,但一直不給他好臉色。舅哥的臉上疙疙瘩瘩的,小眼睛,挺不起眼的樣子。舅哥每天悶頭發(fā)貨取貨,打包裝車,汗水順著他疙疙瘩瘩的臉嘩嘩地淌,后背總是像背了塊世界地圖,一天到晚不閑著。但只要離開老明的視線,舅哥就變了個人,騎著倒騎驢在市場橫沖直撞,人立在車座上,像騎一匹高頭駿馬,“閃開,閃開,不想被撞死的都他媽的閃開!”“好狗不擋道?!惫涫袌觯思沂莵碣I褲子的,犯不著跟他置氣。

舅哥媳婦也在南一市場,早晨賣茶水,中午賣盒飯。茶水裝在滴流瓶子里,是最便宜的花茶,顏色倒不錯,黃燦燦的。冬天賣酸菜粉條汆白肉,鍋下面是液化氣罐,熱氣騰騰,推著車沿街叫賣,看著就有食欲。平時是炒菜,品種不少,味道也不錯。舅哥媳婦頭燙大波浪,面善,個子高挑,白白凈凈,圍裙一塵不染。人不大愛說話,也很少笑,怎么看都不像賣盒飯的,倒像是坐機(jī)關(guān)的打字員。頭一次聽說這女人是舅哥媳婦的人,都免不了一拍大腿,發(fā)出一聲類似“鮮花插在牛糞上”的嘆息。有人說,你什么意思?可惜了唄!要是嫁給你,就是鮮花插在另一堆牛糞上。哈哈!

舅哥媳婦每天早晨天不亮就騎著倒騎驢來市場,先敲門,往老明的屋里送十瓶水,中午是十個盒飯。有一次,我進(jìn)屋看見老明在屋里正用一根手指點著舅哥的額頭,“沒有我,你他媽的現(xiàn)在還不知道在哪要飯呢。你們兩口子都是我養(yǎng)著的,你知不知道?”“不,不,連我兒子也是你養(yǎng)的。沒有你養(yǎng)著我們倆,我兒子的飯從哪來呢?”舅哥說得很嚴(yán)肅,表情也很嚴(yán)肅。老明被他氣笑了,“你知道就好。”舅哥也笑了。舅哥看見我連忙沏茶倒水。老明擺擺手,“把你的臟手拿開。滾后面干活去!”舅哥深深鞠一躬,跑了。我說:“你這樣對舅哥,小玲知道不好吧?”老明氣哼哼地說:“知道更好,讓她看看自己哥哥是個什么操蛋德行?!崩厦髯聛恚^續(xù)不依不饒,“他見今天客戶來得少,端過來九個盒飯,報賬卻寫的十盒,就為了多賺五塊錢,你說氣人不?”“這么點小事你都能發(fā)現(xiàn)。”“我進(jìn)來的時候,他正往外倒垃圾,看見我心虛,故意側(cè)過身,我覺得不對勁,空飯盒比平時少一個,一查賬本就明白了。他媽的那點小心眼都用這上面了。這種人一輩子沒出息?!?/p>

舅哥從來不把我們這些小老板放在眼里。他老婆的盒飯不愁賣,他老婆的盒飯不來,別家的盒飯開張都難。他老婆的手推車停在老明屋子前,先給老明送完,才開始賣。這時候的人都圍在手推車前,去掉老明的十份,只剩下四十份盒飯,三兩分鐘就搶光了。舅哥讓他老婆多做點,這樣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賺足本錢自己當(dāng)老板去廣州上貨,他可不想一輩子給別人打工。舅哥媳婦不肯,說忙不過來,雇人又怕不能保證質(zhì)量?!耙惶斓酵硇列量嗫?,就賺那么點一腳踢不倒的錢?!本烁缫惶?,他媳婦紅著臉,嚇得麻溜兒躲開了。

如果說我們這些小老板是改革開放的暴發(fā)戶,那么老明無疑是這個群體的翹楚了。老明的發(fā)跡始于偶然,也是必然。李斌賭博被抓起來以后,老明東躲西藏,那時候可供人藏身之處不多,家家戶戶住得擠擠插插,哪家來個外人,分分鐘左鄰右舍就都知道了,待不長。風(fēng)聲不太緊的時候,老明就住火車站的票房子。票房子晚上住得全是人,黑壓壓的,警察隔一段時間才突擊檢查一次,查不起,一查這宿覺就甭想睡了。老明知道,自己的事沒多大,抓住頂多判個三五年,也是豁出去了。老明就是在票房子認(rèn)識的小玲。這個我留著后面再說。小玲人長得漂亮,水靈靈的,比老明小十來歲,這在當(dāng)年是很少見的。兩人談上戀愛后,老明的心態(tài)隨之發(fā)生了變化。他怕被警察在票房子抓現(xiàn)行,在小玲面前暴露自己是在逃人員,就騙小玲說帶她去廣州做生意。廣州是改革開放的大門,人人向往之地,小玲歡天喜地地跟著去了??衫厦髟趺磿錾饽??老明當(dāng)時想得很簡單,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只要跟我走了,就相當(dāng)于生米煮成熟飯,往后你鐵定就是我的人了。別的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愁人的是,兩人的錢越花越少,眼看著坐吃山空,加之小玲總是仰著臉一臉天真地問:“你怎么還不做生意呢?”老明只能硬著頭皮每天逛服裝市場,在高第街、十三行、西湖路幾個批現(xiàn)貨的服裝市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后來不知怎么就轉(zhuǎn)到了海印布料市場,偶遇了從石獅來此經(jīng)商的李老板。李老板抱怨他遭遇了水土不服,石獅的休閑褲面料在廣州根本走不動,這里是西褲和牛仔褲的天下?!半y道全中國只有我們福建人穿休閑褲?”李老板坐在一捆布料上,大聲抱怨。大概正是這句話提醒了老明。老明讓他起來,李老板說這是捆染花了的布料,老明仔細(xì)端詳了好一會兒。李老板說,只要你喜歡,我可以把這捆布料白送給你,前提是你得在我的廠里加工。老明打開那捆染花了的布料,布料花得很自然,像是一幅有意為之的水墨畫,這樣的布料加工出來的褲子,每一條都會不一樣。老明看中的是這個。“這樣的布料你有多少?”李老板說:“你要多少我有多少,染花還不容易?!崩厦鳟?dāng)即掏出所有的錢拍給李老板,“我就提一個要求,褲兜的開口,一定要加一條仿皮邊?!崩厦魇窍胪伙@休閑褲的高檔。這個創(chuàng)意是老明無意中在一本別人丟棄的廣告策劃書上看到的。雙方談妥,一條褲子加工費(fèi)二十元。幾天后,老明押貨來到南一市場,貨一掛上,瞬間搶購一空。老明帶著小玲匆匆飛到石獅,訂貨一萬條。“我對這種貨充滿信心,但我現(xiàn)在錢不夠,我特意把女朋友帶過來,押在你這里。如果我日后欠你一分錢,我女朋友隨你處置?!眱H半年,老明掙到了一百萬。有了錢,他那點過去已久的事情就很容易擺平了。代價只是幾條褲子錢。

如果你認(rèn)為老明的成功有一定的偶然性,缺乏說服力,是運(yùn)氣好,那么接下來的故事你就不得不承認(rèn)老明的膽識和魄力了。第二年,老明成了南一市場第一個擁有自己品牌的個體戶。牌子叫哥達(dá)曼,很洋氣的名字。吊牌是激光的,金黃色,一塊吊牌的成本高達(dá)三塊多。褲子在市場一掛,在微風(fēng)的吹動下,金光閃閃,迅速吸引了拿貨人的目光。那時候市場上褲子的吊牌都是紙質(zhì)的,成本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一般人會想,以老明的實力,一年起碼批出去三萬條褲子,這就相當(dāng)于損失十萬塊錢吶。但顯然老明不這么認(rèn)為,他想的是這塊小小的激光吊牌,一年起碼得給他帶來三十萬的利潤。這就是老明與他們的區(qū)別。老明這批褲子的主色調(diào)是綠色和灰色,夾雜著不規(guī)則的淺紅色、淺灰色的條紋,批價一百五。所有的拿貨人都看上了,但嫌價格太高,拿回家沒法兒賣。大家聯(lián)合起來向老明壓價,老明不為所動,轉(zhuǎn)天,還漲了五塊錢,接著每天漲價五元錢,一直漲到一百八。那些人挺不住了,一天時間,積壓在庫房的貨一掃而光。一個夏天,老明又掙了一百萬。87802F42-BF74-432F-92D9-02027006B9AA

除了陪客戶去酒店喝酒,老明的晚飯基本是在他租的庫房客廳吃,旺季的時候人也經(jīng)常住在那里,他家在鐵西區(qū),城市的另一端,遠(yuǎn),也折騰。晚飯后老明很少出門,頂多坐在夏夜的臺階上吹吹風(fēng),抽抽煙,望望天。晚飯是舅哥媳婦做,中午賣完盒飯,回家收拾收拾,就跑到豐城唯一的海鮮市場買海鮮,順便把明天做盒飯的料也備齊了。老明每次給她三百塊錢,去掉來回打車和買海鮮的錢會剩一些,算小費(fèi)也是工錢。清蒸鱸魚、姜蔥炒蟹、蝦仁炒百合、蔥爆海參,都是粵菜做法。我看見她邊做邊看菜譜,調(diào)配材料。當(dāng)然,也有一些普通的東北家常菜。雖然我去過多次廣州了,但還是不習(xí)慣吃粵菜,主要是太淡,碟子里得倒點醬油,吃什么都要蘸一下。

我的生意不好不壞。我不是老明那種做生意的天才,我很平常,但我也承認(rèn),我是幸運(yùn)的,除了頭半年去廣州坐在臭烘烘的車廂里,后來一直坐臥鋪,偶爾飛機(jī),錢還是用絲襪綁在腰間,只是都換成了百元一張的。我時不時要到廁所解開放放風(fēng),但身上還是起了許多紅紅的疹子,奇癢無比,一撓一大片。我去廣州還是拿現(xiàn)貨,我沒有足夠的實力上布料加工,也不敢太冒險。上現(xiàn)貨的好處是靈活機(jī)動,可以多拿幾個品種,按照“東方不亮西方亮”的原則,就算某種褲子看走眼了,也賠不了幾個錢,當(dāng)然,賺錢也是同樣的道理。廠家通常會在高第街等幾個大型服裝市場設(shè)檔口,但檔口的費(fèi)用很高,他們也是自己選布料加工,賣不出去只能認(rèn)栽,所以檔口批貨的價格自然就高。我們小門小戶,要懂得知足常樂,這么干總體來說很平穩(wěn),只要不想一夜暴富,小日子還是挺滋潤的。但要想快速致富就得自己選布料加工,風(fēng)險是可能讓你一夜回到解放前,賠個底兒掉。這樣的事例在市場上屢見不鮮。只要我看中的褲子朱老板檔口有貨,我盡量拿他家的,價格會比別人便宜兩三塊錢,一趟來回的費(fèi)用就省出來了。所以,我每次在廣州待的時間都不長,頂多三五天。我能吃慣的粵菜只有咸魚茄子煲、燒腐竹、炒河粉、煎餃,就這么幾樣,很單調(diào)。大酒店很少去,也去不起,除非趕上老明在廣州。老明住在海珠廣場的廣州賓館,每天呼朋喚友,都是廣東的老板,我從沒見過南一市場別的老板在酒桌上出現(xiàn)過。老明平時在豐城就不與同一市場的人交往,更別說廣州了。在街上或市場里碰見也就是站下來閑聊幾句,打打哈哈,抽根煙。他在酒桌上從不談生意,東拉西扯,我從來都不知道他上貨的渠道,他不說我自然不便問。老明對我拿什么貨也是不聞不問,只是吃喝叫上我。我能喝敢喝,臉越喝越白,喝多了別人看不出來,說話也不走板兒,帶出去不給老明丟面子。有時候我想讓他就我上的貨幫忙出出主意,老明總是哼哼哈哈,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舅哥媳婦做好菜,在廚房墊巴一口就匆匆離開了,因為明天天一亮還要送茶水,水自然得早起現(xiàn)燒。老明、李斌、小玲、我和舅哥坐在客廳吃飯,頭頂是呼呼作響的電風(fēng)扇。我們都是坐著吃,只有舅哥蹲著,不是沒有他坐的地方,是他習(xí)慣這樣。我從沒看見舅哥在什么地方坐過,都是蹲著,兩只手臂自然下垂,胳膊肘抵在膝蓋處,手心沖上。你要是讓他遞點什么,他夠不著,就原地一蹦,再不行,就再蹦一次,像兔子。小玲一起身夾菜,飄揚(yáng)的長發(fā)就被吹得迎風(fēng)起舞,抽打在我的臉頰上,麻酥酥的。我瞬間理解了困擾我多時的王洛賓歌詞中的那句“我愿她拿著細(xì)細(xì)的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老明和李斌喝茅臺,兩人每頓一瓶,之后一人再補(bǔ)一瓶綠牌,按老明的話說,算是漱漱口。老明臥室柜子里的茅臺,碼得整整齊齊,滿滿當(dāng)當(dāng),喝掉一些,就會重新填滿,感覺永遠(yuǎn)喝不完似的,所以喝起來并不心疼。我只喝啤酒,舅哥也是。舅哥不是不想喝茅臺,是沒他的份兒,他心里清楚,小玲也清楚。每天晚上,老明只讓小玲從柜子里拿兩個白酒杯出來,刷干凈。酒也要滿上,給老明滿,還要給李斌滿??吹贸觯×嵝睦锊桓吲d,但當(dāng)著老明的面也不敢吭聲。我覺得老明這么干有點兒過分,起碼對自己的女人或者叫女朋友,不夠尊重。有一天,舅哥吃飯前買了一瓶老龍口,啟開瓶剛要倒,被端菜上來的小玲看見了。小玲皺了皺眉頭,一把搶過來,瞪著他。舅哥說:“我就整兩口,我饞老龍口了,味兒正?!毙×嵬崎_房門,把酒瓶子狠狠地摔在馬路牙子上,氣哼哼地看著自己的哥哥,“你愿意喝回家喝去,少在這兒給我丟人?!崩畋罂纯蠢厦鳌@厦鞯哪樧訏觳蛔×?,“小玲,你什么意思?跟誰摔摔打打的,給我看呢呀?”小玲低著頭,小聲說:“沒有啊。我媽不讓他喝白酒,我們家人心臟不大好,遺傳。我爸就是喝白酒死的?!毙×岬难蹨I下來了。我在一旁連忙打圓場,“舅哥,喝啤酒吧。今天你喝多少我都陪你。舍命陪君子?!薄澳惆植辉诹耍抗植坏梦覐膩頉]聽你提過你爸?!崩厦鬓D(zhuǎn)頭對李斌說:“他們家的事,她一句不愿跟我多說,我也懶得問。來來來,喝酒。”小玲抹一把眼淚,匆匆躲了出去。

喝酒的時候免不了要聊一聊白天批貨遇到的事情。小玲很少跟李斌說話,無論小玲之前與別人聊得多開心,只要李斌喊她的名字,一扭臉,小玲的臉色就頓時黑下來。回答什么也是氣鼓鼓的,眼睛乜斜著李斌,多一句話沒有,李斌不以為意,總是一副老板派頭。舅哥平時干脆不跟李斌說話,你讓我干什么我就干,除非老明在場。不久前兩人有過過節(jié)兒。原因是最近一段時間活兒太忙,進(jìn)貨、出貨、賣貨,這些力氣活都得舅哥一個人干。舅哥騎著倒騎驢風(fēng)風(fēng)火火,整天忙得腳打后腦勺兒。老明每天睡到自然醒,幾點來沒個準(zhǔn)兒,但一般不會早過九點。天剛蒙蒙亮,就是南一市場批貨的信號,夏天四點,冬天不超過五點。各家各戶睡眼惺忪,打著哈欠就開始給汽燈打壓,然后掛在床子的橫梁上,照亮。不管是不是睡在這里,小玲都是天亮前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庫房,舅哥也是,騎輛嘎吱嘎吱的破自行車。李斌到市場一般是七八點,先找個地方四平八穩(wěn)地吃早點,然后抹抹嘴巴,才邁著外八字腳推開老明的房門。甭管屋子里人多少,他都像個大爺似的,坐在太師椅上,小茶沏上。小玲在旁邊這個氣呀。小玲當(dāng)著我的面說:“我們家老明請了個大爺?!睂嵲诿Σ贿^來了,舅哥就找了個鄰居來幫忙賣貨。第一天晚上,李斌對賬,就說差一條褲子錢,對不上。李斌邊說邊瞥那人一眼,那人急了,拿自己的老婆孩子詛咒發(fā)誓,“誰要是密了錢,生孩子沒屁眼兒?!崩畋笳f:“我沒說是你密的,但事情就是這么湊巧,你來之前,再忙的時候,我們從沒有差過一分錢?!蹦侨耸橇髦蹨I走的。后來證明是李斌算錯了賬,冤枉了人家。舅哥想把人請回來,再讓李斌當(dāng)面給人賠個不是。李斌不同意,“這種人遍地都是,在街上隨便拉一個就是了,犯不著這么麻煩?!毙×嶙尷厦髟u評理,老明很為難,一個是發(fā)誓當(dāng)一輩子“盤架”的兄弟,一個是患過難的小女朋友,只好從中和稀泥,“李斌,你下次心細(xì)點。”“是是是,這件事我也有責(zé)任?!笔虑榫退氵^去了。但小玲、舅哥心里不服氣,道個歉就這么難嗎?你有什么了不起呀。87802F42-BF74-432F-92D9-02027006B9AA

我不貪杯,每頓五瓶啤酒,喝完就走,當(dāng)然早晨還要批貨也是一個原因。在這種微醺的狀態(tài)下騎車回家是很舒服的。李斌回家都是打車,樓里有個跑出租的司機(jī),住在老明的樓上,走之前,李斌把頭從窗子探出去,喊一嗓子人就下來了。

七、八、九月份是我們賣褲子的淡季。

淡到什么程度呢,比如旺季大戶人家一天批五百條,淡季誰家批一百條就算紅門了,起碼差五倍的量。像我這種小門小戶的批個二三十條就不錯了,大多是補(bǔ)號的。賣褲子是不能斷碼的,你費(fèi)盡口舌,好不容易講好了價錢,人家一試,不合身,等于白忙活。當(dāng)然,我們零賣也有招應(yīng)付,就是用假尺子。通常我們手里備著三把尺子,一個是正常的,一個是剪掉一寸,一個是加上一寸,然后用透明膠從后面粘上,這樣你買什么褲腰的褲子,都有了。男人一般不愛試褲子,又脫又穿的,嫌麻煩。量量腰圍,再量下褲長,差不多就裝袋走人了。我們批發(fā)的褲子一捆是十條,褲腰從二尺二到三尺不等,中間號一捆一個號碼兩條。另外,一百條褲子里有五條三尺以上超大尺碼的。很少有人拿新貨。零賣像抽風(fēng),說不準(zhǔn),有時一天賣個三五條,有時幾天不開張。價格也不像旺季一條賺個百八十塊錢,比批發(fā)價高一點兒就賣。自己有床子的可以辦歇業(yè),但不多,畢竟誰家都有一定數(shù)量的存貨,這時候正好抖落貨底子,所以許多人家的床子都掛著“揮淚大甩賣”的牌子,淚是用紅色墨水涂上去的,看上去已經(jīng)不是揮淚,簡直是在賣血。其實,賺錢的褲子本錢早就批回來了,這些都是利潤,賣多少賺多少,不賺錢的褲子也不差這倆錢賠。玩抒情呢。

我們租床子的錢都是一年或半年一交,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一個是你要保持做生意的狀態(tài),二是在家待著也是待著,冷不丁閑下來還不適應(yīng)呢。我們每天七八點鐘晃晃蕩蕩過來,吃個早點,才把褲子掛出來,吃完午飯就收攤。旺季不是這樣,天不亮就得起床,打車或騎車上行,外地拿貨的一般是頭天來,在附近的旅館住下,去市場比我們還早。期間都是圍坐在床子后面打牌、聊天,有買褲子的,就探頭隨口說個價,愛買不買,很少磨嘰。

大戶人家還是挺忙的,不是忙著賣貨,是去外地催款,床子上只留一個人看攤兒。催款一個是夏天,一個是春節(jié)前。春節(jié)前好辦,每個欠錢的貨主都要來市場上貨,你不還錢就甭想拿新貨,說出大天來也不行。如果說一年之計在于春,那么我們做服裝批發(fā)生意的想賺錢,一年到頭最火爆的就屬春節(jié)前這一個月了,那時候還有過年穿新衣的講究。老明家分兩組催款,男客戶歸李斌和舅哥,女客戶由小玲負(fù)責(zé)。主要是去一些比較大的城市,哈爾濱、大連、長春、鞍山、呼和浩特,當(dāng)然是以考察市場的名義,直接要錢好面子的豐城人張不開口。我們的客戶不僅局限于東北,還覆蓋內(nèi)蒙古、北京、天津、河北,但固定客戶不多,他們大多是因為家里的貨臨時不夠賣,到南一市場“倒個短”。小地方去不起,太折騰,欠錢也不多,抽空打個電話,敘敘舊,聊聊天,七扯八扯,一般情況下對方就明白了,會主動提還錢的事。你會客氣地說,我打電話沒別的意思啊,秋天來上貨想著帶來就行。

老明中午打我大哥大喊我過去吃飯,我一天的批貨任務(wù)就算結(jié)束了。吃完飯,我?guī)退a貨倒貨、清點庫存,老明站在一旁指揮,用他端著紫砂壺的左手,把我指使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好像我是他的馬仔。被人呼來喚去的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也怕小戴他們當(dāng)面背后的笑話,畢竟我也是個小老板,即使他們表面不說什么,自己也過意不去。有時候就找借口有事不去,一次兩次還行,次數(shù)多了,又擔(dān)心背上個忘恩負(fù)義的罵名。老明幫我批過貨,幫我在廣州找過老板,在廣州吃吃喝喝沒讓我掏過一分錢。偶爾一天,他沒叫我,我的心就會忽悠一下,下行回家干什么心里都不踏實,覺得是不是把老明得罪了?第二天早早收了床子,去老明的庫房,見老明忙得滿頭大汗,就叫他歇著,我來。老明也不客氣,坐下來小茶喝著,煙兒也叼上了,不一會兒氣就喘勻了。我心里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但又心有不甘,覺得自己有點兒犯賤,每天就這么七上八下的,心里沒個踏實時候。

老明的前后門在原有的防盜門基礎(chǔ)上,又加固了一道更厚更重的新型“盼盼”,所有窗子的鐵欄桿,也加了密實的鋼筋橫梁,影子投在地上像棋盤。老明還神秘地說,他有防身的武器,想找死的就來偷來搶吧!聽上去像是在給自己壯膽。我猜最大的可能是自制的五連發(fā),我知道我們市場有幾個人手里有,是從廣州帶回來的。白天還好,門敞著,有陽光漏進(jìn)來,晚上吃飯的時候,天漸漸黑下來,門前市場這條路很安靜,路過的人很少,老明就把前后門鎖死,窗戶也插上插銷,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密不透風(fēng),整座房子陰森森的,像監(jiān)獄,人在里面,有一種被銬住的感覺,怎么待都別扭。吊扇在頭頂上呼啦啦地轉(zhuǎn),聽上去撕心裂肺,鬼哭狼嚎的。我倆光著膀子,脖子上搭條濕毛巾,但他還是不放心,喝著喝著酒,突然眉頭一皺,騰地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左瞧瞧,右看看,扒在門前側(cè)耳細(xì)聽,一驚一乍的。晚飯還是舅哥媳婦去海鮮市場買回來做,只是數(shù)量和花樣兒都少了許多。我喝完酒騎車回家,出門的時候,老明每次只欠一條縫,讓我先探頭往外看看,周圍有沒有形跡可疑的人,等我出去,迅速關(guān)門,但聲音很小,只兩聲“咔噠”。喝多了我就睡在老明的客廳沙發(fā)上。我喝多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住的次數(shù)也就越來越多,聊的自然也是越來越晚。

“你賺錢之后就沒再賭博過嗎?”我聽說賭博和吸毒一樣,沾上了就是一輩子?!拔椰F(xiàn)在的生意比偷比搶來錢都快,還賭什么博呢!”老明笑得哈哈的。

一天夜里,我在老明的客廳沙發(fā)上正睡得迷迷瞪瞪的,聽見噼噼啪啪的聲響,接著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模糊的身影在我的眼前飄過,打開門,沖了出去,門都沒關(guān)嚴(yán)。借助微弱的路燈燈光,我看見是一個女人的背影,確定無疑。隨后老明躡手躡腳地走過來,在我身前稍作停留,看了我一眼,我自然是裝睡,閉著眼睛。老明把兩道門輕輕鎖上,又回屋了。這是之前從沒發(fā)生過的事情。我懷疑是女人生氣了,不然,她應(yīng)該走后門。后門雖然黑咕隆咚的,沒有路燈,路也窄,但有老明護(hù)送,走到大路上并不遠(yuǎn),也就三兩分鐘的工夫,怎么也比被我看見好。就是說,她不想讓老明送,可能也是故意讓老明難看。老明從不找小姐,送上門都不要。在廣州最能看出誰好色,我們市場的那些有錢人,除了老明,每個人都包小姐,吃飯唱歌談生意都帶著,相互間一點兒不避諱。87802F42-BF74-432F-92D9-02027006B9AA

肯定不是小姐,那會是誰呢?舅哥媳婦?我越想越像,但不能肯定。想起舅哥媳婦平日里羞怯、愛臉紅的樣子,更是在心里極力排斥這一想法。尤其是覺得如果果真如此,老明吃窩邊草的行為,是萬萬不可原諒的,也是被人唾棄的。我們東北有句話叫“兔子不吃窩邊草”,這是比偷比搶還丟人的勾當(dāng)。

早晨我睡醒了,故意不起來,直到天蒙蒙亮,舅哥媳婦敲門送茶水。我打開門,希望能從舅哥媳婦的臉上看到一絲紅暈,或躲閃的眼神,但又希望我的判斷是錯誤的,以還這個漂亮女人的清白。舅哥媳婦像平時一樣,沖我禮貌地點點頭,閃身把茶水一瓶瓶擺在桌子上,轉(zhuǎn)身走了。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看錯了,可我越是這么想,越覺得不可能。我的直覺從來沒錯過。如果夜里出去的女人是她,時隔幾個小時之后,還能表現(xiàn)得如此鎮(zhèn)靜、從容,那只能說明她演技的高超。她應(yīng)該換個更適合自己的工作崗位,比如從事日進(jìn)斗金的演藝事業(yè)。

剛一上秋,老明家的貨又一次“紅門”了。李斌自作主張,采取了一種南一市場前所未有的賣貨方式——發(fā)票。每天早晨四點,按先來后到排隊在老明的庫房前領(lǐng)取,但每張票只批一百條,多一條不行,少一條也不行。李斌認(rèn)為這樣是為了公平起見,誰都不能搞特殊化,他為自己的主意得意了好幾天。那些天,李斌來得出奇的早,比小玲、舅哥還早。李斌站在庫房的臺階上,手里攥著一沓小票,叼著煙,一只手叉腰,恨不能眼睛長在腦門兒上,誰跟他說話都愛答不理,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他并不著急發(fā)票,而是在臺階上悠閑地踱著步。有些外地的人想早點兒拿完貨趕長途車回家,李斌不耐煩地訓(xùn)斥道:“誰說了算?是我是你?想拿好貨就得給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排著。我想什么時候發(fā)票就什么時候發(fā)票,得看老子心情?!蹦切┡抨牭男】蛻粢粋€個恨得咬牙切齒,只是敢怒不敢言。許多老客戶又是大戶,他們不可能起大早,排隊拿貨,丟不起那個人,像個要飯的。我們搞服裝生意批發(fā)的,主要是靠那些外地的大戶賺錢。

等老明白天來市場,那些大戶就迫不及待地簇?fù)淼嚼厦鞯奈堇?,找老明抱怨,發(fā)泄不滿。老明也覺得李斌這樣做事不妥,但又怕打擊李斌的積極性,兩頭為難,弄得老明市場都不好意思去了,就找我商量。我認(rèn)為,批“紅門”貨要低調(diào)點兒,不可以飛揚(yáng)跋扈,趾高氣揚(yáng),尤其是對待老客戶,更要多一些照顧,萬一有一天你的貨不好賣,人家才可能伸出援助之手,幫襯你一把。反之,他們會看笑話的。真正的批貨高手是有本事把可批可不批的貨甚至是滯銷貨批出去,那才叫本事。我只是說出了我的心里話,或者說是我來南一市場做生意以來的一點兒感受罷了。

老明點點頭,鼓勵我繼續(xù)說下去?!拔矣X得李斌不大適合做服裝生意,市場上的人對他印象普遍不好。他跟小玲、舅哥的關(guān)系也不夠融洽?!?/p>

老明苦笑著搖搖頭,“不要再說了,我明白你啥意思?!笨吹贸觯厦鲗畋笠膊粷M意,但又像是有苦說不出。

李斌之所以這么狂妄,不光是他與老明的“盤架”關(guān)系,還有一件事。那是李斌來市場不久,南一市場的地賴黑胖子帶著幾個人突然闖進(jìn)老明的庫房,沒有談價,上來每人就試了條褲子,然后直視著老明的眼睛,說:“過幾天給你錢,弟兄們現(xiàn)在手頭不太寬裕?!崩厦髡谠兀粫r不知如何是好。在市場上,不給錢摘褲子是件對業(yè)主很沒面子的事,傳出去很掉價的,況且還是赫赫有名的老明。很明顯,外面床子上的同行在竊竊私語,等著看他的笑話呢??刹蛔屗麄兇┲澴幼?,顯然不可能。幾個地賴都是手插褲兜,如果老明敢說個“不”字,他們很可能拔刀相向。這時候,李斌進(jìn)來了,黑胖子看見李斌,叫了一聲:“李哥!你怎么在這?”“你眼睛瘸呀黑胖子,你敢跑到我這里摘褲子,膽子也太肥了吧!”黑胖子連聲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是李哥的貨?!焙谂肿于s緊示意幾個兄弟掏錢。那些人灰溜溜地出去的時候,李斌也是站在臺階上,叼著煙,叉著腰,望著圍觀的人,冷笑一聲,一口煙,吐到天上。一個個淡藍(lán)色的煙圈在空中晃晃悠悠,好一會兒才漸漸消散。李斌又吐了一口痰,轉(zhuǎn)身回屋了。李斌的及時出現(xiàn),為老明解了大圍,這就更讓老明離不開李斌了。

小戴也要拉我一起去廣州上布料,找廠家加工,準(zhǔn)備干一把大的。我也正有此意。我倆壓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他出十萬,我出八萬。之前小戴明確說,上什么貨讓我拿主意。小戴雖然在南一市場混了四五年,但他去廣州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甚至還沒有我多呢。小戴人緣好,平時他都是帶賣朋友的貨,誰的貨好賣賣誰的。像小戴這種代賣貨的人我們叫“ 小賣”。他們不用像我們批貨的那樣每天起大早,九點十點上就行,買褲子的人肯定不會大早晨為買一條褲子跑市場的。但他們每天在市場上并不輕松,其中的說道還不少。首先,他們要穿著褲子賣,褲子都是熨燙好的;其次,來了就要撅著屁股一站一天。為什么要撅著呢?因為要突顯褲型,一天下來屁股生疼生疼的;三是對賣貨人的身高、體型有著嚴(yán)苛的要求。身高最好在一米八左右,體型要偏瘦,這樣褲子穿在腿上才有型,才能吸引買褲子人的目光。我們叫他們“褲樣子”。還真別小看他們,賣得好一天賺個五六百不成問題。但他們賺的是“有數(shù)的錢”,在批發(fā)市場成不了氣候,注定不是主流行為,也為批貨人所不齒。南一市場一直有人做代賣生意,但大多是新人,很少像小戴這種謹(jǐn)小慎微的人。新人不敢冒險,等對市場稍微熟悉一些,尤其是看到誰家上了把“紅門”貨,眼睛就開始放光,屁股坐不住了,紛紛往廣州跑。有人賺了錢,嘗到了甜頭,在市場就算扎下了根,有人賠個稀里嘩啦,從此不知所蹤。只有元旦、春節(jié)前后小戴才隨大溜去廣州上一兩次貨,跟我一樣,拿現(xiàn)貨。如前所述,南一市場從規(guī)模上看并不大,但歷史悠久,也可以說遠(yuǎn)近聞名,這就給了小戴這些代賣貨的人乘虛而入的機(jī)會。偶爾買條褲子的人怎么分得清誰是批褲子誰是代賣的呢?有些拿貨的還上過他們當(dāng)呢。

我倆在廣州看上了兩種貨,一種顏色比較淺,米色的,布料柔軟,克度高,看上去很高檔,但價格有點兒貴,是現(xiàn)貨。另一種顏色深,布料也相對厚一些,是在海印布料市場看中的,許多檔口都在賣這種布料,就是說,這種布料很可能成為秋季的流行色。我傾向于拿前一種現(xiàn)貨,現(xiàn)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拿回去就可以賣,價格也不會低,如果運(yùn)氣好,短時間內(nèi)就能批出去,借用一句排球術(shù)語叫“短平快”。我倆可能大賺一筆,然后再殺回來拿深色布料加工。風(fēng)險是一旦天氣突然變涼,這種顏色的褲子很可能迅速過季,只能跳樓。小戴嘴上說全聽我的,但又說,盡量少冒風(fēng)險,我們小門小戶的可經(jīng)不起折騰,跳不起樓。這就讓我很為難,我思前想后說,可不可以這樣,用一半的錢拿現(xiàn)貨,剩下的一半訂布料加工。小戴說,我們加工三千條褲子,比加工一千五百條要便宜兩塊錢,一趟的路費(fèi)就出來了。我知道小戴的心理,他既不想承擔(dān)萬一貨批得不好的責(zé)任,又不甘心跟我出來跑一趟,自己只是個配搭。合伙上貨就這點兒不好,表面上一個人說了算,但你怎么可能不聽你搭檔的建議呢。小戴平時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關(guān)鍵時刻卻是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一個人的性格只有在一起合作時才能真正看清楚。我后悔不迭。我想說我拿我的錢上現(xiàn)貨,你用你的錢上布料,咱倆分開上貨,但說不出口。明明說好了一塊兒出來上貨,合作一把,可貨還沒上呢,就分道揚(yáng)鑣了,這無論如何說不過去,讓外人知道了也笑話。況且小戴在市場為人很好,曾經(jīng)幫過我不少忙。我去廣州上貨,家里的貨都是小戴幫我批,等我回來,把記好的賬本拿給我,一筆筆賬記得清清楚楚。我實在不忍心。后來我倆拿了布料,去朱老板的廠家加工。87802F42-BF74-432F-92D9-02027006B9AA

我倆拿到加工好的褲子坐火車迅速返回豐城,市場上已經(jīng)有好多家在批同一種貨了。有一家床子拿的是我看上的淺色褲子,批得很好,一天能走一百多條,一條褲子的利潤能有四十塊錢,十天八天貨就批完了??吹梦抑毖垧?,小戴也是,但我倆什么都沒說。我能從小戴的眼神里看出來,他后悔了,但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與其相互抱怨,還不如什么都不說。不然,大家往后連朋友都沒得做了。我們的貨一天也能走百八十條,但利潤只有十塊錢。我們的貨便宜,一條褲子合到家才六十塊錢,上了整整三千條,照這個速度,最快也要一個月批完。表面上我倆會賺三萬塊錢,但這顯然不可能。褲子的批價只會越批越低,去掉有磁點的、跳線的、批偏號的,能剩一萬五就不錯。就是說,我忙忙叨叨一個多月,按投資比例,只能落到手七千塊錢。唯一讓人欣慰的是,這種布料顏色深,一時半會兒不會過季,不用擔(dān)心跳樓的事。只是錢壓在貨里,人走不開,不能去廣州再上貨。秋季是除了春節(jié)前批貨最好的時節(jié),這時候不多賺些錢,本身就是虧,所以我的心里還是很著急的。

小戴自知理虧,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上行了。白天也是在床子前一站一天,為的是多“挑”幾條零賣,這樣賺的錢會比批發(fā)多一些。雖然已經(jīng)入秋了,但站在大太陽底下還是很曬人的。有打聽價的他絕不錯過,抱著褲子追著人家賣。我從未見過他賣貨這般不惜力。他的行為讓我大受感動,心中的抱怨?jié)u漸熄滅,還時不常跟小戴開開玩笑,給他減壓。

李斌打帕斯機(jī)的事,是小玲當(dāng)著我的面告訴老明的。那時候,李斌已經(jīng)玩了有一陣子了。帕斯機(jī)是南風(fēng)北漸的產(chǎn)物,在豐城,還沒來得及普及。我們只是聽說,那是一種不同于傳統(tǒng)的賭博工具,輸贏很大,是有錢人才敢玩的游戲,但并不了解細(xì)節(jié)。李斌每天之所以那么晚來市場,就是因為頭天晚上玩得太晚,早晨起不來。待小玲離開,老明笑笑沖我說:“那玩意兒我跟李斌去玩過幾次,挺有意思的。但李斌有點兒‘咬鉤,這就危險了?!薄澳悴慌律习a?”“沒你想象的那么邪乎。什么事情都是事在人為,關(guān)鍵看你有沒有自控力。賭博這東西,無論輸贏都不可戀戰(zhàn),要懂得適可而止,見好就收,一個人要想獲得成功,學(xué)會控制自己是必須的?!崩厦魑⑿χ?,意味深長地拍拍我的肩膀。一瞬間,老明在我的心目中又高大了幾分。

家里貨批得差不多了,老明帶著李斌一起又去了廣州,這是李斌第一次去廣州。顯然老明是有目的的,他想讓李斌暫時離開帕斯機(jī),繼而忘掉帕斯機(jī),戒掉賭癮,只是為了照顧李斌的面子,沒有明說。走之前,老明叮囑我,每天下午到他屋子幫忙照看照看,有重要的客人就幫忙沏壺茶,隨便聊聊天。與那些大戶交往對你的生意是大有益處的,今后你生意做大了,都是用得著的人。還有,你每天五點前必須陪小玲到十字路口的工商銀行把錢存進(jìn)去,路上要多加小心,時刻留意前后左右的人,發(fā)現(xiàn)有可疑的人,趕緊往人多的地方跑?!耙郧澳愠鲩T不都是舅哥和小玲去存錢嗎?”“那是沒辦法。我不信任他,傻乎乎的。還是你去,你機(jī)靈?!?/p>

小玲像老明在家時那樣,中午會打我手提電話,讓我過去吃午飯,但我都以賣貨忙為由,禮貌地拒絕了。老明不在家,我總覺得過去吃飯不大合適。我下午兩點左右去老明的屋子轉(zhuǎn)一圈兒。小玲還是一如既往的忙,連跑帶顛,沒個消停時候,戴著口罩、手套,庫房有一股發(fā)霉的氣味。沒辦法,老明家貨進(jìn)得多,日積月累,積壓下的貨底子也就自然比別人多一些。只有她來到客廳才把口罩、手套摘下來,坐在椅子上,喘口氣,喝杯水。有老明說的比較重要的客戶我就陪著坐一會兒,給他們沏杯茶遞支煙。那些人一個個牛哄哄的,鼻孔朝天,對我愛答不理的,大哥大在手里顛來倒去,要不就是一通“喂喂喂”,然后跑到馬路上,扯著脖子打電話。那時候我們用的都是模擬機(jī),信號很差,得拎著大哥大滿街找,一旦找到,人就一動不敢動了,甭管姿勢多難拿,稍微一動,信號就又沒了。還真不是故意顯擺。我不喜歡和他們打交道,這一點小玲看得出來,她叫我下午不用來,該忙什么忙什么?!跋牒炔杷麄冏约浩悖牒人约旱埂!毙×嵴f,“這些人就那么回事,沒必要慣他們臭毛病。你家的貨好賣,他們天天往你家跑,推都推不開。貨差一些的時候,你想讓他們幫忙代賣點都推三阻四的。誰家也不可能每一把貨都是紅門,誰都有看走眼的時候,對吧?”“大戶人家很少有人跳樓的。”我說?!澳鞘潜砻妫髴舨缓靡馑荚跈n口跳,當(dāng)著市場同行的人面子掛不住,而是事先談好價錢再在床子后面把貨打包,直接從汽運(yùn)站發(fā)貨。”

小玲有時候抽煙,坐在客廳里,關(guān)上門。只是偶爾。她抽長箭,白嘴的。她叼煙的樣子有點兒像不良少女,頭歪向一側(cè),煙和嘴也朝著一個方向歪著,眼神渙散。“老明不讓我在外面抽。”

“那你平時在哪抽?我怎么沒見過?!?/p>

“臥室和后門的樓口?!?/p>

“你什么時候?qū)W會抽煙的?”

“我很早就會抽煙,跟我爺爺學(xué)的,我很小的時候就幫我爺爺卷旱煙,閑著沒事就跟著抽著玩,但沒癮。我只在煩的時候抽兩口,解悶兒?!?/p>

“看來你的煩心事還不夠多?!?/p>

“其實也不少,起碼不比你少,只是你暫時看不出來而已?!彼谋亲雍吡撕?,嘴抿著,憋不住又笑了,露出一小排潔凈的牙齒。她看上去應(yīng)該比實際年齡更小些。

無論多忙,四點鐘小玲都要回臥室鎖上門,把腰包里的錢統(tǒng)統(tǒng)倒在床上,按面額大小逐個清點,一疊疊碼好,忙不過來就喊我?guī)兔?。我?shù)大票她數(shù)小票,小玲動作飛快,用猴皮筋捆好,裝在一只書包里,在另一個同樣的書包里放上一捆捆票面大小的白紙。我倆“石頭剪子布”,誰輸誰背真錢,另一個背假錢。小玲說這樣就不能形成規(guī)律,即使被人盯上,想搶劫,也很難識別誰書包里的錢是真的。我問,誰出的注意?真是心細(xì)如發(fā)。小玲笑笑沒答話。其實,這個點每家大戶都要去工商銀行存錢,我覺得沒必要搞得這么隆重。小玲說,你是不知道,就在你來市場前不久,這個工商銀行門前就發(fā)生過一起搶劫案。被搶的是橫街一戶開時裝店的女人。搶劫的兩個人,一個拿槍,一個拿刀,拿槍的頂住她的腮幫子,拿刀的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讓她把拎皮包的手松開,女人死活不肯,拿槍的不再廢話,一槍打穿了她的臉,滿口牙都打碎了,錢也沒保住。87802F42-BF74-432F-92D9-02027006B9AA

我和小玲一前一后出門,街上熙熙攘攘,要是哪天我書包里放的是真錢,我還是很緊張的,一只手緊緊抓住書包帶,手心冒汗,直打滑,感覺從身邊經(jīng)過的每個人都像搶劫犯。雖然小玲早就告訴過我,萬一真的有人搶,要什么給什么,千萬不要做無謂的反抗。不就是錢嘛,再去賺好了,命咱可只有一條。在街上,小玲故意與我有說有笑,看上去表情很放松,至于心里像不像我一樣打鼓就不得而知了。存了錢,我倆趕緊回屋,絕不在外面停留一分鐘。我心中的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煙抽起來格外的香。晚飯還是舅哥媳婦給做,但沒有海鮮了,只是買些附近菜市場的菜,四菜一湯?;锸骋膊诲e。晚飯我們四個一塊兒吃,我、小玲、舅哥,再加上舅哥媳婦。舅哥媳婦和小玲坐一邊,兩人有說有笑的,舅哥媳婦也喝一點兒酒,主要是陪小玲。小玲喝什么她跟著喝什么,但看得出,舅哥媳婦挺能喝的,臉越喝越白,走的時候,還要跟小玲干一杯。舅哥留下來陪小玲住,不然,小玲一個人住這么大屋子害怕,覺睡不踏實。和小玲混熟了,我覺得她人還是挺和氣的,話不多,一說話眼角下彎,笑瞇瞇的,像夜空清透下的月亮,也有點兒孩子氣。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鼻子就皺皺著,小嘴嘟嘟著。與老明在的時候,判若兩人。

十一

老明出門之前跟我提過,是否愿意把我租的床子退了,用他的床子批貨。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收我一分錢。唯一的條件是我的貨不能放在他的房間里。這樣我可以每月省下五百塊錢,一年下來就是六千。不得不說,這是個挺誘人的建議,但我很猶豫,“等你回來再說吧?!蔽业拇沧邮前茨杲坏淖饨穑F(xiàn)在還差兩個月到期,退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不著急,我得想想。用老明的床子批貨當(dāng)然好,但這就意味著我們相隔咫尺,要整天相處,低頭不見抬頭見。也意味著他家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不用叫,因為我就在邊上,甚至?xí)蔀橐豁椢覒?yīng)盡的義務(wù)。而他家的事情又多,加之老明喜歡指使人的性格,我怕時間長了受不了,到時候,萬一有一天兩人鬧翻臉,發(fā)生不愉快就不值當(dāng)了??梢韵胍姡詿o償讓我使用他的床子,正是有此意的。同時也是想有我在身邊他放心些,多個幫手。不然,他圖什么?生意場上的朋友可以遠(yuǎn)交,但不可近處,這句話不是隨便說說的。只是話又說回來,我一年辛辛苦苦下來,能賺幾個六千呢?

小玲希望我過來,“有你在屋子里會熱鬧些,會有一些人氣兒?!彼中α?。的確,老明這人沉悶,不茍言笑,永遠(yuǎn)是一副思考人生的嘴臉。我們市場有錢的老板都這德行。不知道他們是天生這么深刻才賺到的錢,還是有了錢之后才變得深刻了。所以,雖然老明屋子里每天人來人往,走馬燈似的,但很少有人說話,更少有人吵嚷。冷不丁一個人進(jìn)來大聲嚷嚷句什么,顯得格外刺耳。那個人會用手夸張地捂住嘴巴,臊眉耷眼地坐下來,悶頭抽煙。屋子會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更加安靜,只剩下踢踢踏踏的沉悶的腳步聲。老明倒是樂在其中,時而閉目養(yǎng)神,時而神秘地微微一笑。每天從早到晚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生活,可想而知,人的精神是何等的緊張、壓抑。

因為白天忙,舅哥大多晚上去汽運(yùn)站接貨或發(fā)貨,有時候飯吃到一半,電話一響,放下碗筷,就騎上倒騎驢出發(fā)了,手里抓個饅頭,掰開,夾點兒咸菜,一扣,路上吃。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小玲。出現(xiàn)這種情況,我不可能直接走,那樣會顯得太刻意,不好。當(dāng)然,我也不想待時間長,這樣也不好。小玲在她身后迅速關(guān)上兩道防盜門,轉(zhuǎn)身又拿出一瓶老龍口,沒跟我商量,直接啟開了,明顯是想繼續(xù)喝。孤男寡女,坐在一起,怎么都有點兒別扭,小玲倒顯得沒什么,看上去甚至更放松了,煙叼著,腿蹺著,還端杯跟我碰了碰,干了。那一杯,得小一兩。我勸她慢點兒,她搖搖頭,“我酒量大著呢。你也干了?!毕衩睢N抑缓酶闪?。小玲笑了,一只手捂著嘴。

借著酒勁,我問小玲,我們市場有錢的女人都穿貂兒,你咋不穿?小玲說你怎么想起問這個?我不好意思地說,這不冬天快到了嘛,我女朋友張羅要買貂兒,說她很多朋友都有就她沒有。一件貂兒三萬多,她讓我出一半錢。我說我不是出不起這個錢,主要是沒必要。咱們小門小戶的,攀比這個虛榮哪有個頭啊。東北女人有錢沒錢的一個顯著標(biāo)志就是看你冬天穿不穿貂兒。小玲說,你女朋友跟你一起幾年了,如果不用咬牙跺腳,最好還是滿足她吧。我也想穿貂兒,暖和、抗風(fēng)倒是其次,關(guān)鍵是穿貂兒人顯得富態(tài),有身價,走到哪兒都讓人高看一眼,但老明不給我買。老明說你只有成了我的老婆我才會給你買貂兒,金銀首飾,要什么買什么。別人沒有的你會有,別人也有的你是最好的。我說要是你不娶我呢?老明回答得很干脆,那就什么都沒有。我跟了他這么些年,老明從來沒給我買過任何貴重物品,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買過,也不許我自己買。老廣來豐城考察市場,老明從來不讓我出面,甚至都不介紹我是他女朋友,說我拿不出手,出去給他掉價。圓了扁了都讓他說了。氣死我了!

我說,沒想到,老明這人還這么不講人情。我知道,這么在老明的女朋友面前說老明不好,但終究沒忍住。

小玲嘆了口氣,換了一種語氣問我,你是什么時候認(rèn)識的老明?我說,他沒跟你說過?老明從來不跟我說他朋友的事,好像他也沒什么朋友,起碼沒有交心的朋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點頭。我大致說了與老明的交往,主要是通過打籃球,講了老明在籃球場上的爭強(qiáng)好勝。我沒有提老明管我借錢的事。

小玲說,我和老明真是在票房子認(rèn)識的。那時候我不愛上學(xué),是因為跟家里人賭氣離家出走的。那天我感覺走了很遠(yuǎn),天都黑了,才走到皇姑屯火車站。那個火車站停靠的都是跑短途的火車,還有跑通勤的鐵路工人。天一黑,就只剩下蹲票房子的人了。許多無家可歸的人都住票房子,沒人管,也管不過來。由于人多長條椅子不夠分,初來乍到的只能找個角落,或蹲或坐,以熬過漫長的黑夜,所以,人們就叫我們“蹲票房子的”。票房子燈光昏暗,每人占一個長排座椅,一個個眼神陰森,長條椅子就像是他的家,生怕別人占了。我當(dāng)時很害怕,想走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有老明人看上去還算和氣,我就把屁股搭在他椅子的一邊,不敢動。后來老明躺在長條椅子上睡著了,腿蜷著,算是給我騰出了個可以靠背的位置,我在座椅上坐了一宿。第二天天沒亮他起來洗臉?biāo)⒀?,我實在熬不住了,就躺在他那個位置上睡了一覺。等我醒了,他遞給我一個饅頭,里面夾著咸菜,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就這么的我倆聊了起來。他說他也是離家出走的。我問他為什么?他很嚴(yán)肅地看著我說,為了自由。這句話深深打動了我。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從此死心塌地地跟了他。87802F42-BF74-432F-92D9-02027006B9AA

說到這里,小玲喝了一大口酒。“不久后我知道他是騙我的,但我不在乎。真正讓我傷心的是,當(dāng)初他把我押在陽江,整整三個月,對我在那期間發(fā)生了什么,不聞不問。頭一個月,我被關(guān)押在一間五樓的雜物間,窗門緊閉,每天只有一個小時可以出來放放風(fēng)。看我比看監(jiān)獄的犯人還要緊。窗子上都是鐵欄桿,我想死都死不了。我甚至不知道老明在干什么,整整一個月,他連個電話都沒給我打過。后來老明來陽江,也是與我匆匆見上一面,提了貨,一走了之。我每天以淚洗面,眼睛差點兒哭瞎了。過后他卻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似的,我一直在等他給我一個解釋,可到現(xiàn)在他都是黑不提白不提的。賺了錢之后,任何人都不夾在他眼里,我算什么?也就是一個幫他賺錢的工具而已。老明對我都不放心,讓李斌管賬,我負(fù)責(zé)收錢。賬對不上,老明就只會沖我發(fā)火。當(dāng)年我們做第一筆生意,老明身上只剩下五千塊錢,是我哥從豐城給我們電匯了一萬塊,他才湊夠加工費(fèi)。那可是很大的一筆錢呀,事后他賺了那么多錢,我哥又跟著他忙前忙后跑了半年,工資加利息卻只給了我哥一萬塊。我哥是不爭氣,做生意虧了錢。但甭管怎么說,老明能有今天,我哥永遠(yuǎn)是老明的恩人,這一點是誰都抹殺不掉的。他對李斌重情義,可對我哥呢?在他眼里,我哥連一條狗都不如,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越想越傷心。有時候我覺得人活著特別沒意思。說實話,我現(xiàn)在就想回到學(xué)校好好讀書,什么都不想。當(dāng)年因為逼我上學(xué),我爸媽為我操碎了心。你說人是不是很奇怪?”小玲的眼圈紅了,嘴角抿著,很委屈的樣子。這時候的小玲真的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兒。

舅哥從外面回來后,見我還沒走,“我以為你早就走了呢。就你倆,一直喝到現(xiàn)在?”明知故問?!跋牒染颇憔屠侠蠈崒嵶?,不想喝趕緊回家,少廢話?!毙×岚琢怂谎邸>烁缯f:“喝,當(dāng)然得喝,我憑什么走呀!來來來,喝酒,喝酒!”說完,舅哥往地上一蹲,抬手跟我碰了一杯。

十二

南一市場瘋傳,老明在海印市場“扣”了一批布料,五種顏色,各兩萬米,加一起就是十萬米。這在當(dāng)年的服裝行業(yè)絕對是空前的大手筆。布料的持有者是朱老板,布料產(chǎn)自荷蘭,通過臺灣走私運(yùn)抵大陸。朱老板專門派人開車把老明拉到陽江看的布板。十萬米,又是高檔布料,這么一大筆買賣不到萬不得已,是不可能擺放到海印布料市場公開出售的,一旦批不好就會“底眼兒”。所以,通常像這種大買賣老板會秘密召集長期合作的大客戶先看布料,訂貨,剩下的一小部分才發(fā)到海印市場上批,價格當(dāng)然要比給老客戶的高出許多。這樣既保證了老客戶的優(yōu)先選擇權(quán),同時又可以保證布料價格的穩(wěn)定,確?!安粻€行”。

老明問朱老板,這批布料之前有沒有人看過?朱老板肯定地說沒有,你是第一個,但明天會有武漢、鄭州、哈爾濱的幾個客戶專程過來看。這批布料正當(dāng)季,屬于秋料,質(zhì)地柔軟、克度適中,主色調(diào)分別是灰、米、淺藍(lán)、中灰、中米,風(fēng)格是大小不一的暗塊狀圖案,線條隱在其中。老明看中了灰、米兩個顏色,“這兩種顏色我包了?!敝炖习宄泽@地看著老明,“那可是四萬米呀!”老明微笑著,堅定地點點頭。李斌拉了拉老明的衣角,兩人來到邊上,李斌低聲說:“要扣就扣死,要么一種也不要。干就干把大的,五種顏色全部扣死。別人想追你的貨都找不著廟門,不給他們?nèi)魏慰兆涌摄@?!薄拔覔?dān)心那幾種顏色淺,不扛賣。”“現(xiàn)在才剛上秋,起碼能批兩個月,應(yīng)該問題不大。當(dāng)然,大主意還得你拿,”老明有些猶豫?!袄厦?,你想想,這幾年你是怎么發(fā)的財。不就是憑著敢為天下先的勇氣嗎?出奇制勝是你的法寶??!”老明擺擺手,示意李斌不要再說話。老明獨(dú)自走到窗前,點上一支煙,望著窗外,沉思了好一會兒,突然轉(zhuǎn)過頭,告訴朱老板,“剩下的幾個顏色,明天暫時誰都不要批,等我的電話?!薄袄厦?,這批貨可是壓上了我的身家性命??!”“我當(dāng)然知道,我也是在拿命賭這一把呢。扣不扣貨,明天下午保證給你個準(zhǔn)信?!薄霸蹅兊谜f好了,你得先付全部的布料錢?!薄胺判陌??!崩厦髋呐闹炖习宓募绨颉.?dāng)天老明就飛回了豐城。

一大早,老明打電話叫我過去,關(guān)上房門,把褲板展示給我看。這種風(fēng)格的褲子在十幾年前流行喇叭褲的年代曾風(fēng)靡一時。我把我的疑問提出來,老明不以為然地笑笑,“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什么叫流行?就是把多年前流行過的東西,稍加改進(jìn),再拿回來。要想賺大錢,就不能隨大溜,要逆潮流而動。”我問哪種顏色是主打?通常同一種面料,無論幾個顏色都只有一個作為主打,主打顏色上的貨最多,甚至是其他幾種顏色面料的總和。老明閉上眼睛,沒說話。李斌興奮地說:“都是主打。”

老明皺著眉頭,乜斜了李斌一眼,“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的面料。哪一個我都舍不得呀!”說完,老明拿起電話,一字一板地說:“朱老板,五個顏色我全部扣死。你抓緊時間加工,我這就給你匯二百萬過去。剩下的十天之內(nèi),一分不差全部打給你?!崩厦髟儆绣X,也不可能一下子拿出三百萬的布料款。怎么辦?老明讓李斌清點庫存,能批的一律降價二十元,但有一個條件,拿貨不能少于一百條。批得不好的,去五愛市場找?guī)讉€大戶,一次性都“跳”給他們。

我跟老明建議,剩下的錢能不能緩一緩,下個月再打給朱老板不遲,也不算違約,畢竟面料加工成褲子是需要大量時間的,跳樓太可惜。李斌不屑地哼了哼鼻子,“那還是老明嗎?這些年老明欠過誰的錢?老明在廣州之所以人人豎大拇指,就是因為老明的仗義。只有他們欠老明的錢,沒有老明欠他們錢的道理?!?/p>

老明坐得身體筆直,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抿一口茶,吸一口煙。顯然,他對李斌的話是認(rèn)可的、滿意的。

沒幾天,老明訂的貨回來了,是空運(yùn)。一車車,一包包,源源不斷地拉進(jìn)他的庫房,之后,房門緊閉。李斌在門口負(fù)責(zé)把門,只有想拿貨的熟人才能從后門進(jìn)入,搞得神神秘秘的。但看貨的人多,真正拿貨的少,大多是轉(zhuǎn)一圈兒就出來了。從大家議論的話里,我聽出來,褲子的質(zhì)量、風(fēng)格沒的說,就是嫌價位太高。拿貨的基本是開時裝店的。時裝店是新生事物,同一種褲子,時裝店賣的比一般檔口貴一倍甚至兩三倍。但他們走的量太小,相對于老明的貨杯水車薪。我把拿貨人的意見反饋給老明,老明說:“嫌貴?明天我就漲價?!薄皩Γ粦T他們臭毛病?!崩畋笤谝慌蕴碛图哟?。87802F42-BF74-432F-92D9-02027006B9AA

老明沿用之前的套路,從批發(fā)價一百五開始,每天漲五塊錢,一路漲到了二百。許多觀望的人非但沒有屈從找老明商議價格,反倒去他庫房看貨的人越來越少,轉(zhuǎn)而拿了別人家面料差一些但價格低很多的貨。那時候,豐城這座全國最重要的重工業(yè)城市,已經(jīng)急速衰退,大中型企業(yè)紛紛裁員、倒閉,好一點兒的也是勉強(qiáng)發(fā)得出工資。豐城的消費(fèi)能力可想而知,當(dāng)然,整個東三省都好不到哪兒去。

庫房堆得滿滿的,他睡覺的房間也堆滿了,走廊、過道也是,房門都要推不開了。老明問我怎么辦?我說,跳吧,這么大的貨量,挺不起呀。再說了,時間也不等人。李斌叼著煙,一聲不吭。又挺了兩天,老明實在扛不住了,讓小玲挨個打電話,把老顧客招呼到一塊兒,請大家去大連海鮮城吃飯。飯桌上,老明一次性把價格降回到一百五,還是沒人接茬兒。一百二?一百一?老明急了,一百,不能再低了。當(dāng)晚,一車車的貨,從老明的庫房里拉出來,奔向汽運(yùn)站。這次降價雖然丟了些老明的面子,但他還是有錢賺的,一條褲子“看”個二三十塊錢不成問題。問題的難點是,他的這批貨訂得量太大了,一時半會兒根本消化不掉。

許多之前拿貨的人不干了,憑什么我們在你的忽悠下拿貨這么貴,拿我們當(dāng)冤大頭嗎?這些人都是各自城市時裝屋的客戶,專賣老明經(jīng)營的這種高檔西褲,老明也不好得罪,尤其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一條褲子差五十塊錢,一百條就是五千塊。大家合起伙來找老明,堵在他的庫房門口,要求退貨。照理說,貨已售出,概不退換,但老明怕貽誤批貨,最后雙方商定,各退一步,把差價款折算成褲子,事情才算平息。

但老明的眉頭并沒有舒展開來,他知道更麻煩的事在后頭呢。因為只有灰、米兩個顏色的褲子批得好,其他三種淺顏色幾乎不咋動,畢竟天氣開始轉(zhuǎn)涼了。庫房的貨剛拉走一小半,后續(xù)的貨又運(yùn)來了,重新填滿了庫房,也像一塊塊沉重的石頭,壓在老明的心口上。

我的建議是,不要再降價了,這么好的褲子留到來年開春賣,批一百肯定沒問題。你的褲子從面料到褲型、做工領(lǐng)先別人一個身位,肯定不會過時的。你現(xiàn)在拿錢去廣州上貨,即使遇到紅門,也未必能賺得比這樣多。況且,市場上秋冬季的褲子已經(jīng)基本飽和了,廣州也不會再有什么新貨。老明輕輕點頭。李斌白了我一眼,“做生意的人最怕閑下來,不去上貨還是生意人嗎?”“一冬天窩在屋子里,人都待發(fā)霉了。”小玲說。這是我頭一次看見小玲和李斌“穿同一條褲子”。老明騰地站起來,又坐下,一拳砸在茶幾上。幾個茶杯跳了幾跳,其中一個跳在地上,摔成八瓣。“跳,繼續(xù)跳。我他媽的就不信邪了。怎么賠的老子就要怎么賺回來?!?/p>

褲子一下子降到了五十,呼啦啦形成了搶購潮。一周的工夫,又批了兩萬多條。只是他的幸運(yùn)沒有持續(xù)多久,氣溫驟然下降,老明的褲子顯得單薄了,相比于新上市的厚料褲子,薄得像一張紙。多少錢都批不動了,只能死死壓在庫房里睡大覺。

十三

李斌和南一市場的黑胖子那幾個地賴在老明的床子前聊天,看見老明和我走過來,李斌突然叫住老明要結(jié)賬,說不想干了?!澳憔筒荒茉賵猿忠幌拢F(xiàn)在是什么節(jié)骨眼你又不是不知道?!薄袄厦鳎覀兏鐐z朋友一場,我對得起你了。當(dāng)年我們打撲克的時候,是我?guī)е?,對吧?贏錢沒少給你吧。我們一塊兒落難的時候,你把我推給警察,一個人跑掉了,我大人大量,沒有和你計較。我出來以后,你做生意需要我,我二話不說,來幫你的忙。其實,那時候監(jiān)獄里的朋友找我有更好的生意做,為了你,我都毫不猶豫地推掉了?,F(xiàn)在,我得為自己規(guī)劃規(guī)劃了。這不過分吧?”黑胖子幾個地賴走過來,把老明圍在中間,雙手插在褲兜,不說話,腳尖點著地。老明說:“李斌,既然你把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行,說吧,要多少錢?”“我在你這里干了有一年吧。你賺了幾百萬,卻只分給我十萬塊錢。我也不多要,再給我二十萬,咱們就拜拜?!崩厦鳉獾谜f不出話,只是不住地點頭,“李斌,你這是恩將仇報,看我現(xiàn)在走背字就卸磨殺驢,你不覺得太早了點兒嗎?一時半會兒咱們誰都死不了,走著瞧,我看你能飛多高,蹦多遠(yuǎn),我們還會再見面的。你下午過來拿錢吧?!?/p>

早晨,我打車去市場的路上,接到老明的電話,讓我直接去他的庫房,從后門。老明的聲音在顫抖,像是凍著了?!澳阒佬×崛ツ膬毫藛??”老明穿著睡衣,蓬頭垢面,嘴里叼著煙。我一愣,搖頭?!靶×崤芰??!蔽疫€是不大懂。老明蹲在地上,“她把所有的錢都卷跑了?!闭f完,他自己也像不相信似的,起身,推開臥室的房門,又推開庫房的門。庫房里積壓的貨還剩下大半屋子,整整齊齊地堆著,塑料袋的氣味撲鼻而來。他甚至推開了廁所、廚房的門,像是小玲在跟他藏貓貓?!霸趺椿厥拢俊崩厦鲹u頭,又點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突然間所有的倒霉事都攤我頭上了?!彼粗?,眼睛紅紅的。“小玲一定是昨天趁我不在,去銀行把錢都提出來了?!弊蛱煜挛?,老明和舅哥一起到汽運(yùn)站發(fā)的貨,弄到很晚,舅哥提議兩人喝點酒解解乏,再回家。“這件事你不能告訴任何人,懂嗎?”“你報案了嗎?”“報案有個屁用,她一定是什么都準(zhǔn)備好了,退路早就安排好了。我他媽的連她家在哪兒都不知道。到時候警察一來,市場上準(zhǔn)保雞飛狗跳,我可不想成為別人眼里的笑話?!薄澳愦蛩阍趺崔k?”“等我把所有的貨一次性跳完,就去廣州?!蔽易罱犂厦骺谥姓f的最多的一個字就是“跳”。

老明的貨一炮點走,給了那個哈爾濱的大戶,六十萬,三萬條。

老明飛去廣州,還是坐頭等艙,還是住廣州賓館,還是在賓館二樓的餐廳吃早茶,談生意,還是一坐半天。無論是李斌在市場當(dāng)著眾人的面,撅老明的面子,還是小玲兄妹倆從市場突然消失,都在南一市場的商戶間掀起了巨大的波瀾。人們背地里竊竊私語,表面上若無其事。他們都以為老明是與小玲分手的,說老明為人慷慨,分了一半的錢給小玲,起碼兩百萬。老明留下個講義氣的好名聲,也算為他保留了些許顏面。此說是我按照老明的授意放的風(fēng)。只是從此,老明的生意再沒有緩過勁兒來,一直不溫不火,不上不下。這期間,南一市場冒出許多新人,他們依靠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識,抓準(zhǔn)時機(jī)迅速取代了老明在南一市場的霸主地位。老明的庫房退了,像我們一樣,他也租了間胡同里的居民房當(dāng)庫房。賣貨的換成了他年邁蒼老的父母。褪去光環(huán)的老明很少來市場,來也就是轉(zhuǎn)轉(zhuǎn)。老明還是在街口下出租車,頭仰得高高的,衣服褲子照樣筆挺,還是戴著金項鏈、金手鏈,大哥大的天線還是銅頭的,但整個人看上去是發(fā)舊的,灰蒙蒙的,盡管那時候他才三十出頭。老明就像他的生意淹沒在蕓蕓眾生之中,不再顯赫。沒有人給他讓路,背后也沒有了追隨的目光,更沒有人再提他的“傳奇”。87802F42-BF74-432F-92D9-02027006B9AA

老明坐在自家的床子后面,看著父母顫顫巍巍地批貨,自己連把手都不伸,眼神直勾勾的,發(fā)呆,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急事,騰地站起身,拍拍屁股悶聲不響地走了。有時候我過去跟他打個招呼,站下來閑扯幾句,抽支煙,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我張羅請他吃個飯,喝點小酒,他擺擺手,勉強(qiáng)笑笑,拒絕了。至于老明是不是暗中找人抓小玲,他一直沒有跟我說,我當(dāng)然不便問。盡管我很想知道。

十四

一年后,老明消失了。或者說,他離開了南一市場,我是在他的床子易主后才知道的。老明的床子在市場東頭,我的在西邊,一頭一尾。至于他去了哪里,干什么去了,沒人知道,好像也沒人在乎。那段日子,我忙著賭帕斯機(jī),簡單說,我也迷上了賭博。沒什么特別的原因。我的生意還那樣,一般般。非要說原因,是那一年豐城突然一下子冒出許多霓虹閃爍的娛樂城,尤其是幾個商業(yè)區(qū),但你只要推門進(jìn)去,所有娛樂城唯一的娛樂項目就是帕斯機(jī)。帕斯機(jī)是英文的譯音,據(jù)說是賭城拉斯維加斯的舶來品,其外形與時下的銀行自助提款機(jī)相似,只是個頭稍矮些,以便于賭客坐在椅子上自如操作。帕斯機(jī)靜態(tài)時屏幕是蔚藍(lán)色,它會讓你想起《深深的海洋》這首歌。上分后,你只要一按機(jī)器左側(cè)的開牌鍵,屏幕就會閃出五張牌,所以有人也稱之為撲克機(jī)。

豐城沒有春天。到了四月份,乍暖還寒,土地一開化,三兩場雨過后,道路一片泥濘。這就是豐城的春天。樹枝一抽條,就該穿襯衫了,所謂春暖花開,在豐城應(yīng)該叫夏暖花開。那年雨水多,午飯后,市場上總會出現(xiàn)幾個穿白色佐丹奴絨衣、打花傘穿雨靴的女孩兒,她們是娛樂城派來發(fā)票的,個個濃妝艷抹、香氣襲人。一張票相當(dāng)于二十塊錢,每人只發(fā)一張。我和小戴就把不去的人手里的票齊到一起,湊足五張,去金銀島,那里機(jī)器多,“亮”大。開始我倆下行后只用票玩,贏到兩百就下分,喝酒去,輸了抬屁股走人,當(dāng)然酒照喝不誤。這樣很好,既可以緩解一天的疲勞,又可以喝喝酒散散心。后來越玩越大,有時候三五把開牌都不給亮,還沒過過手癮呢,分就沒了,心癢癢,就忍不住掏錢了。從此一發(fā)不可收。開始每天掏個四五百,后來就沒數(shù)了。

有一天,我隔壁的機(jī)器出了四同。四同即屏幕上的五張牌里有四張是相同的牌,所上的分?jǐn)?shù)直接翻四十倍,按照一次上分不能超過四十分的規(guī)定,這手牌的分值是一千六百分,換算成人民幣就是一千六百元。這本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大多數(shù)人出了四同會直接上分,只有少數(shù)人會選擇拍牌,但一般只拍一手,成了,見好就收,折了,認(rèn)賭服輸。那人正在猶豫,一個人伸手擋在帕斯機(jī)前,“你要是不拍,我兌一手?!笔抢厦?。老明還是一身名牌,金手鏈、金項鏈,銅頭的大哥大握在手里。意外的是,他的身后站著李斌。李斌手里攥著一摞錢,少說兩萬。所謂兌牌,是機(jī)主出了一手大牌(通常是四同),自己又不敢拍,你要先給機(jī)主同樣的錢數(shù)。拍折了你走人,拍成了,無論幾手,機(jī)主下分,牌面上所有的錢都?xì)w你。

那人起身,伸出手,老明一擺頭,李斌把一小摞錢遞給機(jī)主,機(jī)主數(shù)了數(shù)正好一千六。老明眼睛盯著牌面,雙手扶著臺面緩緩地坐下來,李斌適時地給老明點上一支煙。老明雙手托腮,濃濃的煙霧在他的臉前環(huán)繞,遮住了他整張臉。老明的左手放在屏幕上之前拍牌出現(xiàn)的大小順序,分析走勢,口中念念有詞。突然,老明的右手好似不經(jīng)意間在大的按鍵上輕輕一抹,音樂響起,是催人奮進(jìn)的貝多芬的“貝九”(《第九交響曲》),成了。牌面分翻倍,也就是三千二百塊錢。不等音樂結(jié)束,老明的左手又抹了一手小,音樂繼續(xù),又成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這時候,牌面上的分?jǐn)?shù)已經(jīng)升至六千四百分,所有的人屏息靜氣,看看牌面又看看老明。老明的頭輕點,像是在打節(jié)拍,身體輕輕搖擺著,臉上的表情仿佛也輕松了些,他又用右手的食指輕點一手大,又成了。老明扔掉手里的香煙,雙手揉搓了幾下,活動活動手腕,又把手放在嘴巴前,示意李斌點煙,接著老明解開所有衣服的紐扣,他伸出一只手,但并沒有舉起來,而是突發(fā)奇想,用胳膊肘在按鍵上輕輕一敲,又成功了。再有一手就爆機(jī)了。按規(guī)定,超過四萬分就算爆機(jī),爆機(jī)還要額外獎勵兩萬元。下手牌,老明要是拍成了,他總共可以得到七萬一千二百塊。

老明深吸一口氣,雙手支撐著臺面站起來,搖了搖脖子,雙手?jǐn)囋谝黄?,發(fā)出嘎巴嘎巴的聲響。老明怒目相視,仿佛對面的帕斯機(jī)就是他的拳擊對手。李斌伸出手臂,示意后面的人退一退,以便給老明留出一塊更大的空間。老明的手揚(yáng)起來,五指張開,所有的人都不自覺地捂著嘴巴,但,老明的手只是緩緩地往下壓了壓,接著抬起來,又壓了壓,他就像是一個樂隊的指揮。老明的一只手遮住顯示屏的牌面,另一只手握成拳頭,狠命地照著大的按鍵砸下去,是“貝九”,激揚(yáng)、歡快,就是說老明的最后一手牌砸成了,爆機(jī)!老明的臉幾乎趴在顯示屏上,眼睛睜得圓圓的,隨后才“啊”的一聲大叫,騰地跳到椅子上,一只手的食指指向天空,另一只手攥成拳頭,咚咚咚地捶打著自己的胸脯,好像他的胸脯是借來的,不疼。眾人發(fā)出“烏拉、烏拉”的歡呼聲,震耳欲聾,差點把房蓋掀起來。挨著老明的人死死地拉扯他剛才拍成最后一手的手,久久不愿松開,都想趁機(jī)沾點仙氣。遠(yuǎn)一點的就盡量伸長手臂去抓老明的肩膀,看樣子像是恨不能把老明撕碎了。李斌張開手臂保護(hù)老明的同時,喊我?guī)兔Α@厦麟p手叉腰,胸脯仍劇烈地起伏著,我和李斌一左一右,保駕護(hù)航般把老明從空中落回到地面。老明費(fèi)了很大勁,說出五個字,“取錢,喝酒去!”但大家圍著老明久久不愿散去,走不開挪不動的,老明只能邊往外擠邊與每個人握手,點頭,表情莊重得像個大領(lǐng)導(dǎo)。人群這才閃出一條通道,眼里全是羨慕的光,噼里啪啦,像閃光燈,直晃眼睛。我想起我當(dāng)初剛來南一市場做買賣,頭一次看見老明時的風(fēng)光。

老明、我、李斌出門打了輛出租。李斌坐在前面,我和老明在后面。司機(jī)問去哪?李斌說,你只管開車,到地方再告訴你。老明時不時警惕地回頭看看后面有沒有跟蹤的車輛。我小聲說,大白天的不至于吧?老明說,小心為妙。李斌指揮司機(jī)七拐八繞,專鉆小胡同。司機(jī)不干了,“你們啥意思呀?你是考官??!”李斌沒明白,“啥考官???”“我是說你這么繞來繞去,是考我駕照嗎?我都被你繞迷糊了。”老明從后面點點司機(jī)的袖子,甩他身上一百塊錢。“少廢話,讓你怎么開就怎么開。”“這不就沒毛病了嘛。大哥,你給這些錢夠我開到晚上交班的。都聽你的?!避囎娱_到大連海鮮城,并沒有停下來,而是又繞著大連海鮮城兜了一圈。87802F42-BF74-432F-92D9-02027006B9AA

我們坐在大連海鮮城的包房喝酒。老明要了個金碧輝煌的大包間,屋子大得很夸張。拉上網(wǎng)子就可以打羽毛球,外加幾個載歌載舞、抻腿劈叉的女啦啦隊員也不是不可以。包房的名字叫“一帆風(fēng)順”。光伺候我們的女服務(wù)員就四個,最低消費(fèi)三千。我們點了一桌子菜,才花了兩千五,老明又點了兩瓶茅臺。老明說:“在豐城,你們誰聽說過有人玩帕斯機(jī)拍爆機(jī)的嗎?”“沒有?!蔽液屠畋笸瑫r搖頭。老明點點頭,“那么就是說,我是豐城第一個拍爆機(jī)的人?”我們又同時點頭,“你的這個爆機(jī),足以載入豐城帕斯機(jī)的史冊。”老明舉起酒杯,“為了我人生的又一個第一,干杯!”我們都干了,他倆是茅臺,我還是啤酒。

我問老明,“怎么不做服裝生意了,扔了多可惜??抠€博總不能活一輩子吧?”老明說:“怎么不能,我不是一直在賭嗎?你以為我做服裝生意就不是賭博嗎?錯,只是服裝生意的好日子已經(jīng)到頭了,我才重操舊業(yè),換一種賭法。你沒看見,大型企業(yè)倒閉的倒閉,工人下崗的下崗,誰還有閑錢買高檔褲子?!蔽艺f:“不管怎么樣,老百姓褲子還是得穿啊?!崩厦髡f:“以前批一百五、二百的褲子,現(xiàn)在也就批個百八十塊錢,利潤太低了。這種靠時間賺小錢的生意,打死我都不會做的?!蔽艺f:“那打帕斯機(jī)能比批褲子賺得多嗎?”老明說:“這個不好說,分誰。如果我一天贏七萬多,連續(xù)一個月我就能贏兩百多萬?!?/p>

幾杯酒下肚,李斌一直不插話,坐立不安,顯得屋脊六獸的。老明點出一千塊錢,“去吧,去吧,別憋死你。樓上就有娛樂城?!崩畋髱缀跏且粋€箭步?jīng)_出的包房。我這才方便問:“你和李斌怎么又好了?”按說,當(dāng)初李斌在老明最困難的時候毅然決然地離開他,老明應(yīng)該記恨李斌一輩子才對呀。老明苦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我是跟李斌在金銀島碰上的,但我從來沒搭理過他。他已經(jīng)輸?shù)霉馄ㄑ哿?,整天在金銀島晃悠,看別人拍,過眼癮。有一天,我要兌一手牌,可我兜里只剩下了一千五,差一百,不夠。你知道,賭博的人差一分錢也不會讓你兌牌的。我當(dāng)時看著牌面感覺特別好,急得我呀,李斌哆哆嗦嗦地從兜里掏出張皺巴巴的一百塊錢,遞給我,手都是抖的。我也沒客氣,叮叮咣咣,連拍兩手,六千四,見好就收,下分。我還給他一百,扭頭就走。李斌追上我,非要請我吃飯。我見他可憐巴巴的樣子就答應(yīng)了。老弟,作為一個藍(lán)道上的人,我心里明白,我這輩子唯一的仇人,就是輸出去的錢,別的都是瞎扯。只要一天不把輸出去的錢撈回來,我就永無寧日,睡不踏實。”

沒一會兒,李斌耷拉著腦袋回來了,進(jìn)屋就說了一句,“今天點子不好。”然后,端起酒杯,一口悶了。

第二天,老明、李斌早早就來到金銀島。老明一進(jìn)來,那些圍觀的人就呼啦啦地圍著他,也不說話,老明去哪兒他們就跟到哪兒,像尾巴,怎么也甩不掉。老明還是兌牌,折了,也就算了,拍成一兩手,感覺他都要收手下分了,但觀眾不答應(yīng),當(dāng)然他們是用無聲的沉默表達(dá)的。所有的人屏住呼吸,扭頭看看屏幕,又看看老明,他們的眼神里已經(jīng)分出了下一手牌出大出小,只等老明一巴掌下去定乾坤。現(xiàn)場很安靜。老明左右為難。下分吧,讓人覺得自己沒膽量,繼續(xù)拍,把握又不大。老明明顯有些煩躁猶豫,牌拍得就有點急。那天,老明輸光了身上所有的錢,空著手和李斌消失在泥濘的夜色中,走之前還瀟灑地跟我打了聲招呼,拍拍我的肩膀,“明天繼續(xù)?!?/p>

在接下來的幾天,老明一到金銀島,觀眾還是追著他,別的機(jī)器不看。那些天,老明具體輸?shù)舳嗌馘X我不知道,但一天五六萬肯定是跑不了的。他連三手都沒拍成過,更別說爆機(jī)了。

老明消失了一段時間,但很快就又出現(xiàn)了。老明“立正”了,渾身光禿禿的。他的金手鏈、金項鏈不見了,銅頭大哥大也不見了,襯衣皺皺巴巴,脖領(lǐng)子一圈油泥,大利來皮鞋開膠了,像是渴了,走起路來,一張一合,一同消失不見的還有李斌。老明身后沒有了追隨者。觀眾還是那些觀眾,但他們就像之前不認(rèn)識老明一樣,對他視而不見。老明還是兌牌,他的手腕有一處明顯的白印,粉嫩嫩的,那是他多年戴金手鏈留下的印記,一時半會兒消不下去。老明輸贏只兌一手,大牌小牌都兌,這就很討厭。四同以上兌沒問題,以下的一些三四百塊錢他也兌,只能說老明兌牌兌上癮了,他很享受站在帕斯機(jī)前面沉思的感覺,有點“勝負(fù)在此一舉”的意思。好在老明人變得謙卑,說話輕言慢語的,人家不想拍一手,就兌給他,但即便如此,沒多久,老明還是像我們一樣乖乖地坐在了帕斯機(jī)前,開始一手一手地拍牌,分?jǐn)?shù)也是越上越小,有時候就是一分一分地溜,目光盯著顯示屏,但明顯心不在焉,感覺他更像是在打發(fā)時間。在金銀島,或者說在賭場,這種情況不足為奇。所謂賭場就是一個今天可以讓你上天,明天就可以讓你入地的地方。這里的人生注定是充滿變數(shù)的、跌宕起伏的,從高峰到低谷,幾乎沒有什么過渡,就是嗖的一忽悠,等你從恍惚中定下神來,勝負(fù)早已見出分曉。

老明頭發(fā)油膩,散發(fā)著一股令人作嘔的餿味。有時候,他會來到我玩的帕斯機(jī)旁邊,拽把椅子坐下來,指指點點。我討厭玩帕斯機(jī)的時候有人在身邊喋喋不休,就表現(xiàn)得很不耐煩,說話嘰嘰歪歪的,眼神很不友好。老明知趣地閉嘴,不說話了,默默地抽煙,是當(dāng)?shù)禺a(chǎn)的“大生產(chǎn)”。我知道他又沒錢了,想借錢,又不好意思張口。之前,我借過他幾次,有時一千,有時三五百,但我也在輸錢,況且,牌桌上借錢是很不吉利的。我心情好的時候問過老明,有沒有小玲的消息?他怔怔地看著我,像是我在問一個他不知道的人。感覺他想了好一會兒,頭倒是搖得很堅定。

有一次,我出了把四同,迅速拍一手,成了。算一算,那天贏了五千多,下分準(zhǔn)備走人,老明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哀求的眼神緊緊盯著我,不說話。我嘆了口氣,扔給他三百,不是遞到他手里,而是扔在帕斯機(jī)的臺面上。老明雙手作揖,動作麻利地一屁股坐下來。我從洗手間出來,聽見老明正站在椅子上,雙手啪啪地拍著巴掌,大聲喊:“誰兌機(jī)器?只要兩百塊錢。這臺機(jī)器剛出了手四同?!彼臉幼酉駛€急切的不成熟的拍賣師,臉漲得通紅。許多玩帕斯機(jī)的人很迷信,喜歡玩出過“亮”的機(jī)器,寧可出個三兩百塊錢買機(jī)器。但大家抬頭看見是他,就低下頭繼續(xù)玩自己的,頂多有人嫌他聲音太大,不耐煩地瞪他一眼。屋子里繼續(xù)響起此起彼伏的噼噼啪啪的拍牌聲。老明很落寞,兩只拍巴掌的手,漸漸失去節(jié)奏,攪在一起,挺難為情的樣子。從我的角度看過去,老明的側(cè)臉像個失去觀眾的演員,孤獨(dú)地站在舞臺上,茫然四顧,眼神落寞而憂傷。

我不忍多看,轉(zhuǎn)身匆匆走了出去。外面的雪下得很大,一朵一朵,鋪天蓋地,天空亮如白晝,一走一出溜,但我還是決定走著回家。我想在路上邊走邊思考一些問題,再這樣拍下去不是個事。

某天,我接到小玲從美國洛杉磯打來的電話。小玲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語言關(guān),讀寫也基本沒問題,正在社區(qū)學(xué)院讀書,下一步我準(zhǔn)備考正規(guī)的大學(xué),最好是一所名牌大學(xué)?!毙×犷D了一下,“你還記得我曾經(jīng)說過嗎,我特別希望回到課堂學(xué)習(xí),現(xiàn)在我的愿望實現(xiàn)了?!蔽艺f:“你很有理想,祝賀你!”小玲說:“聽我一句勸,把賭戒了吧。別年紀(jì)輕輕毀了自己。”我問:“你怎么知道我賭博?”小玲說:“這你就別問了?!蔽艺f:“事實上我早就戒了。”小玲說:“那就好。”我問:“你想知道老明的近況嗎?”小玲說:“不想,一點都不想?!闭f完,小玲掛了電話。87802F42-BF74-432F-92D9-02027006B9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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