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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 漏

2022-06-15 09:05□王
文學港 2022年6期
關鍵詞:太婆老頭兒臥室

□王 欣

有相當長一段時間, 我躺在木箱的一角,一片黑暗中聽舊衣服舊褲子的滿腹牢騷和追憶往昔。 我沒見過屋主的模樣, 據(jù)說她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公司職員。 這只木箱原本是她姐姐的, 屋主搬家時, 姐姐將木箱送給她裝東西;我被隨手塞入木箱, 姐姐把幾件自己的舊衣舊褲裝入木箱, 將我壓在箱底。

看不見外面的世界, 我只能憑聲音判斷屋里發(fā)生了什么。 每日一大早床上窸窸窣窣, 肯定是屋主在穿衣起床, 洗漱、 喝水的聲音過后, 是 “砰” 的關門聲。 接下來漫長的時間屋里靜悄悄; 當開門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知道,那是屋主下班回來了。

某天, 我聽見木箱開啟的聲音, 天氣變化, 屋主在箱子里尋找可穿的衣褲, 她看見了我, 有些驚喜, 她將我從木箱中取出, 放在書桌上; 我看見了她, 瓜子臉, 單眼皮, 眉毛蹙起, 皮膚黯黃, 似營養(yǎng)不良。 她的生活很單調(diào), 每晚下班回家, 自己下點面條吃, 翻翻書, 玩玩手機, 偶爾和家人朋友打打電話。 她喜歡打開手機免提接電話, 別人都叫她 “晶晶” “水晶”; 看不出她有什么閃亮的地方,我只覺得她很孤單: 我待在她書桌上有半年之久, 只見過一個女同事來一次, 從未見過她屋里進來一個男人。

她加班很多, 有時夜晚十一點才到家, 雙休基本泡湯, 只有單休, 還經(jīng)常在家寫東西干活兒。 她的工作好像是寫材料, 好多次, 我聽見她打開錄音筆或手機錄音, 仔細地回放, 認真地在電腦上敲敲打打。 她好像不太喜歡這份工作, 每次干完活, 如同從牢里釋放出來, 雀躍不已, 撲倒在床上, 點開手機視頻, 追看心愛的電視劇或電影。 她還有一個嗜好, 工作一完, 喜歡擺弄我, 將我不時翻來倒去, 我肚子里的沙粒隨之往下墜落, 流水般暢快。 其實,最開始我很抗拒不時被顛來倒去, 頭暈腦脹,但有時我發(fā)現(xiàn), 眼睛朝下看和眼睛朝上看時,你的視角是不一樣的。 比如, 每次, 我被放到高高一摞書上, 眼睛朝下看時, 我看到的是她鼻翼的雀斑和干枯的嘴唇; 當頭朝下被擱到凳子上時, 我看到的是斑駁的墻壁和爬行的怪蟲。

這幾天, 她都是晚上十一點左右才回家,到家之后, 她打開電腦, 馬不停蹄地在鍵盤上敲敲打打; 她姐姐不時打電話過來, 她急匆匆打開免提, 回答道: 明天休息, 自己接了份筆譯的私活, 還在忙, 媽媽的醫(yī)藥費她會幫忙盡力湊。 姐姐勸她不要那么辛苦, 自己的身體健康重要。 她 “嗯” 了幾聲, 掛上電話。 她不時打哈欠, 眼圈發(fā)黑, 她打起精神, 面對電腦敲敲打打, 凌晨三點, 她趴在書桌上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 她仍沉沉睡著, 整整一個白天, 她都趴在那里, 到了夜晚, 她還趴在那里。 她的手機響了, 鈴聲回蕩在屋子里, 她一動不動,沒有聽到, 那一夜, 手機鈴聲至少響了幾十遍。

一大早, 房屋的門被砸開, 沖進來兩個人, 一男一女, 那女人的眉眼與她頗相似。 女人跑上前呼喊她的名字, 輕輕推她, 她沒有反應, 男人急忙打120, 尖利刺耳的警報聲傳來, 白色醫(yī)護身影晃動, 心肺復蘇, 電擊, 再電擊, 沒有用, 人已經(jīng)死亡, 長長的單架抬出門, 哭泣聲與腳步聲混雜在一起。

在晶晶所有的遺物中, 我是最受爭議的那一個。 姐姐希望把我保留下來, 她說睹物思人, 放在家中, 就如同妹妹還在自己身邊, 可姐姐的丈夫不干, 他說, 死人的東西, 終歸不吉利, 勸姐姐扔了。 姐姐不干, 她丈夫也沒轍。

自從晶晶死后, 爭吵成了家中的常態(tài): 起先是晶晶墓地的問題, 買不買, 買多大的, 錢從哪里來, 姐姐從晶晶銀行卡里好不容易找到五萬塊錢, 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她知道密碼是晶晶的生日。 然后是母親手術費的問題, 手術前前后后要幾十萬, 錢誰出? 姐姐算了一筆賬, 家中存款大概二十幾萬, 這錢是夫妻倆辛辛苦苦攢起來的, 他倆結婚七年沒要孩子, 準備明年要個孩子。

姐姐名叫成瑩, 在一家民企上班, 她丈夫名叫秦巖, 是一個科級公務員。 為母親醫(yī)藥費的事情, 家中隆隆的戰(zhàn)火在長達三個月的時間里越燃越旺, 幾乎到了夫妻互相打架的程度,戰(zhàn)火意外地隨著母親的自殺而結束。 成瑩把我放在臥室衣柜上, 他們夫妻之間的任何事情都瞞不了我。 這些天, 臥室里飄蕩著成瑩的啜泣聲, 秦巖成了啞巴, 他不敢講話, 默默地幫忙處理丈母娘的后事。

母親的自殺是成瑩心中永遠的痛, 她把原因歸結到丈夫身上。 母親去世后的第二年, 夫妻倆離了婚。 男人、 女人各拿一半存款, 租的兩室一廳的房子從此空了, 只余成瑩一個人。除了睡覺, 成瑩基本上不來臥室。 成瑩那天隨手把我從臥室移到客廳餐桌上, 我默默注視窗外, 對面是一棟四層樓高的自建房, 與我們住的這棟房子外形相仿: 簡陋的窗戶, 灰色的墻壁、 裸露的地基。 這個城中村處在城市邊緣,破舊、 雜亂、 喧鬧, 電線與網(wǎng)線交錯纏繞在半空中, 沿路的小販、 餐館、 理發(fā)店、 私人旅館和小賣部讓這里充滿人間煙火氣。 現(xiàn)在的成瑩與以前的她有了很大不同: 大多數(shù)時間她的面龐陰郁, 每日獨行, 孤單地離家, 落寞地入睡。 雖然沒有挨著她的身體, 但我依然能感覺到她周身散發(fā)的寒意。 以前的成瑩下班后喜歡和好友電話聊天, 現(xiàn)在的她話越來越少, 連電話也懶得接, 休息日在家蓬頭垢面, 疏于打扮。 她從網(wǎng)上買了一大堆書, 一本接著一本,色彩各異的封面, 都是一些靈修的書籍。

“記?。?學會放下, 只關注當下, 要忘記過去, 不要擔心未來?!?我不止一次在屋里聽見她自言自語, “書里都這么講, 可這怎么可能? 我是人, 不是佛, 也不是神; 我不可能忘記過去, 也不可能不擔憂未來。”

母親走了, 父親現(xiàn)在成了成瑩最牽掛的人。 她每晚會給父親打電話, 為了盡孝, 她把父親從小鎮(zhèn)接到家中。 老頭兒六十多歲, 臉上溝壑縱橫, 一看就是這輩子遭了不少罪的那種人。 他每日在家看電視, 看得最多的是戲曲臺和綜藝臺。 他對我特別感興趣, 把我捧在手中, 顛來倒去地看, 像玩玩具。 每次看電視時, 他喜歡把我抱在懷里, 像抱個嬰兒; 他會在電視上查看節(jié)目單, 為了提醒自己想看的節(jié)目什么時候開始, 他會把我放在茶幾上, 靜靜地看我肚子里的沙子滴落, 他知道, 每次倒三角錐肚里的沙子滴完, 就是一個小時。 這老頭兒, 我成了他看電視節(jié)目的定時預報器。

成瑩這些天因為工作上的事情心情不好,每晚回來總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 有一次, 連筷子都扔了, 晚上也不睡覺, 整夜坐在沙發(fā)上。老頭兒起先不聲不響, 后來用眼睛瞪女兒, 但女兒仿佛中了邪一般, 安靜一段后, 脾氣會突然暴躁, 在家里罵罵咧咧。 離譜的事情還在后面。 成瑩某一天突然提早下班, 她告訴父親自己辭職了, 老頭兒埋怨她, 說現(xiàn)在工作難找,她這是發(fā)神經(jīng)。 成瑩不理他, 兀自發(fā)呆。 過了一會兒, 她開始摔書桌上的書, 電視機旁的盆景, 她甚至抓起茶幾上的我, 準備往地上砸,被老頭兒制止了。 在后來長達三個月的時間里, 成瑩時而抑郁, 時而亢奮, 不眠不休, 自言自語, 有時甚至去廚房拿刀要自殘, 老頭兒覺得不對勁兒, 他有些慌了。

“瑩兒, 你這是怎么了? 我的娃, 你怎么了?”

老頭兒打了120, 他緊張得發(fā)抖, 手機差點掉到地上。

屋里靜悄悄的, 這樣的狀況持續(xù)了半個月, 老頭兒不見回, 成瑩不見回。 我孤孤單單, 我開始思念電視機里那些喧鬧的歌聲、 打趣聲和唱戲聲, 還有老頭兒渾身散發(fā)的酸腐味, 有人陪伴總比一個人好。

門開了。 老頭兒牽著女兒的手, 仿佛家長牽著幼兒園孩子的手, 進了屋。 他隨手將病歷扔到茶幾上, 那本子白得刺眼, 封面科室一欄寫著 “精神科” 幾個字。

“怎么落了個這病?” 老頭兒嘟嘟囔囔,“要不是醫(yī)生非要你住院, 我才不想讓你進去,你說得這個病, 別人怎么看你?”

成瑩眼神呆滯, 她坐在沙發(fā)上, 盯著我的肚子, 沉默不語。 屋子里氣氛凝重, 老頭兒在一旁抱怨:

“現(xiàn)在的醫(yī)院都是騙錢的, 才住了半個月的院, 就花了一萬多塊, 要不是我嚷著出院,還不止這個數(shù)。 這些醫(yī)生真黑, 還開了一大堆藥, 說每天要按時吃, 我看這些醫(yī)生就靠這些藥拿提成, 不然開這么多藥干嘛?”

老頭兒把一盒藥遞給女兒, 囑咐女兒吃藥。 成瑩乖乖撕開藥盒, 掏出一顆白色藥丸,兌溫水喝了下去。 老頭兒打開電視機, 調(diào)到他鐘愛的戲曲頻道, 看了幾分鐘又調(diào)到綜藝臺,換來換去, 沒個準星。 成瑩默默回到臥室, 躺在床上, 滿臉倦容。

兩只枯樹皮似的手倒騰我, 老頭兒今天對我上癮了: 他渾濁的眼珠挨著玻璃瓶, 死死盯著我肚子里的細沙, 而后將我翻來倒去, 看流沙滑來滑去, 脋飭了半個多小時, 他將我擱在茶幾上, 深深嘆了口氣: “時間為什么不能倒著走?”

老頭兒很忌諱那些藥盒上精確的病名、 敘述詳盡的病癥, 他把那些藥盒都給甩了, 只留下一板板白色、 黃色的藥片兒。 成瑩每日按時吃藥, 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 偶爾聽聽音樂, 看看電視。 事情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發(fā)展, 成瑩的病好些了, 她開始在網(wǎng)上投簡歷, 找工作, 但精神緊張還是不敢去面試。 老頭兒這些天一邊看戲曲臺, 一邊跟著哼唱, 他不再關注我, 我只是茶幾上一個擺設而已。

每個月去拿藥, 藥已經(jīng)連續(xù)吃了快半年,又快吃完了, 老頭兒說: “瑩兒, 既然快好了, 那藥就不吃了, 是藥三分毒, 還可以節(jié)約點錢?!?/p>

如同一輛轎車, 本來行駛穩(wěn)當, 可突然極速轉彎, 難免會翻車。 停藥后兩個星期, 成瑩又開始發(fā)作了。 老頭兒氣急敗壞: “叫你不要吃藥, 不要吃藥, 你看你, 把腦子給吃壞了!”

老頭兒這次沒有打120, 而是把成瑩關在臥室里, 上鎖, 不準她出門。 每天到了固定的飯點兒, 老頭兒會端飯給她吃。 老頭兒總是一個人坐在客廳里, 唉聲嘆氣: “得了這個病,肯定是上輩子做了什么孽, 治不好的! 苦了瑩兒了!”

老頭兒沒什么積蓄, 成瑩分得的存款還剩下七八萬塊。 老頭兒每天吃完中飯, 把成瑩反鎖在臥室, 他出門找一幫老頭兒老太太打麻將, 大家純屬娛樂, 玩得很小, 輸贏也就幾塊錢之間。 每天散場后買菜回家, 老頭會在屋里津津樂道自己的戰(zhàn)績, 如果贏了錢, 他會一個人興奮地說個不停, 譏笑其他老人牌技差。 他還不時提醒自己, 堅決不能跟他們來大的, 女兒那七八萬塊錢留著還有用處。

隨著牌技的增長, 老頭兒開始沾沾自喜,他買了一副麻將, 開始約一些牌友來家里打牌。 每打完一局, 他還可以提錢, 賺點場地費。 老頭兒、 老太太來多了, 自然而然會見到成瑩, 成瑩會出門上廁所, 人多的時候, 她會突然發(fā)脾氣。 來客都看出來成瑩有點問題, 有人勸老頭兒帶她去看病, 老頭兒說, 看不好的, 還花冤枉錢。 來人見老頭兒這么固執(zhí), 也就不好再勸。

沒有人再關注我, 我被這個世界遺忘了。老人們興致勃勃打麻將, 不時聽見一聲聲歡呼: “我胡了! 哈哈哈!”

一個經(jīng)常過來打麻將的呂太婆見成瑩樣子長得俊, 雖然結過婚, 但沒孩子, 動了念頭。她不止一次在麻將散場后, 拉著老頭兒, 說個不停, 說自己有個四十好幾的兒子, 哪里都好, 就是當年在工廠干活, 不小心被機床切斷了四根手指, 這么多年到處相親, 因為這個缺陷, 一直找不到對象。 當媽的著急, 不想家里斷香火, 她看成瑩雖然精神有點毛病, 但不是遺傳的, 其他都還好, 還是大學畢業(yè)。

當著呂太婆的面, 老頭兒一直含糊其辭,說 “想想, 再想想”。

呂太婆走后, 老頭兒坐在沙發(fā)上, 想事情, 他往前看, 突然看見我, 好似記起了我,起身把我慢慢抓起, 捧在手中, 上下顛倒, 嘴里哼哼地說: “我閨女大學畢業(yè), 你兒子才初中畢業(yè), 還是個殘疾, 這個不行, 肯定不行……”

幾個老頭兒老太在一起打麻將, 難免東家長西家短: 今天閑話張家的兒子吸毒被抓了,估計要判刑; 明天議論齊家的女婿在外面養(yǎng)了小三, 連兒子都生了; 過幾天扯到田家的兒子在外面當了包工頭發(fā)了小財, 接父母去國外旅游; 還有錢家的年輕租客在家復習考研猝死,三天之后才被發(fā)現(xiàn)的事, 等等。

大多數(shù)時間, 臥室的門上著鎖, 成瑩要上廁所時會敲門, 父親給她開門。 一般情況下,成瑩靜靜呆在臥室里, 發(fā)呆、 睡覺什么的, 也不說話。 最近這段時間, 她好像病情惡化了,不時尖叫幾聲, 嚇得幾個打麻將的老人手哆嗦, 麻將子落在地上。 每當成瑩尖叫時, 父親都會站起身罵她, 命她不要再叫, 可成瑩控制不住自己, 時不時叫幾聲, 那聲音嘹亮尖利,老頭兒沒轍, 等牌友散了, 他找來毛巾, 把女兒的嘴巴堵了起來。

成瑩有兩天沒叫了, 牌友們圍在一起打麻將, 樂在其中。 可不知怎么的, 那天成瑩用手把毛巾從嘴里掏出, 又開始尖叫起來, 這次和以前不一樣, 持續(xù)時間很長, 中間沒有停歇,那聲音近似于嚎, 無比凄厲和悲傷。 老頭兒叫牌友們先散了, 找到結實的繩索, 打開臥室的門, 把成瑩的雙手從背后捆了, 嘴里塞上毛巾, 說道: “女兒呀, 不要怪爹, 爹也是沒有辦法, 你這樣叫, 搞得周圍的人都聽到了, 你說他們會怎么看我?”

把女兒捆了之后, 老頭兒似乎心情不好,他咳嗽、 流鼻涕, 在家躺著, 牌友想過來打牌, 他叫他們這幾天不要過來了。 躺在客廳沙發(fā)上, 老頭兒哼哼唧唧, 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下午四五點的時候, 有人敲門, 老頭兒掙扎著起身, 嘴里罵: “不是叫你們不要來嗎?”一開門, 門口站著呂太婆, 太婆關切地問老頭兒: “哪里不舒服? 去沒去醫(yī)院?”

呂太婆從兜里掏出一堆感冒藥, 有西藥,還有中藥, 叫老頭兒趕快沖水喝。 老頭兒似乎有些感動, 他連聲稱謝, 叫呂太婆坐, 留下來吃晚飯。 呂太婆說丈夫、 兒子還要等她回家做飯, 就不打擾了, 她匆匆走了。 老頭兒燒水, 吃藥, 坐在沙發(fā)上長吁短嘆: “要是閨女他媽還在, 身邊也不至于連個幫忙買藥的人也沒有……”

說著說著, 他嗚嗚地哭起來。 從來沒見過老頭兒哭, 我有些意外, 愣愣地看著他, 剎那間我似乎也有些悲戚。

每天下午, 老頭兒提著籃子步行去菜市場買菜, 回到家, 他會把菜放在屋角, 躺在破沙發(fā)上絮叨一番: “那個賣菜的老娘們賊精, 好不容易砍價砍到這么便宜, 自己命苦, 一把年紀了還要給閨女做飯?!?擇菜、 洗菜、 炒菜,老頭兒一般做兩個菜, 各夾一點放進女兒碗里, 然后進臥室, 給女兒松綁、 掏毛巾, 一般情況下成瑩會老老實實吃飯, 她實在是太餓了, 碰到情緒不佳時, 成瑩會砸碗摔筷。 老頭兒一邊拾碗筷, 一邊罵她: “你怎么不去死呀? 每天只會嚎喪! 糟蹋糧食, 愛吃不吃, 這哪里是養(yǎng)閨女, 完全是養(yǎng)個爹! 快去死, 快去死! 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呀……”

以前牌友偶爾會問老頭兒: “你要是哪天蹬腿走了, 你閨女怎么辦?”

老頭兒淡淡答道: “還能怎么辦, 死之前我先把她掐死, 免得給其他親戚添麻煩。” 老頭兒不止一次在屋里提到過, 他老家還有親戚。

自那件事后, 老頭兒對呂太婆的態(tài)度有了轉變。 現(xiàn)在老頭兒主動給呂太婆打電話, 談論她的兒子。 有次說著說著, 老頭兒獅子大開口, 說把女兒養(yǎng)大不容易, 他愿意跟呂太婆結親家, 但他嫁女兒有兩大條件, 一是對方必須準備十萬塊彩禮錢, 二是女婿必須和他們父女一起住, 得倒插門。 從老頭兒打完電話后眉開眼笑的表情看, 呂太婆估計都答應了。

我第一次見到周棟是一周之后。 呂太婆帶著他, 提著兩瓶精裝白酒、 一籃禮果進屋。 周棟國字臉, 單眼皮, 八字眉, 有些禿頂, 看上去挺老實。 他遞給老頭兒一張銀行卡, 老頭兒連忙揣進兜里, 我注意到周棟的右手, 只剩下大拇指, 不見其他四個指頭。 老頭兒也看見了, 眉頭微微蹙起, 而后又堆出笑臉, 請二位坐下喝水。 臥室門關著, 老頭兒沒讓成瑩出來見人。 兩家人互相寒暄, 商量辦事的日程。 老頭兒提議從簡, 干脆讓周棟直接搬進來住, 婚禮什么的都省了。 他說, 婚禮花費大, 雖然可以收個禮金什么的, 但那些是人情, 以后都要還的。 呂太婆一個勁兒在一旁附和, 她說, 只要自己能抱上孫子, 其他什么的都好說, 都聽親家的。 他們商定, 下個月周棟搬進來住。

這之后, 周棟來得很勤。 他隔三岔五過來幫老頭兒買米、 買菜、 做飯, 成瑩出來上廁所時, 見到過他。 等到他提著行李搬進來的那天, 他和成瑩已見過三次面。 老頭兒給成瑩松綁, 掏毛巾, 讓周棟進臥室。 可成瑩一見到他進屋, 叫了起來, 嚇得周棟沒敢再進屋。 老頭兒對周棟說, 閨女認生, 估計要些時間熟悉,叫周棟耐心點。 周棟點點頭說, 那我就在沙發(fā)上睡, 沒事。 他抱著自己帶來的被褥躺在沙發(fā)上, 望著斜對面橘黃色的燈發(fā)呆, 他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存在, 伸手把我捧在胸前。 他好奇地摸我的肚子, 我的臉, 摸得我癢癢的。 他的眼珠瞪得大大的, 先左右搖晃我, 然后上下?lián)u晃我, 最后, 他終于弄清楚了我的用途, 我肚子里的沙子滴落, 他仿佛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 眼睛里亮閃閃的。 每天晚上, 我成了周棟的伴侶, 他喜歡摩挲我的皮膚, 摸著摸著, 就睡著了, 他硬硬的胡茬兒戳在我臉上、 肚子上, 既疼又癢, 那是一種奇妙的體驗。 有時, 半夜空氣中會飄蕩汗腺味和石楠花交雜的氣味, 我知道, 那是周棟不安分的雙手剛剛完成了某種運動。

周棟是個水電工, 專干一些雜事, 每天他會接到不同的電話, 叫他去干活。 干完活回家, 他窩在沙發(fā)上玩手機, 到了點, 他會去買菜做飯。 他時不時和老頭兒閑聊成瑩的發(fā)病經(jīng)歷, 他不止一次告訴老頭兒, 說他在手機上查過, 成瑩這病能治。 老頭兒答, 沒用, 治過,治不好, 醫(yī)院都是騙錢的。 周棟不信這個邪,他工作空下來時, 跟老頭兒打招呼, 說要帶成瑩去治病, 老頭兒拗不過他, 同意了。

剛開始, 成瑩拒絕出門, 周棟反復跟她講道理, 拿手機上的新聞給她看, 成瑩還是很抗拒。 周棟點開手機視頻, 放了一段精神科科普動畫短片給她看, 她勉強答應了。 周棟帶成瑩去醫(yī)院, 一天沒回家。 老頭兒打電話追問, 周棟說醫(yī)生建議成瑩住一個月院, 老頭兒說亂花錢, 不住。 周棟說已經(jīng)住院了, 他在醫(yī)院陪成瑩一個月。

出院后, 周棟每個月帶成瑩去看病, 拿藥, 每日盯著她吃藥, 斷斷續(xù)續(xù)過了大半年,成瑩好了許多。 在周棟的堅持下, 老頭兒不再捆她, 也不往她嘴里塞毛巾。 成瑩面色逐漸紅潤, 目光逐漸清澈, 慢慢地可以單獨出門散步了。

見到女兒慢慢恢復正常, 老頭兒自然高興, 他開始催成瑩快去上班, 說她再不出去,家里要坐吃山空, 不能光靠周棟一個人。 周棟勸老頭兒不要急, 說這病得養(yǎng)。 老頭兒翻白眼, 說, 我這么漂亮個閨女, 嫁給你, 讓你占了大便宜啦, 早知道她能好, 才不會答應嫁給你, 彩禮才十萬, 那個西邊張家家里嫁女兒,彩禮有二十萬啦。 周棟聽后, 不做聲, 他默默去買菜、 洗菜、 做飯。

每天夜晚, 周棟依舊睡在沙發(fā)上。 好幾次, 他敲臥室的門, 想進去睡覺, 成瑩都沒開門。 有天深夜, 老頭兒早早睡了, 我看見成瑩出來, 坐到沙發(fā)上, 說要和周棟談談。 成瑩整理頭發(fā), 咬咬嘴唇, 緩緩地說: “我現(xiàn)在能好, 都虧了你, 這個我心里比誰都清楚。 你是我的大恩人, 這個我永遠都不會忘記?!?/p>

“沒有, 沒有, 這都是我應該做的?!?/p>

“你知道, 男女之間有愛情才能結婚, 我們之間算不上愛情, 你覺得呢?”

“我覺得, 其實, 有吧……”

周棟不知道怎么說, 也許他找不出準確的詞匯表達自己的思想, 他有些窘迫。

“算了, 我實話實說吧。 我很感謝你, 你救了我, 我可以接受你是我家的一員, 但是我接受不了你是我的丈夫?!?/p>

“哦, 哦……”

周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結結巴巴, 講不出話來, 愣在那里, 盯著成瑩。

“你看這樣吧, 你那十萬塊彩禮錢, 我以后上班了, 慢慢還你。 我不想占你便宜, 當然也是為了報恩, 我接受你住在我家里, 但是我們不能同房, 因為在情感上還接受不了你是我的丈夫?!?/p>

“哦, 哦……”

無論成瑩說什么, 周棟都是 “哦, 哦”,他也許思緒比較混亂, 想表達, 又說不出來。成瑩嘰里呱啦講了一大堆, 周棟只有聽的份,完全插不上話, 我看見他的左手把衣角緊緊抓住, 勒出深深的印痕。

白天周棟出去工作時, 成瑩從客廳墻角提起黑色電腦包, 用抹布擦去灰塵, 打開許久未用的筆記本電腦, 在上面投簡歷。 她移動鼠標, 嘴里念念有詞: “不上班這么久了, 不知道還有沒有單位會要我, 感覺自己都沒信心了……”

這些天, 周棟晚上回家很晚, 每次回來醉醺醺的, 滿身酒氣。 成瑩出來給他倒茶, 幫他醒酒, 等他睡下, 回臥室, 關上門。 周棟起先只是生悶氣, 喝悶酒, 后來開始耍酒瘋, 他一回家, 就 “砰砰” 敲臥室的門: “老婆, 我要進去! 快開門!”

成瑩默不作聲, 不開門。 周棟嚷得更起勁了: “老婆, 我要進去, 我要睡覺, 你說我倆結婚這么久了, 我都還沒碰過你, 我還是不是男人!”

老頭兒聽見動靜, 出來安撫周棟。 成瑩嗚嗚地一個人在臥室里哭, 她的哭聲仿佛核武器, 周棟一聽就心軟了, 他不再敲門, 而是倒頭躺在沙發(fā)上, 呼呼大睡, 不久鼾聲如雷。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大半年。 一天周末晚上, 細雨綿綿, 周棟到了凌晨兩點都沒回家,成瑩打電話, 也沒人接。 她從臥室出來, 敲父親的房門, 父親在床上不耐煩地揮手, 說, 別管他, 一個大男人, 出不了什么事。 可第二天, 還是不見他回, 電話處于關機狀態(tài)。 老頭兒有點慌了, 他打電話給呂太婆, 呂太婆也不知道他的行蹤。 成瑩給周棟的朋友一個個打電話過去, 沒人見過他。 成瑩只好報了警。

第三天, 距離城中村東頭幾百米的池塘里浮起一具男尸, 轟動了街坊鄰里。 又過了幾天, 警方打電話通知成瑩, 說那具男尸是周棟, 經(jīng)法醫(yī)鑒定, 周棟是酒醉后, 天黑路滑,失足落入池塘, 自己淹死的, 排除他殺的可能。

那段時間, 成瑩和老頭兒都睡不著覺。 屋子里此起彼伏響起嘆息聲、 抽泣聲, 大部分時間是死一般的寂靜。

有單位通知成瑩去上班, 但是她整夜失眠, 舊病復發(fā)。 她委婉地拒絕了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 周棟死后, 老頭兒傷心了一個星期就好了, 他照常去外面打麻將。 現(xiàn)在牌友很少來他們家, 聽老頭兒說, 別人說, 他家死的不是老人, 老人走是福, 中年人走了晦氣, 大家都不愿意來他家打麻將, 怕沾上晦氣。 老頭兒催成瑩出去上班, 成瑩不理他, 她兀自堅持吃藥, 老頭兒罵罵咧咧, 說再吃下去, 他養(yǎng)老的錢都沒有啦。

每次父女倆吵完架, 老頭兒就出去打一天牌, 有時晚上都不回家。 有次, 一個鄰居進屋串門, 告訴成瑩, 說她爸爸和村西頭一個五十多歲的柳姓女人好上了, 經(jīng)常在她家過夜。 那女人獨子在外地上大學, 丈夫常年在外打工,一年回一次家, 她一個人住。 成瑩聽后, 冷笑了兩聲, 沒言語。

直到有一天, 成瑩準備去醫(yī)院拿心理藥,手機上突然來了條短信, 短信告知, 她銀行卡上積蓄的錢剛剛取走了一萬, 還剩下四萬。 她連忙給父親打電話, 詢問他取錢的用途。 老頭兒那邊支支吾吾, 說有個朋友急著用錢, 找他借, 半年后就還。 成瑩掛了電話,破口大罵: “肯定是那個女人, 老頭子一輩子這么摳的一個人, 怎么在女人身上花起錢來這么大方? 還真是見了鬼啦! 想當年, 我媽病了, 要住院開刀, 他都推三阻四的, 說什么家里沒錢, 這種病花錢治也是白治, 還不如讓她痛痛快快地走。 要不是我堅持要治, 他藥都舍不得帶媽去開……”

成瑩一個人在屋里罵得痛快,沒有其他人, 我成了唯一的聽眾。一個接受過大學教育、 斯文秀氣的女人嘴里不斷跳出各種臟話和詛咒, 花樣翻新, 唾沫星子偶爾飛濺到我臉上, 讓我有些不適: 人類的情緒變化比天氣更難測, 成瑩的臉扭曲變形, 我都有點快不認識她啦。

老頭兒有三天沒回家, 成瑩懶得管他, 獨自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累了就躺下睡覺。 凌晨三點鐘左右, 成瑩的手機鈴聲意外地響起,那聲音一開始并沒有把成瑩鬧醒,但是它反反復復、 不停歇地響, 一次又一次, 成瑩終于被鬧醒了, 她不耐煩地接電話; 接完后, 臉色大變, 她急急忙忙穿衣, 提著包出了門。 過了三天, 她抱著一個黑色的方盒進了屋, 癱坐在沙發(fā)上。

“爸爸, 實在是沒錢買墓地了,您就先將就將就吧?!?成瑩講話有氣無力, 仿佛得了一場大病。 她把我放到餐桌上, 把黑色方盒放在茶幾上。

屋里多了兩張遺像: 一張是周棟的, 一張是老頭兒的。 每日與他倆近距離同待二十四小時, 他倆直勾勾盯著我, 怪瘆人的。 雖然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當一個鮮活的生命轉眼間變成一個方盒、 一張照片, 那種落差我還是感覺得到。

過了一周, 成瑩把父親的骨灰盒和遺像放進父親床下的舊木箱中, 關上蓋子, 上了鎖。她留下了周棟的遺像, 每日坐在沙發(fā)上, 她呆呆的, 像一座冰冷的石膏像。 成瑩跟房東打電話, 說想下個月退房, 問房東有沒有單間房,租金便宜些。

那天中午, 呂太婆來了。 進門后, 她一眼看見兒子的遺像, 她頭發(fā)灰白, 神情哀傷。 成瑩請婆婆坐下, 給她沏茶。 呂太婆思忖良久,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節(jié)哀, 也沒什么好哭的, 老頭兒死在那個女人床上, 快活得腦溢血, 那樣死的, 這一生也值了!”

“您……您說什么? 您這話太過分了!”

“我實話實說。”

“你不要亂講, 人剛走, 請你嘴上積德,不要說我爸壞話, 不要在外面亂講! 小心遭報應!”

“大家都知道的事, 還有什么可瞞的。”

“你今天過來, 到底是為了什么? 來惡心我? 我……也不想周棟走……他對我好……我知道……”

“我今天來, 不為別的, 就一件事: 當初你們結婚時, 那十萬塊彩禮本來以為換得回一個孫子, 可沒想到孫子沒有, 連我兒子都弄丟了。 早知道是這樣, 我死也不會讓兒子跟你結婚。 你現(xiàn)在倒好了, 健健康康的, 沒病沒災,我今天要做一回惡人, 你把那十萬塊錢還我,我老頭兒病了, 要做手術, 急需用錢?!?/p>

“可我手上只剩兩萬塊錢了, 你說的那個錢估計我爹在外面打牌輸?shù)袅耍?或者花在他那個姘頭身上啦, 我也不知道?!?/p>

“你不要在這里跟我裝, 錢肯定還在你手上, 十萬塊呀, 我們老兩口一輩子也就攢了這么點錢。 你不要吃肉不吐骨頭, 黑了良心!”

“那等我以后上班了, 再慢慢還你, 我手頭的確沒什么錢了?!?/p>

“不行, 想賴賬, 沒門! 一定要還, 現(xiàn)在就還……”

我看見成瑩快急哭了, 她反復向呂太婆解釋錢不在她手上, 請她諒解, 還說自己生病期間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當初他爸收錢的事也是他一人決定的, 她現(xiàn)在一下子拿不出這么多錢。呂太婆把杯子往地上猛地一砸, 罵道: “我老頭兒等著錢做手術, 這事沒完!” 摔門而出。

三天兩頭, 呂太婆就過來鬧, 她說周棟辦喪事他們父女沒出幾個錢。 成瑩受不了聒噪,頭痛難忍, 跪在地上求她, 說自己還是個病人, 求她體諒體諒她, 不要再刺激她。 呂太婆反問道, “叫我體諒你, 誰來體諒我?” 罵成瑩裝可憐, 活該, 說得精神病的人都是報應,不知羞恥, 見不得人。 成瑩氣得臉色發(fā)白, 渾身發(fā)抖, 雙手打顫, 她哭累了, 捂著額頭坐在墻角, 一動不動。

這段時間受的刺激比較多, 成瑩的病情日漸加重, 之前她晚上能睡著兩三個小時, 現(xiàn)在她完全睡不著覺, 每天無奈地從床上爬起, 從臥室走到客廳, 從客廳走到廁所, 從廁所走到客廳, 從客廳再走到臥室, 一直走到清晨。 短短一周, 她瘦脫了相。 迫不得已, 成瑩給了呂太婆一萬多塊錢, 她手上留了點錢, 還要買藥。 但呂太婆還是不依不饒, 帶了幾個朋友從成瑩家搬東西, 她雙手插腰當指揮, 稍微值點錢的東西, 像電視機、 筆記本電腦、 沙發(fā)什么的都不放過, 連我也是。 呂太婆單手抓住我,準備一起帶走, 哪知她手一滑, 我身子一歪,摔到地上, 我聽到自己心碎和骨頭斷裂的聲音, 地上滿是我的斷臂和殘肢。

屋子里空蕩蕩的, 成瑩坐在客廳凳子上,眼神空洞, 面無表情。

我躺在地上, 我知道我要死了。

那晚的月亮是滿月, 很圓很亮, 成瑩在屋里走來走去。 夜?jié)u漸深了, 月亮消失不見, 天空一片漆黑, 屋里的燈關了, 成瑩在屋里靜悄悄地走路, 移動的身影仿佛枯草一般, 輕輕地搖晃; 她突然加快了步伐, 從臥室走向客廳,她猛地沖到窗邊, 拉開紗窗, 縱身一躍。

我聽見沉悶的響聲, 然后悄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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