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寧
周大新先生的《安魂》是我喜歡的書,早幾年為它寫過一篇書評。問世的當年,我還參加過人民文學出版社組織的年度小說評選。提名作家都受邀出席,周大新先生也不例外。最后是這部《安魂》獲年度五部中的最佳,人們紛紛轉(zhuǎn)頭向周大新祝賀,這才發(fā)現(xiàn)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場。因為這樣一部作品而接受祝賀,大概是他最不想面對的。這個心痛的細節(jié)讓人想到生命與作品的關(guān)系。有些作品真是以生命做出的成全,但對當事人來說,這樣的“成全”寧愿不要。
《安魂》就是這樣一本生命書。雖然是虛構(gòu)作品,但是從始至終,都能讀出周大新父子間的真情往昔與失子的心痛。因為失去而轉(zhuǎn)為靈魂的叩問,周大新在小說后面構(gòu)筑了與彼岸兒子的對話,也想象了一個人離世后所經(jīng)歷的天國場域。重要的是,經(jīng)由這些,父親還間接地,與過去時空的哲人先賢做了一次次交流——關(guān)于時間、關(guān)于人類的起源、關(guān)于生命來去,關(guān)于靈魂的安寧……應(yīng)該說,這些思辨,是這部作品最動人也最引人啟迪的部分。
轉(zhuǎn)眼作品問世已過10年。沒有想到的是,它能被改編成電影,在疫情伴隨的第三年、在MU5735空難之際上映于國內(nèi)影院。編導為日本人,主要演員則是中國演員,選景也在中國。不言而喻,這是一部中日合拍片,但是,又是由日方主創(chuàng)主導。
題材小眾、文藝,排片時間不友好。偏偏我還錯記了日子,錯過了下單的第一場。第二天索性再下單前往,陰差陽錯間,正好是MU5735空難的頭七。在這樣的日子看這樣一部電影,也像在祭奠所有往生的親人。場內(nèi)觀眾不多,彼此隔開落座,安靜的環(huán)境最方便進入情境,但對我來說,則要克服原作帶給我的那些頑強印記——要求任何一個改編忠實于原著,是不公平的,必須尊重編劇自己的構(gòu)思。我也如此說服著自己,但最終還是驚訝,日本主創(chuàng)把原著很有意味的生命追問,變成了人間戲碼。最看重的部分被抹掉,想說沒有失落那是假的。但也告訴自己,不可憑一時觀感下定語。
映后有個演員分享會,只有演不被父親認可的兒子女友的那位女演員出席。留下來聽,又獲得了一些信息,那就是,這部電影同時還存在一個日文版,有些地方中文版看不到。比如兒子雖然離世,但女友這時已經(jīng)懷了他的孩子。到底生沒生,日本版有交代,生了。中文版則留下懸念,或者準確說,這個信息從一開始冒頭,就被處理得語焉不詳。影片整個后期,是在日本完成,演員們也是后來看的成片。由此推測,這位日本導演,更想借一個中國作品改編,完成一個屬于自己的生死表達。
一想到生死主題,當然不得不承認,這是日本導演們的長項。經(jīng)典如《楢山節(jié)考》、著名如《入殮師》、搞笑如《守靈夜》。記得去年的北影節(jié),還有部《生命的停車場》。好像每一代日本導演,都會在這條向死而生的路上留下一些難忘的經(jīng)典,而近些年的日劇,更是醞釀出那種非常熨帖的日式喪暖調(diào),看著既悲傷又治愈。
這次情形又如何?以我初看下來的觀感來看,多少與觀純?nèi)帐絾逝瘎〔煌?。選景地或許會影響電影的氣質(zhì)。日本的城市多安靜,臨海,空氣中總有一層淡淡的水汽。主人公在那些很有地標感的場域穿行,觸景傷懷,心緒起落,情感的浸潤中,還伴著新的領(lǐng)悟與發(fā)現(xiàn)。人與景相互讀取,又相互慰藉,這是我們通常在這類日劇中能獲得的妥帖感。這部電影選景在開封,一座北方內(nèi)陸之城。在中國人的認知里,這里的人物與城市氛圍更有一種北方直樸的勁兒。待人接物更應(yīng)如此。找到與之對應(yīng)的景別,并讓演員舉手投足一看就覺得是那個味兒,這個很關(guān)鍵。但片中這樣的場域并不多。而據(jù)那位女演員說,日本導演在拍片時,對于情感的表演要求是盡量收著,這多少也會產(chǎn)生與特有城市人物氣質(zhì)的小違和。這可能是如我這樣的中國觀眾才有的感受。當然,魏子、陳瑾兩位演爸媽的演員,用現(xiàn)在的行話說就都算老戲骨了。他們過硬的表演,以及應(yīng)對不同風格導演的適應(yīng)能力,多少已在彌補這中間的差異,但還是不如出現(xiàn)在純中國片中更顯本色。如果說里面還有令人稱道的那種人與景互相讀取的對象物,大概就是黃河了。水流滔滔,作家唐大道深思的背影,一次次出現(xiàn)在黃河邊。只有這場景反復(fù)出現(xiàn)時,我好像才能找到中日氣質(zhì)的某個對接點。水之詠嘆亦如生死詠嘆,“逝者如斯夫”,同屬東亞文化圈的人都能意會。
當然,生死是普世主題,如果不固守一格,放開來看,我們還是能通過電影與原著的比對,看到某種予人生有意味的東西。
所謂敘述重點的偏移,其實對應(yīng)的是藝術(shù)處理的落點。如前所述,《安魂》原著從根柢意義上講,是本靈魂叩問書,作者借助兒子的天國經(jīng)歷,與先哲們的對話,打開的是更多的時空維度,提示我們,人類只有把生死置放于宇宙時空,一些更寬廣的維度,才可以真正釋懷它的來去。所謂的“安魂”,就得做這種時空意義上的縱向之聯(lián)。
而日本編導在此去掉那些精神意味很強的靈魂對話,除了太形而上,不好做故事構(gòu)架外,我想他們更喜歡那種豐富的“日常感”。劇本中,連原著里兒子患病一路求醫(yī)的枝節(jié)都舍掉了,直接就改為兒子陡然去世。之后魏子扮演的作家唐大道,就在街上撞見一個酷似兒子的男青年。一路追蹤,找到了能與逝去親人做陰陽溝通的渠道。為這位父親做“靈媒”的,便是這位年輕人。父親一次次踏足此地,竟也為他說中的信息而產(chǎn)生某種父子相通的幻覺。當然,這是場騙局,騙子后來向這位父親透露,只不過看過他的書,事先做了“功課”而已。
因為親人的喪失,而與更多的人產(chǎn)生一種人間現(xiàn)世的聯(lián)系,日語有個特殊的詞叫“絆”(きずな),字幕組經(jīng)常譯作“羈絆”,但主要還是指人與人解不開的聯(lián)系。而在日語中,“人間”(にんげん)恰好又是中文“人”的意思。僅僅從語言學的角度,這里的聯(lián)想就無限豐富。從中也能意會出,獨成一格的日劇喪暖調(diào),大都是從周邊,從日常生活抓取細節(jié),一層一層,做那種生之體味。與逝者共同看過的風景、經(jīng)過的道路,或某個獨鐘的物件,人的目光落到上面時,便會喚起回憶,逝去的人仿又歸來,或者并沒有失去,這種情感的再生與再確認,無疑也給人以慰藉,依此去填平此岸望彼岸、無法跨過去的溝壑。
被“絆”牽起的,多為不可思議之緣,所以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重要的就是在你旁邊,觸手可及。所以這里的重點是,這是一種橫向的現(xiàn)世因緣。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以“絆”聚合,直接突破的就是血緣意義上垂直向下的親情關(guān)系。電影《安魂》無疑也是這一路線,將失子的父親與一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年輕人聯(lián)在了一起。身為作家的父親,難道識不破這是個騙子嗎?他有一句臺詞說得很打人——我“愿意”聽。也就是甘愿被“騙”。魏子演出了一個男人與騙子面對時,作為父親的一腔心緒與眼神。而妻子與兒子女友在面對騙子時,則分外的人間清醒。當然在最后,心疼丈夫的妻子依然主動找了騙子,透露作家一些特殊愛好,以求進一步的“通靈”對話中,顯示出親人之間的“靈驗”。這當然又是一種愛,也是日本導演很會反轉(zhuǎn)拿捏的人物小心思。
也許,真就是將原著的印跡淡化又淡化之后,這些屬于日本主創(chuàng)的用心,才會顯示其獨特性。否則還真不太能理解,一向?qū)鹤拥膬?yōu)秀(也包括在選兒媳婦方面的匹配度上)有苛責的作家父親,如何在喪子之后,對騙子有如此的依賴。說包容縱容都稱得上。
模糊罪感的界限,讓豐富而幽微的人性,經(jīng)由故事抽絲剝繭漸次展開。日式表達總是比我們能想象到的要深探一步。體味到這一點,唐大道如此一意孤行地去和騙子接觸,對故事的構(gòu)成來說,未必是不智之取。至少我們和唐大道一起慢慢知道,這孩子從小就跟著叔叔這樣闖蕩社會。這份糊口伎倆,對他是一場場人生冒險,也是“學習”。冷眼觀世,又還要“演”技過人,他其實也像演員一樣,在經(jīng)歷無數(shù)別人的人生。由此磨礪出的對人心的洞察力,反而使他更像身為作家的唐大道此時最適合的對話者。更何況他心地并不壞,相處的最終,也對著唐大道敞開了心扉。他人之子,年齡又與兒子相當,唐大道因此看到了自己以前對兒子要求的偏差?;蛘哌€有知識人的傲慢與偏見。所謂救贖與自我救贖,從來也是雙向的。在這個意義上,這個眼前的“兒子”,也是他喪失之后的獲得。
喪暖調(diào)日劇的構(gòu)成,豐富的邊角戲同樣不可缺。哪怕是鄰居的大媽、街角店的老板。他們投一個眼神、發(fā)一聲感嘆,就可以給凝滯的悲傷氣氛注入一些微妙的波動。從故事構(gòu)架來說,這都屬于旁枝零碎,但也是“絆”的一部分。本片有嗎?有,但不算多。日本女留學生的戲算一個,開頭那位鄉(xiāng)間老頭勉強算一個。由他道出兒子的命運,給片子定一個悲劇的基調(diào),也可以,但就是那段話設(shè)計得怪怪的。文雅,但又不是中國鄉(xiāng)村胸有點墨的老人口中的雅,所以不太中國。而這層意思若借由日語表達,根本可能就是欲言又止,因為他們更講究那種微妙的讀“空氣”。
想到這部戲是日本編劇給中國人寫臺詞,作為日語的學習者,我不免有些想法——在翻譯意思的同時,這中間是否還需要進一步做某種味道的轉(zhuǎn)化?我曾隨手翻譯在日朋友發(fā)在朋友圈的日文小段落。他看了說:意思都對,但語感不盡相同。大概語言這東西身處其生長的環(huán)境中,才會傳達得恰如其分。
在這里道出異同,并不是想全然否定。作為一部能見出誠意的電影,我在觀看的過程其實幾處落淚。生離死別,人生至痛,有閱歷的都能共鳴。今年是中日邦交正?;?0周年,中日影人一起合作拍片并在對方國度取景也開始變多。這真的是樂見其成的好事。電影構(gòu)建的永遠是溝通之橋,這樣的中日混搭多了,彼此換位思考也會多。
而就這一部,我還希望早日看到日語版?;蛟S同樣意思的臺詞由日語表達,會更對味兒些。不然我還是無法相信,影片最后黃河邊,飄出來的畫外音是作家本人的。不得不承認,云淡風輕的大白話,用中文音節(jié)一字一句道出,多少會顯得干巴輕飄,而用零碎很多的一串日語說出來,更有一種思緒搖曳后的人生之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