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小麥
五顏六色的羊在天上飛,這本身是一個極為虛假的景象,我在這景象里額外看到了真實的一家人完整地趴在五樓陽臺的護(hù)欄上,那是小時候的我,和早就不存在的生活。樓宇即將拆遷,房屋早就空了,夢里的羊溫順地連接著時空,把我?guī)Щ氐皆?jīng)的某個時刻,也許在另外一個特定的空間里——我不曾失去,羊總是飛在天上,轟然倒塌永不將至。
小巷子很深,淡粉色的圍墻上沿插滿了碎玻璃。圍墻后是兩排六層高的舊建筑,鋼筋外露,固定空調(diào)外機(jī)的鐵架早已銹跡斑斑。他看不見這些細(xì)節(jié),但是心里知道,這是他兒時一直住著的老房子,在左上方的五樓。滿屋子的人、擁擠不堪和喘不過氣是他的感受,但同樣也有令人窒息的溫暖。
他的右側(cè)原本停著一排生長進(jìn)黑暗的車,巷子就變成了單行道,如果有車從后面或者前面開來,他就只能側(cè)身躲進(jìn)生長的縫隙里。但是這會兒巷子是空的,天黑沉沉的,綿軟地落在兩排建筑的樓頂,把他籠在其中。
他抬頭,看見有幾只巨大的羊在飛,它們統(tǒng)一穿著顏色各異的棉衣,白色而又卷曲的毛從外套上下邊緣溢出來。它們不像是在飛,像是在黑夜里游動,彼此還會有上下交錯。
他站住,看著羊群在另一個平面里鋪展,他開始數(shù),它們總是會交錯,很難拿捏具體的數(shù)字。羊群讓他震撼,也在他極為熟悉的兒時空間里留下了不可思議的虛幻。他不質(zhì)疑,存在即合理,這是他成人后學(xué)到的道理。
那間屋子已經(jīng)空了,鋼筋外露著,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jīng)成為了風(fēng)的巢穴。他從那里搬走的時候忘了帶走記憶,總是會跳轉(zhuǎn)到小時候。之后的每一天都像是塞滿了人,他的爸爸、媽媽、姐姐,還有爺爺。他覺得風(fēng)的呼嘯聲像是爺爺在低吟。爺爺在老房子里寫一首詩,然后用沒有牙的嘴朗誦。爺爺還在房間的某個角落躲著,照常趕在日光的前頭下床。爺爺寫幾個字,想一些事情,可他永遠(yuǎn)不知道爺爺在想些什么。那顆花白頭發(fā)的腦袋里全是時間,他永遠(yuǎn)也無法趕超的時間,但是他知道爺爺并不在乎這四處是窟窿的危樓。
他趕在老房子徹底爆破前回到了小時候,站在這個街道上看如汽車般的羊在天上飛。五樓的燈亮了,他聽到里面的嘈雜同樣在飛,甚是瑣碎,大概是誰誰多買了幾個桃子,誰誰又把花瓶打碎了,誰誰在晚飯的菜里多放了鹽,誰誰因為什么在哭,在說心里話又在為心里話而不好意思。往前走幾步,右側(cè)圍墻有個小門,半個抽屜露在外面,蓋著白布,里面是焦酥的火燒,他放學(xué)會買三個。他吃不完,他只是覺得快樂,這種快樂一直會到他長大后,甚至在這個跳轉(zhuǎn)的小時候也存在著。
他是怎么回到這里的,無非是個夢罷了,他是知道的。羊怎么會在天上飛,爺爺在搬家之前已經(jīng)離世了,他可以分得清真實和虛幻,那些在小巷子里不停生長的汽車,那些一旦破舊就會倒塌的危險,他比誰都清楚。
有一只羊西裝革履,夾著公文包從后方走來,他回頭看,它是一只公羊,英姿颯爽。它走近他,伸出手。他嚇得后退,他從來沒有和一只羊握過手。公羊笑呵呵地走了,向著巷子的另一頭。他被詭異充斥,莫名覺得自己要做點什么,他站在火燒鋪門口抬頭。在羊群游動的下方五樓,燈依然亮著,那是他家,他希望能看到他的家人。
他先是聽到了小男孩的聲音,他在被姐姐欺負(fù),然后是爺爺?shù)膭裎柯?。他突然就想流淚,他想不起來爺爺?shù)臉幼?,怎么又能記得起他的聲音呢?他仔?xì)聽著,覺得那些幸福像流動的糖水,正依循著光向外傾瀉。
突然,小男孩跑到了窗口,怔怔地看著巷子里的他。
你在干嗎呢?小男孩問。他沒有說話,小男孩的樣貌太模糊了,趴在窗臺上探著身子。你也在看天上的羊嗎?小男孩又問,它們一直在那兒,每天晚上都在。爺爺,你看,有個奇怪的人。小男孩扭頭去喊。
他在等著什么?爺爺也許會踱步過來,同樣趴在窗臺上看他一眼。當(dāng)然,爺爺是不會看出什么的,他不覺得爺爺會認(rèn)出什么,他在這里是從未長大過的。
窗口下外墻的鋼筋彎曲著,它們選擇爆裂,混凝土已經(jīng)風(fēng)蝕成細(xì)膩的沙,整棟建筑越來越骨感。或者明天,或者下周,這棟建筑將會坍塌,沙石鐵塊沉淀后,這里會有一片飛鳥環(huán)繞的公園,或者是一棟聳入天際的高樓。
他說,這里就要拆掉了!小男孩說,什么掉了?小男孩又扭回頭說,爺爺,這里有個奇怪的人。小男孩跑掉了,他聽到小男孩告訴了他的姐姐,還有爸爸媽媽。
他知道什么將要來了。
五樓的一家人站在陽臺的窗口,一起探出頭去,向下看他。他依次辨認(rèn)著他們的容貌,他們是緊致的、擁擠的、不可分割的,光在他的腳下開始發(fā)燙,多彩的羊群在天上飛。
這是一個不可摧毀的世界,任何倒塌都是無力的,他們堅強(qiáng)而又簡單地存在著,永遠(yuǎn)存在。
他仿佛聽到爆破聲響起……他睜開眼,臥室的窗簾緩緩飄動。他走過去,關(guān)上窗,往夜空多看了幾眼,沒有羊群。遠(yuǎn)在百公里外的老家建筑群和小巷子,即將傾倒,或者正在發(f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