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
夜已深,天地似沉入一口古井。
他拈起一粒琉璃圍棋,尚未落子,忽聽得屋頂青瓦,發(fā)出半聲脆響。
他凝神側(cè)耳,異響又起,不似鳥獸,分明是個極擅輕功的人。
腳步轉(zhuǎn)瞬移至山墻處。他面色一凜,來人是沖著西院那幾棟糧倉去的!糧倉建于城墻根下,四合院式平房院落,平時不甚引人注目。但近日,藩司大人卻異乎尋常地重視,不斷增派親兵衛(wèi)隊守護倉房。藩司說,大災之年,愚民搶糧,倉庫把守應倍加謹嚴。作為藩臺府武功高強的幕賓,他自薦擔任守衛(wèi)首領。藩司數(shù)次突襲巡查,見萬事無恙,方才放心。如今果然有賊人現(xiàn)身。
他屏息,握緊冰涼的腰刀。
屋頂?shù)娜溯p踏數(shù)步,似欲躍起。他揮掌擊開窗牖,足尖在方桌一點,縱身翻卷而上,轉(zhuǎn)瞬便鶴立于飛檐。
確有一賊,其裝束,竟與自己一模一樣!
未等他發(fā)話,那人從背后抽出彎刀,撩旋而至。這身法,他似曾相識。幾招后,鐵刃相擊,兩人閃轉(zhuǎn)站定。
師兄!真的是你?他驚喜得叫出來。
聲音引來睡眼惺忪的值夜兵丁,提燈潦草巡看。他倆同時伏低身子。兵丁咕噥幾句,揉著眼,蹣跚回去酣睡。
師兄,我找了你七年!
師兄無聲冷笑。
他一時愣怔。檐下房內(nèi),隱約傳出稚童夢囈。男童呼吸綿綿,像和風拂過一束麥穗。
師兄憤然道,我與家人生死相隔,你一個惡事做盡之人居然有后!
他不知從何說起。他明白師兄口中“惡事”所指。他曾騎在高頭大馬上,揮鞭驅(qū)散擁擠在藩臺府大門外的饑民,讓藩司大人的轎子得以通過。幾年來,他做過許多類似的狠辣之事,也因此取得信任,被擢升為府中首席幕賓。而數(shù)年前,痛恨貪官的師兄伏擊藩司,未能得手,遭其部下追殺,父母嬌妻慘死,就連不滿周歲的嬰兒,亦被長矛挑起,拋至崖下。師兄癲狂痛切,卻只得逃亡而去。
師兄又道,聞聽你在這府中,阿諛主子,沉溺富貴。不妨告訴你,今晚我?guī)ьI眾兄弟,扮作你們,前來借糧,天明前,必運糧出城,你休想攔住。
他一驚,旋即聽到墻外有碎聲,似雨打荷葉,想是眾人正靜待于不遠處。
師兄,可否再等幾日?此時不宜開倉,徒增傷亡!我自有打算。
打算什么?打算加派兵力嗎?你可知災荒已何等駭人?耽擱一日,饑童的哭啼就綿延一日!
我有更多的考慮,其實這倉中……
這倉中積糧,官府不放,不出半旬,定有餓殍!
九月將至,如若有巨貪落馬,能挽救更多的人呢?
師兄哂道,胡言亂語,不足為信!隨即挪步。他欲攔阻,卻有瓦片砸落,復又驚醒兵丁,只得壓低身子躲避。
師兄趁機扯下他腰間的鑰匙,閃身至倉門。兵丁行禮退下。
鎖孔滯澀,師兄發(fā)力扭了數(shù)次才開,借月色摸進去。
墻外人馬窸窣,只待一聲唿哨。
他眉頭緊蹙。
片刻后,師兄返回,臉上交雜著驚愕與疑惑。
這竟是一座空倉!里面無一粒稻粟。
他眼中淚光漸閃,師兄,我無時無刻不惦念災民。那一記記響鞭,每夜都重重地抽在我的心上。
師兄神色稍緩,與他并排靠著屋頂正脊坐下,像年少時一樣。
師兄說,據(jù)我所知,這處倉院,是為省內(nèi)外商民繳糧捐納監(jiān)生而建,積貯監(jiān)糧,本為備荒賑恤之用,可怎會……
他答道,我暗查出藩司早已擅自將應捐的糧食折算成銀兩,納入私囊。不少州縣亦上行下效。所謂的萬人捐納,數(shù)十萬石糧食,實則子虛烏有。這件事未到爆開時機,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單憑我一人之力,扳不倒他們。我曾數(shù)次密派心腹去告御狀,均遭暗算。不日將有大批兵馬抵達,到時候……
師兄沉吟道,信你一回。
他輕嘆一聲,又說,師兄,其實還有一事,也只能等到九月了。
九月之夜,糧倉突燃大火,染紅了半邊天空。
各路人馬前來滅火。此時城內(nèi)已駐滿大軍。近期發(fā)生了許多事,循化廳的撒拉族人起事,愈演愈烈,已致數(shù)城失陷,勢極兇險。朝廷急調(diào)連城、涼州、固原和陜西援軍進剿,此城為必經(jīng)之地。
火光中,他抱緊男童,飛身上馬,一去不返。
如他所料,官軍需用浩繁,所攜糧草將盡,亟待補給。藩臺府暗中緊急從外地調(diào)糧,數(shù)日后方可運抵。藩司謀劃,糧食先悄然入倉,走一遍過場,掩人耳目。而這場大火,令各方看清,倉中竟空空如也。藩司終未能蒙混過去。數(shù)月后,平亂事畢,皇帝騰出空來,將其斬首。另有大批貪官,亦人頭落地。
而鄰省調(diào)運的幾批糧,大火后陸續(xù)到達。其中一批,師兄已按他所囑,半途截走,分與災民果腹。
露似珍珠,馬踏平野。他帶著男童去與師兄會合。孩子取名為“崖”。那日他冒死去尋,師兄的幼子倒掛在樹枝上,竟殘存半口氣。他進得藩臺府做幕賓,等待復仇時機,一等就是七年。
我們?nèi)ツ膬海?/p>
去一個壟間有苗,碗中有米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