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健
1908年,魯迅在《文化偏至論》中提出“立人”的思想主張之后,就一直把如何“立人”的問題,置于他思考世界、思考人生的中心,因為這才是建立“人國”的關鍵。不過,在他看來,所要“立”的“人”,并不是泛泛而指的“人”,而是以“個人”為中心,“其思想行為,必以己為中樞,亦以己為終極:即立我性為絕對之自由者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夠真正確立“以自有之主觀世界為至高標準”,形成“思慮動作,咸離外物,獨往來于自心天地,確信在是,滿足亦在是,謂之漸自省具內曜之成果”的傳統(tǒng)。爾后,在《摩羅詩力說》一文中,他又大力推薦那些“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的摩羅詩人,認為這些“為世所不甚愉悅者”,其“爭天抗俗,而精神復深感后世人心,綿延至于無已”,所形成的思想和精神的傳統(tǒng),也必將是對國人進行啟蒙的重要文化資源。以此為目標,整個中國大地就必然會出現“顧瞻人間,新聲爭起,無不以殊特雄麗之言,自振其精神而紹介其偉美于世界”的嶄新文化景象。
基于現代文明價值立場,以及對世界發(fā)展主流的審視,魯迅發(fā)現“歐美之強,莫不以是炫天下者,根袛在人”,而反觀中國傳統(tǒng)文明、文化,其中“人”的價值因子則極其匱乏。為此,他主張“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無論是目的,還是方法、手段,都必須要圍繞突出個體之“人”的存在價值而展開,也即他所強調指出的是:“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闭菑倪@個維度來看,如果說魯迅的“立人”思想主張,所針對的主要是眾多的不覺悟者,目的是要喚起他們的覺醒,接受現代文明的洗禮,獲得主體的覺悟,那么,由此所形成的思想和文化啟蒙傳統(tǒng),也就為中國新文學確立了一種新的價值起點,這就是:以現代文明為價值標準,擺脫傳統(tǒng)的“文以載道”思想束縛,生成以“人”為中心的新文學發(fā)展的邏輯理路,使之在文化和審美的領域進入新的價值理性層面,從中形成新的文學觀念,生成新的文學形態(tài),賦予新的意義內涵,產生新的藝術范式,并由此確定新文學在人類文化坐標系和結構中所具有的自身獨特位置和獨特功能與作用。除了為人們所熟悉的文學社會性、文學形象性、文學典型性等進行新的意義賦予之外,新文學的內部結構,如文學形式、文本結構、語言特點、話語系統(tǒng)、藝術手法、傳達方式等,也要具有新的藝術和審美功效,使之能夠更多地容納現代人生的內容,充分表現現代人的思想、情感、心理意識和主體世界豐富的精神內涵,以形成新的表意系統(tǒng)和審美系統(tǒng),傳達出現代人對于世界、人生、社會的全新意義的領悟,展現出與現代文明、文化的價值標準同步性的特點。
不言而喻,魯迅的“立人”思想主張,對中國新文學的生成和發(fā)展產生了重要的影響。1918年12月,周作人在《新青年》雜志上發(fā)表題為《人的文學》一文,正式為新文學提出“人的文學”理論建構的思想主張,這也可以看作是對魯迅“立人”文化思想和啟蒙觀念的一種積極的呼應。
周作人指出:“我們現在應該提倡的新文學,簡單的說一句,是‘人的文學’。應該排斥的,便是反對的非人的文學?!彼J為:“中國文學中,人的文學,本來極少。從儒教道教出來的文章,幾乎都不合格?!比绾谓嬓挛膶W的“人”的文學觀呢?周作人提出的思路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一是個體本位主義。他說:“我所說的人道主義,并非世間所謂的‘悲天憫人’或‘博施濟眾’的慈悲主義,乃是一種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二是“人的文學,當以人的道德為本”,即“道德生活,應該以愛智信勇四事為基本道德,革除一切人道以下或人力以上的因襲的禮法,使人人能享受自由真實的幸福生活”。三是“人愛人類”,“使自己有人的資格,占得人的位置”,進而“改良人類的關系”。無疑,正是在這個層面上,周作人與魯迅的認識和主張是一致的。蔡元培在為《中國新文學大系》做總結的《中國的新文學運動》一文中,也將中國新文化、新文學與近代西方的文藝復興相提并論,認為是“人”的“復興的開始”。胡適在闡釋中國新文化、新文學運動時,也以“中國的文藝復興”(The Chinese Renaissance)來形容和概括,強調中國新文化、新文學運動同樣具有人文主義(Humanism)、理性主義(Rationalism)性質,也可以通過自我革新,擁有邁向現代化的能力。他明確指出:“必須拋棄從前種種玩意兒的‘哲學家的問題’,必須變成解決‘人的問題’的方法?!笨梢哉f,這不僅在意義訴求的層面上,顯示出中國新文學具有鮮明的“人”的意識,同時也標志著中國新文學開始走向主體的高度自覺。這種主體高度自覺的具體表現,就是“人的文學”觀念得以正式確立,“文”的自覺及其形成的啟蒙傳統(tǒng),成了中國新文學的一種新標識。同時,更重要的是,“人的文學”觀念的確立,不僅區(qū)分了新文學與舊文學的界限,為中國新文學的生成與發(fā)展,提供了思想發(fā)展和藝術想象的廣闊空間,而且也為建構與時代發(fā)展相一致的新型美學理想,形成新的審美范式,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強調對眾多的仍在“絕無窗戶”“萬難破毀”的“鐵屋子”的不覺悟者進行思想啟蒙,魯迅率先將“立人”的思想主張運用到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之中,注重對歷史“吃人”罪惡的揭露。在《狂人日記》中,他就借狂人之口,揭示出有著“四千年文明”,“每葉都寫著‘仁義道德’”的史書,卻是“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的歷史,發(fā)出了“救救孩子”和“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的啟蒙呼聲。同時,在理論上也致力于對“吃人”歷史罪惡的批判。在《燈下漫筆》中,他指出:“實際上,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到現在還如此,然而下于奴隸的時候,卻是數見不鮮的。”在他看來,“人”的意識極度匱乏,造成了中國社會的“奴隸歷史”特征。他強調指出,奴隸的性格心理使國人“極容易變成奴隸,而且變了之后,還萬分喜歡”,形成“我們的古先賢既給我們保古守舊的格言,但同時也排好了用子女玉帛所做的奉獻于征服者的大宴?!匈F賤,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自己被吃,但也可以吃別人。一級一級地制馭著,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了”的局面。為此,他憤慨地指出:“所謂中國的文明者,其實不過是安排給闊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謂中國者,其實不過是安排這人肉的筵宴的廚房”,并主張“掃蕩這些食人者,掀掉這筵席,毀壞這廚房”,“創(chuàng)造這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在《論睜了眼看》一文中,他更是鮮明地告誡新文學作家:“世界日日改變,我們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并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的時候早到了。”
無論是在思想觀念上,還是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魯迅都主張通過“立人”的實踐,在追求人的解放、個性解放的同時,注重把非人的現象視作為阻礙整個民族生存與發(fā)展的問題來認識和批判,意在找到一條最終擺脫貧困、落后和奴役的啟蒙之路,并注重以現代文明的為價值基點,生成新的人生意義,構筑新的價值系統(tǒng),消除傳統(tǒng)文化與現代文化的隔閡、沖突和對立,確立現代中國人的主體意識,就像同陳獨秀在1916年發(fā)表除舊迎新的《一九一六年》中所指出的那樣,一切非人道“所造之罪惡孽”,整個民族都“當此除舊布新之際,理應從頭懺悔,改過自新”。應該說,在現代中國的新舊轉型時期,這種啟蒙認知是時代主流,對于新文學而言,就是要求能夠緊緊圍繞這種啟蒙認知的中心,強調文學必須直面現實人生,將其本來的面貌、生活的真實性和矛盾性、人性的復雜性真實地展現出來,引發(fā)更深入的思考和對新的意義的探尋,也即賦予新文學以鮮明的“人學”意義,并由此形成一種啟蒙的主題思路,或解剖國人的魂靈,改造國民性;或鼓吹反抗舊的家族制度,批判禮教規(guī)范,追求人的解放、個性解放;或抒發(fā)舊式婚姻的苦痛,表達對真正愛情的渴望,由此生成一種全新的文學樣式和形態(tài),肩負著啟蒙的歷史使命,進而完成自身的現代轉型。具體地說,在中國新文學的生成與發(fā)展過程中,無論是“為人生”的文學,還是“為藝術”的主張,都將“人”的覺醒、個性解放置于創(chuàng)作的中心,充分地展示出對人的權利、尊嚴、地位、生存、發(fā)展、命運、前途的關注,以及對整個民族的生存與發(fā)展前景的重新認識、思考、反省和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