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平?阿來
為什么叫它《機村史詩》呢?因為村莊是一個物化的主角
傅小平:這次我們就從《機村史詩》開始談起,雖然讀者或許最想先聽你談談《塵埃落定》?!稒C村史詩》確實沒有引起廣泛的關注,但以我的閱讀來看,它其實在一些方面超越了《塵埃落定》。單從主題上看,我就贊同李敬澤老師說的,它以巨大的體量,撐開了一個極豐盛和繁復的世界,它讓我們看到現(xiàn)代世界是如何一步步走過來的。當然從寫作角度,我更關心你是怎么一步步寫下來的。既然這六部曲之前冠以《空山》之名,新版改稱《機村史詩》,也說明“機村”——在小說《阿古頓巴》《歡樂行程》和《蘑菇圈》里也出現(xiàn)過這個地名——是這部小說故事的落腳點和發(fā)生地,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想到為機村寫一部“史詩”的?
阿 來:我是比較早就有“機村”這么一個命名了,它在藏語里頭意思是“種子”,或者“根基”。它有點像小時候我生長的那個村子,至少在地理空間上是這樣。我最熟悉的也就是那個村子,它不光是指村子里頭那幾間房,還有它跟周圍的關系,它必須是一個立體的空間。我們中國小說很多時候寫了一個村、寫了一個城,但它就是個符號,就是個名字,就是沒有空間感,但是小說一定是有一個物理空間的,這個空間就是地理,就是一個立體的東南西北,這邊有棵樹,那邊有塊石頭,我在想象中,或者在小說中,是一定要把它假設出來的。
傅小平:在這一點上,中國作家的寫作有些想當然,普遍缺這么一個“假設”。
阿 來:對。所以我覺得中國小說也許要跟西方有個對接,中國小說空間感無一例外都是很差的,尤其是長篇小說,如果我們建立不起來一個空間感,讀了半天,都形不成一個地理概念,那有什么勁呢!
傅小平:不能不承認,絕大多數(shù)中國小說讀后,都形不成這個概念。也或許,多數(shù)讀者對小說閱讀沒這個要求,他們很多時候只是希望讀后對小說講述的故事有印象,如果還能品嘗到一點余味,都覺得是好小說了。我自己讀你的小說有個體會,就是讀不快,想來是太多溢出故事的部分拖慢了我閱讀的腳步吧。反過來講,一部小說,尤其是一部長篇小說,讓人太快讀完,也許是有問題的。真正意義上的長篇小說,就得能讓人耐著性子讀,即使是在這樣一個快節(jié)奏的時代里。包括對小說空間的想象,實際上也構成了讓閱讀慢下來的一個部分。
阿 來:對,小說至少要有一個地理空間,這是個物理架構。我們經(jīng)常講小說的結構,其實就是說要形成一個小說的骨架。但沒這個空間,骨架是散的。所以我們中國傳統(tǒng)的小說很難說有什么結構,我們認為結構就是一個從頭到尾,線性發(fā)展的東西。但這個東西是時間,它不是空間。
傅小平:問題是,中國小說何以缺失空間感?
阿 來:可能是中國人意識里頭就缺乏時空感,因為儒家是處理現(xiàn)實問題的,包括“世界”這個詞都是佛教傳入以后,我們才有的。那么,“世”是時間,“界”就是空間。時間是流動的,空間則是相對確定的。尤其長篇小說,如果沒有一個真實的地理空間,那一座城市也好,一條街也好,一個院子也好,借用福斯特的話說,它就是扁平的,也就是沒有立體感。如果小說的空間不是那么容易想象出來,那我們想想電影,想想舞臺劇,那里頭的空間感很真實吧。但很多時候我們看完了,最后還是形不成空間感,就是說它只有局部,沒有一個整體。
傅小平:你一開始寫小說就注意到了這個問題?
阿 來:不是。中國人的小說觀不是依靠《水滸傳》《西游記》建立起來的,而是受西方小說影響建立起來的。但我們接受影響時,可能太著迷于某些技巧、某些觀點,卻忽略了小說主要的那種東西,比如說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里對馬孔多鎮(zhèn)的構建,??思{在他的那些小說里對約克納帕塔法縣的構建,它不是個意象,而是真實的,哪邊有座山,哪邊有條河,哪個街道通向哪里,我們可以復原,讀完小說,我們腦子里就有一張地圖,但是中國的小說,幾乎無一例外不行。
傅小平:那你的小說呢?
阿 來:我的小說還行。
傅小平:所以還是有例外的。想到王安憶有部散文集《時間在空間里流淌》,書名就像是強調(diào)了空間的概念。要是沒有空間這個容器,時間怎么流淌呢?
阿 來:對?!笆澜纭边@個詞,也就說的這個意思?!笆馈笔菚r間,“界”是空間,兩個交匯到一起,才是“世界”么。
傅小平:《機村史詩》第一部《隨風飄散》,主要寫了格拉的內(nèi)心世界。你早年寫過一個短篇《格拉長大》,講述的故事也跟這部小說直接相關。
阿 來:《格拉長大》是個短篇,短篇有一個問題就是,你寫出某個人物的某一種狀態(tài)、某一個情景就完了,只有長篇才可能突破這個東西,容納更多的社會性的內(nèi)容,短篇是沒有這個能力的。短篇在某種程度上,特別像古典詩歌里頭的一些敘事性場景,它是即景式的。所以你會發(fā)現(xiàn),在短篇小說里頭寫人物,就像是給一個人物拍一幅照片,你不可能展開很多社會性、時代性的內(nèi)容。
傅小平:相比短篇,中篇能容納的東西也要多一些。你寫中篇不多,但像《行刑人爾依》《寶刀》這樣的中篇,在你的小說作品里面也有著重要的位置吧?
阿 來:我并不覺得有中篇小說這個東西,我還是有個比較頑固的觀念,覺得要么就是短篇,要么就是長篇,即便是十萬字左右,我都把它看成是長篇小說。
傅小平:那篇幅少于十萬字,多于兩三萬字的小說,不太好算。國外雖然沒有中篇小說的概念,也有這樣篇幅的小說,一般也以薄薄的單行本的形式出版。
阿 來:對,那也是短篇吧,中篇小說是我們中國的一個特別的說法。
傅小平:也是。是不是寫《格拉長大》的時候,你已經(jīng)想到要寫《機村史詩》,或者有這個考慮了?
阿 來:也沒有。但是那個時候就覺得要刻畫這樣一種形象。那還是90年代吧,大概有三年時間,我集中在《上海文學》上發(fā)了一批,湊成一個短篇集《少年詩篇》。
傅小平: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的這套作品集里面,就有一本《少年詩篇》。
阿 來:那是后來重新出的,不是原來那些篇章。短篇說實話對于我來說就是一種類似于詩歌的東西。只有長篇展開了,不光是著力于人物的某一點,敘事性充足,才能包含更多的社會性的內(nèi)容,包括我們講的時代性。人是在時代里生成的,而且《機村史詩》本來就是聚焦時代與人之間的關系,它跟《塵埃落定》在時間上也有銜接。
傅小平:對,在時間上完全能銜接起來,但從形態(tài)上講,就是兩回事了。
阿 來:所以,《機村史詩》寫的這后五十年,延續(xù)《塵埃落定》那種傳奇式的寫作,或者比較詩意的寫作,就不行了。這就是內(nèi)容選擇形式。我還遇到一個問題。你想,《塵埃落定》我只寫了土司家族最后的這幾十年,但這個家族不是存在了幾十年時間,它存在了幾百年時間,在不同時間社會的沖擊下,它一直都在,而且有新的生長。但新中國成立以后面臨的現(xiàn)實是,我們幾乎不可能再寫那種長河式的家族小說了。為什么?因為80年代以前,我們用不斷地政治運動去改造鄉(xiāng)村。當然你一定要寫一個家族的興衰起落也可以,但你只能寫一段時間。所以《機村史詩》里,大概每十年舞臺中心就換了人物,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服從政治動員,不是他們真正覺悟到什么東西,而是剛好每個人契合了那個時候的需要,就被推上中心,成為村子里的骨干人物。但是總有一天,這些人是跟不上的,因為他們不是知識分子。
傅小平:那個年代,知識分子也未必跟得上形勢發(fā)展,何況農(nóng)民。
阿 來:你跟不上,好吧,那換人。從解放開始分田分地,到小集體、大集體,到人民公社,這期間發(fā)生的種種事情,哪是一個農(nóng)民能懂的?恐怕上海郊區(qū)的農(nóng)民懂一點。
傅小平:他們相對見多識廣吧。你倒是寫出了農(nóng)民對運動的一些樸素的理解。
阿 來:當然他們也拼命要去理解。但是理解,他也就從他那個角度,他不會改換思路,所以還是跟不上?!稒C村史詩》為什么是六卷?為什么是五十年六部書?就因為從《隨風飄散》開始,差不多每部書都對應一個時期的中心事件和中心人物?!短旎稹穼母铮哆_瑟與達戈》《荒蕪》主要寫70年代。
傅小平:那么在時代大潮面前,他們怎么體現(xiàn)出作為人的主體性?
阿 來:他們也在掙扎,比如,像《達瑟與達戈》里的達瑟有一點文化?!遁p雷》里,拉加澤里上了初中,但也還是理解不了,最后因為伐木有糾葛坐了監(jiān)獄。在最后一卷《空山》當中,他也在成長,但他的這個覺醒也不是真的就完全徹悟了,只是在往那個好的方向轉化。所以我就說舊的東西的滅亡既源于自己,也源于外力輕輕一推。你把一個老房子拆掉是很容易的,新的東西生長卻是非常艱難、緩慢、曲折的。而且很多時候,國家也是在試錯,試到文革,發(fā)現(xiàn)不對,又回去了。在這個過程當中,小人物也有一個試錯的過程。他們一看國家這個藍圖,他們也沒有經(jīng)歷過,就大家共同去嘗試,共同去犯這些錯誤。但他們就是付出了很大的代價,甚至是生命的代價。
傅小平:面對時代這個龐然大物,人并沒有多少自主性的。不管怎樣,拉加澤里是其中少有的,有那么點兒生長性的人物。在他身上,似乎體現(xiàn)了那么一點“新”意。
阿 來:對。就是這樣,完全靠不斷試錯,才讓新東西好不容易頑強生長起來。我并不是刻意這樣說,就是觀察了幾十年的鄉(xiāng)村歷程,可能大城市郊區(qū)好一點,大部分鄉(xiāng)村是處在偏遠的、邊緣的地方,農(nóng)民們不明白為什么要有這樣那樣的變化,他們被人強推著加入這個進程當中,每個人上路的時候都是迷茫的。
傅小平:你寫出了這個迷茫的過程。這在索波這個人物上有比較多的體現(xiàn)。他算得上是積極分子吧,時時想著出頭,也就在中心與邊緣之間來來回回奔走,但他自己未必知道這會兒給推上去了,為什么過會兒又給推下來了。
阿 來:這個過程里頭會不斷地出現(xiàn)各種積極分子,但最后發(fā)現(xiàn),他們也是被利用一陣,也不能說被利用,就是浪潮來了,正好該你出頭,但是你迅速又不行,這其實是很自然的事,作為浪潮中的人,未必理解。所以《機村史詩》在某種程度上是寫了中國五十年來的鄉(xiāng)村發(fā)展史,前半部主要受政治影響,后半部受經(jīng)濟推動,到了90年代,大家確實看到一點點希望了,就是他們中的一部分人,開始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傅小平:這其中大概也包括索波。這個人物好像在六部里都有出現(xiàn)。你當時在構思的時候,是不是也考慮到要有一兩個人物貫穿始終?
阿 來:我沒有考慮,自然而然就這樣了。人物貫穿會讓大家對文本有個熟悉的感覺,但這部小說的主人公,其實是這個村莊。為什么叫它《機村史詩》呢?因為村莊在其中,是一個最重要的角色,人物在各種現(xiàn)代性的沖擊下改變了,村莊也就改變了,我們不能忽略這一點,它是個物化的主角。
傅小平:是這樣,村莊本身也可以說有自己的視角。
阿 來:那么,這個村莊里有個中心舞臺,那真是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你要搞政治的時候,逢迎政治的人就來了;你要搞經(jīng)濟的時候,有點經(jīng)濟頭腦的人就來了。他都是和時代潮流互相契合,一旦契合度沒有了,他就被甩下來了。所以《塵埃落定》里,可以從始至終都是一個家族,或一個人唱主角,過去長河式的小說都是用這個方式寫一家三代,寫一個家族過了五十年又敗壞了。放在《機村史詩》要處理的背景上就不行了,你上去一會兒,時代就把你踢下來了。
傅小平:對,這樣一來,就沒法那樣寫了。
阿 來:所以中國文學走到今天,我們對它的認知,對它的更深層次的探索,還是遠遠不夠。我們的文學已經(jīng)沒有自己的范式了,如果說有,也是一個商業(yè)化的、模式化的東西。對于讀者來講,他們就只會看《平凡的世界》。賈平凹在真正意義上寫鄉(xiāng)村吧,但有些讀者怕是只在里頭找色情段子讀,他們不見得有耐心讀,讀了也不見得理解,我們的文學就是走在一個粗鄙化的道路上。所以對于《機村史詩》在眼下文學環(huán)境里遇冷,我一點都不驚訝,今天中國的文化旋風,文學生產(chǎn)的旋風決定了如此。但我知道我要做。
傅小平:你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F(xiàn)在很多作家感嘆,這個時代像萬花筒,太多變了,難以從總體上寫出自己的觀感和理解,所以只能寫寫碎片化的印象,但從這部《機村史詩》里,能看出你有總體性的考慮。
阿 來:我確實有這個考慮。雖然《機村史詩》和《塵埃落定》風格截然不同,但把兩部小說連貫起來,就是一個地方的百年史。
傅小平:你是很早就有這個設想嗎?
阿 來:沒有。這個思路是逐漸形成的。寫《塵埃落定》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那些人那些事,再往后發(fā)展就很不一樣了。實際上,不是所有意義都能預設的,但它們會在寫作過程中呈現(xiàn)出來,這當中你會不斷發(fā)現(xiàn)“還有這個”,“還有那個”。
傅小平:但在這兩部里,你沒怎么寫到藏區(qū)那些流亡貴族的命運,電影劇本《西藏天空》里倒是寫到了。
阿 來:因為這個也不可能放在《機村史詩》里寫,那個題材牽扯到政治這個東西。如果我要寫這段歷史,我肯定得寫他們投向了共產(chǎn)黨。但問題是歷史事實并不都是這樣,他比我們想象的復雜。
傅小平:那是。想必你寫《西藏天空》時,在這一點上也是頗費琢磨。當時編這個劇是怎么樣一個淵源?
阿 來:就是上影找我寫個劇本,主題是翻身農(nóng)奴得解放。后來我說你們理解錯了,真正的解放是所有人的解放,我們早期對“翻身”的認識,就是下面的人翻上來把上面的人壓下去。只有到了80年代以后,我們才開始重新來認知這個問題,才模模糊糊意識到應該是所有人的解放。過去那些上層,《塵埃落定》寫的那些,其實也不在解放狀態(tài),他們只是地位高一點而已。為什么?屬于那個時代的愚昧、保守,所有這些東西都在那兒。貝托魯奇拍《末代皇帝》,就包含了這樣的思考。他不是拍到把溥儀打下去關在監(jiān)獄里就完了,他讓溥儀走出監(jiān)獄后,作為一個普通人,重新開始生活,重新認識這個世界。他讓溥儀這個人物在真正意義上打開,他不可能像果戈理筆下的小公務員那樣總是穿那樣一身外套,或像契訶夫塑造的“套中人”一樣,那種套子已經(jīng)通過一種強制性的改造,被粉碎了,最后如果不是毀滅,那就是人性本身的覺醒。為什么人家貝托魯奇比我們拍得好?意識上就有巨大差距啊。我們在80年代以前,還是翻上去翻下來那個意識,還是社會不公平么,就來了個報復,把那一幫人打下去。
傅小平:那還是不公平。
阿 來:難道公平是這樣嗎?這不就是報復嗎?哪有什么寬???哪有什么文明呢?而且這樣的情形,你也不可能讓被翻身的那部分人,真正擁護即將到來的新時代。只有你讓他們感到他們依然享有平等地位,他們才有可能重新來認知世界。我這樣一講,任仲倫就說,我懂了,但是領導懂不懂,我也不敢說。我們倆就去北京,請部長指示。我跟他說,我說十分鐘,要是你們同意,酒我也喝,本子我也寫。要是還是寫一幫人打倒另一幫人,認為這就是偉大勝利。那對不起,這個本子我不寫。我們說服了部長,最后他們就說,那就照你說的寫。
傅小平:原來有這么一個情境。
阿 來:我就是這么說的,本來80年代,我們就已經(jīng)這么干了,改革開放后,我們打破了一些舊思維。摘帽是干什么的?就是讓所有人在政治上平等么,就是真正變成一個平等制么。而且經(jīng)過這么多年,我們認為有過失的人,通過他們那些悲慘的經(jīng)歷,也算是贖了罪了。
傅小平:用當時的說法,也算是洗心革面了。
阿 來:對,它本身就是一個救贖的過程。
傅小平:丹增這個人物,就經(jīng)歷了這么一個過程。
阿 來:對,這個電影,其實主要是講少爺?shù)ぴ龅?,他是貴族,普布是個農(nóng)奴,原先是作為少爺?shù)挠白右粯拥拇嬖凇5悄憧此麄儍蓚€后來經(jīng)歷了很多,有過患難與共,也有過很多沖突,到了老年覺醒,作為兩個平等的人,在真正意義上打破了身份的阻隔。電影并沒有真正把這個東西拍出來,今天的導演還缺這個水平。所以最近也是上海的黃育海,考慮把這個劇本重新出版,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電影《攀登者》沒有拍好,但劇本賣了三十多萬。他們受到鼓舞了,也想出這個劇本。而且他們看后也覺得確實比電影好很多。他們說,電影按這個拍了,多精彩!
傅小平:電影跟劇本還是有距離的,有很多部分恐怕都沒辦法呈現(xiàn)吧?
阿 來:也不是沒辦法。要呈現(xiàn),今天都有辦法呈現(xiàn)。只要結合高科技,很多事情都能辦到,所以不是技術條件的限制,而是拍電影的人,或者具體操作的人理解不了那些東西,就是中國電影人,是一幫沒有什么文化的人。
傅小平:這么說很得罪電影人啊,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在影響力上還遠遠高過文學人。再說,如果讓有文化的文學人來拍電影,是否就能拍好,也是未知數(shù)。
阿 來:不是說他們不可以拍,但他們愿意的話,至少可以多聽聽你的意見。但是恰好他們現(xiàn)在社會知名度比較高,這種知名度一高,就給他們帶來很多虛妄的自信。
傅小平:這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剛才也談到電影實際上不是完全按你寫的劇本拍。
阿 來:所以黃育海他們一看就說,要是按這個劇本拍了,多精彩。他們看到劇本有前景,簽協(xié)議的時候就說,將來但凡你寫的劇本,我們都出。
傅小平:沒來得及看你寫的劇本,但看過電影。對有個場景印象深刻。臨近尾聲,小活佛敲著木魚為丹增和普布還愿說:“心若覺得解除,便解除了?!蔽蚁脒@應該是你劇本里的原話,也是一句點題的話。你開始寫劇本的時候,就有這樣的設計嗎?你寫這個劇本,也是做命題作文么?這個故事是怎么慢慢成形的?
阿 來:這個很容易,只要我想要寫。所以我才設置兩個人,他們在少年時代,身份上有差異,但是多少有一些友誼,后來經(jīng)歷了那些事情,最后變成了真正的朋友。
傅小平:所以講故事對你來說從來都不是問題。
阿 來:對,一個寫小說的人處理這個結構跟人物關系,不是問題,我今天一下午可以給你講十個故事。
傅小平:當然你能講好故事,也是因為你對那段歷史有深入研究,有透徹的理解,明白其中的來龍去脈,是非曲直。
阿 來:對,我永遠在學習。對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各方面,像我這么全面深入研究的人,不多吧?
傅小平:這個得請專家來認定,但我感覺不會多。
阿 來:我不說沒有,但絕對沒幾個,我不是吹牛。
傅小平:自信滿滿?。〉倚?。像士紳階層主要是過去漢族地區(qū)的一個架構,應該沒過多滲透到你涉筆的嘉絨地區(qū),你在小說里也很少涉及,但《以文記流年》里,你寫李莊的那篇《士與紳的最后遭逢》,寫得很透徹,讓我有些驚訝。
阿 來:這個原本不是一篇文章。我去李莊,抗戰(zhàn)的時候,那里發(fā)生過一些故事么,他們要在那里做一個文旅項目。我去那里也不是要講課,那天吃早飯的時候,他們那個區(qū)長跟我說,老師,完了,北京請了個老師來,今天上午給我們講課,昨天晚上飛機沒來,你能不能講?我說講什么?他說就說說李莊。我說這個倒是可以,我就去講了。我有了解么,我并不是說為了寫小說才去找點材料,才去了解,才去讀很多書。很多人都是這樣,說要成為知識分子,結果讀讀莊子,講講莊子,就當自己是知識分子了。這像什么話?你真正跟中國社會關涉很深,這些東西就會進入到你視野里面。我那是信口講的,也就是根據(jù)記錄稿整理一下。
傅小平:信口講,條理還那么清晰。
阿 來:我所有演講都沒有稿子的,都是記錄稿,就是隨時都可以講。
傅小平:那是因為你平常對很多方面有關注、有研究,并且能融會貫通。
阿 來:這就是個急就章。后來那個天津百花獎評散文獎,幾個評委說這個新鮮,一個是這個題目沒人講,第二說這個文風好。我說,是口語,當是文風?
傅小平:口語化,也是一種風格么。形成風格,或者是找到自己的語言,有個過程。你早年寫的一些短篇小說當然也好,但還是多了些蕪雜的東西,枝蔓也有點多,你后來的寫作條理就非常清晰,清晰而不失復雜。
阿 來:寫作都要經(jīng)歷一個自我的訓練過程,誰能說自己一開始就寫得很好?當然偶爾也有天才型的。我二十多歲也寫過一些很精彩的短篇,但不會每一篇都是。作家是成長性的,你每天讀,不時寫,你對文本的理解,肯定有一個加深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水平就提高了。今天我們很多時候只關心內(nèi)容,不太關心文本,而且認為文本都是表面那些簡單的修辭,其實只有情節(jié)、故事、小說節(jié)奏,還有寫作者當時那種心境,等等……這幾個東西合為一體,那才是好。
傅小平:合為一體,真是挺難的,絕大多數(shù)寫作都是割裂的,語言好,可能結構不怎么樣;結構好了,可能意境不怎么樣。
阿 來:我盡量不割裂。所以到后來寫《塵埃落定》,我就駕輕就熟了。
傅小平:我也覺得,從《塵埃落定》開始,你的寫作就很清晰。
阿 來:對。就是那個時候明白了。之前我寫一點中篇、短篇,其實就是在琢磨。為什么我沒有一開始就進入長篇?我就是先把文本的秘密搞清楚。搞清楚了,你等于也是試錯了。
傅小平:都搞清楚了哪些秘密?
阿 來:這個也就自己知道,因為這個東西很難講,我們看所有文學理論,也說不清楚這個事情,因為它確實是個神秘法子。說不清楚,但是能意會到,可意會,不可言傳。
傅小平:相比很多作家,你的寫作還要多一點神秘色彩。印象中你以前講過,你在開始寫一部長篇之前,可能都沒有一個相對完整的構思。
阿 來:絕不。
傅小平:也有作家憑感覺寫,但容易寫到哪是哪,枝節(jié)多了,層次也不清晰,寫到后來形散了,神也散了。你卻是寫得有條不紊,層次分明,挺不容易的。
阿 來:因為寫的過程中,可能性不斷地在出現(xiàn)。這個人物,你要把他抓準了,他有他的情感、道德、價值等等各種邏輯,他要按他的邏輯行走,你老設計他干什么?你不是個旁觀的嗎,不是個記錄的嗎?你不是在這個記錄過程當中隨時潛入他的內(nèi)心,跟他同體的嗎?你老設計干什么?之前就設計,中間還設計,然后第一天寫了,第二天呢?寫作的樂趣慢慢就消失了。我都聽很多人把寫作作為苦差事。我說,這個世界太奇了怪了,我們天天都在尋找一種自由境界,一種類似于幸福的境界,怎么尋找?靠吃好東西,有時會感到幸福,但這個事情過去很快;真正的幸福、快樂是在我們要長期從事的那個勞動當中。如果你從你自己認為最重要的這個勞動當中得不到滿足感,而視為苦事,那就不如馬上從橋上跳下去算了。人不是生來受苦的,遭逢戰(zhàn)亂那是沒辦法。
傅小平:但有不少人說,人生來主要是為了受苦的。
阿 來:我不覺得這樣。但人確實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時候,小說里的人物這樣,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是這樣。我初中畢業(yè)會村里務農(nóng)的時候,想不到會去修水電站;都當上拖拉機手了,想不到77年恢復高考了;然后考上大學了,我們村里都通公路了,想不到給分配到不通公路的地方去了;后來又是經(jīng)歷很多變化。這都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很多時候我們自己都不知道,但我們不能說這是受苦。
傅小平:《機村史詩》有五十年的跨度么,我一開始的預期,你可能會先帶出大的背景,大多數(shù)史詩性的小說也是這么寫的,但你選擇了一個特別小的角度。
阿 來:只有跟人發(fā)生關系,背景才是真實的。就寫一個村莊里的事,你寫得天遠地遠,寫北京在干什么,紐約在干什么。干什么?現(xiàn)實沒有跟你寫的人物發(fā)生關系的。這個時代跟他發(fā)生關系,也就有他身邊的一些事情。我們一說時代,也不是就要寫出那個時候的各種狀況,只要讓人感覺到你寫的是那個時代就行了。
傅小平:是這樣,這個視角小歸小,但以小見大。
阿 來:所有的好的作品,比如說電影,反映二戰(zhàn)的戰(zhàn)爭電影《拯救大兵瑞恩》,就是只寫跟人物有關系的那部分,你不需要把整個二戰(zhàn)戰(zhàn)場都說一遍。
傅小平:那人物與人物之間怎么呼應呢?《隨風飄散》里,除了格拉,還有一個主要人物恩波,我還期待他在后面幾部里有什么表現(xiàn),但就是沒找到,他在你的小說里就這么消失了,你就沒想再有個呼應?
阿 來:我們生活當中不是很多人都這樣消失了?
傅小平:但他應該還生活在機村里面。
阿 來:對,但是你寫的故事,跟他沒關系了。所以為什么《機村史詩》要采用這個結構,這六卷讓不同的人擔當主角,也是符合農(nóng)村現(xiàn)實的。當時我就說過一句,就是用破碎的結構,對應破碎的現(xiàn)實。因為現(xiàn)實不再是像封建社會那樣,幾百年里都沒有什么大的變動,這是一個迅速變化的時代。在迅速變化的過程中,當然就帶來人、社會的相對的不穩(wěn)定。
傅小平:其實《隨風飄散》里的人物,大多在后面幾部里還有出現(xiàn),包括恩波的舅舅。
阿 來:能寫一點就寫一點,寫不到就不強寫。
傅小平:還真是,你的小說比較多寫到舅舅這個角色,是不是跟藏區(qū)的風土人情有關系?
阿 來:藏族社會在家里往往最有發(fā)言權的、威望最高的是舅舅。他就成為一個家族的核心人物。當然,可能伯伯也是重要的,但舅舅是天然就對整個家族都有責任。
傅小平:這部小說里,公路開通倒是部分影響了人物命運走向,兔子的死就與此直接相關。這可以說是一個隱喻。
阿 來:這也是一個實寫。因為今天我們還講了,就是一個現(xiàn)代社會,它最基本的一條線,就是道路和通訊。所以公路,它可以烙在老百姓的記憶當中,就是老百姓記得的,可能不是公元多少年,而是記得那些帶有標志性的事情。我們記很多年份也是,我們不會說是哪一年,而是說戰(zhàn)爭爆發(fā)那一年,瘟疫流行那一年,很多時候我們的記憶都跟具體的物象有關。
傅小平:那“公路年”是你自己命名的,還是藏區(qū)確實有這個說法?
阿 來:“公路年”是我寫的,但是大家都會說,公路修通那一年。因為公路來到以后,這個社會,這個世界就不一樣了。
傅小平:這部小說有一個地方,我開始沒讀得太明白,你沒有直接寫格拉死了,我只是讀到倒數(shù)第二章的時候,才隱約感覺格拉已經(jīng)死了。
阿 來:就像一個幽靈。其實他不想死。所以我后來就寫,有個人穿過了他。
傅小平:對,這個地方還是要人去意會的。我開始以為,他死亡,跟他在假想中模仿死亡有關系呢。
阿 來:他就是生病,慢慢就死了,衰弱而死。
傅小平:這個像是幽靈敘事,其實《塵埃落定》也可以說是一種幽靈敘事。
阿 來:說不上是幽靈敘事,就是后來這種東西就越來越少了,前期因為那個地區(qū)還是一個原始的、半神的社會,這個就是他們身處的社會現(xiàn)實,他們都相信鬼,相信神,后來整個社會越來越文明,也就意味著神鬼的退場,就只有剩下人跟人了。
傅小平:這部小說里你寫了一句:浪游世界的時代結束了,神已經(jīng)遠遁了。
阿 來:浪游是過去的事了。
傅小平:所以你寫到恩波要出走,結果沒走遠就轉回來了。
阿 來:對,而且那個時候連身份證都沒有,是村里要給你開個路條,蓋上公章,不像現(xiàn)在有個身份證,身份證也是80年代以后才有的。我還在《遙遠的溫泉》里寫過這個事情。
傅小平:但當時還有一些特別的人,像洛木匠從外地到機村來了。他還是給人一種游離于秩序之外的感覺。這樣的人物有原型嗎?
阿 來:當然。就是再有限制,民間交往中,各種事情都還會發(fā)生。
傅小平:這里面,桑丹這個人物,也讓我讀后印象深刻。怎么說呢?《塵埃落定》里的土司太太等,在你的小說序列里有些例外。你筆下大多數(shù)女性都挺善良的,是那種混混沌沌的善良,還有一種如地母般的博大感。
阿 來:混混沌沌就是民間,她地位低到那樣一個程度,你讓她惡,她都作不了惡。作惡也需要掌握一定的權力資源,《塵埃落定》相當于一個宮廷社會,土司太太才能有時做一些惡的事情,但也就這樣,就是在那種男權社會里頭,婦女地位低下,她們只剩下那么一點柔弱,跟一點善良,她們就是想殺一個人,恐怕也殺不了。
傅小平:你這是把話說到底了。這部小說你用的是第三人稱,但“我”作為敘述者,其實一直是在場的。
阿 來:對。用的第三人稱,但有時又不完全是。敘述者在場,它就會帶來一個敘事的方便,不然有些時候,你要多費筆墨。有了敘述者,敘述轉換就自由了,但是這只是輔助,輔助小說結構的轉換,它更多是在起這種作用。
傅小平:但我讀的時候,會把這個“我”和你本人混淆起來。
阿 來:可以視為是我。這樣方便交代這些東西。當然你必須簡省,如果不是這樣一個設計,你要讓那個主人公來幾筆總結一下那個時代,他都不理解,那他怎么辦呢?
傅小平:在小說敘述里,把時代背景自然而然帶出來,又能寫得舉重若輕,是有難度的。
阿 來:我們只需要把影響人物的那部分東西拎出來就完了?!墩却蟊鸲鳌穼懼Z曼底登陸,也就是寫馬歇爾知道有這么個事以后,帶了一幫人去拯救這么一個士兵?!堆獞?zhàn)鋼鋸嶺》也只是反映了一個局部。
傅小平:涉及全局性的部分,就讓隱形的敘事者來承擔。
阿 來:對,更重要的是,如果你一點都不交代,那人物的行動就失去依據(jù)了。這個時候,確實很多東西不是他們選擇的。
傅小平:像這種帶有雙重性的敘述,是敘述自身帶出來的嗎?
阿 來:這是敘述帶出來的,我從來不事先想什么,剛開始哪知道呢?
傅小平:關鍵是“我”不說則已,一說驚人?!拔摇闭f,這就是機村的現(xiàn)實,所有被貼上封建迷信標簽的東西,都從形式上被消除了,但在底下,在人們意識深處,起作用的還是那些蒙昧時代流傳下來的東西??芍^一語中的。
阿 來:一個是殘留迷信,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們又形成了新的迷信,到今天還是這樣。
傅小平:尤其是你后來寫到了萬歲宮。
阿 來:對,這是真的,就是成都今天的科技館。那么建這樣一個建筑,就要找木頭,過去修紫禁城,要在四川砍楠木,在全國各地轉運石頭?!端疂G傳》里面不是寫到花石綱嗎?你這個地方石頭好,就要運到首都去建皇宮,路途很遠啊,就得有人運,這就是花石綱。運木頭和運石頭,其實是一個意思。
傅小平:也都主要是通過運河、河流運輸。
阿 來:四川這些地方伐了木頭后,就扎成排子進長江,一直漂到大運河,到了大運河,就是逆水行駛了,所以從那兒開始,就是用船拖上去的,一直拖到北京。到成都主要就靠長江了?,F(xiàn)在的四川省科技館,原來的名,我是把它簡寫了,就叫萬歲宮。后來我第一次到成都,就去看科技館,那個時候改革開放了,里頭正在辦展覽,賣羊毛衣。
傅小平:你在非虛構作品《大地的階梯》里,也寫到了這個場景。
阿 來:對,我就想我們村砍那些樹,把人都砸傷了,就為了修這個,我一去看有點失望,怎么都沒有我想的那么恢宏,而且也不莊嚴,里頭擺滿了攤。
傅小平:想來這個場景對你觸動挺大的,你在后面幾部里也有寫到。當然,就這部《隨風飄散》來說,很見你心理刻畫的功力,這同時可以說是一部寫內(nèi)心世界的小說。
阿 來:你發(fā)現(xiàn)沒有,我們的很多小說沒有內(nèi)心世界,寫到人物只剩下一個行動,所以都是一些盲目動作的人,就是寫的空心人。但你想有什么真正空心的人嗎?
傅小平:估計是沒有的吧,人的每一個行動,其實都跟心靈,跟情緒相關,區(qū)別只在于有沒有自覺認識到這一點。
阿 來:對,人是情感動物啊。
傅小平:但是怎么樣把這種情感寫出來,其實對作家是個考驗。
阿 來:作家不就是要處理這個問題?不就是要克服這些困難?
傅小平:在這方面,你有沒有什么經(jīng)驗可以分享?我記得余華就有文章寫到他寫小說,克服了幾個敘述障礙,其中有一個就是怎么寫人物心理。
阿 來:寫人物心理,就是多了解人。我們又不是心理分析師,專門去做那個心理分析,其實就是錢穆、陳寅恪等歷史學家講的,對人物要“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同情”,就是你要設身處地,你要變成他。而且我就說了,我們只是把自己關在書齋里想不行,即便是我們讀很多書都不行,我們讀經(jīng)典是培養(yǎng)審美,我們還讀大量的歷史材料,那是為了獲得關于那個時代的,真切的背景性的知識,了解他們怎么說話,怎么穿衣,怎么吃飯,周圍的面貌是什么樣子,地理環(huán)境是什么樣的,然后最重要的是你要深入他們的情感世界。所以我說我不愿意關在書齋里頭,我要跟不同輩的人發(fā)生關系,發(fā)生關系你才能了解,不然如果是過早地,把自己封閉在一個書齋里頭,就圈子很小的,而且參加來參加去的都是文化活動。不是這個人的研討會,就是那個人的發(fā)布會,坐在桌子上聊的也是文壇的各種暗黑,你說這個有什么意思,這種聚會我能避免就避免,尤其是私人的,有時候迫于作家協(xié)會主席身份,不得不參加一下,但是私下里,我沒有任何一天和圈里人在一起聚會,一起吃飯的,沒有。我交往的人各種各樣,都不在這個圈里。
傅小平:實際上,你也很少寫文學圈。多與圈外人交往,會讓你的思考更為開放、自由,對你揣摩各式人物心理也有益處。有沒有一些經(jīng)典作品對你寫人物心理產(chǎn)生過影響?
阿 來:這個沒有。人家寫他的心理,是他寫的。我用不過來,這不是個技術。
傅小平:很多人是把這個當技術,或者技藝。
阿 來:這就不對了,那是個體悟,就是要體悟得到人,而且這里頭確實有一個同情的問題,立場的問題,我不是高高在上去審判人家,我不是心理醫(yī)生判斷你有沒有毛病,即便你有毛病,就說你這個毛病怎么樣,那也是很淺的,我不是做道德評判,更不是做歷史評判,就是盡量多地理解各種人,而且要基于同情。
傅小平:做到這一點,是不是要盡力把自我放下?
阿 來:要無我,就是你要變成他,你的主觀性太強大,這個事情就干不成。但作家需要的一個本事就是,我在《塵埃落定》里頭說過的一句話,既置身其中,又超然物外。超然物外是有些時候需要的,但是大部分時候是置身其中的,寫這個人,你就是這個人,寫那個人,你就是那個人。
傅小平:《隨風飄散》里,你寫格拉自我捆綁這段,就感覺你置身其中了。
阿 來:人處在某種極端的環(huán)境當中,肯定就有極端的行為。因為他在承受一個我們不能想象的壓力,那時候的鄉(xiāng)村也是愚昧的,有種種歧視,歧視會給人很大的壓力。人也就深受兩種壓力,物質生活層面的壓力,只要人們吃飽,這個壓力就沒有了,減輕了;更多的是心理方面的壓力,就是周遭世界,各種不同的人,對他都不友好,而是漠然,他得不到尊重,剩下的就是他的出身帶給他的歧視。歧視恐怕是人生壓力當中最大的壓力,是比吃不飽飯還要大的壓力。
傅小平:這是你自己在年少時有過體驗的。
阿 來:當然,我想任何一個人都有關于這種歧視的體驗,不管是因為什么,當然人也有置換經(jīng)驗的能力,作家要能置換經(jīng)驗。不然所有經(jīng)驗都是你個人的。
傅小平:那就沒辦法寫了。所以如果做多一點闡釋的話,像格拉自我捆綁這個小小的細節(jié),就把那個時代的氛圍體現(xiàn)出來了。
阿 來:但是闡釋是別人的事情,是讀者的事。很多讀者沒有發(fā)聲,他們未必就沒有闡釋,更不要說從事闡釋工作的人,專門就干這個事情。
傅小平:我看到有個評論,把《機村史詩》和沈從文的《長河》做了比較闡釋。
阿 來:千萬不要把我跟沈從文比較,因為我非常不喜歡沈從文的小說,不喜歡他那種小布爾喬亞,把鄉(xiāng)村美化,浪漫主義化的小說。
傅小平:但在《長河》里,沈從文還是寫到一些現(xiàn)實。
阿 來:寫到一些不算數(shù),他總的調(diào)子也就那樣,沈從文我就覺得他散文寫得好,千萬不要跟我談他的小說。
傅小平:難怪你不怎么提到沈從文,但是沈從文至少在有一點上為很多作家所不及,他寫景物寫得有血有肉,感覺活靈活現(xiàn)。
阿 來:這一點我覺得那時的作家,只要中國的古文底子好的,都能做到。王國維在《人間詞話》當中講,景語做情語,古詩里那個“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后面都寫的是情感,用寫景來寫情,哪有單獨寫情寫景的?這對他們來說都沒問題。沈從文的小說,尤其他的長篇,包括《邊城》這些,我極不喜歡,太假了。
傅小平:也是,還老是被拿來當范本分析。
阿 來:我就是覺得他市場意識是很強的。
傅小平:你的意思是,他揣摩讀者需要什么,然后就寫什么,就怎么寫?
阿 來:而且寫出來是給城市的讀者看。那些和邊地寫作、異族寫作有關的作家,他們寫作時都會遇到這個問題。
傅小平:確實有很多是有意識去迎合讀者,迎合讀者對異域的想象。
阿 來:這個就是蘇珊·桑塔格講的奇觀化。沈從文的小說,在這個事情上是很嚴重的。但是他散文寫得好,《湘行散記》他是寫給他老婆看的,看見了什么就是什么。
傅小平:那就純粹了,沒附加什么東西。
阿 來:對,加上他的文字也好。但那一代作家,有誰文字是有問題的呢?魯迅、郭沫若、聞一多、梁實秋。你隨便挑一個出來,文字都沒有問題,雖然用白話文寫,但他們古典文學的功底好啊。魯迅寫的東西文言的痕跡重得很,反而讓他寫白話文寫得更好,我們今天的很多小說、散文語言有問題,就是新文化運動在古詩詞和白話文中間造成了一個鴻溝。只會用白話文,而且是用跟文言隔斷了的白話文寫,就不太行。
傅小平:你大概什么時候很清楚地意識到這種斷裂?
阿 來:我一開始就意識到了。還沒寫作之前,我對古典文學也是喜歡的,但是我不喜歡四大名著,我明確地說,不管是內(nèi)容,還是形式,從里頭都學不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