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繼中央廣播電視總臺熱播的58集電視劇《人世間》之后,另一部同屬騰訊影業(yè)和閱文影視布局現(xiàn)實題材的“時代旋律三部曲”作品接檔播出,即同樣引發(fā)觀眾熱議、目前正在東方衛(wèi)視和浙江衛(wèi)視播出的35集電視劇《心居》。觀眾的好評主要是肯定作品觸及現(xiàn)實生活真實,“接地氣”,“有生氣”,“揚正氣”,藝術細節(jié)生動感人,演員海清、童瑤等演技恰到好處;也有觀眾在網(wǎng)上批評作品格調不高,描寫的男女人物都是“錯愛”,視角局限。一部電視劇熱播熱議,引起爭鳴,乃是好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本來就是文學藝術繁榮發(fā)展之正道。
但在我看來,《心居》在創(chuàng)作上給我們以寶貴的啟示,具有獨特的地位和價值。
首先,《心居》讓我想起了十幾年前同樣是由滕華濤導演的另一部引起過爭議的電視劇作品《裸婚時代》。由《裸婚時代》升級為《心居》,其間價值追求上的升華,顯而易見。“裸婚蝸居”者,身安之處簡陋狹小也;“心居”者,心安之處是吾鄉(xiāng)也。前者重指物質;后者意指精神。這就從題旨上點明了兩部作品不同的價值取向。應當承認,這兩部作品對現(xiàn)實生活的描寫都是真實的,都是可歸于著名學者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分析文藝作品的審美檔次時所講到的第一層次即“事之法天”求真的作品。但真實雖為審美創(chuàng)作的基礎,卻不是審美創(chuàng)造的一切和最高目標,因為一味求真而失去了善與美,即墮入了自然主義泥潭。所以,錢鐘書先生才進而說,審美創(chuàng)造的較高檔次是在“事之法天”的基礎上“定之勝天”,即對“事之法天”的真實進行審美褒貶,作出道德是非評判以求善;再進而在“事之法天”求真和“定之勝天”求善的基礎上做到“心之通天”求美,即令作家藝術家創(chuàng)作主體“心”的審美理想與客體“天”相通合一,達到真善美的和諧統(tǒng)一。在《心居》中,海清飾的馮曉琴與童瑤飾的顧清俞圍繞著“心居”的矛盾糾葛,既真實呈現(xiàn)了她們直面人生的心靈軌跡,又真實揭示了她們堅韌執(zhí)著、向善向美的不懈追求。只消細聽《心居》的同名主題歌,其思想品位與審美格調躍然紙上。
二、《心居》以成功的創(chuàng)作實踐給我們的啟示之二,是應當理直氣壯、旗幟鮮明地為“中間人物論”正名。
《心居》關于顧清俞的人物小傳有段話寫得很有哲理:“生活不是非黑即白?!薄拔也徽J同你,甚至不能原諒你,但我卻開始懂你了。”“堅守與妥協(xié),分歧與共識,有時并非矛盾。存在未必合理,但往往合情。那些一言難盡的灰色地帶,或許才是真正的人生?!薄缎木印分械乃腥宋?,除雙女主角馮曉琴與顧清俞外,顧士宏、顧磊、馮茜茜、展翔、施源、蘇望娣、葛玥……都既非英雄,亦非壞人。他(她)們都是道道地地的“中間人物”即“蕓蕓眾生”。正是這些“中間人物”,撐起了35集大戲《心居》。
這就讓我們不禁想起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中國文壇理論批評界的一場爭論。時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的文藝理論家、作家邵荃麟在討論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中梁三老漢這一中間人物形象時提出:文藝創(chuàng)作在塑造英雄典型形象和反面典型形象的同時,也應注重描寫“中間人物”即“蕓蕓眾生”,因為“兩頭小、中間大,他們,中間人物是大多數(shù)”,“而反映中間狀態(tài)人物的作品少”。這本來完全符合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關于要努力表現(xiàn)“根據(jù)實際生活創(chuàng)作出各種各樣人物”的論述精神的,也得到了周揚、田漢、林默涵等的贊同。結果卻迎來了批評。
現(xiàn)在《心居》再次雄辯證明: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藝創(chuàng)作堅持以人民為中心,就既要謳歌塑造好英雄典型、鞭撻刻畫好反面典型,也要理直氣壯地為大量存在的中間人物譜寫心靈變遷史。這樣,才是全面辯證地把握生活、才是完整地踐行以人民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方向。馮曉琴這位從安徽嫁到上海來的媳婦,渴望有“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的“心居”,并沒有錯。她為人兒媳、為人妻、為人母,在顧家勤勞奔忙,忍辱負重。丈夫顧磊意外身亡后,一度彷徨,但很快在新時代的生活氛圍中找到自己直面人生的座標——先是送外賣,后是取得展翔投資在社區(qū)創(chuàng)力“不晩”養(yǎng)老院,在事業(yè)上不斷進取。在感情上,她于共同創(chuàng)業(yè)中日漸默默地對展翔生情,展翔卻始終不渝地忠情于顧清俞,而丁遠志單相思了她……終未成正果。她算不得是一位事業(yè)有成、愛情完滿的典型形象,最終還惋拒顧清俞資助而全靠自食其力筑就的“心居”也只是“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然心安則矣!但這個藝術形象蘊含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確不容小覷,她對蕓蕓眾生和普通觀眾的人生啟迪意義萬萬不可小視。顧清俞形象貌似事業(yè)上的成功人士,情感生活上卻有些癡情到幼稚可笑。她對兒時的“白馬王子”的癡戀雖有點可愛但太遠離現(xiàn)實。她對施源的因舊情復萌“閃婚”和因現(xiàn)實嚴酷“離婚”,恐怕有過類似人生坎坷的青年和普通觀眾也會有人生啟悟。至于顧磊、馮茜茜、展翔、施源、葛玥諸多形象,個性鮮明,遭際迥異,皆非英雄,均屬中間人物,但哪一個的人生經(jīng)歷和心靈軌跡,不帶著濃郁的人間煙火氣,不讓人多少能對號入座、照見自己的身影和靈魂呢?
所以,《心居》的創(chuàng)作實踐啟示文藝創(chuàng)作界:把鏡頭聚焦于英雄典型與反面人物的同時,萬萬不要忘了也須對準大量存在的中間人物?!缎木印愤€啟示文藝理論批評界:理應對如“中間人物論”這樣曾被錯批了的正確的理論主張,旗幟鮮明地逐一梳理,撥亂反正,正夲清源,以促進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藝更加健康繁榮!
三、觀罷《心居》,還自然聯(lián)想起剛熱播過的《人世間》來。勿庸否認,兩劇都撥動了廣大觀眾審美神經(jīng)的敏感帶,從而激起了社會的情感共鳴。但是,兩相比較,似乎又覺得《心居》對時代、對社會生活反映的深度和廣度,作品所達到的精神高度和文化意蘊的厚度,較之于《人世間》略顯遜色。
這是什么緣由呢?思之良久,覺得《心居》鏡頭聚焦于中間人物是對的,但統(tǒng)觀全劇,所有人物均往來于“灰色地帶”,似乎缺少像《人世間》中的周秉義那樣的居于精神高地的不忘初心、牢記使命、一心為民的角色設置(當然,《人世間》中還有郝省長、曲書記等人物形象共同鑄就了全劇的精神高地)來引領價值取向,給觀眾以滿滿的精神正能量。不是說,《心居》中必須增設類似的英雄人物形象;而是說,作為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藝,理應努力把現(xiàn)實主義精神和浪漫主義情懷結合起來,用理想光彩照亮現(xiàn)實道路。至少,像馮曉琴、顧清俞這種人物形象,從“灰色地帶”向光明前景的驅動正能量,似應強化。這并非硬要人為地拔高她們,而是應當努力把作家藝術家對時代精神和歷史走向高屋建瓴的把握,適度而又自然而然地消融到人物形象的精雕細琢之中。同時,《心居》中也缺失了像《人世間》中如腐敗墜落了姚立松這樣的反面人物形象起震撼心靈的警示作用。人生和事物都是在兩極比較和中間過渡中揭示真諦的。這是審美創(chuàng)造的高峰要求,難,但必須知難而進的!
這里,《心居》的創(chuàng)作實踐,又實際上從哲學層面的創(chuàng)作思維上啟示我們:務必摒棄過去曾長期制約和影響創(chuàng)作的二元對立、非黑即白、不左就右、單向取值的創(chuàng)作思維,要么只強調塑造英雄典型和反面人物,要么沉醉于描寫“灰色地帶”的中間人物,而排斥英雄典型的引領作用和反面人物的警示作用;務必學會執(zhí)其兩端、關注中間、全面辯證的和諧思維,完整地把握審美對象,攀登創(chuàng)作高峰。這種哲學層面創(chuàng)作思維的轉變,是最根夲的變革,對促進新時代文藝創(chuàng)作的健康繁榮,至關緊要。
這便是《心居》給我的三思三得。
(文/中央文史館館員,原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書記處書記,國家廣電總局副總編輯 仲呈祥)76DF47FA-06B1-40B7-9486-B500E1A74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