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這天,一整夜沒睡好的魏明和李林早早起了床,時不時地就要跑到外面看看,但每次都是垂頭喪氣失望而歸。當(dāng)然,他倆此時的激動與今天的節(jié)日無關(guān),頂多只能算是巧合地重疊在這個節(jié)點上。其實,今天是兩人即將結(jié)束四個月寂寞生活、輪換期滿告別的日子。人一旦興奮,時間似乎就會找碴兒似的同你為難,讓你在度日如年中感受到坐立不安的煎熬。
這是個三年前還紅火的地條鋼廠,相比較也還算有些規(guī)模,但終歸是國家明令禁止的產(chǎn)業(yè)。工廠老板陳欣然心里清楚,雖說仗著幾乎與世隔絕的地緣優(yōu)勢和外圍公關(guān),還從未遭到過滅頂之災(zāi)。陳欣然也不想總這么提心吊膽地小打小鬧下去,早幾年就開始尋找合作伙伴,最終與人合資在距此百里的分宜開辦了特鋼廠。陳欣然對這個被自己淘汰的廠還是有感情的,也一直在為這個地條鋼廠找一個合適的下家,沒出手前,他仍會在公司內(nèi)部實行四個月一輪換的守廠計劃。
盡管,對于這些來此服役的員工,陳欣然給予了一定的安撫政策,諸如每月除固定工資外,還有五百元的伙食補貼,期滿后還可享受十天的帶薪休假,但太過孤寂的殘酷現(xiàn)實,還是讓人唯恐避之不及,最后只得以末位淘汰的方式來確定。如此一來,這實際的苦悶生活之外,還無形中背負(fù)著難言的心靈恥辱。
車子的聲音比它的身影先到,兩人不約而同地守候在路口,心跳得特別厲害??偹?,千呼萬喚中,那輛再熟悉不過的微型面包車,由遠(yuǎn)及近,在搖搖晃晃中緩緩?fù)T趦扇搜矍?。兩人與司機和一起來的梅青相識,倒是另一位還不曾謀面。沒有什么寒暄,兩人忙不迭地接過對方的行李,快步走進門衛(wèi)室。
門衛(wèi)室其實就是他倆之前一直居住的宿舍,內(nèi)有兩間七八平方米同樣大小的房間,里面一間有兩張相對而立的單人床,兩人的行李早已收拾停當(dāng)放在上面。放下對方的行李,魏明便迫不及待地對梅青說道:“去交接一下吧?!彪m說之前在廠里從未同梅青說過一句話,但畢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事。這一路下來,吳奎和李林仿佛成了可有可無的陪同,魏明全程都因歸心似箭而表現(xiàn)得心不在焉。顯然,這僅僅是一個必不可少的交接程序,不過巴掌大的地方,自己隨便走幾趟也會十分清楚。
兩人急不可待地登上面包車,催促司機上了路。留下來的兩人開始各懷心思,整理自己的床鋪和行李,一直悶悶不樂的梅青冷不丁地說道:“剛才那家伙的話你都聽到了吧?早七點到晚七點,每天三小時一趟沿外廠房巡查。跟你說,我是不會去的,要去你一個人去?!蓖A艘粫?,又說,“我這個人什么都不會,每天的飯只有你代勞了。當(dāng)然,現(xiàn)在是商品經(jīng)濟時代,我會適當(dāng)給一些勞務(wù)費,一月一百五如何?”就在吳奎愣神之時,梅青接著說道,“如果愿意的話,洗衣服也是可以按價收費的,外衣五元一套,內(nèi)衣三元一套。”
“不過舉手之勞的事,還要什么勞務(wù)費?!眳强χ七t道。
“親兄弟都明算賬,何況我們這種同事關(guān)系,原則上的問題沒得商量。但丑話說在前,一定要保證服務(wù)質(zhì)量。”梅青鄭重其事地說道。
梅青堅決的態(tài)度讓吳奎感到兩難,他是一個從小就聽話的孩子,母親一再教育自己要不計報酬地?zé)嵝拇?。母親每次說這些,總是很嚴(yán)肅。吳奎的心思顯然跟家庭環(huán)境有關(guān)。
說到這,還得從吳奎的父親說起。吳奎的父親吳仁超父母早亡,由叔叔代養(yǎng),還沒成人就被迫拜師學(xué)木匠。寄人籬下的吳仁超,雖時刻感受到叔嬸的冷眼,但還是從心里感激他們的收留。吳仁超聰明勤快,學(xué)成后遠(yuǎn)離師傅的領(lǐng)地,沒有交集地另開辟了一片屬于自己的市場。之后,他將自己省吃儉用兩年積攢下來的收入全交給了叔叔,既報養(yǎng)育之恩,也算替己贖身。
吳仁超定居寶盆村是從給彭滿爺做壽材開始的,因他有目共睹的手藝和無可挑剔的人品,徹底征服了那里的村民。吳仁超很懂得感恩,他在用料方面處處為主人著想,多出的邊角余料也會物盡其用地?zé)o償做些實用的小物件。這樣走東家串西家一陣子后,村民們漸漸喜歡上了這個傻傻的小伙子,私下一合計,一致同意將長年閑置的大隊部收拾收拾,執(zhí)意挽留吳仁超住下。吳仁超便在這扎了根,村里沒活干時,他會出去打些臨工,幾年下來就有了點積蓄,后經(jīng)熱心的村民幫忙,與外村姑娘文馨成了家。
寶盆村地處偏僻,民風(fēng)淳樸。文馨嫁過來不久,便親身感受到村民們的熱情,這讓她很感動。日子雖過得緊巴,但心里卻是踏實的,只是這樣的生活實在太短。吳奎四歲那年的臘月,干完一天活才去采購年貨回家的吳仁超,因摩托車剎車失靈,沖下一條近三米深的山溝。他幾乎是拼盡全力爬回來的。聞訊趕來的村民立刻就地取材,將他家竹床結(jié)結(jié)實實綁上兩根竹竿,改成一副簡易擔(dān)架,村里幾個年輕人輪流抬著直奔縣醫(yī)院。最終,吳仁超還是走了,后事也全是村民們出資辦理的。對于丈夫的過早離世,文馨心中雖至今仍隱隱作痛,但對村民在自己最困難時的幫助念念不忘,打小就教育兒子要學(xué)會感恩。
看到厭學(xué)的吳奎也確實不是一個讀書的料,文馨也不強求,就讓他輟學(xué)回家務(wù)農(nóng)。隨著村里的年輕人陸續(xù)外出打工,留下的多是婦女老幼,吳奎就成了難得的生力軍。吳奎時刻牢記母親的教導(dǎo),不管誰家有重活,都會義無反顧地幫忙,也從不計報酬。有幾次,還在吃飯的吳奎,聽到有人求助,放下手中的碗就火急火燎出門了。
這次來華峰特鋼是經(jīng)一村民介紹,文馨起初還猶豫過,在如今這個勞動力嚴(yán)重不足的村里,她還想讓兒子多為村民們服務(wù)。但轉(zhuǎn)念一想,還是同意了,她計劃在兒子工作的第二年春節(jié)前,給每一戶村民封一個像樣的紅包。
母親的這個想法,吳奎或許并不知道,但他不謀而合地有一個愿望,就是更多地往家里寄錢。所以,進廠才兩個月的吳奎,在得知廠里有這么一個優(yōu)惠政策時,成為首個主動申請前往的人。
“我打電話問問我娘?!眳强吐曊f道。
“你是不是個男人,這點小事還要請示?!泵非嗬湫Φ馈?/p>
吳奎沒辯駁,掏出手機找到對應(yīng)的號碼撥打過去。家里沒電話,連自己的手機也是那個引薦他的村民送的。電話接通,吳奎急切地讓對方去一趟自家,好在相互住得都不遠(yuǎn)。過了差不多十分鐘,對方的電話打了過來,吳奎掛掉后復(fù)撥過去,對母親說明了自己此時的困惑。
“可以收?”聽到母親肯定的回答,吳奎還在嘀咕,“那我聽你的?!鞭D(zhuǎn)身對梅青不好意思地說,“你說了算。”
“麻煩。”梅青鄙視地?fù)u搖頭,“那就一言為定了?!闭f著,像是早有準(zhǔn)備地掏出一疊錢遞了過去,面無表情地說,“這是兩千元錢,扣除你應(yīng)得的勞務(wù)費,余下的是這四個月的生活費,多退少補?!?/p>
由于午餐已在縣城吃過,整理完行李、床鋪的吳奎就出了宿舍,好奇地去廠內(nèi)看了看。下午四時是規(guī)定廠外巡視的時間,吳奎依之前的印象走了一圈,回來時,如獲至寶地帶回不少枯木樹枝,簡單處理后堆放在廚房外的屋檐下。
廚房里有炒菜的電磁爐和煮飯的電飯煲,也有應(yīng)急的老式柴火灶。米、菜是順道帶來的,吳奎適應(yīng)一下就上手了。廚房離宿舍不過十米,吳奎做好后一叫,梅青就懶洋洋地提著一瓶酒來了?!澳悴怀闊煟膊缓染??”梅青不屑地問道,“這樣苦自己,虧不虧啊?!?/p>
“我娘不讓?!眳强嬲\地笑道。
“什么都是你娘你娘的,以后討了老婆怎么辦,還不天天吵架?!泵非嗪掼F不成鋼地教訓(xùn)道。
身材看上去要高半腦袋的梅青,在吳奎面前始終保持著盛氣凌人的姿態(tài),之前的滿腹牢騷也由此得到了些許釋放。酒足飯飽后,掏出餐巾紙抹了抹嘴,吩咐道,“收拾完廚房,燒些熱水早點洗了睡,今天太累了?!?/p>
吳奎干完所有活,天已灰蒙蒙了,他起身出門圍著廠子又繞了一圈。他并沒像梅青說的感覺累,相反的卻是興奮,這地方同自己的村莊一樣有一種親切感。最后關(guān)上大門,走進自己床邊倒使吳奎有幾分不適。他剛脫掉鞋,就聽梅青大聲斥責(zé)道:“你腳怎么這么臭,還讓不讓人活啊?!?/p>
吳奎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忙賠罪道:“不好意思,明天多洗兩遍?!闭f話間,已將腳快速塞進被褥,然后在里面脫下褲子。
剛才還在喊“累”的梅青,鉆進被褥倒來了精神,旁若無人地?fù)芡艘粋€電話,起初還很興奮的表情,漸漸變得不那么協(xié)調(diào),最后是以惱羞成怒的爭吵結(jié)束。接著又撥通了一個電話,這次從一開始就趾高氣揚,要不是中間數(shù)次以教訓(xùn)的口吻提到“媽”,吳奎根本不敢相信,這是梅青在同自己的母親說話。心里沒藏事的吳奎,一夜睡得很踏實,天剛蒙蒙亮就習(xí)慣性地穿衣起床,摸索著想不驚擾梅青。可小心翼翼一開門,就感覺對方已醒,下意識地招呼道:“晚上睡得還好吧?”
“你打雷一樣的鼾聲,讓我怎么睡得好?”梅青氣惱地叫道。
“對不起,我打鼾已改不了,睡在一起肯定會影響你休息。”吳奎提議道,“我看里面有一個職工宿舍,不如你搬過去?!?/p>
那個宿舍,梅青昨天在魏明走馬觀花的介紹下已有些印象,不過一簡易工棚,夏不避暑,冬不保暖,比這正規(guī)的鋼筋水泥現(xiàn)澆的門衛(wèi)室差遠(yuǎn)了。“那哪是人住的地方?!泵非嗖粷M地說道。
“那我搬過去吧?!眳强又f道。
“那也沒必要?!泵非嗝φf。梅青并不是舍不得吳奎,而是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他單獨住心里發(fā)慌?!耙唬闼馕??!?/p>
“行。”吳奎爽快地應(yīng)下了。
見梅青已醒,吳奎就直接去了廚房。打發(fā)完早餐,吳奎去外圍巡視了一趟,順便又撿回不少枯木樹枝。依昨天的計劃,利用做飯和巡視的間隙,將廁所邊幾塊一直拋荒的菜地整理出來。雖說現(xiàn)在的菜地暫無用武之地,但糞坑已接近極限的肥料好歹有了去處。這些對吳奎而言,都是信手拈來的事,骨子里視肥為寶的他,也很樂意去干。幸運的是,所需工具都齊全,做起來也就更加得心應(yīng)手。其實,這一過程是為日后養(yǎng)地,起碼在公司安排期內(nèi),他是絕對看不到收益的。確切地說,吳奎只是在扮演一個為后來人栽樹的角色。
吳奎是一個嚴(yán)格遵守時間的人,甚至到了呆板不知變通的地步。這天的天氣很好,氣溫高得有些離譜,仿佛管四季的天官忘了轉(zhuǎn)動季節(jié)的輪盤。做好午飯叫了兩嗓子的吳奎,見沒反應(yīng),就出門走向宿舍,迎面看到臉色慘白的梅青?!吧??!泵非鄧樀谜f話都不利索,“在廁所門口?!?/p>
吳奎加快步伐向廁所走去,梅青怯怯地跟在身后,果然有一條近兩米的蛇懶懶地躺在那曬太陽。吳奎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溫柔地將它緩緩?fù)衅?,念念有詞地說:“回你該去的地方吧,別在這誤事。”
吳奎將蛇送到遠(yuǎn)離廠子的山中,使得梅青破天荒地不僅對他刮目相看,也沒因他以母親對蛇的敬畏而加以嘲諷。當(dāng)然,這并不是梅青的常態(tài),真正要讓他從根本上產(chǎn)生對吳奎最起碼的尊重,似乎還沒這么簡單。
儲存的菜告罄,吳奎準(zhǔn)備去縣城一趟。這可不是輕松的采購,從廠里出發(fā)到公交車的臨時停靠點,估計得四十分鐘,坐車還得二十多分鐘,這還不算等車的時間。梅青肯定不會去關(guān)心路途的問題,但他知道吳奎要去縣城,還是很興奮,忙不迭地交代道:“多買些鹵菜,這些天簡直像是吃齋,胃都要造反了?!?/p>
“吃肉行不?”吳奎說。他知道鹵菜太貴,有些舍不得。
“算我的,給現(xiàn)錢?!泵非嗖凰卣f道,“再給我?guī)б粭l黃鶴樓的煙,兩瓶稻花香的酒,充兩百元話費,一起給你八百?!?/p>
“你這樣大手大腳,一個月工資恐怕落不了多少。”吳奎接過錢,由衷地感嘆道。
“人就要學(xué)會享受,別太委屈了自己?!泵非嗖挥X又憤憤地轉(zhuǎn)過話題,咬牙切齒地咒道,“我就是要讓那些陷我于不義的王八蛋知道,我活得有多滋潤。”梅青兩眼充血地叫嚷著,勢不兩立地直對自己心中的仇人。這里面當(dāng)然有梅青的工友,在這次“公決”中,讓他完全是一騎絕塵地以無可爭辯的“票王”當(dāng)選。除此,還少不了自己不共戴天的父親,在他剛剛懂事便狠心拋棄了他們母子,同別的女人跑了,至今音信全無。
吳奎出門時,天還是好好的,下午辦完所有事快到宿舍時卻變了臉。雨一下,氣溫就明顯降了下來,好在剩下的路不長,吳奎加速跑了幾分鐘就到了,抬頭看到大門旁的屋檐下站著一位瑟瑟發(fā)抖的老人。
“大伯,怎么不叫門進去坐坐???”吳奎關(guān)切地問道。
“叫了,”老人不快地說道,“里面那人說不許進?!?/p>
“不會的,”吳奎安慰著,同時掏出鑰匙打開門,招呼道,“隨我一起進去坐坐?!?/p>
“喂喂喂,外人不得入內(nèi)。”梅青突然闖了出來,大聲吆喝道,“我媽說了,防人之心不可無?!?/p>
“大白天的,你防人家老人什么?”吳奎低聲質(zhì)問道,轉(zhuǎn)而振振有詞地辯證道,“我娘也說了,不能以為小的壞事而去做,也不能以為小的好事就不去做?!?/p>
梅青不屑地?fù)u搖頭,忍不住糾正道:“那是‘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p>
吳奎不想跟梅青較真,領(lǐng)著老人來到廚房,從外面抱進一把干柴生起了火,兩人就開始閑聊了起來。老人說是山下的村民,姓辛,家里在山上栽有一些果樹。今天看著天氣好就來看看,不想會突然變天。
吳奎就此稱老人“辛伯”。老人其實真心只是在這避避雨,看兩人對自己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也擔(dān)心眼前這個好心人為難,實在是身在屋里心在外地坐立不安。當(dāng)聽到頭頂上的鐵皮瓦沒什么雨滴聲,再透過窗玻璃瞅瞅室外,確定雨停了,便急切地要走。
吳奎將辛伯送到路口,反身回來做晚餐。飯菜上桌后,他才開始叫梅青。令吳奎意外的是,梅青這次進來時,臉上竟?jié)M滿地都是幸福,不用說是源于他剛剛買回的鹵菜。吳奎的菜仍然簡單,梅青并不計較,擺上帶來的鹵菜,爽快地說道:“吃吃吃,別局促?!?/p>
“不用不用,”吳奎回避道,“我有這些就夠了。”
“這里就咱倆,還客氣什么?!泵非嗖挥煞终f地夾起一大塊鹵豬腳放進吳奎碗里。
“謝了?!眳强J(rèn)真地說道,“那以后兩次洗衣錢,我就不收了?!?/p>
“你這人真是沒勁,太掃興了?!泵非嗪鋈焕淞四?,沒好氣地教訓(xùn)道,“怎么動不動就是錢?!?/p>
吳奎感到很無辜,談錢應(yīng)該是他梅青的愛好,怎強加于自己頭上?但現(xiàn)在,他也確實弄不懂梅青翻臉的原因,更不知如何應(yīng)對,只得敷衍道:“好吧,我聽你的?!?/p>
在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山坳,其實還微妙地細(xì)劃出兩個格格不入的世界。梅青與吳奎完全沒有共同的語言,平時除了吃飯在一起,其余時間基本是各自為政。無聊的梅青絕大多數(shù)時間是在自己的房間,吃飯睡覺之外就是玩手機。只是,這段時間與人通話的情緒特別暴躁。吳奎則始終中規(guī)中矩,除了晚上睡覺,幾乎不進宿舍。不去縣城采購時,他會掐著時間干該干的事。氣溫仿佛是在人不經(jīng)意中探底的,甚至還下了一場小雪,正在廚房生火取暖的吳奎,忽聽到有人在重重地捶著大鐵門,伴隨而來的還有高聲的叫喊“開門開門”。
吳奎聞聲趕去開門時,梅青也袖著手出來,是兩個身材魁梧的中年漢子。其中那個垮臉胡子叫道:“我們剛才打中的一只兔子跑到里面來了?!贝_實,雪白的地上有一串腳印,間隔還有星星點點的血滴?!白屛覀冞M去找一下?!闭f著,就不由分說地要往里闖。
“不好意思,這是廠房重地,有規(guī)定不讓外人進入?!眳强鼑?yán)肅地伸手?jǐn)r住,條理分明地制止道。
“跟你打聲招呼是看得起你,你還真是給臉不要臉了?!绷硪粋€手腕有文身的惡狠狠地吼道,“你還攔得住我倆不成?”
“兩位大哥,你們就別讓我倆為難,也不要給自己添堵了?!眳强鼣S地有聲地說,“守廠是我倆的職責(zé),怎么著也不能失職吧。這樣好了,受傷的兔子我負(fù)責(zé)找,相信跑不遠(yuǎn)。你們留下電話,找到了一定通知。”
看著吳奎態(tài)度堅決,根本不可能有商量的余地,兩人對視一番,垮臉胡子不滿地嘀咕道:“真他媽死腦筋,我就信你一次。你記一下,我的手機是……。”
“真還看不出,膽子夠大的?!笨粗鴥扇宿D(zhuǎn)身,梅青低聲說道。
“我娘說,壞人是彈簧,你讓他就進。”吳奎大言不慚地引經(jīng)據(jù)典。
“你真該去說相聲,你娘就這么教你的?難怪讀不進書,記住,那是‘壞人是彈簧,你弱他就強’。”梅青搖頭糾正道。
“好像差不多。”吳奎一臉茫然地笑笑,爭辯道。
在擺平這場原則性的事件中,梅青自始至終都沒一點反應(yīng),縮頭縮腦的他目光都顯呆滯。兩人罵罵咧咧地離開剛關(guān)上大門,梅青就興奮地叫道:“那只受傷的兔子肯定跑不遠(yuǎn),我們有兔肉吃了。”
兔子沿途留下的血跡和腳印暴露了自己的行蹤,吳奎和梅青找到時,還在流血的它已無力掙扎了。只是,這家伙在生命走到盡頭之前鉆進了一堆地條鋼里,讓兩人很費了一番周折才得手。梅青搶先抓住兔子耳朵,轉(zhuǎn)身往廚房方向走。吳奎急趕幾步攔住梅青的去路,厲聲命令道:“放下!”
“你還真要還給他們?”梅青看著沒一點商量余地的吳奎,憤憤地咒道,“你他媽還真是個死腦筋?!?/p>
“那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真是服了你了?!泵非嗖恍嫉卣f道,“你真該聽聽我媽說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吳奎愣愣地聽著,不解地反問道:“人不為己就天誅地滅?”
“你沒聽說過‘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梅青脫口訓(xùn)道。
“那這也不是好事??!”吳奎反駁道。
“唉,跟你真是說不明白?!泵非鄵u搖頭嘆道,“你去做你的正人君子吧,別讓森林公安將你當(dāng)成助紂為虐的幫兇法辦就謝天謝地了。”
吳奎的身體不覺一顫,他之前聽說過這方面的新聞報道,但最終還是按垮臉胡子留下的電話撥打了過去。
這天天氣不錯,公司分別給他倆發(fā)來了工資短信。吳奎決定提前去縣城采購,主要是想將工資郵寄給母親。梅青這天的情緒似乎并沒因工資到位而高興,精神反倒顯得特別萎靡,他交代吳奎除了取錢,就是買煙酒充話費。吳奎提著兩大袋采購的東西剛下公交車,就聽辛伯在叫自己,執(zhí)意要拉他去家里坐坐。見對方實在為難,便忙叫出屋里的兒子,叮囑他用摩托車將吳奎送到宿舍。
吳奎見推脫不了,只得在“太麻煩了”的客氣中恭敬不如從命了。一路上,吳奎真切地感嘆:“還是娘說得對,好人就有好報?!?/p>
隔天,吳奎做好午餐叫了幾聲,也不見梅青過來,這絕對是個例外。不放心的吳奎走進宿舍,發(fā)現(xiàn)門從里面閂上了,只聽到不停的嘔吐聲。吳奎急了,見擂門不起作用,便奮力用身體去撞,總算是弄開了。眼前的梅青已醉眼蒙眬地躺在床上,地上是一大攤嘔吐物,床邊的桌上放著見底的空酒瓶。
“萍不要我了,跟別人好上了?!泵非酂o助地哭訴道,“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p>
“沒意思就折磨自己,值嗎?”吳奎嚴(yán)肅地開導(dǎo)道,“你越這樣,就越不值得她愛。只有使勁活出自己,才能證明價值?!?/p>
這次,梅青沒去挑吳奎的刺,反倒像受到啟發(fā)似的跟著去了廚房?!跋劝堰@喝了?!眳强鼑?yán)肅地說道。
“什么???”梅青接過一聞,不滿地叫道,“這不是醋嗎,你不是在諷刺我吧?”
“你太多心了。對,這就是糖醋水,我娘說可以解酒?!眳强J(rèn)真地說。
“我肚里的酒還要解?笑話?!泵非噙€在嘴硬。
“我娘說,聽人勸,得一半?!眳强逯樥f。
梅青沒有堅持,一口氣喝下,不覺笑道:“還真管用。”吃過飯后,梅青難得地移身墻角火堆,甚至還抓起一把枯枝扔了進去,良心發(fā)現(xiàn)地說道,“一直讓你干兩個人的活,你有沒有覺得不公平?”
“沒有啊,”吳奎真誠地笑道,“比起在家干的活要輕松多了。我娘說,要時刻為別人著想。”
“你娘真?zhèn)ゴ??!泵非喔呱钅獪y地苦笑著說,“只是,這個社會不認(rèn)可,它會說你‘傻’?!?/p>
“你覺得我傻嗎?”吳奎認(rèn)真地問道。
“不覺得你傻。”梅青笑著搖搖頭,說,“只覺得你天真。我媽總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做事少犯錯,不做事不犯錯’?!?/p>
“你娘真這樣教你?”吳奎顯然不敢相信,因為,在他的記憶中,還從未見過一個做母親的會這么自私狹隘。
“別用這種怪異的眼光看待我媽,你要有過如此經(jīng)歷,相信會更偏激。”梅青板著臉說道,“要知道,我五歲那年,我媽的老公……”
“他不是你爸嗎?”吳奎忍不住追問道。
“他不配為人父,也只有我媽會死心塌地為這個一無是處的男人付出一切,到頭來還落得一場空。更狗血的是,拐跑這個人渣一般男人的竟是我媽的閨蜜。我媽起初還好強地希望通過努力活出自己的精彩,但不景氣的企業(yè)卻因小部分人的內(nèi)部操縱,讓本不該回家的她下了崗。這絕對是一個致命的打擊,如果不是為了我,她肯定挺不到今天。母親很拼,現(xiàn)在還打著兩份工,最多時曾有四份兼職,但仍然無法讓她兒子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梅青的酒仿佛全醒了,眼里滿滿地都是仇恨,似在為母親抱不平。
“你娘太可敬了。真的?!眳强芍缘卣f道,繼而很小心地規(guī)勸道,“你是不是能幫幫你娘,平時也省著點。”
“杯水車薪?!泵非鄧@道。
“杯水什么?”吳奎謙虛地請教道,“什么意思?”
“我說過杯水嗎?”梅青打趣地反問道,“我可是只知道杯酒的?!?/p>
“我聽到的是杯水什么,不是杯酒什么?!眳强€在較真。
“別在這費口舌了,我可不想給你補習(xí)文化基礎(chǔ)知識。言歸正傳吧,你要覺得我們這種分工還算公平的話,剩下的這些日子,還得多辛苦?!泵非嗾f著,起身往外走。
收到公司緊急轉(zhuǎn)發(fā)的“寒潮預(yù)警”,吳奎立即行動去了一趟縣城,他要趕在大雪封山之前,將生活物資準(zhǔn)備充足。雪是傍晚開始下的,來勢兇猛,吳奎第二天一早繞廠巡查時發(fā)現(xiàn),整個山林已被染白。自那次陣痛過后,梅青已恢復(fù)正常酒量,吃過飯后會留下烤烤火,只是再沒同吳奎痛說過家史。
這樣的寒夜,山林一片寂靜,忽地一聲巨響將里外兩人同時震醒。吳奎條件反射地坐起,趕忙穿衣下床,左手拿著手電,右手抓起床邊那根一米來長的木棍,直奔發(fā)聲處。梅青披衣開門時,吳奎已跑遠(yuǎn)了,他不知是害怕還是因為冷,身體哆嗦地叫道:“你他媽真是傻,這么冷的天跑出去干嗎?!眻猿终玖艘粫?,還是回屋鉆進被褥。過了許久,他才聽到門外吳奎氣喘吁吁的聲音:“雪壓斷的那根碗口粗的枯枝,將圍墻砸垮了三米來長,怎么辦?”
“這樣惡劣的天氣,能怎么辦?”梅青沒好氣地反問道?!霸僬f,這種鬼天氣誰會來?就算扒掉整個圍墻都沒事,你就省省心吧?!?/p>
“你睡吧,我守一晚?!眳强P(guān)燈出門去了廚房,在門口燃起一堆火,隔著火,他能借著雪的反光看清缺口處的情況。外面的雪還在大片大片地飄著,天剛蒙蒙亮,吳奎就急不可待地來到垮塌現(xiàn)場。仔細(xì)看過后,便回到宿舍敲響了梅青的房門,第一次對他開口提要求,“起來吧,一個人沒法弄?!?/p>
“別大驚小怪的,”梅青冷冷地回道,“這么冷的天,你還怕有人來?”
“缺口不堵上,終歸是堵心?!眳强€在爭取。
“你愛去你去,我是不會去的。”梅青搶白道,“凍壞了身體誰負(fù)責(zé)?”
“那好,早飯你自己解決?!眳强粣偟刈吡?,到廚房簡單對付一餐后,就找來鋸子和斧頭。吳奎先將無法挪動的主干解刀,逐段清理,再去墻角一張張搬來鐵皮瓦臨時攔住。按說,單塊瓦并不重,只是一個人不好用力。費了好大勁,眼看只差兩塊時,吳奎的腳不慎踏空,失重的身體隨之摔倒。吳奎只覺左腳一陣鉆心的疼痛,掙扎著坐起一看,已有些變形的腳腫得像個饅頭?!拔梗非?,快來幫幫我?!甭曇舫隹跁r,吳奎感到很生疏,想想同他共處這么長時間,好像還是頭一次喊出他的名字。
這個求救的聲音在如此寂靜的山林很響亮,梅青的心不覺一涼,感覺天都要塌了一般,顧不了多想便快步跑了過去。眼前的情景,似乎比梅青想象的要好許多,他的心跟著輕松了下來,嘴卻沒閑著地數(shù)落道:“你他媽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二百五?!泵非鄰澭鼣v起吳奎,氣惱地問道,“能走不?”
“試試吧?!眳强枇φ酒?,可左腳剛一著地,就身不由己地叫道,“哦,疼?!?/p>
“疼,是吧?”梅青咬牙說道,“該!”
“該不該的,這是后話,先扶我回屋再說?!眳强纯嗟匦πΓf,“這里還差兩塊,也只有拜托你了?!?/p>
“還想讓我也臥倒?”梅青冷笑道,“那我倆就只有等死了?!?/p>
梅青到底沒去將最后兩塊瓦補上,這之后生活的角色也完全被轉(zhuǎn)換,當(dāng)然,這是后話。當(dāng)時,梅青將吳奎扶回宿舍,笨手笨腳地幫著他脫掉外面的衣褲。
“還得麻煩你去弄些雪回來敷敷?!眳强敢獾匦Φ?。
“還嫌不夠冷啊?!泵非嘧I諷道。
梅青捧著一團雪回來,老大不高興地叫道,“怎么用,快說?!?/p>
“我行李箱里有新口罩,你找出來戴上再說。”吳奎不好意思地說。梅青讀懂了吳奎的意思,很配合地照辦了,順從地將雪敷在了吳奎腫脹的地方。
梅青站起身,用指尖拎起一旁吳奎剛脫下的衣褲出了門。按說,外面一層衣服該換洗的,但梅青顯然不樂意做,只簡單地拿到廚房生火烤干?!斑@味,多長時間沒洗?!泵非鄥拹旱仄^臉,全程都伴著滿腹牢騷。
那一整天,兩人就吃方便面。第二天早晨仍是,對付完后,吳奎難為情地請求道:“還得借你貴手,我行李箱有紅花油,幫忙給揉揉?!?/p>
“都準(zhǔn)備好了,你早知道自己會崴腳是不?”梅青沒好氣地說道。
當(dāng)然,說話并不耽誤工作。等梅青按吳奎的指導(dǎo)按摩時,疼得齜牙咧嘴地回道:“我娘說,做什么事都要考慮周全,因為……”吳奎終于痛得說不下去了。
“又要我告訴你,那是‘晴帶雨傘,飽帶干糧’。”梅青冷笑道。
“不像,”吳奎咬著牙回了一句,“記得比你說的……字多?!?/p>
“那就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泵非嘌a充道。同時,在吳奎的示意下住了手。
“你真有學(xué)問?!眳强澋馈?/p>
“流放之人,何談學(xué)問?!泵非嘈睦镫m有那么幾分得意,表面卻顯出不屑的樣子,“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
“五十步笑百步?”這次吳奎聽全乎了,好奇地追問道,“五十步為么要笑百步?”
“因為我只跑五十步,便沒有崴腳,而你逞能跑了百步,就崴了腳?!泵非噫倚Φ?。
“對了,”吳奎馬上應(yīng)道,“昨天少跑一步就好了?!?/p>
梅青完全被吳奎的天真打敗,忍俊不禁地?fù)u搖頭笑了。只是,這笑過之后,還是得回歸正常的生活。午餐再這么吃,胃也不答應(yīng)?!斑€有什么簡單的吃法?”梅青沒好氣地問道。
“下面條?!眳强摽诙?。
“怎么下?”梅青追問道。
“用電飯煲將水燒開,下面,放油、鹽、醬油、味精?!眳强托牡卣f道。
“這么麻煩,我怎么記得住?!泵非嗾f,“我還是去將這些東西搬來,你現(xiàn)場指導(dǎo)?!?/p>
下面,梅青算是學(xué)會了,只是這樣寡味地吃過兩天,梅青的胃又開始造反了,尤其他肚里的酒蟲鬧騰了。面條下酒不能解饞,而炒菜又談何容易,還得擇、洗,多麻煩。“你真他媽是一根筋,害得我現(xiàn)在跟著受憋?!泵非嗖蝗z討自己,反倒將心中的不快發(fā)泄到吳奎身上,“你爭爭氣,快一點好??!”
“這是能爭氣的?能爭的話,我早爭了,免得看你苦臉,吃你寡食。”吳奎板著的一張臉,忽又笑了,“不好意思,這幾天讓你受累了?!?/p>
“我真沒想到做飯這么難?!泵非嗫嘈φf。
“那就還是吃面吧,讓胃再委屈兩天,那時,我想可以下床了。”吳奎寬慰道。
雪是在圍墻受損的第三天停的,但氣溫反倒更低了,不好意思再獨守“閨房”的梅青,將枯枝搬到吳奎的床邊燒火取暖。那天,兩人都早早地躺進了被窩,入夜不久,吳奎隱約聽到缺口方向有動靜,條件反射地叫道:“快起來,缺口那好像有人進來?!?/p>
“不會吧!”梅青的聲音明顯有些顫抖,他應(yīng)該也聽到了響動。
“是有人,”吳奎不安地叫道,“快起來,去看看?!?/p>
梅青穿好衣褲來到外屋,身體仍在不停地抖動,看著艱難移動的吳奎討教道:“你說怎么辦?”
“幫幫我穿上褲子?!痹趨强拇叽傧?,梅青順從地一一照辦?!胺鲋?,一起去。”
這是梅青此時最想要的結(jié)果,讓他一個人去,打死也邁不開腿。一路上,吳奎都在催,經(jīng)過缺口時,發(fā)現(xiàn)兩串腳印直通廠房。“喂,兄弟,別費勁了,里面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我們倆不為難你,出來原路返回吧?!眳强疗鹕らT叫道。
溜進來的人,知道瞞不住,也就應(yīng)聲出來迎面對峙。其中那個胖子不以為恥地說:“這么辛苦跑一趟,總不至于讓我倆空手回去吧。”
“不讓你們空手回去,就得我倆空手回去?!眳强?zhèn)定地駁道,“怎么說,也不能讓我倆因此丟了飯碗?!?/p>
“那這就難辦了,”胖子恬不知恥地說,“不然,我們來一個兩便,你說哪些不重要,我倆隨便拿上一些就走?!?/p>
“在這兒,只有命不重要?!眳强鼣蒯斀罔F地說。
說這話時,吳奎心里根本沒有譜,主要是感覺作為自己“拐杖”的梅青身體在嚴(yán)重發(fā)軟,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了。
“怎么著,老子只想搞些廢鐵換錢過年。聽你這話,還非得鬧出人命!”胖子面露兇相地威脅道。
“那我倆就等你們搞出人命,再看誰能過好年。”吳奎針鋒相對地毫不示弱。
“算了吧,胖哥?!币恢睕]說話的瘦子,膽怯地勸道。
“早知你這么膽小,開始就不該帶你來?!迸肿雍莺莸仄沉送橐谎?,算是找了個臺階,無奈地說,“不是我兄弟心慈手軟,我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p>
兩人剛失望地從缺口處走出,梅青的身體就一歪,差點沒倒下,忍不住嘀咕道:“什么人啊,為這些不值錢的廢鐵跑這么老遠(yuǎn),值嗎?”
經(jīng)這一嚇,梅青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干了兩件事:一是補上一直缺了的兩塊鐵皮瓦;二是直接給陳欣然通了個電話。電話里,他簡單說明了當(dāng)前的情況,言辭懇切地要求他立刻派一個人來。
那邊的陳欣然煩了,訓(xùn)道:“你說派人就派人,你說這樣的天氣路況,人能到嗎?”
“那恕我不能保證廠里財產(chǎn)的安全了?!泵非嗖魂幉魂柕鼗氐馈?/p>
“那我要你干什么?”陳欣然徹底被激怒。
“我已經(jīng)都跟你說清楚了,現(xiàn)在就我一個正常人,怎么保證?”梅青仿佛失去理智地在電話里對吼起來。
“那是你的事,”陳欣然叫道,“少了一塊鐵,唯你是問。”說畢,掛斷了電話。
“媽的,這工打得太累了,老子不干了!”梅青余怒未消地沖進自己的房間,立刻就傳來裝東西的聲音。
“別沖動了,”吳奎嚴(yán)肅地說道,“你想沒想,不說現(xiàn)在根本走不了,就算能立刻離開,你起碼得損失差不多兩個月的工資?!?/p>
“他敢不給?!泵非噙€在逞能。
“是你擅自離開的,沒理由拿到工資,相信這個你比我清楚?!眳强J(rèn)真地說。
“我是真受不了了?!泵非嗫窠械?。
這個,吳奎能理解,不管是生活上還是精神上,梅青現(xiàn)在都到了崩潰的邊緣?!斑@樣吧,”吳奎說,“你幫忙扶我去廚房,我倆彼此努力,先恢復(fù)正常的飲食?!?/p>
梅青這么當(dāng)了吳奎三天的“拐杖”后,就被床邊的那根木棍取代了。吳奎的傷盡管還沒好利索,但他感覺比讓梅青受罪要舒坦一些。這期間,吳奎也不斷嘗試著練習(xí)行走,好在崴了的腳并沒傷及筋骨。
隨著氣溫的回升,雪也在慢慢融化,轉(zhuǎn)眼就到年初五了,食物也在不經(jīng)意中所剩無幾了。吳奎的腳還是疼,但勉強能走了,被迫無奈的他決定去一趟縣城。
吳奎這次用的時間明顯要長,回來時,仍然是一手一大袋的重荷,讓他看上去非常吃力。這是梅青意料之中的,但他似乎并沒什么過意不去的表現(xiàn),仍只對自己親點的貨物感興趣。倒是忽響起的小狗叫聲,讓梅青意外,不爽地脫口問道:“哪來的小狗?”
“半路跟上的,”吳奎解釋道,“應(yīng)該是一條無人認(rèn)養(yǎng)的流浪狗,趕都趕不走,也就只好隨它了?!?/p>
“你打算怎么處理它?”梅青板著臉問道。
“還能怎樣,養(yǎng)著唄,怎么說也是一條生命?!眳强鼞?yīng)道。
“你不嫌煩啊?”梅青搖搖頭,苦笑道,“這里人吃的都緊缺,無端又多張嘴來爭食?!?/p>
“這倒不是問題?!眳强J(rèn)真地說,“我每餐少吃一口,就夠它一天的了。”
“那好吧,”梅青陰一句陽一句地說,“你就好好伺候它,別讓它老叫,挺鬧心的?!?/p>
吳奎給小狗取名“花花”,在廚房的一角用磚圍了個窩。天黑下后,吳奎會在花花窩邊多陪陪,但開始的幾天仍會叫到很晚,直到叫累了才消停。白天,吳奎會隨身帶著花花,心里也多了些許快樂。花花很頑皮,也很可愛,似乎并不滿足眼前只有吳奎一個朋友,在難得的共餐時就去梅青腳下討賞。梅青沒給它想要的獎勵,反倒厭惡地踢了一腳,花花委屈地叫著跑到吳奎腳下。都說“打狗看主人”,吳奎自然不高興了,指桑罵槐地說道:“你看清楚了,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么好心。”花花很長記性,至此,便視梅青為唯恐避之不及的天敵。
梅青的情緒并不受吳奎和花花冷漠的感染,漸漸回升的氣溫催綠了山林的植物,掩不住的春意也無形中將他帶入倒計時的喜悅中。但凡有這種感覺的人,眼里看到的一切都是愉悅的,但梅青無論如何也看不懂吳奎“失?!钡呐e動。吳奎在這段時間,在廁所邊的菜地上明顯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熱情,整地、下種、搭架。菜地里隨后冒出的嫩芽,慢慢有了各自的模樣,而吳奎的付出顯然是梅青難以理解的,忍不住奚落道:“你還打算在這再干一任?”
“這跟走不走有關(guān)系嗎?”吳奎反唇相譏。
“你傻啊,”梅青不屑地說道,“這么辛苦,什么也得不到,卻便宜了別人,人家可能連一個‘謝’字都不會說?!?/p>
“我娘說,采花送人,自己手里也會留下香味。”吳奎振振有詞地引“經(jīng)”據(jù)“典”。
“你娘難道不是說‘贈人玫瑰手有余香’?”梅青鄙視地反問道。
“好像是,”吳奎聽太多梅青自命不凡的訓(xùn)導(dǎo),也深知文化基礎(chǔ)知識的缺失是自己的硬傷,便不好意思地笑道,“意思差不多?!?/p>
“一屋的故作多情種?!泵非鄵u搖頭,走了。
在離開這鬼地方進入倒計時的第三天,梅青獲悉了即將繼任者的名單:吳進軍,柯林。梅青禁不住咬牙切齒起來,狠狠地說道:“還是古語說得好,惡有惡報。你也會有今天。”梅青口中的“你”,是吳進軍,此人曾是他“上榜”的積極鼓動人。當(dāng)然,這個信息不光梅青知道,吳奎也知道,只是他不關(guān)心而已。也就在這天下午,辛伯專程安排兒子騎摩托車來接吳奎去他家喝孫子的周歲酒。之后被辛伯兒子送回的吳奎,顧不上與他客氣,關(guān)上大門就直奔廁所。剛才還在為“三急”慌不擇路的吳奎,腳步卻在菜地邊定住了,忽然發(fā)瘋似的沖向宿舍,使勁拍打梅青緊閉的房門,痛心疾首地吼道:“你為什么要搗毀我的菜地?”
梅青打開門,冷冷地說:“我憑什么要讓姓吳的王八蛋不勞而獲地坐收漁利?”
“你真的是瘋了,沒一點人性?!眳强闯獾馈?/p>
“那要看對誰。對這種無恥小人,就得以牙還牙?!泵非嗪莺莸卣f道。
“花花?!眳强路鸶械搅瞬幻?,低聲叫了一聲。要在平時,花花一聽到自己的聲音,馬上就會歡天喜地地跑過來繞著轉(zhuǎn)圈,但現(xiàn)在連個影子也沒有,不禁問道,“我的花花呢?”
“在廚房的鍋里?!泵非嗬溲匦Φ?。
“你真是太喪心病狂了?!眳强虩o可忍地直撲上去卡住梅青的脖子,使勁向他的房間里推。
“你,你瘋了!”梅青被嚇壞了,自覺太過分的他,喘息不勻地干咳著,竟不敢還手。
吳奎在梅青倒到床上時,手理智地松開了。他吃驚眼見為實的事實,這個近四個月來一直瞧不起自己的工友,這個遇弱則強,遇強則弱的同事,絕對算得上是個不吃眼前虧的典范。
吳奎對梅青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排斥,第二天早餐竟破例沒準(zhǔn)備他的。午餐雖做了安排,卻并沒像往常那樣“請”了。這天下午,吳奎與公司通了目前為止唯一一個電話,讓他們隨車帶些水泥和沙,將之前損毀的圍墻重新恢復(fù)。
司機還是送他倆的那個,他將車開到縣里的火車站。按公司安排,被替下的員工有十天的帶薪休假,外地的直接坐車回家。一直沉默的吳奎,下車后對司機禮節(jié)性地說了一聲“謝謝”。跟著也要下車的梅青,卻被司機叫住,冷冷地說道:“你跟我一起回公司,陳總讓你回去結(jié)賬?!?/p>
“什么意思?”沒一點思想準(zhǔn)備的梅青愣住了。
“你被陳總炒了?!彼緳C面無表情地說。
“不會吧!”吳奎顯然也聽到了,反身走近司機問道,“為什么?”
“等他回去就知道了?!彼緳C沒好氣地回道。
“我也回公司?!眳强吐曊f著上了車。
“這不關(guān)你的事,你走吧。”梅青苦笑說。
“我倆之間雖然有太多的不愉快,但畢竟相處了這么長時間?!眳强穆曇艟褂辛丝抟簦拔蚁胫?,老板炒你的原因,是不是因為我。”
小型面包車再次啟動,三個人各懷心事,沿途沒有一句對話。
作者簡介:馬建安,1963年3月出生于湖南長沙,已在20余家報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300余篇,有部分作品被轉(zhuǎn)載。
(責(zé)任編輯 陳增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