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須
“這個世界上被命運捉弄的人很多,身上帶著傷疤的人很多,可供我抱團取暖的人也很多,但我選擇了你。”
餡餅
朗城城市體育館對面的馬路上,祝聲如踩著音樂的節(jié)奏快步走著。
看紅綠燈、過斑馬線,紅綠燈時間顯示屏倒數(shù)的每一個數(shù)字,都讓祝聲如的心揪得更緊一分。
車悅的演唱會已經(jīng)過去二十分鐘了,不知道剛才都唱了哪些曲目,有沒有她想聽的那首?
當初演唱會門票預售時,祝聲如正好在面見一個客戶,所以她沒搶到票。可即使沒搶到票,她也還是來了。離場館更近一點,能聽清楚他唱歌的吧?她其實也只是想聽他唱一首歌而已。
體育館外集聚了不少和她一樣沒有門票的粉絲,還有人擺攤賣應援物。祝聲如對這些沒興趣,但深冬的風吹得她有點冷,她便走去角落里那個賣奶茶的推車旁,想買一杯熱奶茶。
排隊時,她前面那對男女,一口氣點了五十杯,還有一半沒做完。祝聲如打量了他們一眼,倒也奇怪,女人拎著大大的購物袋在排隊等,男人雙手插兜站在一旁,除了偶爾扶一下帽檐,幾乎不把手拿出來。
她正詫異著,一個中年男人從身后湊過來:“小姐,要票嗎?便宜賣你?!?/p>
祝聲如轉(zhuǎn)身看了他一眼,是個穿著駝色舊棉服、佝僂著背的中年男人。他手上拿有幾張不同價位的票,看起來像是真的。
祝聲如問道:“內(nèi)場票多少錢?”
“2000?!?/p>
“原價1280,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20分鐘,你這叫便宜賣?”
“那1500,你總得讓我賺些錢?!?/p>
為了這場演唱會,祝聲如存了些錢。聽演唱會,還是坐在里面更有體驗感吧。
正當祝聲如同意了對方的價格,那個雙手插兜、戴帽子的黑衣男人卻突然開口:“小姐,買賣黃牛票是擾亂市場秩序的行為,我建議你再考慮考慮。我這一有張內(nèi)場票,不嫌棄就送你了?!?/p>
祝聲如一愣,身旁的黃牛已經(jīng)怒目圓睜地朝對方嚷了起來,這讓祝聲如不知該怎么辦才好。天上掉餡餅這件事,她還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
可是這時黑衣男人已經(jīng)從口袋里拿出票遞過來了,體育館內(nèi)傳來粉絲的歡呼聲,祝聲如心里癢癢,最終還是沒管那么多,道了謝就接過票朝里面走去。
那個男人給的不僅是內(nèi)場票,還是VIP票,祝聲如坐在最好的觀演位置,聽著她最喜歡的那段歌詞:
太陽被晚霞牽著鼻子走
日落后
我變成了你的遺物
……
閉著眼睛聽完整首歌的演繹,祝聲如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淚水,睜開眼打起精神繼續(xù)看向舞臺。
車悅此時在臺上和觀眾互動,大家一起玩了個五分鐘左右的小游戲,隨后他溫柔地看著臺下:“今天其實還有我的一個好朋友來到了現(xiàn)場,現(xiàn)在就讓他來和大家打個招呼吧,我們歡迎——安池暉?!?/p>
祝聲如看著臺上燈光暗了又亮起,伴隨著歡呼聲走來的人,他們半小時前剛見過。
原來他也是個藝人。
原來他叫安池暉。
命運般的重逢
安池暉,男,1996年9月5日出生于朗城,畢業(yè)于××電影學院,身高××、體重××……
祝聲如在電腦上查看著安池暉的個人資料,那一行行字,沒看幾眼,她的視線就變得模糊起來,甚至讓她產(chǎn)生了睡意。
祝聲如平時不追星,這一次聽車悅的演唱會,也只是因為當初坐公交時無意間聽到他的一首歌,歌詞喚醒了她心中某個久遠的記憶。祝聲如想不通為什么很多人愿意如此詳細地,熟記一個同自己的生活根本不會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的人。至少她做不到。
祝聲如因為那張票對安池暉產(chǎn)生的丁點興趣,到這里,就徹底結(jié)束了。
生活還是那樣按部就班地繼續(xù)著,祝聲如本沒有預料自己還會再見到安池暉,還是在自己小區(qū)附近的書吧。
“嘿,真巧啊,還記得我嗎?”是安池暉先打的招呼,在祝聲如抱著書、端著牛奶低頭走去閱讀區(qū)的時候,她嚇了一跳,牛奶便灑在了書上。
兩人尷尬地對視,隨后安池暉主動拿走祝聲如的書去柜臺賠付,還給她買了新的牛奶。
坐在閱讀區(qū),安池暉再三向祝聲如道歉,祝聲如搖搖頭:“沒事,只是沒想到你還記得我?!?/p>
像他們這種大明星,不該對她這樣的普通過客感興趣才是。
祝聲如拿起牛奶抿了一口,安池暉不了解她的飲食習慣——牛奶買的是全糖,喝起來有點甜膩。
安池暉看見了祝聲如的手腕,上一次祝聲如拿手機的時候他也注意到了,祝聲如白皙纖細的手腕上,有一道令人觸目驚心的疤。
祝聲如有感受到安池暉的目光,但只是無所謂地笑笑:“嚇到你了嗎?我可以拿絲巾蓋住……”
“沒有的事,”安池暉連忙解釋,“你……這是燒傷的吧?”
“是啊,小時候去商場,遇到過一場火災。”
“美加商場?”安池暉脫口而出。
祝聲如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但想想,他是朗城人,當年美加商場那場大火,死亡三人,重傷十七人,整個朗城的人應該都知道。
祝聲如點頭,安池暉沉默許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當年我阿姨就在美加商場,肚子里還懷了一個五個月大的寶寶?!?/p>
“阿姨現(xiàn)在可好?”
“不能再生育了,所以一直是一個人。”
災難降臨,多少人毫無準備地被命運擊中,祝聲如還算幸運,除了手腕上的疤痕,身上那些小傷,早已在治療過后消失了。
安池暉遲疑著遞了自己的手機過來:“我們能添加一下聯(lián)系方式嗎?兩次見面也算緣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p>
祝聲如接過安池暉的手機,給自己的微信發(fā)送好友申請時,她在備注那一欄填寫了“祝聲如”三個字。
“我叫安池暉。”祝聲如聽見安池暉說,她抬頭笑了笑:“我知道?!?/p>
悲傷娃娃5FCECB51-85B4-416C-930A-CA53EB361B86
自從加上安池暉的微信后,他們時不時就會聊上幾句,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對同一場災難有著不好的記憶,祝聲如總覺得安池暉在給自己發(fā)來消息時,帶著些關(guān)懷受害者般的憐憫。
祝聲如不在意這些,若不是因為這份憐憫,安池暉也不會主動加自己微信的吧。
安池暉很忙,祝聲如經(jīng)常當天給他發(fā)了消息,他要到第二天才會回復。但安池暉每一次回復的時候,都會解釋清楚他是做什么去了,其實他沒必要解釋。
再一次到見安池暉,是一個月后,他給祝聲如發(fā)來消息,問她想不想去車悅專輯的簽售會。這段話他編輯了好久,祝聲如看到對話框上的“對方正在輸入”出現(xiàn)又消失,她差點因為漫長的等待而走神。
演唱會讓安池暉認為祝聲如是車悅的粉絲,可車悅舉辦簽售的那個書店,在洋一廣場二樓。
洋一,是美加廣場重建后的名字。
祝聲如選擇去了,因為安池暉回到了朗城,他告訴祝聲如,如果害怕的話,他可以陪著她一起。所以祝聲如去了,她想去見他一面。
他們見面時,安池暉穿著黑色衛(wèi)衣、黑色長褲、黑色球鞋,還戴了黑色棒球帽和黑色口罩。祝聲如笑著問他:“你是在扮演特務嗎?”
“車悅粉絲里也有很多認識我的,”安池暉有點不好意思,他想了想,“不過你是個特例。”
體育館門口,祝聲如對安池暉的態(tài)度就像對任何一個普通人。
“可能因為我并不算是他的粉絲,”祝聲如和安池暉一起坐電梯,望著樓上黑壓壓的擁擠人群,她突然有些膽怯了,“我只是會唱他寫的幾首歌,我連他多大了、什么血型都不知道……要不然算了吧。”
電梯緩緩上升著,可離人群越近,祝聲如的心就越慌。
安池暉有意識到她的不對勁:“那我們不去了?!?/p>
剛坐電梯上到二樓,又馬上坐一旁的電梯下去,此刻他們在其他人眼里,一定很像兩個精神病。
回到一樓時,安池暉看到旁邊有賣棉花糖的,問祝聲如想不想要,祝聲如卻被開了半邊門的安全通道吸引。
祝聲如輕輕地走過去,站在門口,她看見原本空曠的空間里,擺了一整排閃著燈的娃娃機。
祝聲如嘲諷地笑了笑:“那個時候擺的是兩排長凳,在擁擠中被人撞得橫在路中間,他們還真是不長記性。”
安池暉的拳頭在身側(cè)捏緊:“是啊,他們總覺得自己能幸運地躲過災難,我阿姨就是在消防通道外面被踩踏導致流產(chǎn)?!?/p>
“一個小男孩為了救我,死在里面了?!?/p>
安池暉驚愕地看著祝聲如:“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但后來新聞報道了,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他的照片?!?/p>
“那天……”
他們許是太沉浸于悲傷了,都沒發(fā)現(xiàn)有兩個女孩朝這邊靠近,朝著他們指指點點了一會,之后有一個女孩試探地叫了一聲:“安池暉?”
安池暉沒有回頭,倒是里面在夾娃娃的幾個女孩都看了過來。眼看她們面帶興奮地朝這邊靠近,安池暉低聲說:“你先走吧,這里留給我應付?!?/p>
但祝聲如并沒有按他說的做,她清了清嗓子,盡量用大家都聽得到的聲音說道:“我不想夾娃娃了,走吧,哥,家里還等我們吃飯呢?!?/p>
她心里的漣漪
安池暉很有藝人的自覺,那天離開洋一之后,他第一時間打電話給了經(jīng)紀人。
后來聯(lián)系祝聲如的,就是安池暉的經(jīng)紀人了。
祝聲如坐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廳里,笑看對方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她:“祝女士,抱歉打擾你,聽小安說你們是朋友,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工作?”
“公關(guān)?!?/p>
“那對我們這個行業(yè)很熟悉了,難怪當時反應那么快?!?/p>
祝聲如和安池暉的照片被粉絲發(fā)到網(wǎng)上去了,說來也神奇,包裹那么嚴實的安池暉,被認出來是因為脖頸和手背上的兩顆痣。在現(xiàn)場祝聲如給他們透露了虛假信息,但不知道她們信沒信。
安池暉的經(jīng)紀人叫林楓,她看似禮貌的話中帶有一絲強制性:“我們想邀請你吃個飯,順便出鏡一下,畢竟小安現(xiàn)在面臨的這些流言蜚語和你有關(guān)系,你覺得呢?”
祝聲如點點頭:“好?!?/p>
于是那天下午,祝聲如被安排和安池暉還有他的一些親戚吃飯,這幾年安池暉的許多親戚在他參與的綜藝里露了臉,粉絲都認得。祝聲如坐在安池暉媽媽身邊,盡力配合著,與她看起來更親昵些。
他們吃飯的地方選在了一個人流量不大、但大多是年輕消費者的餐廳。很多人在遠處舉起手機拍照,過不了多久,那些照片就會出現(xiàn)在網(wǎng)上,為祝聲如的身份做證明。
安池暉在手機上給祝聲如發(fā)消息:“給你添麻煩了,謝謝?!?/p>
祝聲如回復:“沒關(guān)系,蹭了頓免費晚餐,很值?!?/p>
吃過這頓晚飯之后,祝聲如坐他們安排的車離開,到小區(qū)門口的時候她下車,卻發(fā)現(xiàn)安池暉就站在門口。
祝聲如下車急急忙忙地跑向他:“你怎么來了,你經(jīng)紀人不會說嗎……”
“騎共享電動車抄小路趕來的,我總覺得見一面連一句話都沒說,這樣不對。”
安池暉戴著共享電動車配好的黃色安全帽,看起來有一點傻氣,和他那張棱角分明、白皙俊美的臉十分不搭。
祝聲如看著安池暉額角滾落的汗珠,它在墜落的時候仿佛沒有落在地面,而是砸進了她的心里。
祝聲如從包里翻出一張紙遞給他:“擦擦汗吧,要不我們再去書吧坐會兒?”
安池暉笑了,他點著頭,眼中一片晶亮的光彩。
就在這時,身后一個尖厲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喲,我說這是誰呢?都談戀愛了?”
祝聲如僵硬地回頭,面目猙獰的中年男人用最惡毒的話詛咒著她:“你也配找別的男人?當年把我們家小峰害死了,你這輩子還想嫁人?!”
安池暉跨了一步擋在祝聲如身前:“你這人怎么說話的?有事好好說,何必如此歹毒?”
“呵,小伙子我勸你離她遠點,這丫頭小時候被我兒子從火災里救了,結(jié)果我兒子死了,明明該死的人是她。”5FCECB51-85B4-416C-930A-CA53EB361B86
安池暉回頭看了祝聲如一眼,祝聲如該慶幸自己早將這件事和盤托出,否則她該怎么面對安池暉震驚的目光。
不過很快,安池暉把頭轉(zhuǎn)了回去,他冷聲說:“你兒子的死和祝聲如沒有關(guān)系,我告訴你……”
“小安!”林楓終于在接到送祝聲如的司機報信后趕來了,她一把拉住安池暉,“這是祝小姐的事,你摻和什么?跟我回去?!?/p>
夢的錯覺
2006年9月5日,祝聲如在美加商場和家人走散后,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竄。商場負一樓,超市貨架都燒起來了,她被嚇得手足無措,后來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跑過她身邊,又跑了回來,拉著她一起往樓上逃去。
可是沖開消防通道的大門后,他們被橫在路中間的長椅絆倒,更有其他人推搡著撞翻長椅,長椅壓在了男孩的身上。有人中途脫下被火點著的衣服,也不小心扔在了他們身邊。
祝聲如幸運,只被壓住一只腳,在男孩的幫助下她爬了出去,還鼓起勇氣抓住男孩身邊的衣服扔得遠遠的,手腕上的疤就是在那時留下的。可是那些大人都跑遠了,祝聲如一個人搬不開長椅,男孩要她別管自己,出去找人求助。
逃出商場后的祝聲如第一時間和趕來的消防員指明了位置,后來她就被送去醫(yī)院,第二天,祝聲如在電視上看見了新聞報道,男孩死了。
祝聲如一家找記者聯(lián)系上他的家人,給予高額慰問款,但這么多年過去,對方一直沒有原諒她。
祝聲如打開音樂,播放車悅的那首《日落》,每每感到難過的時候,她都會聽這首歌。手機鈴聲也在這時響了,同樣的旋律,一快一慢,仿佛是祝聲如腦海中不斷交錯出現(xiàn)的記憶。
來自同城的陌生號碼,祝聲如猶豫了一下,選擇接起,沒想到電話里會傳來安池暉的聲音:“喂,祝聲如……你喜歡這首歌啊?!?/p>
電腦播放器沒關(guān),但祝聲如不明白為什么安池暉會如此突兀地說這個話題。
她“嗯”了一聲:“這是你的號碼嗎?”
“不是,我找人借的手機,你下來一下。”
祝聲如踩著晚上九點的月光下了樓,安池暉背著手在不停踱步,見到祝聲如時把手從身后拿出來,遞了一張專輯給她,是有車悅簽名的專輯。
祝聲如笑了:“這么晚找我就為了專輯?剛才那個電話是怎么回事啊?!?/p>
安池暉低著頭,仿佛做錯了什么,他好半天才說:“楓姐把你微信刪了,但我之前從她手機上抄了你的號碼,你放心,我明天就去辦張新卡,把你加回來?!?/p>
身為一個給安池暉帶來過麻煩的人,林楓禁止安池暉和她繼續(xù)來往,祝聲如可以理解,讓她不能理解的反倒是安池暉的態(tài)度。
從那場大火逃生以后,祝聲如就沒有做過夢了,她覺得自己不配做夢,可只見過寥寥數(shù)面的安池暉,為什么總要給她如夢一般的錯覺。
祝聲如看著安池暉:“和我聯(lián)系很重要嗎?”
安池暉愣了一下,沒有給出祝聲如想要的答案,只是模棱兩可地說:“我們很有緣分?!?/p>
“其實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有我們這樣緣分的人?!?/p>
“不,”這一次,安池暉很堅定地否認了,“我們其實在更早之前就見過?!?/p>
隱藏劇情
在安池暉的記憶里,他和祝聲如在車悅演唱會前的那一次見面,應該是在兩年前。
那時安池暉剛結(jié)束滿滿的一整月行程后,終于得到短暫的自由。已經(jīng)是年關(guān),他回到父母居住的老城區(qū)準備和家人一起過年,那天是出門幫媽媽買炒貨,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老城區(qū)很多小商鋪都不能用二維碼付款,但他早就沒有用現(xiàn)金付款的習慣。
祝聲如在安池暉前面買了一斤茶瓜子,安池暉當時就注意到她了。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戴了黑色寬檐帽,穿著黑色皮靴,皮靴帶跟,走起路來像20世紀法國畫報上的女郎。與之不符的是她手里提了一個黑色的環(huán)保袋,茶瓜子稱好,賣家給她裝進環(huán)保袋里,她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安池暉被賣家告知不能手機付款后原本是打算放棄,可轉(zhuǎn)過身,卻發(fā)現(xiàn)祝聲如沒走,她在路邊蹲下,把一個不知是誰剛?cè)拥舻臒燁^撿起來,掐滅,扔進垃圾桶里。
安池暉看見祝聲如手腕上觸目驚心的疤,結(jié)合她頗顯奇怪的行為,他腦海中上演了一個悲傷的故事。
在祝聲如離開前,安池暉走過去問她:“你好,請問你能借我點現(xiàn)金嗎?我手機轉(zhuǎn)賬給你?!?/p>
安池暉已經(jīng)做好了被祝聲如驚奇地叫出自己名字的準備,但她只是很平靜地問他需要多少錢,然后給了他。
祝聲如低頭的時候,幾縷發(fā)絲從帽檐下跑出來,擋住她小半側(cè)臉,讓安池暉覺得她有一種很特別的氣質(zhì),像《紅樓夢》里的人物,古典、文秀。
安池暉把手機遞過去:“我們加個好友吧,我給你轉(zhuǎn)賬?!?/p>
祝聲如拒絕了他:“掃我收款碼吧,不需要那么麻煩。”
安池暉當時有點失落,但也不好強求,他沒想到萍水相逢的過路人,在后來的很多時候,他還會不自覺地想起。體育館外再遇祝聲如的時候,安池暉高興得心快要跳出來,但經(jīng)紀人在身邊,他不好和她多搭訕,只能送出一張票,希望她能想起自己。很遺憾,祝聲如早忘了那件事。
“我不太認人?!甭牥渤貢熖崞鹉嵌瓮拢B暼缬幸稽c羞愧。安池暉笑道:“無妨,我們還是認識了,這才是老天安排的緣分?!卑渤貢熓疽庾B暼绱蜷_專輯,里面有一個歌詞本。他說:“我猜你聽歌除了看歌手之外,一定不看其他信息?!?/p>
安池暉把歌詞本翻到第三頁,祝聲如看見《日落》的作詞人那一欄,寫了安池暉的名字。祝聲如感到后悔,如果她細心一點,那她一定會從很早就開始了解他。
在這個講述相遇和重逢的奇妙夜晚,安池暉擁抱了祝聲如。祝聲如沒有拒絕他,因為被他觸碰的瞬間,她感覺自己沉寂已久的心好像忽然活過來了。
祝聲如曾經(jīng)以為自己不再擁有被愛的資格,但安池暉的出現(xiàn),卻好像是神的指引,告訴她,天意并非如她所想的那樣。
信
安池暉腦子里,記下了不會被刪除的祝聲如的號碼,林楓頭疼卻沒有辦法。
合同上沒有明文規(guī)定不能戀愛,林楓只能勸誡,但這份勸誡,在好不容易遇到祝聲如的安池暉的腦海中,停留不過一秒。
安池暉在不用工作的時候跑到祝聲如家,和她一起躺在沙發(fā)上看電影。安池暉買了很多零食和牛奶,說要體驗給女朋友送餐的快樂,但這些東西他只能看著祝聲如享用,馬上就要進組拍戲,安池暉已經(jīng)開始節(jié)食。
祝聲如靠在安池暉的肩上,他的肩膀很寬很厚,有時候她想休息一會,剛閉眼,就感覺自己要睡著了。原來過于安心啊,也會變成一種困擾。
“你困了嗎?不是吧,這還不到十點。”對于安池暉來說,這是難得的休假時間,每一分一秒都需要珍惜,但祝聲如明天還需要正常工作:“有點,愛情片太無聊了?!?/p>
“原來你不喜歡愛情片,那我們不看了,你陪我來對臺詞吧,玄幻劇。”安池暉打開臺詞文檔,截了一張圖發(fā)給祝聲如。
祝聲如沒什么表演天賦,她是從幼兒園時起就在各個晚會來臨時拼命逃避的人。但她想表現(xiàn)得對安池暉的工作更感興趣一點,還是聚精會神地練了起來:“在下學藝不精,怕辜負公子的期望,公子還是另請高明吧?!?/p>
祝聲如的眼神直愣愣地看著屏幕,語氣也如同機器一般,連半點起伏有沒有。她想說算了吧,就不給他拖后腿了,安池暉卻自然地接了下去:“我身邊有用的人太多了,我不是雇你來做事的,我是來懇求你,留在我身邊。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陪著我就好?!?/p>
這一段安池暉已經(jīng)背下來了,并不需要看臺詞,祝聲如一抬頭,就看見他笑意盈盈地盯著自己。
祝聲如臉紅了,她把手機放下:“我覺得你已經(jīng)練得很好了,回去休息吧?!?/p>
“不好,還沒到時間呢。”安池暉摟著祝聲如,像一個大孩子一樣在她身上蹭了蹭,“我覺得你這比我家舒服,我不想回去?!?/p>
祝聲如警覺起來,往一旁挪了挪身體:“你想干什么?我這不收留過夜。”
“是你想多了?!卑渤貢熑炭〔唤厣焓止瘟斯嗡谋亲?,隨后看一眼墻上的時間,站起身,把她拉到陽臺上。
“做什么?”
“噓,倒計時一分鐘?!?/p>
祝聲如家陽臺對面,是這座城市一個地標建筑,每天都滾動著各大品牌的廣告,前不久還有某個明星的粉絲花了大價錢買下了十分鐘的播放權(quán),給他送生日祝福。
祝聲如大致已經(jīng)明白安池暉要她看什么,果然,很快那幢樓上就出現(xiàn)了安池暉的臉。他穿著很喜慶的紅色襯衫,視線剛好抵達他們所在的位置。
“我希望,我是一陣環(huán)繞在你身旁的風,你途經(jīng)的每一寸土地,都有我的身影,你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有我的味道,我將為你而存在,直到生命的終結(jié)……”
祝聲如聽得很認真,只可惜剛聽到一半,安池暉又一把將她拉進家里,關(guān)上窗戶:“后面的不用聽了?!?/p>
安池暉動作已經(jīng)很迅速,但祝聲如還是聽到后面那一串沒有感情的廣告詞“××珠寶煦日和風系列,為您……”
祝聲如很不給面子地笑了起來:“業(yè)務能力不錯,這廣告詞前半段還是念得挺有感覺的?!?/p>
這下輪到安池暉的臉漲紅了,他干笑兩聲,說道:“我要是說前半段錄的時候一直想著你,你會信嗎?”
“信?!弊B暼缈粗渤貢?,忽然收斂了笑容。
他說的話,她現(xiàn)在什么都信。
真相
每月十號,收到工資以后,祝聲如打開手機銀行,給小峰的父親轉(zhuǎn)去兩千塊錢。
這是他們當年約定好的,祝聲如替小峰支付的贍養(yǎng)費用。支付沒兩分鐘,一個電話打過來了,熟悉的惡劣語氣讓祝聲如頭皮一緊:“以前都是上午給錢,現(xiàn)在怎么變成下午了?是不是不想給?我告訴你,殺了人沒讓你償命已經(jīng)是我們善良。對了,你談的那個男朋友看起來挺有錢的,你們以后得給雙份吧?”
“叔叔,我男朋友和我們之間的事沒有關(guān)系,我們當初說好的是每月兩千?!?/p>
“喲,你這丫頭怎么說話的,你男朋友是占了我們小峰的位置,要是我們小峰當年沒死,你不得負責啊?”
“叔叔你這是偷換概念……”
“我不管,你們兩個人,就得給兩份?!睂Ψ秸f完就掛了電話,祝聲如閉上眼睛,長嘆一口氣。這時,有同事到走廊上來了,很著急地拍了拍她:“小祝,樓下有記者找你,你收拾收拾,走安全通道下去?!?/p>
祝聲如一愣,幾乎是被推著去拿東西的,從同事的口中聽得消息,有安池暉老家的鄰居爆料,安家和親戚家都住在那一塊,他們經(jīng)常打交道,沒見過安池暉這一輩有同齡的女娃。
祝聲如躲進安全通道的時候感覺自己有些腿軟,她扶著墻,大口地喘著氣,想打電話給安池暉了解一下情況,但電話是林楓接起的。林楓語氣很不好,電話那頭人聲嘈雜,林楓說他們暫時沒空和她解釋,讓她自己注意安全。
被曝光戀情而已,充其量女友粉就地脫粉,能有什么大事呢?祝聲如感覺有點不對,她靠著墻,掏出手機點進網(wǎng)頁搜索安池暉的名字。果然,除了戀情爆料之外,更多的,是有關(guān)于安池暉曾經(jīng)做過整容手術(shù)的消息。
祝聲如緊抿著唇一條條看下去,那些隱藏在厚厚粉底下、卻偶爾在燈光照耀下顯露出的淡淡疤痕,其實她也發(fā)現(xiàn)過,她靠在安池暉肩上的時候,能看見他下頜處、耳后都有淺淺的疤,她沒多想,他以前是什么樣子,她其實并不在乎。
不停地點著刷新鍵,在最近一條消息刷出來時,她看見發(fā)布者是安池暉本人的名字,可才點進去,電話就響起了,是安池暉打來的。
沒等祝聲如發(fā)問,安池暉已經(jīng)急切地開了口:“祝聲如,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看見那些消息,我希望還沒有,雖然你遲早會看到,但是有的事情,還是我自己說比較好。我其實早就想告訴你,但是楓姐不讓,對不起。”
祝聲如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大腦混沌,伴隨著一陣又一陣的耳鳴,她清楚地聽完安池暉說的每一個字,但她感覺自己什么也沒記下。安池暉被林楓叫走,掛了電話之后,祝聲如終于看清手機上自己剛才點開的那條內(nèi)容。童年照、手術(shù)照、疤痕照,安池暉把自己全部的秘密都公之于眾。5FCECB51-85B4-416C-930A-CA53EB361B86
祝聲如突然感覺早上吃下的那碗面在胃里翻滾,她扶著墻,瘋狂地嘔吐起來。
記憶里那張稚嫩的臉,終于找到了它真正的主人。是啊,當天童裝店櫥窗里掛著秋季新款,商場里有好幾個小孩穿了一樣的衣服,可是在報紙上看到臉部被打了馬賽克的小峰,尋人急切的祝聲如就下意識地認為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十幾年了,祝聲如每天都活在負罪感中,月月在打款時被羞辱謾罵,這樣的日子她過了十幾年。安池暉早就知道,為什么不告訴她呢?
是他牽起的手
幾天后,祝聲如見到了林楓。林楓依舊開門見山:“你都知道了,其實無論小安是否提前告知你,他都沒有虧欠你,對吧?”
無論安池暉是否告訴祝聲如,他就是那個小男孩,他還活著,一直虧欠的人,也是祝聲如,那年是安池暉牽起她的手,這毋庸置疑。祝聲如機械地點了點頭。
安池暉當初聽到祝聲如講的故事,就知道她認錯人了,他很想認領(lǐng)祝聲如記憶里的那個男孩,但猶豫后還是先問了林楓的意見。林楓不讓安池暉說,她怕祝聲如身邊的人走漏消息,讓媒體知道安池暉是美加商場那場事故的受害者,更怕祝聲如因此切斷了對小峰一家的補償,被他們糾纏,把事情捅大。可惜事情還是發(fā)展到了這一步。
“那天是他十歲生日,他在大火中被燒傷了臉上近一半的皮膚,所以后來他去做了手術(shù)。我們發(fā)現(xiàn)小安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剛恢復的大男孩,不愛說話,害怕周圍人的目光。后來我們把他送上舞臺,讓他成為萬眾矚目的明星,他才終于有了自信,不再膽怯拘謹?!绷謼麟p手交叉放在桌上,大拇指和食指揉搓了許久,她其實也不想做一個壞人,但有些話她不得不說。
安池暉和祝聲如相處的時間并不多,與其說是兩個從災難中獲得新生的人因為相似而產(chǎn)生了愛情,倒不如說是兩個敏感脆弱的靈魂相互吸引,抱團取暖。
林楓尖銳的言辭像是一把把小刀,把祝聲如當作美麗瑰寶的記憶扎出一個個小血點。祝聲如閉了閉眼:“他也是這么想的嗎?”
“來找你之前,我們溝通過?!?/p>
林楓很坦蕩,祝聲如便也沒什么好說的。更何況公關(guān)稿他們已經(jīng)發(fā)出去了,安池暉是災難的受害者,他因為渴望溫暖而談了一個女朋友,可女朋友在知曉他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后因為無法接受,選擇離開了他,如今安池暉帶著雙重傷害,做回了讓他們心疼的“偶像情人”。
悲劇美學,被他們運用得淋漓盡致。
祝聲如離開朗城的那天,感覺自己像是逃難。她愧對父母,為了不讓他們被打擾,害得老人家跟著自己一起搬去了一座陌生的城市。
在離開的火車上,祝聲如打電話和小峰的家人說明了情況,小峰的父親哭得撕心裂肺:“你不能不管我們啊,我們兩口子現(xiàn)在沒有工作,就靠著你每個月給的錢生活,你要是不給我們錢,我們活不下去……”
祝聲如在他的哭聲中掛了電話,她怔怔地看著窗外,無論是前十幾年,還是遇到安池暉的這半年,便好像這剛在眼前出現(xiàn),馬上又消失的風景。蕓蕓眾生,各有各的苦難,誰又能去苛責什么。安池暉沒有錯,她也沒有錯,甚至小峰的家人,其實也沒有錯。他們只是失去兒子的一雙可憐人,從她身上找尋到仇恨與憤怒的發(fā)泄口。
那么是誰錯了呢?祝聲如想不明白,她只是很難過。新租的房子也能看見一座高聳的大廈,不知道那座大廈,是否也會被人投放有關(guān)于安池暉的廣告。
日落
祝聲如的新生活開始得很順利,離開一座熟悉的城市,沒有想象中困難。
那么忘記一個想念的人呢?
祝聲如時常一個人站在那個寬闊的陽臺上,幻想著眼前出現(xiàn)相似的場景,幻想著有人把一句普通的廣告詞,當作纏綿的情話念給她聽。
可這一切只能是她的幻想。
祝聲如其實很感激了,感激他短暫的出現(xiàn),拯救她于那場被愧疚填滿的噩夢。他還活著,這便是故事最好的結(jié)局。
9月5號那天,祝聲如的手機上出現(xiàn)一串陌生的電話號碼,她接起,但對方卻只是沉默。
祝聲如知道來電的人是誰,她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眼淚洶涌地冒了出來,她捂著嘴,不讓自己喊出他的名字。
過了好一會,祝聲如聽到那邊傳來安池暉沙啞的聲音:“這個世界上被命運捉弄的人很多,身上帶著傷疤的人很多,可供我抱團取暖的人也很多,但我選擇了你?!?/p>
通話結(jié)束的“嘟嘟”聲,宣告著他們之間的一切徹底完結(jié)。祝聲如靠墻蹲下,緊緊抱住自己,終于號啕大哭起來。
太陽被晚霞牽著鼻子走,
日落后,
他們變成記憶的遺物。5FCECB51-85B4-416C-930A-CA53EB361B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