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紫煙(新疆)
那歌聲,是驀然入耳的,在闌珊的夜色中,如驚飛的群鳥,被秋風堂而皇之地送來。
我驚了一跳,下意識地裹緊身上的運動衫——那年的整個夏秋,我都獨自在鳳泉河畔夜跑,直到立冬。我每晚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將近一個小時,直到大汗淋漓,再慢慢地步行回家。當然,中途也會小憩,也偶爾會立在雜草叢生的河畔愣一會兒,看一川黛黑的河水惆悵地向南流去。那幾日,秋意漸濃,夜風已多少有些凜冽的味道,運動衫單薄,才出過汗的身體正通透著,只覺冷風嗖嗖地鉆毛孔。
已過子時,我正要穿過馬路,往家的方向去。暮秋的夜,街道冷冷清清,夜風乍起乍歇,幾片枯黃的樹葉挾在歌聲里撲簌簌旋舞,凄涼得如同散了場的集。歌聲飄來,我不由頓了頓腳,吃驚地四面張望,幾枝路燈有氣無力地打著盹,燈光透過無數(shù)蚊蟲的尸體懶洋洋地傾泄,兩輛汽車從我身旁呼嘯而過,將歌聲分割得支離破碎。
并未見人跡,可那歌聲,仍是堂而皇之。
我暗暗地思忖,是誰,有十分的興致寒夜高歌。素愛歡歌的我,已很久未有吟唱一曲的心境。街市上流行誰人的歌,我早已漠不關心。跟我有什么關系呢?這涼薄的季節(jié),尷尬的年歲,滿地雞毛的日子,有什么值得高歌的理由呢?
我漫不經(jīng)心地往前走。汽車遠去,歌聲迅速地合攏,止不住地鉆進我耳中。我禁不住地去分辨它的發(fā)源地。我四下顧盼,終于望見前方的站臺拐出一個暗色的身影,踽踽地獨行,慘淡的路燈將影子拽得頎長。
我很是好奇,悄悄地跟過去。那是個敦實的男人背影,黑色的外套,身子微羅,左手揣進衣兜,右手仿佛握著什么,緊緊地貼在耳邊。
我慢慢地靠近男人,歌聲越發(fā)清晰,我能十足地斷定,那如同驚鳥紛飛的聲音,是自男人而發(fā)。
我邊走邊凝神,仿佛聽出些熟悉的味道。男人的發(fā)聲并不標準,但我仍是聽出了曲調(diào)——是首新疆民歌“達坂城的姑娘”。在新疆,這首歌可謂家喻戶曉,我自然也是會唱的。
男人旁若無人地唱,我不遠不近地跟隨,情不自禁也在心里默默地吟和。三五輛汽車駛過,又是一陣轟鳴,如同海浪,瞬間將歌聲湮沒。轟鳴過后,馬路瞬間沉寂,歌聲再次破浪而出,像大海行船,搖擺不定。
男人唱得很是投入,身體夸張地隨旋律起伏,仿佛身處舞臺。秋風襲來,地上的落葉忽地打了一個旋,向我的腳下?lián)鋪?,我下意識地躲閃,那歌聲仿佛受了寒,開始在風中顫抖。我不由再次裹緊了單薄的運動衫,男人卻突然拔高了聲調(diào)——“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歌聲穿透寒風,愈發(fā)聲嘶力竭,幾乎要將嗓子拉破。
我將雙臂抱在胸前,默默地傾聽,默默地在心里吟和。這寂寥的秋夜,北風蕭蕭地吹,上弦月清冷,彎彎地露出一抹銀白的牙邊,總有“殘夜寂寂思故人”或是“我寄愁心與明月”的傷感,讓人說不出的惆悵,可一個陌生人不成曲調(diào)的高歌,竟讓這寒夜浮現(xiàn)幾分熟悉的溫情。
某年深冬,我上晚自習,教室很冷,下課鈴聲剛剛奏響,同學便作鳥獸散,只一分鐘的時間,就忽喇喇全沒了蹤影。我并不著急,只是慢吞吞地收拾課本,走出空曠的教室,穿過死寂的樓道,去一株枝丫光禿的老楊樹下推自行車。
那晚的確很冷,風蕭蕭地潛行,天幕漆黑,飄著稀薄的雪花,不密,但花瓣很大,被北風席卷著翻飛,安靜地看去,竟隱現(xiàn)一絲無聲的凄美。只是我并沒有心思欣賞,我得回到我冷冰冰的家。我用手套拂去車座上的積雪,慢悠悠上車,往家的方向騎行。我穿一件暗紅色的棉衣,年年穿,已經(jīng)洗得很單薄,在燈下幾乎可透光。我在雪花中哆哆嗦嗦地騎行,寒風透過我單薄的棉衣,蕭蕭地撲向我穿了五年的舊毛衫——那還是母親留下的毛衫,自從父母在我十三歲那年去了喀什工作,他們再也無暇顧及兒女,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自己照顧自己。茄紫色的毛衫早已洗得褪了色,孔隙稀疏,完全失去了毛茸感,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猙獰的寒風在一點點掠奪我身體的熱量。
我哆哆嗦嗦地騎車,期盼早一點到家,雖然沒有父母的家并不溫暖,但總好過凍斃于風雪。
很不幸,我的車鏈條脫落了。脫落的地點正好在十字路口。在白天,那個路口很嘈雜,人潮、車隊,川流不息,給人很安心的感覺??赡莻€雪夜,除去在雪花中瑟瑟發(fā)抖的路燈,顫顫微微地散發(fā)出凄清的光芒,繁華的路口一片闃寂,不要說人,連一條流浪狗也看不見。天氣暖和時,我常常能看見三五條臟兮兮的野狗在花池中嬉戲。
我像寒號鳥一樣縮著脖子,蹲在路邊察看我的車鏈條。我摘下手套,試圖讓出軌的鏈條回歸,或許是太冷了,我的凍得僵硬的手指根本不聽使喚。我回頭看看四周,并無人跡,三兩盞路燈像鬼火一樣地泊在半空,一輛大貨車轟轟隆隆地駛過,而后又是一片死寂。我不知所措地開始哭泣,眼淚剛剛流到臉頰,立刻變得冰冷。
我用凍僵的手背拭去眼淚,咬咬牙,戴好手套,打算推車往前走。我穿過十字路口,經(jīng)過一條沒有路燈的小路,很黑,我開始恐懼。好在路兩旁錯落著幾幢老式磚房,一些狹窄的窗戶淌出一汪汪桔色的燈光,時不時幾聲狗呔,讓我略微心安。
但仍是恐懼。
我邊走邊回頭,總覺身后有黑影在追隨。我的心狂跳不止,越走越快,到最后,推著掉了鏈條的自行車幾乎小跑起來。不知誰家的狗突然沖出院門,杵在路邊沖我瘋狂地吠叫。
我呆立在雪中,恐懼幾乎擠爆了我的心臟,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出來。那狗卻嗷嗷叫著跑回院內(nèi)。我回轉(zhuǎn)頭,看見身后一個模糊的身影正俯身撿起地上的什么東西,扔向狗。
我顧不得擦淚,推著車飛速地離開。我一路小跑,自行車被磕得叮當作響,幾乎要散了架。
我跑得大汗淋漓,終于看見了不遠處一縷昏黃的燈光,懶懶地懸在半空。我看見了回家的場部大門。
我拭拭臉上的汗水和淚水,大口地喘著粗氣,身上的力氣仿佛被什么吸走,兩條腿軟綿綿的。我推著快要散架的自行車,強撐著進了大門。
雪,還在窸窸窣窣地下,和我臉上的汗水、淚水混在一起,冰冷。我望著不遠處一排影影綽綽亮著燈的磚房,最東邊的小院就是我的家。我知道那個家一定沒有父親和母親在等待我,也一定是凌亂和冰冷的,更沒有飯菜的香氣在彌漫。我有三個哥哥,但他們是指望不上的,男孩子仿佛天生耐寒,不喜歡把爐火燒得太旺,吃飯也總是簡單湊合。但好歹是到家了,可是,我的心和天氣一樣冰冷。我推著車慢吞吞地往家走,不報任何期待。我突然聽見一陣熟悉的歌聲在雪花中飄搖:“花兒中為王的是牡丹,紅牡丹開在春天……”
我不由頓住了腳步,側(cè)耳傾聽,那是父親最愛唱的民歌,我自小就聽,日日聽,曲調(diào)早已熟稔在心。我在心里默默地吟和,開始思念我的父親。只是,那歌聲,的確像極了父親的唱腔。
怎么會是父親。他和我母親遠在五百公里以外的喀什呢。怎么會。我在心里虛弱地反駁。
可是,就著撲滿了灰塵的窗透出的昏黃燈光,我分明看見一個瘦削而挺拔的身影立在家的院門口,像一株春天的白楊樹。一株熟悉的白楊樹。我怔怔地頓住腳,騰出一只手,用落滿雪花的手背使勁揉了揉眼睛。雪冰冷,刺得我的眼睛清澈無比。白楊樹仍在雪中高聲歌唱。自行車咣當?shù)沟?,我踉踉蹌蹌地撲了過去。委屈和辛酸像潮水哽在了我的喉嚨。我在父親溫暖的懷中,嚎啕大哭。
多年后的某個寒夜,一彎如娥眉的上弦月懸在天幕,沒有雪花飄搖,只有蕭蕭的秋風掃過,我又聽見了一個人在高聲歌唱,一個陌生人,唱著一首我熟悉的情歌。那條曾經(jīng)沒有路燈的小路兩側(cè)矗立著美麗的枝形燈和高大的梧桐樹,梧桐已枝葉婆娑,擋風又遮雨,我日日從樹下經(jīng)過,從未在意那樹,竟已可環(huán)抱。
這同樣的一個寒夜,不同的是飄搖在風中的歌聲,和兩個高歌的人。
我惆悵地拾起一片落葉,拈在手中,悄悄地跟在男人身后。他仍未察覺。
風略略息了下來,歌聲仿佛被關進了籠子,有些曠遠,但仍是聲嘶力竭。
我默默地傾聽。邊聽邊思念很多年前的一個雪夜,和一個人,一首歌。那個人的臉龐從未在夢中出現(xiàn),卻一直在心里纖毫畢現(xiàn)。我正在向他靠近,越來越近。
男人仍在投入地唱,歌聲周而復始地重復,跑調(diào)的發(fā)音并不動聽,歌唱的嗓子開始沙啞。我惆悵地追著這歌聲,思緒如雪。突然,有一瞬間,我仿佛聽出了愛的味道。是的,歌聲那么深情,如同我剛剛流連過的鳳泉河,一川黛黑的河水正娓娓地向南流去。我甚至可以想見,電波的另一頭,一定有位幸福的人兒在甜蜜地傾聽。
他是誰?她又是誰?我不識得他們,但我知道,那泊著的一盞盞燈下,一定有不一樣的故事。
不知不覺中,我竟忘了回家的路,在這寂寥的秋夜,傻傻地跟著一個陌生人的歌聲走完一整條馬路。
那個菜園突然就荒了下去。
它在一樓的拐角。黑漆的鐵柵欄銹跡斑斑,菟絲草細小的白花兒開得正喧騰,藤蔓見縫插針地絞成團,亂成麻,纏得烏蓬蓬,聲嘶力竭的感覺。柵欄一角,幾塊廢棄的粗木板,參差不齊地搭出簡易的棚,棚頂堆滿空紙箱,和一些骯臟的瓶瓶罐罐。我記得那里曾養(yǎng)過幾只雞,拴著一條沉默的黃狗?,F(xiàn)在已聽不見雞鳴,也很久未看見黃狗搖得滾圓的尾巴。棚正在一點點傾圮。一些叫不出名的野茅草,雜灌木,毫無章法地放縱,幾乎湮沒了菜地。一棵矮壯的無花果樹突出重圍,杵在窗下,枝葉碩大,像女子手中的團扇,清涼的味道。只是樹上沒有果子。許是結(jié)了,被淘氣的孩子們越過柵欄摘了去。
樹的兩旁,一扇門,一扇窗。門是鐵門,一道道雨水的痕跡,曬得發(fā)白,像深色的衣衫被陽光曬久了的后背,一樣的灰白。只角縫處依稀可見早先的顏色,深邃的海藍。窗是落地窗,覆滿風霜,季節(jié)的情緒顯然。有扇玻璃裂了道細細的縫,還未掉落,仍努力阻擋著窗外鮮活的氣息。站在柵欄外,透過四季的縫隙,隱約看見窗后花色的窗簾,莊嚴地懸垂。
我很想越過柵欄,去敲那扇緊閉的門。
“有人嗎?”沒有人應聲。我知道一定沒有人應聲。
那菜園,荒草萋萋,顯是已很久無人打理。我記得那里曾經(jīng)結(jié)滿通紅的蕃茄和紫郁的長茄。柵欄邊還有幾枝夜茉莉開滿了黃昏。雞咕咕地炫耀剛剛生出的溫熱的蛋,黃狗吐著長長的舌頭趴在柵欄上向我搖擺著尾巴。
我還記得菜園的主人眉目和藹,很愛笑。
我平日進進出出,丈夫或妻子會熱情地招呼,“上班啦?“嗯,上班啦!”“下班啦?”“嗯,下班啦!”
仿佛很相熟的樣子。其實我并不認識他們。頭次遇見,妻子一臉真誠的笑,以為招呼旁人,左右顧盼,并無人,小怔過后,便忙不疊地回應。臉,自然也回應得如花朵般,仿佛相識多年。
有什么關系呢?那些讓人歡欣的事物不需要追蹤出處。譬如老夫婦的笑臉和招呼。
有些事,何須復雜。
后來,常見夫婦倆在菜地忙,丈夫一手挾著煙,一手擺弄著什物,妻子搬個小木凳,坐在一旁,嘴里絮絮叨叨。我聽不見她在說什么,只見囁嚅的唇。丈夫偶爾不耐煩的樣子,皺眉,猛吸幾口煙,將煙蒂扔了,妻子便緘口。雞在一旁“咯咯”地叫,黃狗懶懶地臥在門邊。
可是我很久未見到他們了。那對眉目和藹的老夫婦。
有幾日下班,我并不想回家。一群孩子在水泥地坪上用粉筆劃方格,玩幾十年從未變過的攻城游戲。我依在白色的車門上,雙手環(huán)抱胸前,羨慕孩子的笑鬧。我的身前,身后,是清一色的菜園。
我凝視它們。
我對面的菜園里挺立著一棵花椒樹,正結(jié)滿密密匝匝的果實。那是青花椒。有別于紅花椒的香氣。頭年深秋我曾看見一位微胖的女子細心地剪果實。挎著柳枝籃子,里面盛滿細小暗綠的果實。我從她身邊經(jīng)過,鮮麻的香氣讓我的喉舌翕動。現(xiàn)在,花椒還未成熟,樹下很干凈,三五行青菜鮮嫩欲滴,正是打清湯的好時節(jié)。
菜園的旁邊,還是菜園。主人家用銀亮的鐵網(wǎng)圍了,便顯出新鮮來。園子里沒有人。我記得那里住著一家人,有老年,有青年,有孩子。菜園里也種著一棵樹,桃樹,果實結(jié)得正旺,誘人地掛滿一樹。只是樹下并沒有種菜,一些蒲公英稀稀落落地駐守,守著一棵桃樹。我覺得很可惜,桃樹下,那么好的土地,為什么不種菜呢?那些蒲公英,為什么不拔除呢?不過我記得,那些蒲公英每年春天都開出鮮艷的黃花,像刻意種的。
如果把玫瑰和蒲公英都種在花園里,玫瑰很美,蒲公英其實也很絢爛。
菜園的旁邊,也是菜園,排列在停車場兩邊。
大多的菜園是種了菜的,南瓜爬滿柵欄,絲瓜爬滿窗欞,辣椒和蕃茄爭奪陽光。那是有生命的菜園。那些沒有生命的園子呢?
我看見那對老夫婦的菜園。無花果枝葉越發(fā)碩大,荒草越發(fā)茂密。沒有蔬菜,雞,不見了,狗,不見了。抽煙的丈夫,和絮叨的妻子,也消失了。
被遺棄的菜園,和被遺棄的家。
那些活的生命,他們?nèi)ツ膬毫四兀?/p>
雞送進了人的胃,狗送去了鄉(xiāng)下。丈夫和妻子也許是去了兒子,或是女兒家。丈夫和妻子是有孫子的,我見過。
可是菜園荒了很久。我從未見主人回去過。棚也將要傾圮。窗玻璃上的四季越發(fā)顯然。窗簾莊嚴地懸垂了很久。它們都已失去了生命。
我抬頭望向四樓,那扇掛著繡花白紗的落地窗,一些植物在紗簾下悄悄地凝視我。
那是我的家。我沒有菜園,我種很多觀花和觀葉植物。它其實也叫菜園。我在我的菜園里種米蘭,種茉莉,種沙漠玫瑰,種天門冬。我賦予它們水,養(yǎng)分,它們回報我不同的香氣,幽香,濃香,清香。我們相互滋養(yǎng),相互安慰。
如同那些種滿菜的菜園。
那個被遺棄的菜園呢?它不知不覺就荒了下去。那對老夫婦,去了哪里呢?
我忽然驚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