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西紅柿和辣椒都需要搭架子,搭架子就需要樹干,這時候我最先想起的是斧子。
斧在林中永遠(yuǎn)是王者,砍樹的時候,斧子要成對角線砍,這樣才能砍進(jìn)歲月最深的年輪。每一斧下去,都能聽到樹木疼痛的叫喊,掄斧者也因害怕、擔(dān)心、焦慮而乏困。
當(dāng)然,我也會想起鋸子。鋸子對年輪的切入少了斧子的粗暴,而多了柔情和細(xì)膩,它會從每一年的歲月里拉出細(xì)小的碎末,堆積起來,被人們稱之為鋸末。
無論斧子還是鋸子,都會使整個山林為之一顫。因為它們是兇器,是樹木的克星。然而人類卻離不開斧子和鋸子,因為它是工具,是改造人居環(huán)境缺一不可的工具。
我居住在風(fēng)很大的車巴河邊已經(jīng)一年了,抬眼一望,四處全是大山和森林。夏日鳥語花香,冬日奇寒無比。到了春日,一切便又從頭開始。時節(jié)進(jìn)入深秋,這里的一切可謂絢麗繽紛。之后,便是無盡的寒風(fēng),是大雪封山。
我住在村委會小二樓上,看著車巴河緩緩北去,思考著如何度過即將來臨的冬天時,爐火就著起來了。堅硬的上等柏木在火爐中由紅轉(zhuǎn)暗,漸而成了白灰,年輪的印痕在一絲火紅中閃了一下,就不見了。任何事物的最終走向都是灰燼,不過我會拿柏木的灰燼到那塊地里,等秋風(fēng)蕭瑟之時,希望能收到圓實的果子?;蛟S我所有的做法會激發(fā)肥胖而敏捷的野豬的進(jìn)取精神,但為了自己的伙食變得豐富多彩,我不得不冒險耕種,認(rèn)真施肥。
打開窗戶,起先看見的當(dāng)然是大山和森林,河流與灌木,然后才是那片青稞地。青稞地有三畝多,也是分成了好幾塊耕種——油菜、洋芋、青稞、燕麥、芫根,其中靠近芫根的一小片劃給了我。
這片地是旺秀道智家的,他將地劃成這么多片,實際上心思并不在耕種。他的牧場在扎尕那附近,忙得很。種農(nóng)作物,好像交給老天一樣,種進(jìn)去就沒有管過。還好,那片地墑氣不錯,莊稼長勢好,也沒有雜草。尤其是芫根,個個如碗口一樣大,紅的、紫的、白的大臉蛋顯露在外,惹人得很。旺秀道智給我劃了不到五平方米的地,我將五平方米的地合理分配,分成縱橫交錯的很多小塊,一塊種白菜,一塊種香菜,一塊種菠菜,剩余的一塊種了西紅柿和辣椒。
西紅柿和辣椒與其他蔬菜似乎不是親戚,秧子出來就要搭架子。這塊不足五平方米的地里,它們有了架子,架子就開始大起來了,我總是要圍著它們轉(zhuǎn)。
水源不是問題,這片地靠車巴河,兩天抬一盆水,也足夠管飽它們。想法絕對沒有問題,可在實際操作時才發(fā)現(xiàn)錯了。整片青稞地干旱,只給那五平方米灌水,結(jié)果導(dǎo)致蔬菜像猴毛一樣,稀稀拉拉不說,還瘦得如同牙簽。澆進(jìn)去的水似乎沒有起到灌溉的作用,反而使這塊不足五平方米的地變得干涸而皸裂。是我違背了天道,還是不懂農(nóng)作規(guī)律?
跟旺秀道智的做法一樣,后來我漸漸不去打理它們,一直到西紅柿和辣椒鋪滿一地。必須要收拾一下了,眼下最缺的就是搭架子的樹干。
這天,我和旺秀道智進(jìn)柏木林了。森林附近,夏日雨水特別多,唯一通往柏木林的那座小木橋也被河水淹沒了。旺秀道智脫了鞋,兩只鞋的鞋帶拴在一起,然后將鞋像褡褳一樣搭在肩上,幾下就鳧了過去。我站在對岸,看著河水就有點發(fā)暈。搭成小橋的木頭椽子在水里似乎變得更加粗大了,水深無法判斷,看來只能以腳試水了。
對岸的旺秀道智朝我豎了好幾次大拇指,我還是不敢下水。木頭椽子上都生了水草,會很滑的,一旦滑進(jìn)去,一定會沒命的。人間這么美好,誰愿提前去那個黑暗的世界呢?
旺秀道智不耐煩了,他將豎起的大拇指倒立過來。必須要鳧過去,讓人看不起的確不是好事情。其實水一點都不深,但卻涼得透骨。我搖搖晃晃鳧水過橋,兩只鞋子里全是不往外溢的水。
旺秀道智哈哈大笑,說我太嬌氣,可他哪里知道光腳過河的危險。
好久沒有來柏木林了,我們找不見以前的那條小路,叫不上名字的草淹沒過膝蓋,走起來有點困難。
旺秀道智光著腳,根本不害怕扎刺,一會兒他便將我甩得很遠(yuǎn)。他走到前面,還要停下來等我,也不嫌麻煩,還不如和我邊走邊聊。我走到他跟前,他總會嘮叨幾句,然后又將我甩開。他性子很急,似乎不允許別人拖拖拉拉。然而人各有性,怎能做到完全一致呢?
我說,你小心蛇。
旺秀道智說,放心,這里沒有蛇,毒蛇大多在沒草的地方或石崖上。
整個夏天,柏木林變得十分富裕,蕨菜的季節(jié)過去之后,酸瓜子就掛滿了枝頭。羊肚菌枯敗了,而野草莓卻紅遍坡道,各種各樣的樹葉遮擋著天空,偶爾有能看見天空的地方,天空深得如同一口天井,大地之上的我們立刻成了井底之蛙。
要上山了,旺秀道智將搭在肩上的球鞋取下來,他的行走更加自如了。相反,我的鞋子里越來越滑,已經(jīng)摔了好幾次跟頭。在山上轉(zhuǎn)了一圈,我們又下來了。不是沒有筆直的樹干可以砍,而是我們不敢砍。旺秀道智套著寬大的衣衫,他將斧子別在腰間,以為我不知道,其實在他鳧水過橋的時候我就看見了斧頭把子。
旺秀道智說,每棵樹里都住著一個菩薩,一斧子下去,我們會倒霉的。
我故意說,我們只是折點枯枝,又沒帶斧子。
旺秀道智扯了扯衣襟,說,是的,我們不是來砍樹的。
我說,不砍樹干,怎么給西紅柿和辣椒搭架子?
旺秀道智說,那是你的事情,過橋再說吧。
過了橋,我的鞋子里又灌滿了水。
靠青稞地的這邊有一大片灌木林,灌木林中間卻是一片十分開闊的草地。草地上長滿了各種野花,蝴蝶、蜜蜂成群,秦艽和紅參扎堆比賽,柴胡與黃芪成片連線,任性生長,四周酸刺縫里的淫羊藿也是蓬勃無比。
真是富裕呀,這么多藥材。我無不感慨地說。
旺秀道智說,別打主意了,村里有規(guī)定,只要挖一棵,就要賠一頭牛,五只羊。
我說,太狠了吧。
旺秀道智說,牛羊可以再生,草皮挖掉了能再生嗎?又說,現(xiàn)在好了,早些年草皮破壞嚴(yán)重,只要河水一泛濫,滿地都是石頭。這片草地是全村人保護(hù)起來的,不允許任何人破壞。
我說,懲罰那么嚴(yán)重,誰敢破壞。
旺秀道智說,二三月下一場雪,牛羊的日子很艱難,村里就規(guī)定將體弱的羊羔和牛犢放到這里來吃草。又說,這片草地實際就是保蓄牧場,平常是不準(zhǔn)進(jìn)來的。
我說,那我們怎么進(jìn)來了?
旺秀道智說,為了救你才破例進(jìn)來了。
救我?我說,我不是好好的嗎?
旺秀道智說,帶你到這里來撿羊糞蛋。
我說,撿羊糞蛋干嗎?
旺秀道智說,羊糞蛋埋到你種菜的地里,菜就會長大的。菜長不大,你吃啥?會餓死的。
我說,你真是野驢操著戰(zhàn)馬的心。
旺秀道智哈哈大笑,說,不操心成嗎?我都把地劃給你了,這說明我們成一家人了。又說,村里還規(guī)定,一人有難,全村都要伸出溫暖的雙手。
這家伙太油嘴滑舌了,不過我已習(xí)慣,和他在一起,如果不讓他在口頭上占便宜的話,他就會生氣的。他一生氣,就會半夜過來跟你拉閑話。
撿了許多羊糞蛋,并且埋到地里去,算是給蔬菜施肥完成。西紅柿和辣椒都結(jié)果了,可沒有架子,它們就似乎無法長大,一個個爬在地皮上,沒有絲毫精神可言。
我忍不住問旺秀道智,你腰里別的是啥東西?
旺秀道智說,斧子。
我說,別斧子干啥?
旺秀道智說,不是砍樹干的,但你一定要記住,進(jìn)林必須帶斧子。
我說,為什么?
旺秀道智說,林里住滿了菩薩,也住滿了豺狼。
我說,豺狼是啥樣子?
旺秀道智說,實話。又說,環(huán)境好起來了,野生動物也多起來了,山里的莊稼快被它們吃光了。誰都不敢打,但為了安全起見,還是預(yù)防著好些。
也是。我說,反正我一個人是不敢進(jìn)柏木林的。
旺秀道智說,最好別去。又說,最好準(zhǔn)備一把斧子,放在手邊。
過了幾日,旺秀道智不但給我找來了樹干,還帶來了一把斧子。
旺秀道智說,樹干是家里的,很多年前割的柳條,是編織背篼用的,斧子是從扎古錄專門買來的。又說,馬上秋天了,還是小心點好,野生動物經(jīng)常出沒,去地里或河邊散步,就把斧子別在腰里。
斧子放在床底,我一次都沒有別過。因為將斧子別在腰間,我的腰就直不起來。腰都直不起來,倘若真遇到野生動物,別說和它們搏斗,我首先就輸給自己了。
斧子既是兇器又是工具,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它在生活中的作用。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劈柴生爐子,首先碰到的便是斧子。劈柴的時候,斧子要成對角線砍,這樣木頭中歲月最深的年輪就會顯現(xiàn)出來。每一斧下去,我都聽不到柴禾疼痛的叫喊,我是掄斧者,我的內(nèi)心沒有害怕、擔(dān)心、焦慮和乏困,因為我看到的只有光亮和溫暖。因為我住在車巴河的小二樓上,我首先要生火做飯,這樣才能維持生命?;钪莻ゴ蟮?。只有活著,才有更多的思考,才有焦慮和恐懼。
應(yīng)該是第三次了,原本我沒打算去他那兒買雞,可不由自主就走到那兒了。當(dāng)初來他雞場的時候,雞場就在大路邊,十分風(fēng)光。那時候,他的雞也是雞仗人勢,一只只抬頭挺胸,在車巴河邊像老爺一樣仰首闊步。也是車巴河邊過于富庶,它們不為吃而發(fā)愁。不過越是吃得飽,吃得好,就距離下鍋的日子愈加近了。可是它們哪里知道這些,只是一味地覓吃,沒心沒肺,根本不想死亡就在隔壁。
雞場生意好得不得了,作為老板的他也和那些雞一樣,整天挺著肚子在河邊徜徉。在車巴河邊養(yǎng)雞感覺好像沒有風(fēng)險,在這里從來就沒有聽說過有雞瘟。雞場賣得最好的自然是草芽雞了,草芽雞顧名思義就是草尖剛冒出來時將雞趕到草地四周,任其啄食而長大的雞。圈養(yǎng)的雞由于長期缺乏鍛煉,宰了肉質(zhì)也是酥軟而松弛的。草芽雞就不一樣,它們自由自在地在河邊啄食,加之小草經(jīng)過整個冬天的儲備,元氣滿滿,吃草芽長大的小雞,肉質(zhì)勁道彈牙。
可是現(xiàn)在,我找不到雞場了。在那條路上來回找了好幾圈,問過幾個路人,都說不知道。難道他不養(yǎng)雞、不開雞場了?
雞場的確還在,地點也沒有變,只是被新建起來的駕校擋住了。一個養(yǎng)雞的小老板自然買不來那么大的一塊地皮,雞場被迫退隱路口,也是情理之中的。和養(yǎng)雞的老板算不上是老朋友,但確實是老相識了,我沒有少吃他的草芽雞,他也沒有少賺我的錢,大家各需所求,見面自然十分客氣。
雞場老板相比當(dāng)年是有點老了,眼角的皺紋很深,胡茬看上去也有點泛白,但他的語氣卻沒有變,依然很硬朗,他帶我去雞場的路上一直咒罵著駕校。擋了他的財路,內(nèi)心自然不順,抱怨也是在所難免。雞場就在駕校背后,與駕校相隔一百多米,中間是一條深溝,溝兩邊全是一人多高的蒿草。再往前走,便是灌木林,穿過灌木林,就是車巴河了。他的雞場就在灌木林與車巴河的中間,地方?jīng)]有以前那么大不說,最主要的是陌生人根本找不到。
所謂雞場,其實沒有多大規(guī)模,他只是將一小片灌木林用鐵絲圍欄圍了起來。灌木林原本就是一個很小的天然養(yǎng)雞場,何況他選擇的那片地點中間是空場地,沒有灌木。我不知道中間的灌木去了哪兒。草地上除了幾只雞外,還有兩間不大的鐵皮房子,這就是雞的牢獄。他打開鐵皮房子,一股臭氣撲面而來,險些將我熏暈。大部分雞窩在鐵皮房子的角落里,雞似乎是在午睡,對我們的到來視而不見?;蛟S它們習(xí)慣了這樣的驚擾,或許它們早已視死如歸,對任何事物都失去了討好的心思。
雞蛋一個兩塊,母雞一只八十塊,公雞一只一百塊。他一邊關(guān)鐵皮小房子的門,一邊說,今年生意不好,雞蛋大多都讓自己吃了。
我說,你賣得貴了點,你看,雞像拳頭大,不值這個價呀。
你拿出拳頭比一比?我的這些全是當(dāng)歸雞。他笑著說,不說雞,就說當(dāng)歸,也是很值錢的吧?
別說當(dāng)歸雞,人參雞也不行呀。我說,你的這些都是尕雞娃。
別說笑了,我真是用當(dāng)歸喂養(yǎng)的。他說,就要從尕雞娃開始喂,長大了再喂個屁的當(dāng)歸,它們還吃不習(xí)慣呢。
當(dāng)歸比雞值錢,你舍得嗎?我說。
他說,你看,這些都是。
鐵皮房子后面果然碼著兩個小小的垛子,是當(dāng)歸沒錯,當(dāng)歸的香氣是無可替代的。
當(dāng)歸既能補血益氣,還可以治療虛勞,常與熟地、黃芪、川芎等補血益氣之物配伍。然而我并不知道當(dāng)歸還可以喂雞,或者說雞也喜歡吃當(dāng)歸。鐵皮房子后面碼著兩個小小的當(dāng)歸垛子很完整,看不出有被雞啄食過的凌亂。
我問他,雞吃當(dāng)歸嗎?
他回答說,吃得可兇了,一年能吃完幾百斤當(dāng)歸呢。
我說,那你的雞賣得可真便宜了。
他笑著說,只要大家認(rèn)可,少賺點也沒有啥。
我說,我怎么沒看見雞吃當(dāng)歸呢?
他說,要將當(dāng)歸剁碎,散到草地上。這個你不用擔(dān)心,它們看見剁碎的當(dāng)歸,就像瘋了一樣,簡直不要命。
我說,你把雞說得和人一樣了。
他說,那可不是!搶食好東西,不要命不也正常嗎?有些弱小的雞搶不到,就需要單獨喂。
我說,雞搶食當(dāng)歸的時候你看著?
他說,是呀。對一些弱小的雞單獨喂幾日后,它們就不去搶,就等喂,這個現(xiàn)象值得警惕,會誘發(fā)很多雞的惰性。長期下去,怕所有雞都會這樣,因而也就不單獨喂了,要激發(fā)它們對當(dāng)歸的爭奪,要讓它們內(nèi)部形成有目的的爭奪戰(zhàn)。
我聽著聽著就笑出聲來,說,你喂出經(jīng)驗了,可我怎么感覺這些話不像是你說的。這樣下去,你一定會成為思想家的。
他絲毫沒有客氣的意思,更沒有羞赧的表情,反而問我,你可知道為什么圈養(yǎng)的雞行情不好?
我說,肉不好吃。
他說,就是因為它們失去了自由,缺乏運動。圈養(yǎng)的雞和散養(yǎng)的雞最大的區(qū)別就在雞腿上,教你一招,無論在哪兒買雞,只要捏一捏雞腿,便可分曉。
我聽著突然就來了興趣,問他,如何區(qū)分?
他說,一捏雞腿,松軟的肯定是圈養(yǎng)的,瓷實的那就是散養(yǎng)的了。
我說,這樣呀,那這些雞的大腿一定是很瓷實的。
他很自豪地說,那還用說嗎?
從雞場出來,自然是買了一只雞,期間我捏了捏雞腿,并沒有感覺到雞腿有多硬。當(dāng)然,素日買雞也沒有捏過雞腿,因而無法對比。不過這些雞的確是散養(yǎng)的,這個不用質(zhì)疑。不好的一點就是他不宰雞,買來之后的后續(xù)工作全由自己處理,這個很麻煩。當(dāng)然了,要想吃好東西,麻煩不可避免,世間的哪樣?xùn)|西不麻煩呢!
當(dāng)歸雞在扎古錄并不出名,甚至寂寂無名?;氐酱謇锖?,我跟旺秀道智說起了當(dāng)歸雞,旺秀道智搖頭說,沒聽過雞還吃當(dāng)歸的,前幾年真有個合作社專門養(yǎng)雞,后來散了。我知道,旺秀道智所說的就是他的雞場,我當(dāng)年在他那兒買雞的時候,就是一個養(yǎng)雞專業(yè)合作社,誰曾想短短幾年,合作社就換成了駕校呢。吃不上當(dāng)歸雞,實屬遺憾,就算我請人白吃,也找不到下刀之人,買來的那只當(dāng)歸雞只好寄養(yǎng)在旺秀道智家。
當(dāng)歸雞真是用當(dāng)歸喂養(yǎng)的嗎?我突然有點質(zhì)疑,在場的時候并沒有看到那些雞搶食當(dāng)歸的情景,于是我查找關(guān)于當(dāng)歸雞的資料。當(dāng)歸雞的確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傳統(tǒng)名肴,是以肥嫩母雞為主料,中藥材當(dāng)歸為輔料,再加調(diào)味品烹制成風(fēng)味食品。菜譜所言當(dāng)歸雞真不是用當(dāng)歸喂養(yǎng)的雞,用當(dāng)歸喂養(yǎng),那需要多大的成本?這個幌子十分高明,然而他的當(dāng)歸雞始終沒有火起來。
幾個月過去了,那只當(dāng)歸雞已經(jīng)成了旺秀道智家雞圈里的一員,難以分辨了。出了小二樓,拐入小巷子,前行幾百米便是車巴河,河邊有野雞、灰喜鵲、百靈鳥、螞蟻、蜘蛛、七星瓢蟲、車前草、鐵線蓮,也有艾草。這里真適合養(yǎng)雞,也適合養(yǎng)性,只是可惜,我吃不到當(dāng)歸雞,既不能修身養(yǎng)性,也無法按期歸家,就這樣,在長長的車巴河邊,聽風(fēng)聲呼嘯,看河水奔騰,寒暑易節(jié),只盼“衣錦還鄉(xiāng)”,至于其他事宜則漸漸在內(nèi)心淡了下來。
他的雞并不是用當(dāng)歸喂養(yǎng)的雞,但他種了十幾畝當(dāng)歸,這個沒錯。有人跟我這么說,我聽到之后還刻意說了那人幾句。那人又說,他的雞以前賣得很好,后來用飯館里的剩菜喂養(yǎng),買的人就少了。那人還說,你要雞的話跟我走,我家有純糧食喂養(yǎng)的雞。我婉言謝絕了,并對那人說,我現(xiàn)在不喜歡吃雞肉了,聽說我們這里的雞肉根本沒有外地運來的雞肉好吃。那人瞪大眼睛,一直到我離開,還呆呆站在路邊。
旺秀道智是老司機?這話傳到我耳中,我忍不住笑了。旺秀道智真是老司機?看他那樣子,是老司機嗎?不過,誰會把“老司機”三個字寫到臉上呢?但我就是看不出他有半點兒老司機的樣子來。
整個刀告村,旺秀道智是我最熟悉的一個人,也可以稱之為好朋友。旺秀道智有兩個女兒,小女兒在甘南衛(wèi)校讀護(hù)士專業(yè),大女兒在云南航空學(xué)院,可惜不是學(xué)當(dāng)飛行員,而是讀旅游專業(yè)。
旺秀道智曾給我說過,小女兒暫時了了心愿,她喜歡當(dāng)醫(yī)生;大女兒總是想上天,進(jìn)了可以上天的學(xué)校,就是不能上天,不過可以走遍祖國大地。旺秀道智說這些話的時候,滿臉都是驕傲。只有兩個女兒,這在整個車巴溝里是少見的。沒有兒子怎么行呀?誰傳宗接代?已經(jīng)是習(xí)慣,或是思維定式,更多的是傳統(tǒng)的使然,大家似乎都難以改變這樣的思想了。
旺秀道智是上過學(xué)的,他是我在整個刀告村里見到的唯一還會解等式方程的一個人。但他不自大,也沒有多余的想法,他常常說家里平安著就對了。誰說小富即安不好呢?我從旺秀道智的身上看到了對生活的滿足,也看到了活著的自如和幸福。三月初的時候,村里許多年輕人折騰了一個養(yǎng)木耳的合作社,我專門找過旺秀道智,希望他能參與其間,也能分到紅利??墒撬幌?yún)⒓樱€說了一大堆理由。后來,黑木耳大棚建了起來,黑木耳也長出來了,大家的臉上都爬滿了笑容。旺秀道智一點都不羨慕,他的境界真的有那么高?
五月底,我沒少找過旺秀道智。五月底到六月下旬,是車巴河兩岸最富裕的時候。蕨菜、淫羊藿、羊肚菌、蘆筍等,樣樣都是好東西。旺秀道智的摩托車不在門口的時候,我就知道他進(jìn)山了。他進(jìn)山不帶我,說我是有公務(wù)在身的人,不能拉攏,還說我身子單薄,不易進(jìn)山。但是他忘記了,多次進(jìn)柏木林,都是他拉我去的。到山林最為富裕的時候,他就拋下了我,做人真不地道,我在心里罵過他好多次。
六月底的時候,他徹底閑了。一旦閑起來,他就會想起我,甚至一天跑好幾趟小二樓。他一來小二樓,我就不能安心工作了。因為他的話很多,問題也很多。他把我當(dāng)成了無所不知的活百科全書,但中途卻總要吵吵嚷嚷,不停地質(zhì)疑、發(fā)問。
有天傍晚,旺秀道智拿了一小碗羊肚菌來找我,說是新采的,好吃得很。
羊肚菌你自己吃吧,那東西太昂貴,我吃不起。我說,好東西容易上癮,一旦上癮,就會成破落戶的。
旺秀道智說,看你說的真懸,不就是一種蘑菇嗎?
我說,蘑菇?你怎么不賣蘑菇的價錢?
旺秀道智說,其他蘑菇多,這種蘑菇少嘛,翻山越嶺,一天才采七八斤。
我說,你還是拿回去吧,我不能一頓吃了你一天的辛勞。
旺秀道智說,沒事兒,我陪你吃。又說,你們有知識的人吃了之后,腦子就更發(fā)達(dá)了。
羊肚菌拿牛肉炒著吃,這可是第一次。之前吃過羊肚菌燉小雞,其味如何早就不記得了。或許是在某個席面上的應(yīng)酬,那種場合,羊肚菌的美名往往會發(fā)揮到極致,而其味與補身健體之功效會退隱一邊,社交功效會居其首位。然而今日不同,和旺秀道智一起吃羊肚菌炒牛肉,至少沒有“陰謀”,也不存在復(fù)雜的社交。羊肚菌炒牛肉,肉的味道淡了,菌的味道也淡了,而兩者糅合一起,卻又是另一種難以說出的新鮮的陌生味道。
今年雨水多,陽光也足,羊肚菌長得旺,一早上就能采二三斤。旺秀道智邊吃邊說,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我說,那你發(fā)財了吧?
旺秀道智說,羊肚菌的確比往年多,但價錢不如往年。再說了,人工種植的羊肚菌長勢也好,自然生長的反而好像不受歡迎了。
今年的價錢如何?我說,羊肚菌肯定是自然的好呀。
那賣給你吧!旺秀道智說,一斤七十塊,別人收購的七十五塊呢。
那你還是賣給別人吧。我說,我不想占你的這個便宜。
旺秀道智笑著說,賣給你一斤,你別想太多,人家大棚里種的都要七十塊呢。又說,你是送人還是自己吃?
我也笑著說,送人呀。自己怎么舍得吃呢?
哦。旺秀道智停了一下,又說,那你買上二斤野生的,再買上二斤大棚里種的,和在一起。
你們就是和在一起賣的?我說,誰想出來的?太壞了吧。
旺秀道智說,再壞也壞不過你們有知識的人,還不是你們教的。
我沉默著,不過這個辦法的確好,可以減少成本。作為商人,如果不講誠信,這倒也是可行的買賣。如果送親戚朋友,就太不厚道了。大棚種植的羊肚菌我沒有吃過,但見過,模樣很端莊,色澤均勻,菌味很淡,同時還帶有泥土的腥氣,和山林里自然生長的差距很大,營養(yǎng)就不必說了。
幾天之后,旺秀道智果真給我?guī)砹硕镅蚨蔷?。他帶來的羊肚菌大小不一,有小拇指大的,也有中指那么長的;色澤也不一樣,有發(fā)黑的,也有嫩白的。
我說,你的這些羊肚菌不會是和了大棚里的吧?
旺秀道智說,你是有知識的人,我敢和嗎?
新鮮的二斤羊肚菌曬干后,只有一把。我想,立冬之后,朋友們都不愿來甘南看我,那么就燉只尕雞娃,唯有自己好好享受了。
采羊肚菌的時節(jié)不長,夏至一過,大家都忙著去田里鋤草,村里就不見人影了。我們的幫扶工作一如既往,倒是白天閑,傍晚時分方可去村里。這段時間,旺秀道智差不多和我一樣閑。村口的籃球場旁邊有一片草地,草皮厚,旺秀道智在那片草地上撐了一把太陽傘,天天和村里幾個老人下棋。我知道,我所居住的小二樓周圍就有旺秀道智家的幾畝地,地里種了洋芋和大豆。旺秀道智答應(yīng)過我,要分我?guī)灼椒矫椎牡亍_@天我從扎古錄買來了菜籽,就去找他。旺秀道智顯得很吃驚,盡管如此,他還是從家里拿鐵锨、镢頭過來了。就在他家種了洋芋的地頭,我們開辟出不到十平方米的地,分別種了白菜、菠菜和香菜。
旺秀道智說,你啥都會呀,媳婦們做的事情你都會。
我說,你不會?只會吃?
旺秀道智說,我們這邊的男人如果去地里,那就罷了。
我說,什么叫罷了?
旺秀道智說,就是入不到男人伙里。
我說,你的意思是我就入不到男人伙里?
旺秀道智不說話,只是笑著。
我說,你堂堂一個大男人,整天蹴在家里,好意思說這樣的話嗎?
旺秀道智有點急眼了,他說,誰說的?我后天就走,人家都叫了好幾次。
我說,上天去嗎?
旺秀道智說,不上天,上藏巴哇拉沙石。
我說,你會開車?
旺秀道智說,嗨,我當(dāng)年跑大車的時候瘋狂壞了。
我說,你跑大車跑出啥名堂來了?
旺秀道智說,兩個丫頭都上大學(xué)了呀。
我說,上大學(xué)就安穩(wěn)了?你這樣的男人真罷了。
旺秀道智生氣了,他生氣的樣子特可愛,鐵锨、镢頭都不拿,不過氣沖沖走到地頭又返了回來。
好些日子沒有見到旺秀道智了,這家伙真出門了?
小暑過后的第二天,我見到了旺秀道智,他到小二樓,理直氣壯地推開了我的房門,進(jìn)來之后在床沿上坐了一陣,嘆了一聲又走了。
旺秀道智的確是老司機,大車跑了十多年,后來又買了挖掘機,再后來又將挖掘機賣了。兩個丫頭上學(xué)之后,他就待在家里,趕上季節(jié),就去山林里采羊肚菌,大多時間都在侍候老人。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他父親半身不遂,媳婦要在牧場和農(nóng)田里忙活,因而他不敢出遠(yuǎn)門。旺秀道智從來沒有給我說過他家的事情,看起來嘻嘻哈哈,實際上他真是個忠孝兩全的“老司機”。
這天,旺秀道智又轉(zhuǎn)到我的小二樓來,這次他來是專門證明他是老司機的。他拿出駕照讓我看,同時也說起了他當(dāng)年跑大車的許多經(jīng)歷。期間還說起了他的兩個丫頭,他的愿望只有一個,就是家人平安,兩個丫頭將來有出息。這個愿望是很宏大的,我不敢多說什么,因為人在塵世上活著,什么樣的事情都會遭遇到,誰能保證好人一生平安?
按照他的說法,兩個丫頭其實也是特好的,有兒子,如果是個二流子,那也就罷了。旺秀道智的思想相對來說是自由開放的,他不刻意將自己圈定在古舊的傳統(tǒng)里。他的兩個丫頭都很刻苦,旺秀道智給我說過,兩個丫頭都能自食其力,很少問他要錢。沒兒子怎么了?日子過得并不比別人差。就其這一點來說,誰說他不是“老司機”呢!
那天,我和旺秀道智談?wù)摿撕芏啵R走前,我將他采的十幾斤干透了的羊肚菌全部帶走了。其實我早就想好了,每個朋友或一斤,或半斤,無論大小,十斤按七百五十塊算,比市場上的便宜多了。這樣的買賣誰不喜歡呢?我發(fā)現(xiàn)我也快成“老司機”了,我為自己變成了“老司機”高興了一晚上,夢里都嘻嘻笑出聲來了。
王小忠,作家,現(xiàn)居甘肅甘南。主要著作有《甘南草原》《黃河源筆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