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剛回到南方省城,忙著裝修房子,往施工現(xiàn)場進料,想著把花園陽臺改造成書房。正與木工師傅交涉,樓下一個人在叫喚你的名字。探出窗口,是一個穿綠色工作服的郵遞員讓你去簽名取掛號信。剛從北方回來,還沒有安頓好,你的圖書、家具、日常用品還在北方的房子正待托運,郵遞員就尾隨而至。哦,親愛的郵政,你走到哪里,總是和郵局發(fā)生著聯(lián)系。
小說《你在圣·弗蘭西斯科做什么》中的男主人公剛搬遷到新地方,郵局的人就上門跟他打招呼了。你喜歡卡佛的這篇小說,以郵遞員的視角描寫一對男女漂泊動蕩的生活。小說中男人等信的情景,他們的到來與離開,郵遞員旁觀了他的生活——那個送信人的叫喊一下子把過去給喚醒。
一個十六歲的青年走在通往縣城的柏油路上,尾隨他姐姐經(jīng)過縣城去看一個遠房親戚。他懷揣一件重要的事——找到縣郵局,把他的稿件寄出去。之前,用小信封裝好,鼓囊囊的一封稿件,還在信封右上角剪了一個小口,在上面寫上“此為稿件”。從報紙上得知,這樣投稿不必繳納郵資。他把稿件投入郵局門口的綠色郵筒。好多年過去了,那次投稿沒有得到任何回音。這是他早年與郵局發(fā)生的“初戀”。
農(nóng)場中學的校園,在大片碧綠的水稻田中央,蒼翠的松樹或楝樹掩蔽著幾幢房子,房子中間是籃球場。校園從遠處的馬路望過去如同孤島,泥土路通向十五公里外的農(nóng)場場部,柏油路緊靠著它直達縣城。你是孤島里的孩子王,郵遞員成了他與外部聯(lián)系的通道。那是沒有電視、網(wǎng)絡(luò)的時代,老舊的手搖電話放置在校長辦公室。電話鈴聲很少響起,除非特殊時間,來電從總場機關(guān)撥打到分場接線人員再連線到校園。唯一與外部的聯(lián)絡(luò),就是送報刊和信件的郵遞員——每周四上午第三節(jié)下課鈴聲響后,一輛綠色郵政自行車出現(xiàn)在教職工宿舍的梧桐樹下。兩個郵包平衡地托放在自行車后架的兩邊,敞露著散發(fā)油墨氣息的報紙和信件。
陽光下的郵車讓人心情明亮。郵遞員王向清為你捎來遠方女朋友的信件。他的到來,校園的空氣驟然發(fā)生變化。青春的孤寂變得可以忍耐,甚至覺得在此生活的美好。郵遞員是生活中多么重要的元素,他是你的等待,是你的另一個意義上的空氣。他帶來異地少女紙上的聲音與問候。青春的愿望通過那一封封信和他的郵車得以傳遞,可愛的郵政參與了你的初戀。每到周四上午十時,你就開始張望郵車。他在你心中是多么重要,而他渾然不覺。如果下雨,鄉(xiāng)村土路泥濘,他就不會出現(xiàn);你的心便會出現(xiàn)冷風凄雨;他一到來,陽光和綠色的安謐盈滿校園。
和郵遞員王向清保持了幾十年的友誼,你對郵政的感情寄托在他身上,不知不覺你們成了老朋友。他當郵差那些年,春節(jié)期間還到你們家拜年,拎著他們家鄉(xiāng)用紅紙包裝的油餅。幾年后,你們前后調(diào)到縣城。他在縣郵局分管郵件分發(fā)投遞;你在另一所校園里教書。他晚你兩年成家,你的岳母還是他的媒人呢。
你常從校園步行幾里到縣郵局他的辦公室。郵車在下午四時到達郵局后院,你熟悉那大大小小小的綠色郵車。他曾破例讓你搭乘郵車和大大小小的包裹到達另一個城市。你常在郵局期刊門市部晃蕩,購得發(fā)表作品的雜志。在郵局營業(yè)廳寄稿件、圖書或雜志,熟悉那一個個在柜臺內(nèi)的工作人員。后來,你讀到詩友黃燦然的詩《郵局》——“第一次到郵局領(lǐng)包裹/碰見這位懷孕的女職員/她是郵局里唯一的亮點/一身素雅,很多含義?!蔽覀儫釔鄣泥]局讓他巧妙地寫出來了。
一輛綠色郵車抵達這里,每日停留半小時,在此卸下許多沉默的聲音,又把一個個靈魂運走,在一個個城市漫游,甚至可以經(jīng)過唐代的驛站,把你的詩稿交到王維手中。在這里,畫家馬蒂斯就在一張電報紙上,無意間勾畫出母親的肖像。他把郵局變成了畫室。
一瞬間,透過茶色玻璃窗,你觀望陽光下的小城,如同一個幻覺。多年來,你著迷于柜臺內(nèi)郵遞員蓋郵戳的聲音,記數(shù)郵車抵臨的時刻。就在這里,有投寄給自己愉悅而無用的信函。
是否有最后的啟示降臨?冥冥之中,福祉控制了一個人,要他把持續(xù)到來的足音辨聽。下午的郵件時??杖薄?仗撆c寂靜傷害了等候的人,又督令他,回到桌邊,刻苦寫作,忘掉時間的結(jié)局。向遠方某個他未曾去過的地方,不間斷地投寄信函。
這是你寫下的關(guān)于郵局的片斷,親愛的郵局參與你生活的呼吸和轉(zhuǎn)型。你從校園迎風走向它的期刊門市部,想見變成鉛字的樣刊。你有一首詩就叫《上郵局》,寫的是自己前往郵局的路上,給遠方的某個人去寄一封信。那年你正準備離開這個小城。在往郵局的路上,想到死去多年的父親,他在身體里跟你說話。他支持你的離開,奔赴命運的遠方。
郵遞員王向清幫你安裝的郵箱還在小城教職工宿舍樓的門口,布滿灰塵。主人早已離開,它還空在那里,沒有了收件人和寄信的人的信件。一個廢棄的郵箱,就像你早年脫下的一件衣服。當你從北方回到生活多年的地方,看到它,心里一驚,它還停駐在那里,似乎在張望你的逃離與歸來——這是你個人生活的遺址。
那年,在北方想念這里三居室內(nèi)的圖書,你與它們骨肉分離。那個郵箱還掛在樓下,從漂居的北方回來,在Q城處理遺留的雜事,在那里看望親人與朋友,感覺心里空得發(fā)慌,焦灼不安,急欲回到北京去:在此的郵路中斷了。你的郵政隨著你的漂泊轉(zhuǎn)移京城。你回到從前生活過的地方,人成了一個空殼,就像那個空郵箱。你與世界斷了聯(lián)系。郵箱成了你身體的一部分。你身體的另一部分遺留在北京那個叫地安門的地方,還在那里與外界發(fā)生聯(lián)系。
離開Q城,個人的郵政就開始動蕩起來,沒有穩(wěn)定過,不斷變動住所和郵政地址,就像更換電話號碼??释麚碛幸粋€穩(wěn)定的郵箱,有了它,你的漂泊好像有了根,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呼吸、伸展,去開拓一片天空。你渴望住在離郵局稍近的地方,隨時可以到達那里;在異地,郵局是一個寬容你并讓你倍覺溫馨的所在。在大都市,一些物事疏離著你,唯有郵局能接納你,讓你出入其間。
某日,你在地壇公園一間房子醒來,望著窗簾、高低床、桌椅……這一切都不是你的。一個暫居者,只有躺在這里的身體屬于你。這時候,你想到郵局。親愛的郵局,是一個最具平民色彩的地方,一個流浪者最好的去處。那年,你步行到地安門郵局,穿過馬路兩邊北方的槐樹,過平安大道十字路口。手持稿費通知單,把它和你的身份證遞給穿著綠色制服的名叫周春梅的女郵遞員手中。她與你幾乎成了熟人,一見面,便以笑臉問候:你來了。然后快速準確地將稿費送到你手中。從郵局出來,觀望京城親切平和的街市,它與郵局柜臺內(nèi)周春梅和藹的笑臉疊印在一起。
你曾騎著自行車從北大公寓穿過萬泉河路,到魏公村郵局去,異地陌生又親切。一點兒也不生疏,轉(zhuǎn)彎抹角找到不起眼的郵政分所,轉(zhuǎn)入普通的分發(fā)室內(nèi),用鑰匙打開149信箱,取出自己的一封封郵件。一個人在大街上讀信,聽到遠方朋友的呼吸,好像就在身邊和你說話。你看著一個朋友的彩色信箋,嗅聞印有圖案的彩紙上面殘余的她的體香。你站在郵局旁邊的槐樹下,望了望北京的天空,它變得抽象起來。天空真藍,大街生動無比,漂泊生活是美好可愛的。有時候,你怕到那個郵所去,怕去打開那個信箱,從那里取回失望。你忍耐著,保持對那個綠色空間的想望。在三里屯郵局,一個法國姑娘寄一封航空快件。那個信封內(nèi)停泊的是些什么聲音?等待接納它的是一雙什么樣的手?你在那里準備給一位日本朋友寄一封航空信。僅僅因為詩,把你們聯(lián)系在一起。他長著一張什么樣的面容你一無所知,你在大街上讀到他用歪斜漢字寫的約稿信,覺得擁有開闊的時空,因為可愛的郵局,自己呼吸的空間在擴大。北京忽然變小了,地球就是一個村落。
1999年4月,你租進北京地安門內(nèi)大街40號,一點兒也不在意筒子樓的窄小。你滿意門衛(wèi)有一個收發(fā)室,很多郵件都寫在黑板上,人們憑身份證去領(lǐng)取。負責收發(fā)的是門衛(wèi)李安媒,比起姓徐的臨時工,他的態(tài)度冷淡。老徐值班時,郵件單獨為你保管好,匯款單掛號信讓你簽名領(lǐng)取。那時,門衛(wèi)收發(fā)室是你特別留意的地方,每天早上九點去看看有無郵件,有時候從那里獲得很多安慰。對郵政的感情從湖北一直延續(xù)到北京。在湖北那個校園,通過郵政可以和外部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到了北京,更多關(guān)心稿費,想著如何在北京通過撰稿留下來。
門衛(wèi)就是郵政的一部分。在Q城那個校園,郵政與門衛(wèi)的關(guān)系密切。信件都是他們直接轉(zhuǎn)給你。他們大都是從鄉(xiāng)下請來的,或長或短地干一段時間后離開。他們按你的意思把信件截留,放在門衛(wèi)收發(fā)室的某個地方。一個姓孫的門衛(wèi)將你的郵件放在他的床鋪枕頭底下,把帶有他體溫的信件交到你手中。有了門衛(wèi),信件很少丟失。過去的女同事有些慢怠于郵件的分發(fā),郵件散落在她辦公室,這讓你對她心生不敬。你至今記得門衛(wèi)老孫的形象,記得那雙把郵件送到你面前的發(fā)皺的手。你出去旅行,他把郵件放到一個紙箱內(nèi)。同事中很少有人知道你寫作,每日有那么多的信函,與外地保有隱秘的交流。他們只把你當成默默無聞的、不會鉆營的、生活得窩囊無足輕重的同事。
你在北京一家文學雜志社當編輯,郵件被編務(wù)每日整齊地放到黑色大辦公桌上。你和同事悄無聲息地拆開一個個信封。審稿,寫稿件送審單,回復一個個作者的來信,這成了日常工作。你用不著偷偷摸摸地看文學類的書。在編輯部,有時候感覺拆開多年前你在Q城寄發(fā)給編輯部的稿件(經(jīng)過多年的顛簸,現(xiàn)在到達你手中,小心翼翼地拆開)。你愛著你手頭的工作,覺得自己是幸福的人:從無名的寫作者變成一個編輯,從縣城到了京城。每周經(jīng)過胡同那棵榆樹,張望編輯部外墻綠色的爬山虎,想到辦公桌上堆放了新的郵件。你急著想看見它們,傾聽紙上的聲音。你對編輯工作保持某種虔誠,因為你是一個寫作者。當你看到一封手寫的稿件,想到自己多年前伏案書寫向遠方投稿的情景,那是一個卑微生命的書寫。你無法忍受編務(wù)將那些稿件當廢品處理掉。你想著如何保存它們,你總想給一封封信回復,通過郵政與遠在各省的無名寫信的人保持聯(lián)系。
桌上的信件越來越少。電子郵件是那么快捷,時代變化得驚人。你供職的文學雜志社不斷地更換辦公室。雜志在市場上生存艱難,面臨著來自時代的各種擠壓。你常出差到全國各地,漸漸放下了對信件的關(guān)心,越來越遠離它。而郵局的朋友王向清在節(jié)日寄來慰問品,他總是記掛你,有意讓你想到他的存在以及你和他之間的往事。他還在湖北地方郵局從事古老的職業(yè),這個老朋友讓你親近并理解著郵局。他的可靠可信不曾改變。你們分隔很久了,隔了那么遠的時空,他還在那里,給你投寄問候。一日,想到得處理那些擱置很久的要事,慣例安裝一個郵箱。郵遞員可將郵件直接送達京郊的房子,你恢復和郵政的聯(lián)系。郵局受時代的影響,不得已忙著創(chuàng)收,聯(lián)絡(luò)大宗郵件,與文化公司和企業(yè)發(fā)生往來。個人的不多的郵件往來在他們看來可以忽視,加上快遞業(yè)務(wù)的出現(xiàn),有時用不著傳統(tǒng)的緩慢的郵政。在異鄉(xiāng)的那個郵箱擺設(shè)在那里。你個人的寫作還沒有完全展開,慌亂離開北方。你搬遷到南方的省城來了。那個郵箱停在院落的外墻,如一個象征符號遺留在北方。最后它自然消失了。
不管生活多么動蕩,郵局還在那里。無論如何它不會遺棄你,它跟蹤你來到南方,尾隨著你的遷徙,一個綠色的身影就出現(xiàn)了。他叫著你的名字,讓你回首張望。王向清也輾轉(zhuǎn)打來電話。他把電話打到北京的編輯部,寄郵件給你,而你離開那間辦公室。Q城他的辦公室,那是到處散落郵包的空間,他和同事分發(fā)、登記、轉(zhuǎn)運——放到一格格的分發(fā)柜內(nèi),送往全縣各地去。這個郵局的朋友是一個穩(wěn)定的存在,他在那里。他有著郵差的樸實和可靠。在你看來,他就是郵政的化身。他一生當著郵差,你一直從事寫作。
在漢口花園,郵政分所如很多銀行一樣也入駐進來。一出門即是郵局的綠色門面,覺得在此生活的安穩(wěn),你和郵局在一起。你們從來就在一起。到新單位報到的第一天,文學院的同事發(fā)給你一把小鑰匙,用來打開個人郵箱。當接到那把鑰匙,莫名的親切感油然而生。你的信件被工作人員塞進標有你姓名的郵箱內(nèi),你惦記著可能到來的郵件,高興能回到與郵政聯(lián)系的傳統(tǒng)中,保持這個習慣的統(tǒng)一性,不管時代如何遷變,你愛著這緩慢的郵政。
某日,你寫就一封信,突然發(fā)現(xiàn),通訊錄里只有對方的手機、電話、QQ、微信、郵箱賬號,唯獨沒有通信地址。那封信成了一封無法寄出的信。忽然意識到在這樣一個時代,也許每個人都成為了一個只有代碼而沒有地址與故鄉(xiāng)的人。“言而無信”的時代,郵局退卻到科技時代的邊緣,成為人們懷舊之所在,你很快成為被時代淘汰的老派的、頑固的懷舊者:疏離快捷的手機信息、電子信箱和微信,你就是喜歡在燈光下手持鋼筆在紙上摩擦出來的細語。你望了望晨光中的天色,大雁忽然從空中飛了過去。你的信件到達某個城市,被一雙手接收;一封正在途中轉(zhuǎn)徙的信函向你走來,如同那個綠色的郵差。
你看見自己不同的時期的身影走在通向郵局的路上。你的離開與歸來。那年在北方,拎著一袋信件走在前往郵局的路上,你怕丟失它們,通過可靠的郵局提前寄到南方省城。郵局參與了你的遷徙。你愛著你的郵政,你愛盯著郵差騎著綠色郵車遠去的身影發(fā)呆,你愛聽郵政人員在日常生活中的吆喝或把你的門鈴按響。你渴望與你的郵政在一起,無論身在何處,不愿離開它。等候一件件到來的郵件,不停地書寫,向著一個個遠方投寄信函。那一刻,好像把身體塞進那個綠色郵筒,又從另外一個城市的郵筒出來,讓人把你辨認。你坐在城市的天空下,望著那被抽象了的天空,那一封封即將到來的問候,那被運來運去的情感,夾在一個超重的信封內(nèi)。哦,你做著一個古老的夢,感受郵政的顛簸。
戊戌年冬夜,你下山候在公路岔道口。山民從鎮(zhèn)上順路為你捎回外省寄來的快遞。山地寒氣襲人,你藏身車內(nèi)等候。村鎮(zhèn)的路燈燈光稀疏,村委會附近的門店關(guān)閉。山野安靜,脈搏跳動。入住大崎山房已兩年,你的郵政悄然發(fā)生了轉(zhuǎn)變,部分快遞和郵件轉(zhuǎn)入山房所在地,郵件也變得稀少,有的留在省城的單位或公寓的郵箱。你在退回自身,甚至不需要外在的信息或不與別人往來,樂意獨自在山間安置身體。你構(gòu)筑堡壘似的山房,開始你的修身實踐,反觀自身如同關(guān)閉院門,拉下百葉窗,目光轉(zhuǎn)向內(nèi)在自我。是到了關(guān)心自己的季節(jié),在結(jié)束有生之年的時辰,你要關(guān)心靈魂,試圖與死亡區(qū)隔開來。抽象永恒的存在吸引你的目光,身心隱秘地收集天地人世的信息。郵政也從實物衍生虛化,一生的經(jīng)歷在超時空地抵達。你收看來自賽博空間之外的未知世界的電子郵件,你的身體如同移動的隱形郵箱。你是郵件的寄送者,同時也是接收者、閱讀者和修訂者。
山雨包圍了山房。室內(nèi)聽雨。這是春雨,今年春天的第三場雨,一陣陣地落下。山雨欲來風滿樓。是這樣的,風在前,雨隨之而至;雨水密集地打在屋頂,雨聲有些急迫。你望著屋頂?shù)囊桓鶛M梁,山木鋪就的屋頂木板,木板上的瓦,雨聲從那里傳來,也從屋外四周山嶺襲來。這雨聲顯出豐富的層次感:細聽,它敲打緊閉中空的玻璃窗,響亮干脆,如同有人叩門;落在草木上的撲撲聲,落在臺階上的滴答聲。山房聽雨不像城里公寓聽到的雨聲單調(diào)微弱,為市聲所消隱。山雨包圍了你,山間唯有雨聲。一滴雨落到另外的雨滴上,如同你把自己放置到另一段生命里。雨總是過去發(fā)生的事。它是你在不同的時段寫下的詩行。
你過去的學生打來電話。他的語音摻和到這雨聲中。學生問你還記不記得他的名字。他遠在新疆喀什,從同學那里要到你的電話。山雨落得不緊不慢。他打電話的地方?jīng)]有下雨。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你將他的形象從層層記憶中挖掘出來,影影綽綽記起他的長相。你又回到江漢平原的校園,他冒著陣雨跑到教室門口。走廊里積滿了水。那年,你在那里寫詩——
一把紅花傘撐開在地面
一把紫花傘撐開在地面
一把黑傘收攏,依靠在桌邊
干燥的地面出現(xiàn)一團積水
如果你靜聽,可以聽到
遠處流水的聲音
你的身體冒著絲絲熱氣
從茶色玻璃窗后面
雨下在早年的夢里。夢中的幾只燕子停歇在陽臺上,羽毛被雨淋濕,身子輕微地顫動。雨水讓它們單薄的身體變形??吹剿鼈?,你不敢出聲,甚至身體也不敢動一下。你收到一個友人的來信,他悲傷的情緒,傳染了你。幾只雨中的燕子出現(xiàn)在夢中。流浪的燕子,被一場暴雨追趕,暫歇于此,平原的陣雨后,你愛看燕子在雨中飛或停在電話線上清理羽毛。你在陽臺看見它們,雨在編織往事,你將它們移植到詩行之間。燕子和雨線,雨水浸染的花香。江漢平原的雨讓身邊的空氣變得清新,詩行就像從空中落入你生活里的雨線。你愛在它們編織的雨林中奔跑,呼吸被清洗了的空氣。那雨水的氣息,從小聞到的雨的潮潤。多年前的一場雨還落在烏篷船頭。伯父的一張臉被雨水洗亮,幾個蓮蓬從船頭飛落到一個少年的手中;雨打在烏篷船上,啪啪地響。你看見那個少年從雨中一步步向你走來。
山雨包圍了房子。少年和你置身于燈光中,他從平原越過山嶺,和這雨聲一起到來。那早年夏日的一場暴雨交疊呈現(xiàn)。筆架山書店,邂逅購書的少女,暴雨把門前的自行車洗得發(fā)亮。避雨。突如其來的雨落在你們的交談之中。你想讓雨水延續(xù)你們之間的交談,它只下了幾分鐘。那天,你看見梧桐樹葉,碧綠發(fā)光,縣城的水泥墻潔凈無塵,空氣中彌漫絲絲涼爽——
雨伴隨你們行遠,在武漢大學兩旁長有櫻樹的校道上。和友人走在下坡路,櫻花在細雨中飄飛,和著雨線灑落在你們的肩上。雨水與櫻花靜默無聲地飄灑,路旁的廣播傳出有些憂傷的曲調(diào),是D大調(diào)安慰曲,旋律隨著櫻花、春雨一同灑落。你和友人共用一把雨傘,他送著你返程,你們走在飄零櫻花和白亮雨線的交織里。
雨,那落在夢中的雨敲打瓦片。死去多年的父親站在雨中。你不安地叫喚女兒。她沒有回家,雨水越落越疾,女兒瑟縮在雨中,臉很白。你把頭探出窗口,看見了父親那張臉,一張憤怒的臉。你看見父親,他在冷雨中走遠。
“在哪一個昨天,在哪一個迦太基的庭院,也下過這樣的雨?”你放下詩書,看見曾落在長安古城的雨,現(xiàn)在落到山舍的回廊上。雨總是過去發(fā)生的事情。你又接過伯父從多重雨線中投過來的蓮蓬;那場夏日陣雨帶來的那個少女,又來到你們的交談之中。這雨淋淋的黃昏,帶來了那個聲音,你的父親的聲音。他回來了,他沒有死。
雨落在北京的街道。你在窗前看雨,久違的雨鎮(zhèn)住城市的煙塵和揚沙,開裂的地面使勁地吮吸雨水。人們在雨中跑著,仰著臉。這盼望多月的雨,雨在下。什么都可以缺少,電器、護膚蛇油膏、《新京報》,但不能沒雨。在雨中,你快活地走動、叫喊,你以為雨把你們遺棄了。雨在下,它回來了,讓你返回南方;千萬條雨絲,把北方與南方、干燥與溫潤、此刻和過往相連。當你從美術(shù)館的大廳移出室外的過道,從達利畫展出門,雨線從琉璃瓦片上斜斜劃落下來,在你的面前變成弧線。你在心里說,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響,一個個精靈往來于天地。
在雨聲里,你重溫博爾赫斯的詩,想著早年在雨中讀它的情景。在少雨的北方,在雨聲中重讀《南方》。
從你的一座庭院,曾經(jīng)眺望
古老的星星
從一張陰影里的長凳,曾經(jīng)眺望
這些零散的光點
我的無知從沒有學會為它們命名
也排不成星座
曾經(jīng)覺察到秘密水池里
流水的循環(huán)
素馨花和忍冬的香氣
安睡的鳥兒的寧靜
門道的彎拱。潮濕
——這些事物,也許,就是詩
夜里,夢中隨著雨的腳蹤,回到江南。大小湖泊,綠波浩蕩。起伏的山巒浮動霧氣;在水和植物中間,穿過開滿油菜花的田埂,回到多年前的自己,和水靈靈的她在一起。從北方干裂的原野,跟著夜雨明亮的腳蹤,一路奔跑,朝向江漢平原的雨線——
教室里。你授課的聲音摻和了雨聲,帶來草地和?;钡臍庀?走廊斜入的雨線,劃斷正午下課的電鈴聲;雨霧中柳樹林邊的田野,一片片云氣積攢著游移。學生講述她出門去淋雨的往事。田埂上,雨濕薄衣貼身勾勒她十六歲的身體和小乳房。她露出白牙走向你們到積水走廊。你們嗅到她過去雨中瘋跑的氣息,聞到的稻禾的陣陣香氣;姐姐奔向父親的房子,臉上的雨珠混著斗笠下梔子的芳香。掉頭看見,農(nóng)場學校的走廊,你停在那里,凝視田野雨霧中豌豆花的淡紫色;你和新華書店門前散落的雨點賽跑,晶亮的雨線在浩口小鎮(zhèn)的街道上追趕你;農(nóng)忙時節(jié),鄉(xiāng)民們聚在小瓦滴水的屋檐下,或站或坐,在那里聽雨。一幅亙古的國畫。偏桶雨讓鄉(xiāng)民停歇駝背的身子,為他們即興奏上一段詼諧曲。
站在山房的院子。你想著你在對雨的描述中完成了你的還鄉(xiāng);你回到雨中的南方;記憶中的雨線轉(zhuǎn)移到詩歌的編織里。你的生命和詩是伴隨你游走在不同時空的雨線。此刻,山間雨云在空中積攢。青草在雨后瘋長。俗語說,五月草如跑馬。是這樣的,尤其是雨后,你聽到山泉的轟鳴,這是山雨的奏鳴曲;你又看見山雨集體的陣腳向院墻這邊奔來,哦,移動的山雨縱橫交錯,你跑入回廊觀雨:白亮的、粗長的雨線連結(jié)天空、石頭、山地、樹木、溝渠和塘水;密集的箭簇式的雨腳打在屋頂黑瓦片上,落在柵欄生硬的聲響,落在植物的葉片的細語,落在紅色土地上的啞語,落在池塘是有形狀的圓圈。雨平息人的欲念;雨線為身心編織了一片線的屏障,阻隔了你離開此地的念頭。你陷在自我營建的世界,和自己相處。
此刻,坐在書房聽雨,雨陣陣打在屋頂?shù)耐咂?,從東邊到西邊;雨線在窗口斜斜落下——多年前,你處在那雨的包圍中,平原綠色的稻田中,白色明亮的雨線在田野編織成屏障式的霧團,和田野的綠相互交融轉(zhuǎn)化;被田野和雨聲包圍的校園里,你那單身教職工宿舍一點點干爽的地方,是自己營建的孤寂空間。空闊山房屋頂下聽雨,看見被平原的雨所包圍的書桌、床帳和清心寡欲的小青年,習慣孤獨地在雨線包圍的世界,這是他生命中寂靜的光陰,他在夢幻里讀寫、沉溺。
山間聽雨,雨聲中浮現(xiàn)詩中的人與事。雨迷蒙了窗戶,窗外的山嶺消隱。在亙古的雨聲中讀詩,放下書卷。停云靄靄,時雨濛濛。想見陶潛山居雨中懷友或雨天獨飲。“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晕冶潽?,僶俛四十年。”在流離之后,回歸他的山居。你時常從詩行碰觸他的身影,他在他的詩句里活著,在雨聲里的獨語能夠聽聞。
白亮的雨線牽連在天空與山地之間,于池塘中畫出一個個音符。庭院的斜坡,天空流入山舍的通道。那落在迦太基庭院的雨,也下在此時山房的院墅。門廊、葡萄架和池水之間,變綠的山嶺草木與巨石之間,雨敲打裸露梯田的鍵盤;雨線交織在詩行之間。你記起博爾赫斯的《雨》:“誰聽見雨落下,誰就會回想起/那個時候,幸福的命運向他呈現(xiàn)了/一朵叫玫瑰的花/和它奇妙的,鮮紅的色彩”;默念他的另一首詩——《萊蒂洛莊園》。那遙遠而確切的雨聲,從恒久的雨中傳來低語。雨就是時間。時空在交織。不,那不屬于時間的事物,才能在時間里永不消失。雨線在此地也在別處;在時間里也在時間之外;語詞的絲線在山坡池塘,濺起一片片水的光暈,將你的思緒圈入并蕩漾開去——
一盤沒有棋子的棋。一根樹枝折斷
撕破了黑夜。外面,大平原
撒開了幾百里的塵土和夢
我們都是影子;我模仿著
做別的影子:赫拉克利特和瓜塔馬
鄉(xiāng)愁地理
車過漢陽,不遠處的九真山低下去,緩緩消隱——江漢平原展現(xiàn)出來。伊維克快巴在滬蓉高速公路向西快速行駛,這是歸家的路。
開闊平整的原野延伸至遠方,與天空的邊際線交疊,視野所及沒有障礙物。隱現(xiàn)的白墻黑瓦的民宅。齊整的杉樹林加強平原的齊整和開闊。麥垛、褐色的棉稈殘留在田壟,綠色的小麥在生長(而北方的原野蒼涼)。偶爾有河渠、魚塘出現(xiàn)在平坦田野中間,泛著水波的光亮。這平原的鏡子,鑒照空中的云朵和田塍上行走的鄉(xiāng)民以及鄉(xiāng)民身后的耕牛和黑狗。田埂兩邊的原野挾持他們;如蓋的天空將平原上的人物顯襯得渺小。
春日經(jīng)過這里,大巴車仿佛穿行在一幅巨大的金黃色油畫之中;平原是用金黃的油菜花鋪就的地毯,蔓延在武漢和宜昌之間。有時你想棄車而逃,投入金黃色的地毯,長眠不醒。車過下查埠大橋,河流連結(jié)長江與漢水,從平原腹地穿過。沿途有通順河、東荊河、總干渠、觀音河,就像一首詩的空行,講求節(jié)奏的跳躍變化,出現(xiàn)在完整的江漢平原,襯托其靈動和韻味。當然還有那齊整的路邊的杉樹林,一方方堰塘,加入到營造平原錯落變化節(jié)奏的運作之中。
與滬蓉高速公路平行的318國道,上面的車輛與乘坐的快巴逆向而行,向東駛往武漢。國道路徑彎曲,穿過平原的小鎮(zhèn)——三伏潭、毛嘴、浩子口、后湖、觀音當、鴉角、羅場、關(guān)沮鄉(xiāng),有時經(jīng)過農(nóng)家場院。國道兩旁的梧桐樹或柳樹,其枝葉編織搭就成天然的綠色隧道,車輛在其中穿行——多年前??寇嚧芭缘哪悖高^稀疏的綠色枝葉,觀賞平原的麥地及賣茶水和甘蔗的鄉(xiāng)民。青煙彎曲蔓延在麥田上空,一堆堆麥秸在劇烈燃燒。往來車輛在中間穿梭——返鄉(xiāng)歸來的高速公路上,你的目光飄行在平原,沉湎于往事。隔了多年的時光,看見多年前的自己逆向而前,懷抱一個夢想,到異地折騰,歷經(jīng)眾多隱形交叉的道路。返鄉(xiāng)的路上,心中歡暢而蒼涼;當你從北方搭乘火車轉(zhuǎn)乘客車從武漢街道脫身出來,臨窗觀看云朵下低矮的丘陵,梯田中的綠色稻田,低頭吃草的水牛,為綠竹所環(huán)繞的民宅,渴望歸隱于平原。在人生的中途,前行沒有什么風景吸引你了;激動人心的風物在通往故鄉(xiāng)的路上,接近故鄉(xiāng)就是親近存在的本源。你念叨著海德格爾的名言:唯有那許久以來在他鄉(xiāng)流浪,備嘗漫游艱辛的人方可還鄉(xiāng)。
318國道從縣城至后湖農(nóng)場中段的周磯,這是回到出生地的必經(jīng)之地。你常常把車停在路邊的水杉林間,步行至坡地。深呼吸,要把在北方呼吸的空氣擠兌出去。水鄉(xiāng)原野散逸植被、泥土、河水交混的濕潤,這是自小浸入體內(nèi)的平原的氣息。此地的田野沒有遮擋,遠接天邊地平線。莊稼收割完畢,田地騰出空間??帐幨幍脑疤孤丁侠瓩C犁耕過的蜷曲泥土透著牛糞似的光澤,或如樂譜的曲線音符跳蕩。田野為不同的色塊所拼貼:儀仗隊式的紫紅色玉米,齊平碧綠的稻禾,低矮匍匐于田地的黃豆。田野色彩的變異呼應這里節(jié)氣的變遷。
那片田野延展到邊緣的地方是江漢油田的向陽社區(qū)。多年前,從另一端,廣華監(jiān)獄旁的公交站牌,你把汽車停在路邊,拍攝過這里的田野。在你看來,這是江漢平原最平坦最有看頭最讓人稱好的地方。你對自己說,找到了欣賞江漢平原最佳觀察點:未被分割、十分獨立、完整顯示江漢平原無與倫比的秀美。這是你在華北平原思念家鄉(xiāng)最先跳出的場景和地理;這是你異鄉(xiāng)魂牽夢繞的田野;這是你在觀看《出埃記》中男女主角停臥高坡觀看其家鄉(xiāng)原野時你思鄉(xiāng)之所在;這是你還鄉(xiāng)搭乘車輛讓司機放慢車速從車窗外紅高粱縫隙,遙望被千里馬拖拉機改造過的平展田野;這是你和姐姐步行到此前往漢江邊她婆家經(jīng)過的田野;粗壯梧桐樹枝梢交織形成綠色的穹隆,你們走在綠色通道,路面和心里布滿綠意和斑點光影;這是你從縣城回返出生地流塘口的必經(jīng)之地;沿國道往西三十余里可見家鄉(xiāng)著名的河流——田關(guān)河。一架拱橋跨在河面,站在橋上可以望見后湖農(nóng)場的水杉林;國道經(jīng)過時畫出一道弧線;河堤的坡面傾斜;繼續(xù)西行,通往浩子口小鎮(zhèn);中治渠斷頭臺通往田關(guān)河閘口處,一個直角轉(zhuǎn)彎,柳樹挾持的筆直道路伸向出生地——那是埋有你臍帶的地方。
江漢平原人家的房子沿河而建,河流邊綴滿荊楚人家。菜園連結(jié)河水和房屋。你在北京地安門的筒子樓書寫出生地:家鄉(xiāng)的河流、田野、墳地、親人的面容。北京城的沙粒似的雪,電車剎車的聲音,久旱后的大雨,痱子粉,地鐵上少女,荊楚餐館的一道菜譜,讀書時碰到的一個詞。這些讓你返回幾千公里之外的平原水鄉(xiāng),那個叫流塘口的村子。那條有水牛足跡的田埂通向樹叢間的流塘小學。赤腳去上學,搬著小板凳在操場銀幕的反面看電影。兄長的嗓音曾從田埂通過無線電波傳遞到北京地鐵建國門換乘站:在腳步聲和縱橫鐵器柵欄交織的地下空間,接聽他從田野撥打過來的電話,摻和那里布谷的叫鳴。這平整稻田、縱橫溝渠田塍有著治愈懷鄉(xiāng)病的功效。收聽十九世紀德沃夏克的《E小調(diào)第九交響曲》,古老的鄉(xiāng)愁從莊嚴的和弦中透顯出來。這是屬于你的鄉(xiāng)愁的核心地帶,是你不斷離開又返回的家鄉(xiāng)。這是你曾用詞語撫摸過的地方。
多年后,火車穿過鄂西山崇嶺峻的一個個隧道?;疖嚫_向長江宜昌段,過枝江市區(qū)朝向江漢平原駛?cè)?。棋盤式的田野、縱橫的河渠、一方方池塘、沿河而建的民宅、樹林向你涌現(xiàn)。鉆山洞的火車和你,傾向平原,這是你熟悉的坦蕩平川,無所隱藏。你的性情氣質(zhì),為平原所塑造。從無遮擋的平原到達貼面入云的山嶺,陌生的陡峻或幽深,平衡你的一覽無余。在兩種地貌之間穿行,你發(fā)現(xiàn)內(nèi)心的版圖已構(gòu)成。
火車路過出生地,朝省城方向,和你曾經(jīng)不斷的還鄉(xiāng)逆向而行?;疖囅耧L一樣穿過家鄉(xiāng)的道路、河水、人家、樹林和鳥巢。在火車的窗口,你驚異于自己的平靜,沒有了往昔路過家鄉(xiāng)的心跳和激動。不知什么時候能返回這里,親人分散到了各地,隨著他們的子女。走的走死的死,你對家鄉(xiāng)沒有了多少牽念。
過去的家園漸漸隱退。你一次次返回這里,瘋狂地想著在家鄉(xiāng)的任何地方筑居,在親人中間度過你的余生。你在落實胸懷多年的還鄉(xiāng)計劃,但它們一個個落空。一旦你離開,那里沒有屬于你的一寸土地。故鄉(xiāng)無法接納你緩慢的還鄉(xiāng)和可以忽視的隱居。你曾在湖濱建造的房舍被挖掘機的長臂輕易抹去,它如夢影般出現(xiàn)就消失了。什么是家鄉(xiāng)?就是你無法返回的地方。你發(fā)現(xiàn)你的鄉(xiāng)愁被埋藏在那里,你的愛戀也紛紛死去,這些年的憑吊,轉(zhuǎn)移至傾情書寫的辭章。
火車經(jīng)過省城往大崎山方向駛?cè)ィ惚枷蚰愕纳椒?。曾?jīng)的家鄉(xiāng)消失,山嶺接納了你這些年的逃離。對方言的眷念讓你懷著鄉(xiāng)愁的沖動,在異地山間建筑家園。你背負轉(zhuǎn)徙的藏書朝向夜的山嶺,黑魆魆的樹木草叢間的剪影,中間有你隱藏的家庭。大崎山,余生升起炊煙的地方。這一生的游走,最后歸向山嶺的險峻。一馬平川的盡頭是尚待攀登的高山。你在山頭俯瞰你的歷經(jīng):南方和北方,平原與山地,這鄉(xiāng)愁繪制的地理。語詞穿梭交匯往還于你所走的道途;你這個另類的逃難者,于詩行間書寫你的鄉(xiāng)愁:
你把故鄉(xiāng)從縣城收縮到村子,
沒有老宅的出生地;童年活動的
區(qū)域。小學校的舊址。你把故鄉(xiāng)
從縣城縮小到河流田野和村道;
早年埋有臍帶的坡地。菜園前的
河水還在卻已成死水,通向的小鎮(zhèn)
變幻替身。連一個個遺址也消逝。
袁中郎還鄉(xiāng)的墓園,消泯于平原;
奧德修斯回返伊塔卡島卻認不出家
鄉(xiāng),
扛著船槳重又離開。你們的鄉(xiāng)愁
抑或?qū)υ~語的眷戀。家園植入山地;
命名與召喚——故鄉(xiāng)就涌現(xiàn)。
詞語的書寫,獲得了肉身或處所;
又為你的行走,配上了節(jié)奏!
柳宗宣,作家,現(xiàn)居武漢。主要著作有《河流簡史》《漂泊的旅行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