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就在這片海灘上,有一頭鯨擱淺了。島上的人把鯨肉割去,拿去充饑,鯨的內(nèi)臟也被摘走了,魚肝用來煉制魚肝油。只剩下骨架,后來骨架也打散了,就像破敗的梁柱,有的還立著,有的墜落倒地。人人都去撿幾塊,鯨骨分散在島上各家各戶?!?/p>
向?qū)Щ厣碇钢瞧S先生也跟著轉(zhuǎn)身觀望。海灘在低處,砂石的底子,還有些未經(jīng)馴化的尖石,尖銳的一角朝上,向著天空展露它們的獠牙。這正是海陸互相侵奪之地,罕有人至,頗有些蠻荒的意味。黃先生初見之后,頓覺胸臆開張,四下里張望,眼睛有些不夠用了。向?qū)谒归L于斯,早已見怪不怪,他的注意力只聚集在黃先生身上。
二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間進入了島民的村落。眼前出現(xiàn)一個鴨舍,鴨群從海灘飽食歸來,回到鴨舍中。放鴨的人會讓鴨群自行在海灘尋找蝦蟹魚貝。此刻,鴨群見到有人來,從鴨舍的矮墻里探出頭來,炫耀著長脖上的花紋,它們的黃嘴上還有凝固的泥沙,這是在海灘上撥拉攪拌留下的痕跡。鴨脖的叢林,巨大的聒噪。在安靜的海島上,鴨舍儼然最喧鬧的所在。鴨舍的木頂發(fā)霉,成了青黑色的一片,只有側(cè)邊的截面才能看見木紋,就在鴨舍上面,橫著一塊尖長的白骨。
“黃先生,那是鯨的頭骨,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鯨的上顎,凹陷的地方就是鯨的眼窩?!眱芍圾喿釉谧闹L骨,叮叮作響。堅硬的、實心的鯨骨,被鴨嘴驚擾了沉睡中的清夢。黃先生心想:“鯨骨真是奇特的材料,非金非石,風吹日曬雨淋之后,似乎受到了淬煉。”想到這里,鴨嘴啄在鯨骨的聲音就愈發(fā)清晰了。
向?qū)б婞S先生盯著鯨骨看,便道:“這樣的鯨骨在島上還有很多,島上很少有外人來,當年那頭擱淺的鯨,骨頭一塊也不缺,只不過都分散在島上的各個角落,相信您很快就能見到它們。”
黃先生點了點頭。他早年負笈東洋,攻讀測繪之學,此行是受地圖局的委托,到海島勘測,繪制精確的海島地圖。散落在東海的島嶼碎片,歷來不為人所重,手頭所掌握的資料,也只有幾座大島,像這樣的小島,甚至沒在地圖上出現(xiàn)過。舊時的輿圖大多草率,腳下在這座島嶼的位置無跡可尋,只有密集的曲線,代表著海上翻滾的波浪。黃先生的工作,便是補上疏漏,讓偏遠的海島在地圖上安身。這也算是最寂寞的工作了,恐怕也只有他這樣的人,才能耐得住寂寞。
他出生在遙遠的西北內(nèi)陸。在他的故鄉(xiāng),水是稀罕之物,到了東海,漫無邊際的大水讓他不知所措。在風浪中乘船,讓他連日嘔吐,直到踏上海島,才恢復了體力。就在幾天前,他完成了一座無人島的測繪。在無人島的最高處,他目睹了一群海豚在海面上嬉戲,海豚不斷躍出海面,在空中短暫停留,這給他的工作帶來不少樂趣。勞累時,他便停下來觀察海中動物的蹤跡。
他的皮箱里裝滿了繪圖紙,還有測量用的平板儀、經(jīng)緯儀以及三腳支架。向?qū)退钢渥?,急匆匆走在前面,黃先生回頭看了看鴨舍頂棚的鯨骨,灰白的尖角,身在熱鬧中保持沉默,讓他有些著迷。
鯨魚的擱淺事件,在島上是一件大事。平時島上幾無大事可言,日子過得平平無奇。百余戶人家的小島,偏居東海深處,大事也入不得史志,只能存在于人們的記憶之中。二十多年過去了,人們還在談?wù)擌L魚擱淺,就像發(fā)生在昨天。那年誕下的嬰兒,名字里多帶一個“鯨”字,這位向?qū)У娜槊徒写篥L。擱淺事件也成為海島歷史上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人們的記憶也以鯨魚擱淺為坐標,恰似利刃一揮,島民的人生被分割為兩部分:鯨魚擱淺之前,鯨魚擱淺之后。
“鯨魚擱淺之后,每家都有鯨骨,都說鯨骨能辟邪,人們還都相信。要是沒有幾塊像樣的鯨骨,簡直不成人家了?!毕?qū)дf著,就把黃先生帶到了下榻之處,這是一棟二層的小樓,安置在半山坡,還帶小院,算是島上最闊氣的建筑了。院內(nèi)有一棵梨樹,開滿了白花,在墻外就可看到花朵組成的傘蓋。進入院門時,黃先生注意到,門后立著一塊鯨骨,似乎是鯨的下顎,和鴨舍上那塊上顎相對,卻更為細長,斜插在雜物中間,卻光潔如新,毫無邋遢渾濁之色,立起來齊胸高,似乎可以作為手杖。在海島的日子里,他每次出入院門都會看上一眼這塊鯨骨,他在日記中寫道:“這是憊懶生活中的奇跡,人們偏偏視而不見?!?/p>
他放下筆,側(cè)身南窗里望去,方框里的海面波浪跳動,不知疲倦。黃先生坐在窗前看了多時,直到紅日西沉。連日的海上奔波,終于有了這一刻的愜意。第二天早上,黃先生開始了測量工作。他登上了海島的制高點,觀察全島的地勢,又從高處一路下到岸邊,但覺身輕如燕,在躍下陡坡之時,一叢狗尾草撲向他的雙腳。正午時分,他在岸邊支起三腳架,安裝平板儀,將目鏡瞄準了岬角處一塊高聳的尖石,世界在他眼中塌縮。以平板儀的位置為基點,他依次測出了幾個點的位置,平板儀上的銅板磨得光亮,鋪上一張圖紙,模仿腳下的土地,扳動轉(zhuǎn)軸上的銅尺,螺絲吱吱作響,這熟悉的聲音,時??M繞在耳邊,令他感到愉悅,不知不覺中哼起了小曲。紙上出現(xiàn)了一條彎折的曲線,那是海岸的輪廓,也是海島的邊緣,整個海島的形狀,正是由這些局部拼接而成,泥石、草葉,抽象為點和線,他看到圖紙時,腦海中會將實景一一再現(xiàn)出來。至于海島內(nèi)部的村莊和道路,也要測繪出相對位置,他半生都致力于定向。
隨后,他造訪了一處岙口,狹長的海灣之內(nèi),正是當年鯨魚擱淺的地方。黃先生在圖紙上畫出了這處海水侵蝕的凹陷。石塊尖角嶙峋,不歡迎遠道而來的人。他尋了一塊大石坐下,看看圖紙,再看看實景,岙口是朝著大海張開的口袋,內(nèi)里寬闊,開口狹小,鯨魚誤入其中,迷失了道路,也就在所難免了。過了二十多年,海灘上空空蕩蕩,擱淺的鯨魚,早已消散了。岙口沒有名字,他在圖上標注了兩個字:鯨岙。
晚上回到住處,他回身關(guān)上院門,又看到門后的鯨骨,他摸了摸,鯨骨有些滑膩。進得門來,店主正在搗蒜,晚飯要用蒜泥搭配海蟹,破一破蟹的寒涼之氣。店主手里的蒜臼,是用鯨的脊骨做的,天然形成的凹陷,蒜泥在里面翻滾。搗蒜的杵,是鯨的肋骨,微微彎曲著,肋骨原本太長,只取了一截,圓頭充作杵頭,一下下?lián)v著蒜泥。肋骨的尖端是弧形的芒刺,已經(jīng)切下來,用繩子懸掛在墻上當飾物。杵上有油光,鯨骨能照出人影。
“鯨骨的杵臼,從來不落灰塵?!钡曛髡f?!蚌L骨是不招惹灰塵的,用得久了,也不掉渣,總歸比石臼和石杵好用多了?!闭f著,蒜泥用小勺挖出,盛在小碟里,堆疊為高聳的山尖。這次搗蒜有點多,便留了一些蒜泥在臼里。黃先生拿著鯨骨的蒜臼,出人意料的沉重,指尖觸碰到的是外壁的堅硬,還有坑洼不平之處,臼的凹槽里呈半球形,內(nèi)壁光滑,蒜泥常年浸染,辣味刺眼。捧在手里的,是巨獸的骨骼。黃先生早就知道,鯨不是魚,而是獸。鯨的祖先曾經(jīng)生活在陸地上,后來嘗試著下海捕魚,適應(yīng)了水下生活,幾萬年后四肢退化,乃成為魚形。杵臼來自巨獸的體內(nèi),在關(guān)節(jié)的銜接之處,正是無盡莽力的源泉。沒想到,巨獸的肉身消亡之后,骨骼變成了搗蒜的杵和臼。
店主接過了蒜臼,隨手放在灶臺上,巨獸的骨,在陰暗的角落里散發(fā)著白瑩瑩的光。腳步聲響,蟹和蝦出現(xiàn)在餐桌上,陣陣紅云,令人愉悅的顏色。揭開蟹蓋,煙霧中的甜腥在屋里擴散,黃先生剝出蟹肉,蘸著蒜泥送到口中,唇齒間流溢著汁水。正是早春時節(jié),夜里有些薄寒,他鬢角卻微微見汗,在蒜泥的助力之下,果然意興酣暢,真是難忘的夜晚。
睡到半夜,黃先生摸黑起來,去梨樹下小解。一樹白云罩在頭頂,花朵在夜晚也睡熟了,海上的冷風吹來,爬上了海島的斜坡,上升的氣流掠過了樹冠的頂端,小小的花朵縮成一團。那花瓣里,還有早春的寒氣。花瓣搖落,正掉在他露出的部位上,寒涼的花瓣貼在火熱上,凜然一涼,他打了個激靈。海外孤島的春夜,薄冰般的碎屑,當真冷艷異常。若不是千里迢迢趕來海島,就算別人提起,恐怕也很難感同身受。
他想到要作幾句舊詩,站在原地沉吟片刻,得句如下:
裁剪冰綃落玉莖,
三十年來此身輕。
剛覓得這兩句,詩思為之一滯,不知該如何接續(xù)。方才冰涼的觸覺還在,他在捕捉那一瞬的電流,早已消散。正在苦苦尋覓之際,空中有異物墜下,落在頭頂,抬手一摸,濕漉漉的一團。起初他以為是白日里散落如雹的鳥糞,一低頭,落下的卻是蒜泥,粘在了胸前的衣襟,他放在嘴里嘗了一點,口腔內(nèi)有嗩吶在喧嘩,又起了爆豆般的鼓點,不由激出了眼淚。隔夜的蒜泥,才會有這般暴躁。蒜泥從何而來?他以為是梨樹上落下的,然而梨樹上的花瓣,又是片片輕盈,似乎不能承受這些滯重之物。
當他錯開頭頂?shù)腻\簇花枝,在枝丫交集的空隙里,透出了深靛藍的夜空,他看到了驚人的一幕:在夜空中,有一物橫在半空,像毛蟲一般蠕動,細看才知是鯨的骨架。月光照在骨架上,分外明亮,上下顎張開,類似于鳥喙的尖銳。他忽然想到,鯨骨中的下顎,他在白天還親手摸過,此刻卻遙不可及。脊椎從頭到尾貫穿,向上隆起,背部有尖刺崢嶸,肋骨在胸部虛抱,也隨著脊骨的蠕動而開合。一對胸鰭是退化的腿,低垂下來,在虛空中做著分開波浪的動作。鯨骨的長龍,與它身下孤零零的海島相伴,在歲月中接受打磨,通體瑩白如玉。鯨骨的頭指向南,尾巴指向北,在風中起伏。龐然大物如此之輕,輕到可以飄浮在空中,一陣風也能讓它擺動身子。
正在抬頭觀望,那鯨骨有所覺察,從半空墜落下來,墜落時分解為零件,落回到原來的位置,有的回到了門后,有的回到了墻角,也有的回到了灶臺、鴨舍。他忽然想到,鯨骨的杵臼,或許也到空中參與了盛大的聚會,他頭上落了蒜泥,就是鯨骨蒜臼中傾瀉而下的殘渣。他趕緊回屋,朝灶臺上看去,杵臼安穩(wěn),臼中的杵還在搖擺,杵臼剛從空中飛回,被撞破之后的驚慌還沒有褪去。他攥住了杵,拿到了一邊,再看臼里,蒜泥已經(jīng)不見了,杵臼經(jīng)歷了空中之旅,蕩盡了污濁。到了晚上,杵臼從窗戶里飛出,一直飛到空中,組合成巨鯨的骨架。被人撞見時,巨鯨的骨架便會分崩離析,回到原來的位置,繼續(xù)扮演它們在生活中的角色。
黃先生走出房門,發(fā)現(xiàn)院門后的鯨骨也復歸原位。他抬頭看空中,剛才的景象不復存在,使勁揉了揉眼睛,再抬頭看到了滿天星斗,毫無異狀。他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只得回到屋中睡下。以后的許多天,在他落腳的海島之上,巨鯨的骨架仍然高懸,在空中閃著白光?!跋蚝┥蠈げ坏?,卻出現(xiàn)在天空?!焙u的詭譎夜晚,卻讓這個外來人撞見。
他跟店主說起晚上見到的情形。店主正在躺椅上端著茶壺,從壺嘴中吸茶。黃先生說:“昨天晚上我看見半空里有一副鯨魚骨架,輕飄飄的,后來就散落成碎片了,灶上的杵臼也在其中?!钡曛饕宦牐笮ζ饋?,茶水濕了前襟:“這位先生恐怕是身在夢中,像這等離奇的事,到了外面莫再提起了,人們會認為先生的腦筋出了問題。”
黃先生轉(zhuǎn)身離開,回到自己屋里,繪他的地圖去了。在他的繪圖紙上,海島的平面圖猶如一個倒寫的“山”字,三個岬角,包裹住兩個海灣,在西側(cè)的海灣之內(nèi),就是當年鯨魚擱淺之處。他辨別方位,在海灣最深處的海岸上畫了一個空心的圓圈,用仿宋字做了標記:“巨鯨擱淺處。”一座島是小塊的陸地碎片,占滿了整張圖紙,四下里的空白之處是汪洋大海,沒有標記經(jīng)緯度,全然看不出海島身在何處,也不知它與何處相鄰,兀自橫絕于海外,與日月星辰一同旋轉(zhuǎn)。他盯著紙上的海島,目光還是落在了巨鯨擱淺處,海灣內(nèi)的狹長空白,猶如死胡同,導引著那頭怪獸一路深入,難以抽身。
空中的鯨魚骨架,接連出現(xiàn)在他的夢境中——海島塌縮為一座小丘,鯨骨懸停在海島上空,投下粗重的影子。醒來時,他望著窗口的海水出神。鯨魚擱淺的岙口,也在窗口的視野之內(nèi)。原來那頭鯨還在,只不過以另外一種形態(tài)存在。散落的鯨骨之間,還有隱秘的聯(lián)系,島上的一切,都在鯨骨的脈絡(luò)之中。
這天出門時,他看到了那塊鯨骨,在一堆雜物中,塵土堆壘,霉斑和蚊蟲頻頻光顧之地,唯獨鯨骨不染塵埃,將門后的一隅照亮。有蒼蠅飛來落在鯨骨上,鯨骨外壁光滑,難以站立,蒼蠅失足滑到了雜物的空隙之中,在黑暗中嗡嗡振翅,后來沒有聲音了,它墜落到更深處。在鯨骨上覆蓋著破布和麻繩,夜里鯨骨從雜物之中抽身而出,現(xiàn)在它回到一團蕪雜之中,保持著原樣。就像他一樣,終歸要離開這里,回到平庸的生活中去。
告別海島之前,黃先生向店主要來了門后的鯨骨,那曾是猛力彌漫的下顎,內(nèi)里蘊含著海中巨獸的力量,而且鯨骨還會飛到空中,更讓他為之傾心。他想把鯨骨帶回內(nèi)陸去,安置在書房中,橫懸于壁上,作為長久的珍藏,也不枉這番海外奇遇。
到了碼頭,卻起了大霧,對面不見人。船在霧天停航,于是他返回旅店。一連三天,只要黃先生出現(xiàn)在碼頭,晴天瞬間變成大霧,航船接連取消,他這才起了疑心。阻隔行程的大霧,似乎專為他而設(shè)。
“看來,鯨骨是不想離開這里?!秉S先生一念至此,便從背后的包裹中抽出了鯨骨,就像抽出一把利劍。霧氣越來越濃了,仿佛這大霧是從鯨骨中釋放出來的。他想看清眼前的鯨骨,都覺得吃力。思量再三,他覺得沒法再強行帶走鯨骨了,應(yīng)該放它回到旅店門后的雜物堆中。
他剛動了歸還鯨骨的念頭,鯨骨瞬間開始抖動,并且發(fā)出蜂鳴般的嗡嗡聲。他順手向空中一拋,高喊道:“去吧,回到你的世界?!宾L骨脫手,破空飛去??罩袀鱽砩谝?,碼頭上的人都抬起頭,翻滾的黑霧之下,人們的面孔齊刷刷朝向天空。人們耳中聽得長嘯,卻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濃霧的簾幕,讓飛去的鯨骨給擾亂了。沿著鯨骨飛過的軌跡,大霧之中出現(xiàn)一道裂隙,透出了藍天、遠山和綠樹。緊接著,大霧從裂隙處開始崩壞,大團的霧氣墜落,變成水屑,落在人們的臉上。大霧消散,海島的脊背高聳,天空也被它擋住了一角,海上平鋪著金光,航路在他面前打開。
“鯨骨完全是屬于那座海島的,沒有人能帶走,哪怕是一塊碎片?!秉S先生在后來的一次談話中說。他還記得那天離開海島時的情形,鯨骨剛一脫手,就被大力牽引著飛去,那力道大得驚人,遠超過凡人一拋之力。隨后,太陽高懸在海島的上空,碼頭上汽笛如牛吼,海島在船尾變成了一小坨綠斑,沒有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刀砍脖是綽號。他的本名叫道坎波,真名和綽號,聽上去好像差不多,只是借了諧音字,這是離名字最近的綽號,其中的含義卻相去甚遠了。金塘島的道姓出自蒙古人的道古森氏。忽必烈兩次派兵遠征日本,連遇臺風,船艦損失慘重,最終鎩羽而歸,按《元史》所載:“十萬之眾,得還者僅三人。”
道氏的先祖,即是這三個幸存者當中的一個,他是軍中裨將,跟隨在主帥左右,臺風來時,戰(zhàn)船沉沒,他抱住船板漂流至島嶼附近,已經(jīng)不省人事,被島上漁民救起。他醒來以后,畏罪不敢北歸。那時的海島還可以藏身,中原王朝的影響到了海上便微乎其微。于是他以道為姓,在島上定居。
道氏一族在島上開枝散葉,到了道坎波這里,已經(jīng)是清末民初。他降生之時,他的父親請人為他占卜,說孩子命中缺水,便用了坎字,坎在八卦中代表水,名字中又加了一個“波”字。道坎波的父親對夫人說:“坎就是水,波就是海面上的那一坨坨。再過十幾年,他就要到波浪中去討生活。”說著,他抬手一指,遠處的海面被窗口截取了一方,波紋的曲線在這方塊中上下移動。
夫人把這個名字念了幾遍,不由得皺了眉頭,怎么聽都像是“刀砍脖”,她心里暗想,拿刀砍脖子,這滋味可不好受??伤焐蠀s沒說,怕掃了丈夫的興。屋內(nèi)暗下來,夫人咬著紅唇,默不作聲。傭人進來點了燈,火焰大熾,帳子上的金鉤閃爍。嬰孩的眼睛出現(xiàn)在金鉤上,忽睜忽閉,他還不知道,他剛獲得一個名字,聽上去不太吉利,叫起來卻也算得上響亮。
一轉(zhuǎn)眼,道坎波長大娶了妻,妻子來自相鄰的一座島,順風時乘船不用一個時辰就能到,在天氣晴朗時,能望見那座島像一只綠色的斗笠扣在海面上,任憑風浪拍打也紋絲不動。他的妻子常打開窗戶,遙望那座島。家宅位于高處,海上的景色盡收眼底?;楹笃拮由艘粋€女兒,刀砍脖這時繼承父業(yè),跟著商船外出,到南洋走了幾趟,帶貨去那邊,賣掉之后又進貨帶回,手頭頗有積蓄。這一年,女兒長到了五歲,他又要開始新的航行。妻子抱著女兒,在窗口望著他在碼頭登船,他也在船尾向這邊揮了揮手。大船開動,胖墩墩的女兒扶著窗臺,搖頭晃腦,嘴里喃喃地說:“刀砍脖,刀砍脖……”
在船上,他的伙伴都叫他刀砍脖,這成了他的綽號,說到“砍”字的時候,他們會額外加重一下,而“脖”字是短促的爆音,這便是在叫他的綽號了。刀砍脖毫不在意,人們拿手掌比作刀的樣子,紛紛朝他脖子上砍,他一邊躲避,一邊還擊。雖已為人父,卻還有少年心性,后來他被眾人圍住,摁在船板上動彈不得,嘴里連連求饒。這是去往南洋的貨船,水手們嬉笑打鬧,排遣著長途跋涉的苦悶。夜晚的海上,星辰掛在船頭,顆顆都有鴨蛋大小,跟隨船頭進退,放射出冷硬的白光。船艙里悶熱難當,水手的鼾聲纏繞。他夜里醒來,走到船頭去吹風,看到那些明亮的星,心里暗暗吃驚。
在海上走了幾天,刀砍脖搭乘的船到了廈門,??可习?,船工推著獨輪車,采辦食品和淡水。島上山丘起伏,濃陰覆蓋,在船上許久未見綠樹,眼目為之一開。短暫的停泊之后,船起錨出港,船工搬運獨輪車上的菜蔬,肥碩的葉,圓滾滾的果,來自大地的植物,根部抖落的泥土碎屑掉在船板上,他蹲著看了一會兒,土屑里還有一條鑲金邊的綠蟲,弓著身子向前爬行,土屑當中犁開一條空白。綠蟲扭過頭看了他一眼,繼續(xù)向前。他離開陸地太久了,看到土屑和綠蟲,也覺得意氣相親。不多時,那條蟲失足掉進了船板的裂縫里,下落不明。
大船向南駛?cè)?,岸上的山巒在水汽的阻隔之下,已經(jīng)不見蹤跡。對面的海上駛來十幾只小船,逼近大船后,從中間分作兩隊,將大船圍住。小船上有人扔出了飛抓,抓住了大船的船舷,原來是一伙海盜。大船上人人驚惶,這時海盜順著繩子爬上來,快如猿猴,到了船舷處,雙手一搭,翻身躍上了大船。刀砍脖看見有一雙赤腳,在泥水里浸得青黑,趾甲覆了泥沙,腳背上的泥干涸皸裂,隨著腳步挪動,泥塊脫落。刀砍脖想要逃,腿腳卻不聽使喚,腿肚上的肉瞬間凝固,像是穿了藤條,身體釘在了船板上。
海盜逼到了他面前。這是海盜的大頭目,腰里還斜插著一支鐵皮的火銃,拿左手扶著銃桿,右手的刀架在刀砍脖的脖子上。原本在船頭的眾人,都退到船艙口,只有刀砍脖孤零零站在船頭,陷入了海盜的包圍圈。海盜頭目用腦瓜向后一搖,眾嘍啰會意,持刀槍把船艙口的水手們逼住。這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海盜,刀刃反射陽光,照在水手們的瞳仁里,滿是白花花的恐懼。
海盜大頭目似乎對刀砍脖頗有興趣,畢竟他是唯一一個沒有后退的人。實際上,他是嚇得動不了。大頭目的刀刃,碰到他脖子上的寒毛,一陣酥癢,他的頭皮也麻了起來。大頭目的臉藏在斗笠下,只看見嘴角的幾根黃胡子,隨著說話一起一落。
“你叫什么名字?這么有種?!贝箢^目開口問道,手里的刀往前送,在他脖子上壓出白印。
“他們都叫我刀砍脖。”他脫口而出。
“刀砍脖,是用刀砍脖子嗎?”大頭目一愣,“還有這種名字,也好,今天我就用這把刀來砍斷你的脖子,也不枉你叫這個名字?!?/p>
刀砍脖聞言心里叫苦,埋怨父親不該起這樣的名字。眼前這伙海盜,是謀財而又要害命的,大頭目撤了刀,在空中蓄力,劃了個圓弧,向他的脖頸上揮去,不偏不斜,正好砍中,原打算一刀斬斷脖頸,哪知力用得偏了,脖子上還有一些皮肉連接,腦袋向后折下去,身子跌落進海中。大頭目不覺懊惱,旁邊有人勸他:“不用看了,這人肯定活不成了,趕緊收拾剩下的。”
刀砍脖剛挨刀時,只覺脖子一涼,緊接著呼吸困難,落到海中被涼水一激,染紅了幾坨海浪,起初還能聽見船上的海盜說話,不久便失去了知覺。他的腦袋連在脖子上,后頸的皮肉還在勉強維持。海盜挾持大船離開了,船上的人遭了殃,有的挨了刀,有的被捆了手腳,墜上大石,扔進海里喂魚。
船上的一切,刀砍脖不得而知,他隨著波浪蕩出,不知顛簸了多久,他睜開眼,見自己在一條漁船上,后背靠在船舷上,伸手摸脖子,摸到了濕漉漉的一團黏液,正要低頭去看,傷口傳來劇痛,頭顱似乎要從脖頸上脫落,他趕緊抬頭,將頭顱擺正,氣息順暢了不少。
船上有三個漁夫在忙碌,其中一個見他醒了,說:“你先不要亂動,我用馬鮫魚的皮,把你的脖子包扎起來了,等魚皮晾干了,你的脖子就算是接上了。”
刀砍脖不敢相信,問道:“斷掉的脖子還能接起來?”
“碰見我,是你走運,就算全斷了,只要救得及時,我也能給接上。”漁夫手里還搬著魚筐,馬鮫魚的藍色脊背在聳動著?!昂1I越鬧越兇了,受傷的不少,有的斷了胳膊,有的斷了腿,還有的嚴重一些,斷了腰,我都用魚皮給他們接起來了,斷頭的,你還是頭一個?!睗O夫指了指旁邊的兩個割魚皮的年輕人:“那兩個是我兒子,學到了我的手藝。”
刀砍脖看那二人,二人向他點點頭,刀砍脖剛要點頭,卻沒敢動,只好眨了眨眼,算是回應(yīng)。兩個年輕的漁夫正在割魚皮,那是一條大魚,需要兩人各抱頭尾,才能將魚搬動。魚的脊背上是油膩的藍光,淺藍之中點綴著深藍的斑點,接近腹部處是銀白的皮。馬鮫魚在海中游動時,善于用身上的顏色保護自己,從海面上望去,馬鮫魚脊背的藍色與海水的藍融為一體,而在海水中向上看馬鮫魚,它們的腹部銀白,與天空投射進來的白光混在一起。
馬鮫魚是活的,魚肉在顫抖,三寸多的白刃,從魚鰓下切去,探進魚皮之下,一只手在外按住魚身,隨著刀片移動,魚皮的薄膜緩緩分離,魚肉在陽光下格外白嫩。他看到魚肉上光斑閃爍,那是魚在動,力從魚的體內(nèi)深處傳來,他記得馬鮫魚有一條強勁的脊骨。
漁夫說:“新割下來的魚皮是活的,就著你傷口流出的血,趁熱粘上,就牢固得很了。”
在他們身后的桅桿上橫著細繩,割下的魚皮懸掛在半空中,想到脖子上包裹的正是馬鮫魚的皮,刀砍脖產(chǎn)生了錯覺,那顫抖的魚肉,即是斷掉的脖頸。
“那些掛起來的魚皮,是有何用處?”刀砍脖問。
“曬干以后可以油炸著吃,外面酥脆,內(nèi)里軟糯,真是世上難得的美味?!睗O夫答道。
船上有腥味,馬鮫魚的氣息在風中擴散,也在他的脖子上不斷散逸,他在這氣息中昏昏欲睡。漁夫近前來檢查他的傷勢,按了按脖頸間的魚皮。這是長條的魚皮,在脖子上纏繞了三圈,現(xiàn)在已經(jīng)要干硬了,血水止住,不再流淌。刀砍脖低聲說:“感謝救命之恩,要不是您的神技,我險些變成推潮鬼了。”那漁夫笑笑,不再說話,轉(zhuǎn)身盯著海面。不多時,波浪中見了紅,漁夫叫道:“又一位,快下水?!?/p>
漁夫的兩個兒子應(yīng)聲下水,不多時,二人托著一個重傷號,翻過船舷,摔到了船上。翻過來一看,是腹部中了一刀,漁夫趕緊扯了魚皮,往肚皮上一貼,眼見魚皮收緊,血立刻止住了?!坝质怯龅胶1I的。這些海盜,真是越來狠毒了。”漁夫剛說完,那傷號就睜開了眼睛。
刀砍脖大為吃驚,眼前這個漁夫究竟是何方神圣?漁船不能遠行,漁夫?qū)⒌犊巢焙湍莻€傷號托付給北去的商船,這艘船可以將刀砍脖送回故鄉(xiāng)的海島。一路之上,刀砍脖多數(shù)時間待在船頭,經(jīng)過日曬,魚皮收緊,他的脖子算是安穩(wěn)了,居然保得了活命。在馬鮫魚皮的纏繞下,他的脖子看上去更加粗重了,深藍的馬鮫皮,曬干以后發(fā)黑,他像套上了黑脖套。
回到家中,他的老父親后悔不迭,認為這是起名之誤。母親無話可說,只是自顧流淚。刀砍脖卻安慰道:“和我同船的都已經(jīng)到了海底的幽冥世界,我挨了這一刀還能回來,又焉知非福?”老父親這才稍覺寬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不再提起此事。
刀砍脖被砍的消息在島上傳開了。聽說他回了家,大家都登門來看,見他脖子上纏著魚皮,忍不住動手摸,摸到了溫熱。他說:“這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有人輕聲嘀咕:“這回真是名副其實的刀砍脖了?!?/p>
刀砍脖聽見了,回頭去看,他回頭的姿勢僵硬,是全身一起轉(zhuǎn)回來。那人見刀砍脖在瞪他,就吐了吐舌頭,鉆到人群中去了。人頭攢動,個個伸著脖子張望,脖子下面連綴著穿青布褲褂的身子。刀砍脖見那些脖子光潔,長久在海水中浸泡的緣故,從下頦到鎖骨,是完整無缺的脖頸。他想到自己的脖子斷過,暗自抱恨,不時向人群中的脖子掃上幾眼。
島上有幾人與刀砍脖同行,搭在一艘船上,回來的只有他一個,那幾位怕是兇多吉少了。他們的女人前來打聽消息,刀砍脖一一述說遇到海盜的經(jīng)過,女人們聽了,都在客廳里哭起來。其中有一個女人,哭得像公雞打鳴,尖長的高音,末尾還有一抖。刀砍脖聽了心中煩悶,脖子上的一圈傷口作痛,他扶著頸間的魚皮,起身回到臥室去了。妻子扶著他躺下,他調(diào)整姿勢,仰面朝天沉沉睡去。在他的夢境里,海盜的刀不斷向他脖子上砍來,脖子砍斷以后又合攏,合攏之后再被砍,一夜之間無休無止地重復,他后背汗水涔涔,濕透了被褥。
連日來黑白顛倒,脖子的傷痛時高時低,再到后來,疼痛似乎消失了,他以為是傷口愈合了,卻又在咳嗽時感到頭顱隨時會飛出。原本鼾聲如雷的他,在受傷之后,鼾聲消失不見了,刀砍脖的母親說:“你的脖子漏氣了?!?/p>
一天夜里,他見妻子坐在身邊,便道:“我的脖子不敢低頭,我就這樣平躺著,你上來自己動可好?”妻子依言做了一陣,仍然震疼了他的脖子,只得停下。妻子抱了被子,回頭對刀砍脖說:“我去里屋睡,你脖子上的腥味太重了?!?/p>
刀砍脖悵然若失,妻子修長的身影消失在門內(nèi)。魚皮的腥味,在他體溫的催動之下,愈發(fā)濃烈,他在帳子里盤腿坐著,蚊蟲都不敢靠近,他眼見一只長腳蚊在帳子門口盤旋一圈,轉(zhuǎn)身向黑暗的角落飛去。用妻子的話說,聞到這氣味,就像“頭上挨了一棍”。而他自己早已習慣了這種氣味,他在腥氣中入睡,又在腥氣中醒來,呼出吸入之氣,都是馬鮫魚的氣息,枕席之間滿是溫熱的腥氣,在鼻腔中激起電光火石,吸到嗓子里熱辣辣的干燥,如飲烈酒。他沉湎其中,竟然不能自拔。
魚皮的脖套畢竟不是自己的身體皮膚,后頸時時有瘙癢,他的手常放在腦后。晴天時,脖子上的魚皮緊縮,勒得喘不過氣,脖子動轉(zhuǎn)不靈。到了雨天,魚皮受潮松動,每逢這時他不敢出門,在家里也不敢搬重物,怕會閃到脖子。到了寒冷的季節(jié),島上草木凋落,此時要注意保暖,防止感冒打噴嚏,那也會震動魚皮,傷及脖子。魚皮和脖子粘連,無法解開,只能任由它生長。魚皮的內(nèi)側(cè),已經(jīng)和傷口長在了一處。他身上有一部分是魚,在夢中會見到魚群的影子從面前掠過,長條的身子擠撞,砰砰作響,醒來茫然不知所措。午飯的餐桌上出現(xiàn)了梭魚,他撥開魚皮,筷子就停在了半空,想起漁船上兩兄弟切割魚皮的場景,從此不再吃魚。他身上流動著魚的血液,鼻翼中呼出了魚的腥氣,妻子打開窗戶,要借用風力,把腥味送出去。女兒也在躲閃,掙脫他的懷抱,藏到了桌子底下。
又到了雨季,積雨云出現(xiàn)在海島的南坡,大團的黑色水汽停滯不動,灑下雨水,澆灌海島上的村落。屋頂?shù)暮谕呱仙鹆税谉煟芟聮熘?,房舍?nèi)外都是大雨墜落的轟鳴。雨水沖刷海島,使其愈發(fā)青翠,樹木的葉片沾了水格外明亮。刀砍脖的女兒披著油紙,在院子里跑來跑去,踩得水花四濺,大雨給她帶來的是快樂,而她的父親在雨天里卻是虛弱的。正是在雨天里,死亡向刀砍脖逼近了。
刀砍脖在窗前望了望,便轉(zhuǎn)身回臥室去。這時小女兒腳底踩了一片滑膩,那是浸在積水中的青苔。女兒身子一歪,滑倒在地上的積水里,同時發(fā)出了一聲尖叫,她披著的油紙,此刻還留在空中,遲疑著未能落下。
刀砍脖驚慌中猛一回頭,不料用力太大,魚皮驟然迸裂,尚未愈合的脖頸斷裂,頭顱滾落,在地上彈跳。
羅隱剛降生時,他的父母夜里就聽到有人在哭,哭聲來自頭上——在屋子的頂棚里。聽上去像有一群人在聚眾議事,口中擾攘不休,嘈雜中難以聽清,同時有人走動,踩得頂棚嘭嘭響,隨著腳步移動,紙糊的頂棚上出現(xiàn)了一個個鼓包——真擔心踩破了掉下來。羅隱的父母聽其中有人說:“羅隱將來要當皇帝,他一出生,我們在他家沒法待下去了,明天就搬家,離開這里?!?/p>
第二天早上,羅隱的父親爬上屋頂,要揭開瓦查看究竟。剛揭開一片瓦,屋頂露出黑洞,從里面連續(xù)飛出了九只烏鴉,形同九塊黑炭,在陽光下黑得刺眼。九只烏鴉繞著房子盤旋三圈,然后向東南飛去了。
羅隱的父親想起昨晚聽到的話,回屋跟妻子說:“烏鴉會說話,也不知是什么精怪,道破了天機,原來我兒要做皇帝?!逼拮訉⑿艑⒁桑×_隱的哭聲打斷了夫妻二人的談話,直到叼住了乳頭,他才止住了哭聲。
羅隱一晃長到了五歲。他路過村口的古廟,廟里的泥菩薩都站起來跟他點頭致意。羅隱并不驚慌,也向泥菩薩點點頭。等羅隱過去了,泥菩薩們又重新盤腿坐定,一起一坐之間,泥塑的關(guān)節(jié)變得柔軟,回到了塑像時濕潤的黏土狀態(tài),坐定之后,關(guān)節(jié)恢復干硬。羅隱的父親跟在后面,正巧撞見泥菩薩起身和落座,更是滿心歡喜。羅家在村里是外姓,頗受欺凌,羅隱的父親這回想起了新仇舊恨,到了弄堂里高喊道:“我兒做了皇帝,把你們都殺光,還要剪你們的頭發(fā)做掃帚,剝你們的皮納鞋底,抽你們的筋捆麻袋,敲你們的牙齒做癢癢撓?!庇腥寺犚娏?,就笑他發(fā)了瘋病。
這話卻讓玉帝知道了,不由勃然大怒,“還沒等做皇帝,就先想魚肉四鄰了?!庇竦勖裣蛇B夜去抽了羅隱的龍骨,換成了一身俗骨,是乞丐的骨相,免得他將來胡作非為。換骨時小羅隱緊咬牙關(guān),只有牙口沒換,剩下一副金口玉牙。后來羅隱直到七歲才學會說話,便是言出即靈,而且他自知命運被偷換,便起了憤世嫉俗之念,多是口出惡言。有些話人們當時難以理解,但總能一語成讖,后來都應(yīng)驗了。
在羅隱十歲的時候,與父親外出,在海邊遇到大雨。父子二人無處躲避,路邊有一艘倒扣的大船,幾個過路的行人躲在里面避雨。那是一艘維修中的船,倒扣過來,是為了給船底刷漆。在大雨中,船底如同屋頂,船體覆蓋的空間就像廳堂,里面藏了十幾人仍然寬綽有余。避雨的人群在倒扣的空船中走動,只見他們的腿腳來回挪移,上半身都擋在船舷之內(nèi)了。
羅隱的父親見船下還有空隙,牽著兒子也要進去避雨,剛彎下腰要往里鉆,羅隱卻說:“這船會不會塌下來,把人都砸死?”話音剛落,船身崩壞,把船中避雨的人都給砸死了,無一幸免。羅隱的父親嚇得連連后退,倒塌的船板險些擊中他的額角。
正如十七世紀的學者吳任臣所言:“他失去了帝王的身份,卻仍在言語上稱尊。”從那以后,人們見了羅隱都覺害怕,紛紛躲避,不敢跟他照面,生怕他嘴里說出不該說的話來,當然更怕他的話立刻兌現(xiàn)。他開口之前,整個世界都為之凝神屏息,他開口之后,整個世界都要措手不及。
羅隱成年后離開家鄉(xiāng)余杭,到東海游蕩。每到一處,都留下了故事,當然還是和言語有關(guān)。有一年,他游歷到鹽城縣,正有漁夫滿載而歸,從海上網(wǎng)了滿船的鳀魚。羅隱想嘗嘗鮮,就過去跟漁夫討要鳀魚,漁夫看他年紀輕輕,又四肢健全,卻在行討,便成心不給。羅隱怒道:“離水爛,離水爛?!痹捯魟偮?,船上的鳀魚開始腐爛,白肚皮變暗發(fā)黑,青色的脊背也失去了光澤。不多時,滿船腐臭,蒼蠅出現(xiàn)在空中,紛紛投身在腐魚之上。從那以后,鳀魚是離開水就爛,難以保存。離水爛也就成了鳀魚的別名,離開海水就會潰爛。船上的漁夫后悔不迭,這才知道是撞見了災星。他們趕忙下船去追羅隱,想讓他還改一改口,羅隱卻不見了蹤影。
他的行蹤詭秘,有時在一兩天內(nèi),先后出現(xiàn)在相隔千里的不同地方,如果不是分身有術(shù),那便是腳程奇快。據(jù)說他的腳骨也沒被換掉,所以才能來去如飛。有一年,羅隱來到葭沚,見此地位于椒江入??冢煌鶃砣缢?,盡得江海之利,不覺流連忘返。有人認出了羅隱,擔心他在這里胡說,就上前來請羅隱做贊語,為這海隅一角祝頌一番,生活在這里的百姓,也有望過上好日子。
羅隱平生哪會做贊語,他說慣了惡言惡語,向來不留情面,見眾人殷殷相求,又不好拂了眾人的面子,便道:“這里江海通達,后世必然科甲鼎盛,要有很多人考中,要立無數(shù)旗桿。”這里說的旗桿,是后來的科甲旗桿。科舉高中者,就可以立旗桿,懸掛錦旗,以示夸耀,當時是莫大的榮耀。眾人聽到將有無數(shù)旗桿,自然是高興,畢竟羅隱說話是不會錯的,難得他說一回贊語。他以往說出的可都是詛咒,總會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羅隱問道:“旗桿也有死旗桿、活旗桿之分,但不知道你們想要哪一種?”眾人一聽,都說:“死旗桿不吉利,還是要活的?!绷_隱說:“既然要活旗桿,可不要后悔,這可是你們自己選擇的。”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其所以然,隱約覺得又要禍事臨頭了,羅隱的嘴巴里總是設(shè)有埋伏。
直到多年以后,人們才明白,所謂的死旗桿,就是地上立住不動的科甲旗桿,在大宅的門前迎風招展,宣揚著科考優(yōu)勝者的榮耀?;钇鞐U就是指船上的桅桿,掛著獵獵作響的帆布,隨著船在水上漂來漂去。那些原本應(yīng)當腰橫玉帶的老爺們,因為羅隱一句話,與科甲無緣,都到船上去以討海為生。原本要做中兩榜進士的人,做了漁夫。他們皮膚細嫩,說話時彬彬有禮。
盛文強,作家,現(xiàn)居山東青島。主要著作有《漁具列傳》《島嶼之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