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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彈記

2022-06-09 01:37葛亮
天涯 2022年3期
關鍵詞:上官阿寶

你很少能贏,但有時也會。

——哈珀·李《殺死一只知更鳥》

各位住戶:

頃接警方通知,因附近沐元街地盤發(fā)現(xiàn)戰(zhàn)時炸彈,警方正在處理,可能需要引爆。目前天啟1號位置與炸彈尚屬于安全距離。不過,亦希望各住戶留在室內(nèi),請勿走至露臺、靠近玻璃幕墻或玻璃窗,特別是面向沐元街方向,免生危險。多謝合作。

天啟1號客戶服務中心

關于啟德地鐵站近旁施工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炸彈的事,新聞是前一天傍晚報道的。

上官喆剛回到家,就聽到了警車鳴笛。然后物業(yè)處在業(yè)主群里發(fā)了短信。

他所住的單位,正是面對沐元街。確切來說,也就是炸彈位置的方向。他想,戰(zhàn)時是什么時候?大約是太平洋戰(zhàn)爭期間爆發(fā)的香港戰(zhàn)役。也就是說,這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他望著外面已蓋好一半的大樓,初具摩天氣象。它的下方,正在挖一條通向地鐵的通道。沿著這條通道,會是一個龐大的、觸角可綿延至三區(qū)的地下城。據(jù)說這個地下城,會是東京八重洲地下街規(guī)模的兩倍。這一切,怎么可能因為一枚炸彈,就戛然而止呢?

他打開電視,一邊打開在樓下“爭鮮”買的壽司套盒。他在一個碟子里擠上山葵醬,一種略苦澀的辛辣味,便在室內(nèi)傳開來?;鹧嫒聂~、北極蝦、汁燒鰻魚整齊冰冷地臥在一只分隔的便當盒里。電視里傳來廉價的罐頭笑聲,是近期受歡迎的綜藝。他很快切換到整點新聞,看到了熟悉的地形與場景,是他每天的必經(jīng)之路?!叭A豐集團”四個字,因為仰拍的視角,莫名的壓抑。鏡頭一轉(zhuǎn),影影綽綽可看見一群警察圍著工地。最核心的位置是警方的拆彈專家。其中一個面目嚴肅的白人,是爆炸品處理課署理主任。上官喆想,這就是“拆彈專家”,既不是劉青云,也不是劉德華。他的樣子太平凡了,缺乏睿智,甚至令人難以信任。他眼睛找了一下鏡頭,有一瞬間顯得倉皇,然后說:“我們每年出動150次左右,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工作都牽涉‘二戰(zhàn)’期間遺留的未爆軍火。1941年12月,日軍連續(xù)18天對香港多地進行空襲。戰(zhàn)后香港,無論是水域、郊野、工地還是鬧市,都有可能挖掘出未爆軍火。小的有步槍子彈和手榴彈,大的包括數(shù)十公斤的炮彈甚至近千公斤的空投炸彈。請市民保持冷靜,相信我們有處理此類危險品的豐富經(jīng)驗。”隨后,記者的畫外音介紹了爆務課自本世紀以來的幾次代表性的戰(zhàn)績。2013年在港島大潭篤水塘對面山頂,發(fā)現(xiàn)七枚戰(zhàn)時炸彈,其中一枚重約900公斤,是目前發(fā)現(xiàn)體量最大的一枚。而最近的一次是在今年二月,皇后大道東錫克廟附近的工地上,挖掘出一枚重約500公斤的炸彈,內(nèi)有炸藥250公斤。

可是電視里,在警察的簇擁之下,并看不到炸彈的形狀。這時外頭已經(jīng)黑透了,上官喆還是沒有忍住,走到露臺的位置,拉開了窗簾。華豐大廈巍然巨大的黑影,伸出巨人靜止的臂。那是塔吊的輪廓,平日這時還是上下忙碌的,但因為發(fā)現(xiàn)炸彈而提前中斷了工作。大廈腳下的通道近旁,停著警車。只有星星點點的白光,也看不清楚細節(jié),應該是拆彈專家在勞作。

他開了一瓶氣泡酒,這還是他生日時趙健行送來的。他已許久沒有見到趙健行?;蛟S是因和趙小凝分了手,彼此覺得有些尷尬。后來他倒是和趙小凝在一次行業(yè)年會上見過面。趙小凝身體力行地實踐了“再見亦是朋友”這句雞湯話。她推著輪椅,輪椅上是他們的博士生導師謝教授。她對上官喆一如既往的親切,噓寒問暖,只不過稱呼回到了交往前的“師兄”。她說,師兄,聽說你拿到了優(yōu)配計劃。今年這項目難拿極了,你如果需要Co-investigator(合作研究者),別忘了和我說聲。上官喆恭敬地點一下頭,說:“好的,師母。”趙小凝愣了一下,忽而大笑起來。導師一言不發(fā),使勁在輪椅的把手上拍了一記。隨后,趙小凝熟練地將輪椅拐上了階梯。但車輪的橡膠,還是在木質(zhì)地板摩擦出刺耳的聲響。

上官喆望一望自己的家,竟然完全沒有趙小凝居住過的痕跡。僅僅半年,可以令一個女人的痕跡蕩然無存,他自己也有些驚訝。在他們分手的第一個星期,他還感到她無處不在,這讓他焦慮而茫然。此刻,倒是趙健行留下的紅色手辦,還掛在電視旁的鈞瓷花瓶的象耳上,遠看像一只巨大的火蛛。

各位住戶:

警方剛通知需要疏散部分面向沐元街方向單位住戶,即1座J、H、K及5座D、E、F、G單位,請協(xié)助通知家人立即離開,我們會繼續(xù)向各位報告最新情況。

天啟1號客戶服務中心

收到這條信息時,上官喆正在沖涼。他聽到了外面?zhèn)鱽砑贝俚木崖?,“大聲公”喊著語焉不詳?shù)脑挘坪踹€有急促門鈴的聲音。顯然不及方才平靜。他關上花灑,包了塊浴巾,濕淋淋地就跑出了浴室。從門鏡望出去,并沒有人。

再想回去,腳打了滑,才發(fā)現(xiàn)地板上已經(jīng)積了一攤水。他嘆一口氣,從浴室沿著跑過來的路線,把水給拖干凈了。他拖完地卻再也沒有回去洗澡的興致,就拿浴巾給自己擦干凈了。坐在沙發(fā)上,他才看到了短信,他的單位正在D室。在幾秒的緊張后,他將想穿上的衣服放在一邊,站起來,關上了燈。在黑暗里,他又往外頭看過去,目測了一下炸彈的位置和自己單位的距離。他在心里用公式估算了一下,疑惑地想,七十多年前一顆炸彈的威力,距離這么遠,真的能夠波及自己嗎?

上官喆聽到了外頭雜沓的腳步,還有安全通道的門開始此起彼伏地開關聲。他想,這則短信應該是對鄰居們發(fā)揮了作用。他想著撤離的場景,擠擠挨挨,摩肩接踵,狼狽。同時身體做出了呼應,有一種憊懶的情緒蔓延上來。他索性靠在了沙發(fā)上,點上一支煙。他看著外頭已經(jīng)黑透,遠處通向獅子山方向的道路陡峭,那車流蜿蜒而上,車燈也燦然地排列成曲線,銀河般,竟像是通往天上的景致。他呆呆看了一會兒,將手中的煙也在黑暗中劃過,便是一道金黃的弧線,似從銀河墜落的流星。

這時聽到樓下聲音嘈雜。他揭開窗簾一角,看見人頭攢動。這大廈里的人,從未以如此規(guī)模相聚,攜兒帶女,濟濟一堂。借著路燈的光,可看見他們?nèi)砸约彝閱挝唬瑖扇舾晌⑿∪郝?,彼此并無交流。但是,他們的狗倒是很快突破了這種限制,在人群中穿梭。狗在追逐、嬉鬧、吠叫,全然不顧主人的警告。這時上官喆收到了一條短信,是趙小凝的。短信只有三個字:“在疏散?”

他在想如何回復。他輸入了一行字,又刪掉,只打了一個“嗯”。

這時電話卻響了起來,在這安靜的黑暗里頭,發(fā)著悚然的光。他看到來電顯示是趙健行。一瞬猶豫后,他迅速按下了接聽鍵。電話那頭的聲音懶洋洋的:“你還在家里?”

上官喆愣了一下,問,你怎么知道?

趙健行笑起來,你那邊靜得跟鬼一樣。是不是沒回趙小凝的短信?她打到我這來了。你知道她性子有多急,說你以前都秒回。

上官喆心想,現(xiàn)在還是以前嗎?但他只是說,我就下去了。

說著,他按下免提,一只手撈起身旁的T恤,準備套上。當他想要掛上電話時,聽到趙健行的聲音:“你真相信,那顆炸彈會炸到你家里?”

這句話在他心里碰觸了一下。他想起那年,在晃晃蕩蕩的漁排上,趙健行走到他身邊,對他說,哎,你是不是在想,這幫人真他媽的無聊。

上官喆認識趙健行,是因為參加一個考古團。這個團是趙小凝擔任領隊。關于那次考古活動的細節(jié),他已經(jīng)記不清。作為人類學博士,與一群退休的阿公阿婆以過家家的方式打發(fā)周末,美其名曰“考古”,在他看來委實是一種墮落。但當時他和趙小凝的戀情正熾,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于是便給這個團當后勤。在黃地峒遺址,見到任何一塊稍有形狀的石頭,團友們都會興奮地手舞足蹈。到了大灣,當他很耐心地向一位團友解釋印紋和繩紋夾砂陶的區(qū)別時,她心不在焉地看著他,詭異地笑了,說,你和趙小姐系唔系拍緊拖?她問完,掩了一下口。后面幾個師奶就一同竊竊地笑。他也好脾氣地笑笑,記起這位團友在銅鑼灣有一間臨街的鋪頭,鋪租是20萬港元一個月,賣的是豬肉脯。趙小凝說,她們還好意思叫我團費打折,她一年鋪租可以交一百年的團費。見他沒聲音,師奶們又追問,唔好怕丑喇?系唔系呀?這時,上官喆身邊走過去一個人,沖著那幫師奶說,關你們屁事!

這聲音硬邦邦的,而且用的是普通話。上官喆轉(zhuǎn)過頭,看見是這個團里唯一一個年輕人。這個年輕人穿一件掉了色的夏威夷衫,蹬著人字拖,可是并沒有影響他行動的利落。這時候,他幾步攀到一塊巖石上去,既不拍照,也沒有其他。他只是坐下來,草草扎起的長頭發(fā),在忽然吹來的海風里張成了一面旗幟。他的夏威夷衫也鼓蕩起來,整個人的身形便龐然得有些滑稽。

考古團離開了這個沙灘,在團友的嘈切聲中,已經(jīng)走出很遠了。趙小凝似有所悟,回頭,大喊一聲,趙健行!

剛才那個人,慢慢地從巖石上站起來,在屁股上拍了拍,這才“噌”地一下跳了下來。

中午,他們到了榕樹澳附近。這里以漁排人工養(yǎng)殖海產(chǎn)品,倒也十分新鮮。漁排主人已經(jīng)深諳商業(yè)之道,建立起完整的服務體系。這里除了例行的釣捕加工、點餐,甚至還有BBQ和卡拉OK。漁船上貼著古早個性的海報,在上官喆眼里,呈現(xiàn)出某種上個世紀的時髦。師奶們是很高興的,簡直如魚得水。她們引吭而歌,從《風的季節(jié)》一直唱到《千千闕歌》。先前一直沉默的鄭老先生,小酌之后,也開始大放厥詞,拉著趙小凝談他在烏拉圭當無國界醫(yī)生的經(jīng)歷。其中情節(jié)過于曲折,有些難免牽強。這時漁排主人端上來一只巨大的鋼精鍋,里面是剛剛白灼好的青口。這東西北方叫海虹,南方叫淡菜。上官喆記得,外公家里總是存著曬好的淡菜干,逢到年節(jié)用,當是精細菜??墒侵魅藚s是整鍋的端上來。鄭老先生說:“這樣好,是水滸吃法?!币驗閯偝鏊嗫谶€有一絲淺淺的海腥氣,即使不加任何佐料,味道確實也是軟糯清甜的,頗為鮮美。鄭老先生坐在上官喆身邊,對他說:“小伙子,食這個要分公乸。你要吃公的,再吃一只乸,陰陽才能調(diào)和?!彼銌?,這怎么分。旁邊便有師奶擠過來:“自然白的是公,橘紅的是乸。”見他不明白,師奶們便曖昧地笑著,欲言又止。這時,他身后又響起了普通話的聲音:“白的有精囊,橘紅的有卵巢。”

這擲地有聲的判斷,瞬間打破了曖昧,幾乎是煞風景的。那師奶撇了撇嘴,是嫌棄的模樣:“講得好核突!”

他走到漁排的一頭抽煙。海風很大,滌清了身后的嘈雜。漁排晃晃蕩蕩,幾只海鳥停在漁排上,眈眈地看著他腳下。他腳底有碩大的魚兒游動。這漁排,對它們就是無形而有形的牢。他想,何時結(jié)束這無聊的行程呢?

這時,有人走到了他旁邊,說,哎,你是不是在想,這幫人真他媽的無聊。

他回過頭,看見有人似笑非笑望著他,對他說,給我一支煙。

致第五座D、E及F單位住戶:

根據(jù)警方最新消息(20:50),K單位住戶無須疏散,可返回單位。

根據(jù)警方最新指示,請1座J,H單位住戶疏散、離開單位,如有需要可前往啟德協(xié)調(diào)道3號啟德社區(qū)會堂暫避。

我們亦安排接駁巴士前往啟德社區(qū)會堂作循環(huán)服務。

多謝合作!

天啟1號客戶服務中心

他掛掉了趙健行的電話,困意襲來。待他再醒過來,看到這條新的短信。他恍惚了一下,確認自己是不是在K單位,不是。K單位的人,為什么無須疏散?他回憶這一幢樓的平面圖。K單位是個一室的單位,在整層的角落里,戶型呈鉆石形,除了洗手間的位置,并未直面工地,所以K單位的人獲得了返回的資格。那么社區(qū)會堂又在哪里?他從未去過。協(xié)調(diào)道,好像是郵政局所在的那條路,在工地后面,已經(jīng)被未竣工的大廈遮擋了一部分。當SOGO(崇光百貨)、工貿(mào)大樓以及新龍基的高檔住宅建起來,這條路應該就看不見了。

在這四年里,這一區(qū)樓宇不斷地建成。地鐵屯馬線通車后,樓價上漲,人口膨脹。因為疫情,許多人在家辦公。香港狹窄的居住空間,影響了獨處,卻促成了下一代的繁衍。有天周末,他心血來潮去樓下游泳,看到會所泳池漂浮著一片斑斕的救生圈。泳池里都是年輕的父母帶著一兩歲的幼童,這是一個大型的親子現(xiàn)場。他立即意興闌珊。

剛搬來時,他所在的樓宇,矗立在這個廢棄多年的舊機場的中心,四周還是一片荒蕪。這里漫無邊際地生長著雜草,還有一個似是而非的水塘,盛滿了經(jīng)年積累的豐盛雨水。他搬進來,向外望一望,心里想的是房地產(chǎn)商在廣告上有關CBD遠景的承諾。

和他一同搬進來的是趙小凝。她是他買下這處房子的主要動力。趙健行幫他妹妹安置下行李,然后走到陽臺上去,向四周望了望,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他說,哈爾的移動城堡。別逗了,這里會是第二個中環(huán)?

上官喆是許多時日后,才知道趙健行是趙小凝的哥哥。趙小凝從來對他直呼其名。直到那次“考古”后的春天的某一日,趙小凝將兩張票放在桌上,說新上的實驗舞劇,讓上官喆陪她去看。他對實驗性的東西,一直欠缺興趣,但他依然去了。他想趙小凝喜歡的東西,他沒有理由不喜歡。演出地點是在牛棚藝術(shù)村,他知道這是香港文藝青年的集散地,但從未去過。從照片上見到這里的主體建筑是五座紅磚瓦房,前身是香港檢疫站和屠房。香港有不少活化石般的藝術(shù)空間,前身都有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來由。比如精神病院改成的博物館、警署殮房改成的文創(chuàng)坊。當他站在牛棚中庭,兩邊各有紅磚圍墻,墻下有水泥的飲水槽,飲水槽鑲有鐵質(zhì)牛環(huán)。此時院落里過于潔凈,但他仿佛聞到某種血腥氣,來自待宰牛只。

小劇場里燈光昏暗,大概能夠容納五六十人,但上座不滿一半。場中間立著一個做成了墓碑樣式的標牌,標牌上用工整的隸書寫著“誰坐死了一頭大象”,是這出舞劇的名字。超過開場時間近半個小時后,在觀眾們已經(jīng)失去了耐心時,演員才出現(xiàn)。前面的劇情,上官喆完全不明所以。一些全身非黑即白看不見面目的人交頭接耳,舉止焦慮,糾纏,好像在等待什么而又為之恐懼。上官喆心里暗暗升起了一些不屑,心想,這不是貝克特半個多世紀前玩剩下的嗎?當他已感到困倦的時候,背景音樂切到了圣桑的《大象》。在黑白人群的簇擁間,有人以持重的步伐走了出來。他看不見這個人的面目,因為他戴著一個巨大的象的面具,長長的鼻子垂掛下來。這個人的身形干瘦,頭套幾乎有些不堪重荷。他赤裸著身體,穿著一條印著卡通大象圖案的內(nèi)褲。這內(nèi)褲有著象形而情趣的設計構(gòu)思,在他的私處垂掛著長長的鼻子,與頭套相映成趣。這淫猥的暗示,顯然迎合了觀眾的惡趣味,人們發(fā)出了哄笑。待站定后,他的舞姿卻呈現(xiàn)出了某種意外的輕靈,在鼓點中,有印度舞的韻律與優(yōu)美。上官喆明白,他模仿的是象頭神迦尼薩,天賦純真的喜感。此時,這個舞劇本來的意義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上官喆想,這是個多么有趣的人。

待謝幕時,大象將頭套摘了下來。上官喆認出,是那個年輕的考古團員。

從相貌上,趙健行和趙小凝幾乎看不出是兩兄妹。事實上,他們只有一半的血緣關系。趙健行的父親是個烈士,為保護公共財產(chǎn),死于一場大火。趙健行是遺腹子。兩年后,他母親將他寄養(yǎng)在小舅家里,自己只身南下,嫁給了一個年邁的香港人。又過了幾年,在趙健行小學畢業(yè)時,母親將他接到香港。趙小凝對這個從天而降的哥哥,自小有很深的敵意。因香港人的空間匱缺感,造就如叢林野獸般的勢力范圍。

有天半夜,趙小凝忽然在床上坐了起來,沒緣由地哭了。她對上官喆說,如果小時候她對趙健行好一點,他不至于是這樣。

至于“這樣”是什么樣,趙小凝并未解釋。但可以看到的是,即使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趙健行仍然是一個西安人。他不會也不愿說一句粵語,堅持說著陜西味道的普通話。盡管他非常清楚,語言的隔閡會帶來群體對他的排擠,但他似乎并不為之煩惱??梢韵胍?,畢業(yè)之后,他和中學同學便不再有來往。他也不再想升學,哪怕對職業(yè)訓練局的專上學院也沒有興趣。然而,此后他并未拖過家里的后腿。這時候他們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繼父輪候到了公屋,趙小凝申請到大學宿舍,他便也從家里搬出來。至于他如何謀生,趙小凝不清楚,也并不關心。她對他哥哥是如何從泥濘中成長為一個藝術(shù)家,更一無所知。

這時候,上官喆聽到了急促的門鈴聲。可是他不想動,甚至懶得站起身。隨后,門鈴聲換成了拍門聲,并不粗魯,但節(jié)奏強勁。于是,他打開了門。外面站著兩個警察,他們忽然面對一個半裸的男人,愣了一愣。雖然戴著口罩,仍然可以看出他們鎮(zhèn)定了心神,用很職業(yè)的溫和口氣說,先生,根據(jù)大廈提供的出入記錄,您在18:39進入大廈,再未離開。請問您收到物業(yè)發(fā)來的信息了嗎?現(xiàn)在大廈已初步完成疏散,出于對您人身安全的負責,請您跟我們?nèi)ム徑鐓^(qū)會堂暫避。

上官喆一面穿衣服,一面抬起頭來,問其中一個警察,你們真的認為,那顆炸彈會炸到我家里嗎?

各位住戶:

就鄰近地盤發(fā)現(xiàn)戰(zhàn)時炸彈事宜,本中心正一直與警民關系科密切聯(lián)系,現(xiàn)時仍在進行拆彈程序。如有進一步消息,客戶服務中心會立刻通知受影響住戶。如受影響住戶需要任何協(xié)助,歡迎與我們聯(lián)絡。同時本中心待拆彈完成后會安排專車接回于社區(qū)會堂之住戶,謝謝。

天啟1號客戶服務中心

收到這條短信時,上官喆剛剛下車,他和那個女孩對望了一眼。剛才車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女孩一直在打游戲。他望著窗外,腳程只有十多分鐘的路程,警車兜了一個漫長的圈,才將他們送到社區(qū)會堂。

下車時,他聽見女孩問他,你怎么才出來?

這問題很突兀,因為戴著口罩,他甚至懶得笑一下。他讓自己盡量柔和地回應,你不是也一樣。

女孩說,我不一樣。我剛從外面回來,我想上樓去拿我的攝錄機,可他們不讓。

他并沒有回答她。但聽到身后“當”的一聲,是iPhone的錄像功能被打開了。女孩走到他面前,將鏡頭對著他,問,請問這位先生,為什么在收到通知四個小時后,才接受疏散?

上官喆感到被冒犯了。他說,小姐,你是哪家媒體的?知道要尊重個人隱私嗎?

女孩并沒有退卻,而是說,如果出現(xiàn)意外,就不是個人隱私,而是公共事件了。

他轉(zhuǎn)過身,冷冷看女孩一眼,然后說,你真的認為,這顆炸彈會炸到我家里嗎?

會堂里,比他想象的要有秩序。雖然仍以家庭為單位,但因為疫情限聚令的關系,彼此都隔出了距離。警察在其間維持秩序,提醒大聲喧嘩的人,并且勸告大家有限度地進食。

上官喆被帶到了靠窗的位置,外面的景致朝向體育館,與他住的地方相對。電視里的午夜新聞,正在播放會堂里的畫面。所有的人,都成了臨時演員。百無聊賴的人們,在電視上尋找自己的身影。當新聞結(jié)束后,他們不禁抱怨。“丟,在電視里看像難民一樣?!薄罢媸呛貌?,隔一站的宋皇臺站,人家地底下發(fā)現(xiàn)的是古文物,我們地底下就是炸彈?!薄拔屹I樓時,風水先生說這一區(qū)好硬,屬金。沒想到這個‘金’,是炸彈?!?/p>

這時候,他聽到背后有人“嗨”了他一聲。他回過頭,看是剛才那個女孩。女孩看著他,輕輕問,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

他看著女孩的眼睛,似曾相識。

女孩看了一眼警察,將口罩往下拉了拉。他辨認了一下,終于恍然道,發(fā)財樹?

女孩一陣高興,但隨即黯淡下來,說,我告訴過你我的名字,我叫阿寶。

他想起這個女孩了。那是他入住大廈的第三天。聽見有人敲門,是個陌生的姑娘。她對他說,我是你的新鄰居,住樓上,我還要幾天才搬過來。你能幫我照料一下“旺財”嗎?

他下意識地望了望女孩身后,女孩哈哈大笑,說,我沒有狗。

她指指自己懷里的一棵發(fā)財樹,說,這是旺財。

他在想著怎么婉拒。女孩已經(jīng)把旺財放到了他的腳邊說,旺財很好照料,我已經(jīng)澆過了水,你得空把它放在陽臺上,讓它見見陽光。

上官喆其實不太喜歡生活中的改變。他的生活中多了一個趙小凝,已需要很多的時間去適應。應該這么說,他不喜歡改變。但改變一旦來了,他便會善待,對旺財也一樣。他從未養(yǎng)過任何植物,他覺得植物是生命力頑強卻又脆弱的生物。他小時候,外公有一棵得意的盆景樹,養(yǎng)了二十多年,樹干上有許多的結(jié)節(jié)與疤痕,像是人苦難的經(jīng)歷,這棵樹虬枝曲折,綠意蔥然。但是有一天,大約出于小孩惡作劇的天性,他往樹上撒了泡尿。只過一夜,樹葉全都黃了,整棵樹凋零枯萎。一向慈祥的外公很生氣,對他動了手。于是他記住了,再也不養(yǎng)植物。他將旺財放在窗臺上,抱著不聞不問的態(tài)度。但終究因為是他人的托付,每天也會照看幾眼。漸漸的,他發(fā)覺這樹飽滿的綠,牽動了他的情緒。旺財每天都在生長,讓他每天有一些新的盼望。生長的一片新葉,甚至抽出的一片嫩芽,都讓他好奇。它的形態(tài),也往往出其不意地超出他的預判。

一個星期后,女孩來將旺財接走了。他心里一陣失望,聽不見她說了些什么?;蛟S就是那次,她告訴他,她叫阿寶。

那已經(jīng)是兩年前的事了,雖然只住在樓上下,他們沒有再見過,甚至打個照面都沒有?;蛟S打過照面,因為都戴著口罩,相見亦不相識。

阿寶問他,在這里還住得慣嗎?

他點點頭,心想,她好像個老房東的口氣,便說,你呢,住得慣嗎?

她說,我當然住得慣,從小就在這兒。

見上官喆疑惑,她又問他,你為什么住到這里來?

他想,該怎么回答,是用官方的口氣說這一區(qū)的繁榮遠景,還是用地產(chǎn)開發(fā)商的套路說樓盤的升值潛力。他想一想,說,這里以前是個老機場,朋友說我命里屬土,相合。

她說,哦,現(xiàn)在沒有飛機了。小時候,飛機就從我們頭上飛過去。你看過國泰航空的廣告嗎?就是那樣,我們坐在樓頂,飛機從頭上飛過去。

上官喆記得那個廣告,那是許多年前了。那架飛機,轟然地貼著千家萬戶的屋頂飛過。六年班的夏天,孩童的奔跑追逐。獅子山、九龍城的騎樓,兒時玩伴阿明、指揮交通的警察。他記得廣告的最后一句臺詞:“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阿明了。以后每次看到飛機,都會想起他?!?/p>

想到這里,他不禁有些悵然。雖然這是他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香港,但仿佛在某個童年的節(jié)點上,悄悄擊打了他一下。他記得,電視臺放這支廣告時,他剛剛來香港讀書,住在研究生舍堂。那時他還不認識趙小凝,他甚至沒有想過,會留在這座城市。

他抬起頭,說,原來飛機可以飛得這么低。

阿寶說,廣告里出現(xiàn)的飛機,是由31跑道,從鯉魚門向九龍城方向起飛。這條跑道經(jīng)國際航空組織認定為全球最危險跑道之一。除跑道本身長度不足之外,因為受到九龍密集樓宇影響,它的滑行距離比13跑道更短,還要面對海拔五百多米的筆架山和獅子山,風切變經(jīng)常出現(xiàn)。1998年之前,這條跑道是各大航空公司的訓練地,公認是對機師的高難度挑戰(zhàn)。自動升降系統(tǒng)在啟德機場的作用有限,每次升降都是展現(xiàn)真材實料的好機會。

上官喆聽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完,心里浪漫與傷感的情緒蕩然無存。他笑一笑,說,你怎么知道得這么多?媒體的職業(yè)?。?/p>

阿寶搖搖頭,說,我不是什么媒體人,我是游戲設計師。

上官喆已然泛起的睡意,忽然清醒了。他說,所以你了解這些,是要做一款相關的游戲?

阿寶說,嗯,我想復原我小時候的啟德,在游戲里頭。復原所有和啟德機場相關的東西。

上官喆說,所有,相關的?

她說,對,這款擬真游戲叫作“啟德升降”,先做電腦版,將來會有手游。所有的細節(jié),可能出現(xiàn)的危機、解決的關隘,都會在里面出現(xiàn)。

上官喆脫口而出,比如什么危機?

他有些驚詫自己突然而至的好奇心,于是稍偏過頭去。他說,對不起,我好像在刺探商業(yè)創(chuàng)意。你可以不說。

阿寶哈哈大笑,引起旁人側(cè)目。她壓低聲音,我不說,你怎么確定會不會買下它呢。我得對為未來的客戶推心置腹。你知道啟德機場以往的案件嗎?

他搖搖頭。

阿寶說,比如,張子強?

上官喆點點頭。誰會不知道,敢與香港首富交鋒的綁匪,并沒有幾個。

阿寶說,他第一次大手筆,就在啟德機場,劫了瑞士運來四十箱的勞力士金表,價值三千多萬港幣。過了一年半,如法炮制,搶了印鈔車,又劫了一億七千港幣。

上官喆問,游戲里有他?

阿寶說,我要在游戲里,重現(xiàn)機場安保系統(tǒng)的bug(漏洞),然后啟動民間防御機制。

阿寶從背包里拿出電腦,打開了正在完善中的擬真游戲“啟德升降”。她指著正在行駛的房車說,他當時繞過了整個麗晶花園,才甩開警察。我要在這里設置幾道關卡,讓他沒那么容易走脫。

上官喆的注意力,被麗晶花園的VR場景所吸引。這個老舊的龐大社區(qū),此時看起來是如此逼真,到了纖毫畢現(xiàn)的程度。他甚至看到了小巴站旁邊的新加坡餐廳。他指著那里說,我經(jīng)常在這家餐廳吃海南雞飯。

阿寶說,做這些并不難。有了衛(wèi)星地圖,還可以做得更細致。

上官喆說,那么,周邊的街道那些商鋪,都有嗎?

阿寶讓他把手指點上去。他在屏幕上劃了一下,劃到了新蒲崗的位置。他看到了挨挨擠擠的舊樓、工廠大廈和縱橫的街道。以祿爵街為分界,整齊排列著大有街、雙喜街、三祝街、四美街、五芳街、六合街、七寶街及八達街。每一條街道下,都有一個藍色的土地精靈駐守。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九龍,熟悉又陌生。一些建筑還在,一些被另一些所替代。遠處,閃著霓虹燈光的是啟德游樂場,穿梭其間的過山車,漸漸沒入云端。

在新蒲崗位置的對面,機場的上方,他看到一座輪廓若隱若現(xiàn)的大廈。大廈高處有同樣輪廓若隱若現(xiàn)的人,站在窗邊,沒有面目,悒悒地向外面望著。

這座大廈海市蜃樓一般,與周邊社區(qū)的寫實風格形成了對比。他的手指停住了。

阿寶說,這是未來的啟德。你也是其中的角色。

上官喆愣住了。

阿寶指著大廈中的那些小人。這些人面目虛無,周身發(fā)著青藍色的光,毛茸茸的。阿寶說,我會在游戲中加入這起拆彈事件。這些都是不接受警方疏散的人,所以我會問你不愿離開的原因。我想為他們設計更多的行動,但還未找到邏輯。我稱他們?yōu)椤皽粽摺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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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住戶:

根據(jù)警方指示,拆彈將進行第一次引爆,尚未可返回單位,敬請留意。

天啟1號客戶服務中心

上官喆第一次站在啟德,是和趙健行一起。

那是趙小凝第一次背叛他。趙小凝并不是真正想離開他。她打電話給上官喆,他不接。她讓趙健行打給他。趙健行在電話里說,出來吧,不說她的事。

上官喆也是第一次置身于九龍的工廠區(qū)。這個凋敝的工業(yè)區(qū),有莫名的昂藏氣息?;覔鋼涞耐鈮ι希苯佑么旨c的字體,寫著某棟工業(yè)大樓的名稱。遠處熠熠閃爍著大號的紅色A字,是家喻戶曉的星光實業(yè),對面則是長江制衣公司,里面有數(shù)十家衣廠、紗廠和漂染廠等。而這些,上官喆并不知道,他只是覺得似曾相識。這感覺是有來處的,這個工廠區(qū),是香港影業(yè)著名的取景地。槍戰(zhàn)、幫派、各種藏污納垢的場景,都在他所看過的港片中出現(xiàn)。

他看到趙健行在一座大廈底下等他,嘴里叼著一根煙,臉上是混不吝的神色。趙健行的頭發(fā)剪短了,是極其短的貼著頭皮的毛寸,在香港叫作陸軍裝,藝術(shù)家的氣息也減了成色,看起來更像是個無所事事的小混混。

他們搭上一部電梯。趙健行拉上了鐵柵門,按下8樓。他聽見電梯咯吱一聲,開始緩緩上行。這樣的電梯,他只在歐洲見過,多半是在老舊的民居里運行。有一次他心血來潮,在愛彼迎訂了羅馬一間近百年的公寓。那里就有這樣的電梯,只能容下四個人。某一次電梯運行到一半,忽然卡在了兩層之間。他想起國內(nèi)新聞提及的電梯慘案,有些驚慌,但卻找不到報警鈴。倒是旁邊的大爺,十分淡定地將正在看的報紙夾在腋下,然后使勁拍打了一下鐵柵欄。不知為何,電梯動一動,竟然悠悠地又升上去了。那大爺出去時,笑著對他?一下眼,說,小伙子,對我們這些老家伙,不能太客氣。

他沒有想過,香港也有這樣的電梯,還在工業(yè)大廈里。當然比歐洲要闊落很多,因為這是貨梯。到了八樓,停住,趙健行又用手拉開了鐵柵門。迎面走來兩個女孩,一個頭上頂著碩大的荷花,一個頂著向日葵。她們臉上撲著銀粉,在黯淡的樓道里,生動和明亮地扭動著。她們叫著趙健行的英文名字,大約是Kim或者Kane,問他要煙抽。她們一邊好奇地打量著上官喆,說,這個好靚仔。

上官喆走幾步,向身后望一望。方才的花仙子在繚繞的煙霧間消失了。樓道里幽暗,忽然亮起,是紅綠兩色霓虹燈串。原來身側(cè)的墻壁上,貼許多海報。有電影海報,也有話劇海報,話劇演出團體大多是不知名的劇團。這時忽然有個男人從一個房間里走出來,向身后咆哮,爆粗口。他身上的斗篷,不合時宜地被穿堂風鼓蕩起來,像個滑稽的超級英雄。背后有一只女人的手要將他拉進去,他粗魯?shù)乇荛_了。這時,趙健行走過去,望著他,然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對他說,再吵,就不租給你們。那男人忽然變得乖順,默默地回去了。

一路走來,上官喆看出,這一層被隔成了無數(shù)個房間。有人在練芭蕾,有人在引吭高歌,有人在排練話劇,有人在教普拉提,甚至還有一間關著門,上面寫著“密室逃生”。這些相連的房間,都有很好的封閉性。他不禁為這里的消防隱患感到擔心。

他們走入了盡頭的一間,這一間很大,擺著一些散落的海綿墊,這里可能是一個跆拳道教室。趙健行一邊收拾這些海綿墊,一邊皺起眉頭抱怨,又不關燈關冷氣。

他回過頭來,看著上官喆,說,看明白了?我用藝術(shù)社團的名義,跟政府租下了這一層,然后分租給他們。

上官喆脫口而出,這樣,合法嗎?

趙健行笑一笑,說,至少,你比趙小凝關心我的生計。她從沒有上來過,有次她就站在樓下。我讓她上來,她好像見了鬼一樣。

上官喆的目光,落在一節(jié)往下滴著空調(diào)冷凝水的管道上。他說,你靠這個生活嗎?

趙健行沒有再回答他。在這外頭,有一個很隱蔽的門,竟然裝著指紋鎖。趙健行用手指打開,對他說,要不要來參觀一下?

他走進去??吹竭@是個很大的房間,顯然是用來居住的。這是一間裝修精良的一居室,簡約而緊湊,有獨立的衛(wèi)浴和開放式廚房。上官喆一陣恍惚,以為來到了某個樓盤的樣板間。沙發(fā)上方鑲著掛墻木架,密集擺著各種手辦,有些還沒有上色。上官喆能認出的,大概只有海賊王。

立柜上,也擺滿了各種手辦的包裝盒子。趙健行翻找了一會兒,將一個東西放進雙肩包,說,走吧。

出去時,又經(jīng)過了漫長的樓道。他們又見到了那對花仙子:一個疲憊地坐在電梯口破得已露出棉絮的宜家椅子上;另一個在打電話,激動地問候?qū)Ψ阶孀谑舜?/p>

他們沿著這條叫作“大有”的街道往前走,依次又經(jīng)過了雙喜街、三祝街、四美街、五芳街、六合街、七寶街及八達街。當上官喆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規(guī)律,便一條一條看過去,生怕錯過了一條。他想,用數(shù)字命名街道的人,一定有某種難以言說的強迫癥,這打開了他內(nèi)心的某個開關。

這些街道,因建設在工廠區(qū),煙火氣十分濃郁。即使沿街的鋪頭,都有一種金屬感的鏗鏘色澤。餐廳直接命名為“工人飯?zhí)谩?,將菜單用粗糲的筆畫寫在黑板上。而小型的服裝店,將橡膠手套和連體工裝掛在門口。一切都直截了當,沒有任何矯飾。在五芳街的岔口,有一個門臉很小的店鋪,排了長長的隊伍,原來這家店專做外賣的飯盒。排隊的人,不外乎兩種。一種是附近的地盤工人,另一種是新建起的寫字樓里的基層白領。買這類飯盒的,都為了趕時間,似乎就沒有了這么多的講究。趙健行駕輕就熟地在排到隊伍里,到了窗口,大姐瞇起眼睛看他一眼,說,后生仔,咁瘦,給你加個雞腿。

他們便和許多工人一樣,坐在街心花園里吃。上官喆吃了一口,味道竟然出其不意的濃郁,有對體力勞動者酣暢的迎合。他看看周圍的工人,穿著藍色和橘色制服,屬于不同的地盤。這些地盤,工程進度不一,有的還在打樁,有的已經(jīng)建造過半。但一律在圍欄上燙印著整幅的廣告,都是樓盤落成后的視覺效果圖。恍惚間辨認不出是在香港,可以說是東京、紐約或柏林,甚至任何地方都成立。他們看到近旁一處低矮的唐樓,上面垂下了一條白色布幅,用血色的大字寫著:“無良××,低價收購,毀我家園?!壁w健行說,這里,以后都會被拆掉。他遙遙地指了一下說,那里,以前是一個機場,以后會建起更多的樓。

他們繞過了一條污穢的河流。河岸覆蓋有深綠苔蘚,一只白鷺站在靜止的水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水面。河中竟有成群的魚游過,肥大而黯淡的背脊,忽然在河面上閃了一下,它們是靠這河中的腐殖質(zhì)在生長。

這里,有一個更大的圍欄,將這條河流從中間截斷。他們只能聽見其中有勞作的聲響。趙健行說,里面就是那個機場,被廢棄二十多年了。

他試圖向里面看,卻什么都看不見。

他們爬上了附近一座拆得只剩下框架的唐樓,一直爬到了樓頂。趙健行打開包,拿出一架無人機。

無人機緩緩升空。他在趙健行的平板電腦中看到,這個荒蕪的機場,越來越完整,仿佛在看青黃色的衛(wèi)星實景地圖。趙健行指給他看,這里曾經(jīng)是跑道,那里是入境大樓,而那個白色的點,是指揮塔。

無人機沿著跑道急速地飛,模擬著飛機升空時所能看到的景致。沒有了千家萬戶的屋頂,但是有彩虹道游樂場,有新蒲崗和九龍城還殘存的唐樓群落,有低能見度中獅子山灰綠色的疊嶂。

趙健行坐下來,讓無人機飛得更高,也更遠。機場的形狀,漸漸地小了,成為九龍版圖上一個刻意而規(guī)則的部分。那個填海后建成的人工跑道,筆直地伸向海里,終點是孤零零的郵輪碼頭。

趙健行操縱的無人機回來了,慢慢地降落。他說,我和趙小凝是在這一區(qū)長大的,我們每天都能聽見這個舊機場的飛機升空的聲音。

趙健行從包里拿出許多罐啤酒,一字排開,他們不再說話,默默地一罐罐地打開喝起來。直到暮色蒼茫,遠處的燈光次第亮起。工地上也安靜下來,工人們的收工時間到了。

當上官喆醒來的時候,他首先看到了地板上的世界地圖和兩個空酒瓶。他的頭劇烈地痛,過了很久他才想起是因為宿醉。他們喝完了那些啤酒,回到怡和大廈,趙健行拿出了一瓶單芽威士忌。他說,他前年從格拉斯哥帶回來這瓶酒,沒有人陪他喝。

他們喝著這瓶酒。趙健行說,他每年,都會在三月份出去旅行。因為是一年的旅游淡季,也是他攢錢花費的時候。他一直想去非洲,看一次動物大遷徙。

上官喆看著趙健行,此時他靠在墻上,張著嘴巴睡著了。他想,這對兄妹,面目各異,卻并非完全不相像。趙小凝也會張著嘴巴睡覺。張著嘴巴睡覺的趙小凝,看上去無辜而軟弱,全世界都會原諒她。

各位住戶:

根據(jù)警方指示,拆彈已進行第一次引爆,還需進行第二或第三次,故仍未可返回單位,懇請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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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喆被“轟隆”一聲驚醒。這聲響沉悶而壓抑,他感到了腳下的震動。他抬起頭來,外面還是很濃重的夜色。

他感到左肩上很沉重。側(cè)過臉,看見阿寶靠在他身上沉睡。她的口罩滑落下來,張著嘴,睡得很酣,甚至有口涎沿著嘴角流下來。上官喆保持著左肩的靜止,很艱難地從口袋里拿出紙巾,在她嘴角擦了擦。

他想,她怎么可以睡得這么熟,她沒有聽到爆炸聲嗎?

他這樣坐了一會兒,覺得左肩有些酸了。他嘆一口氣,心想,一顆炸彈,為什么需要引爆這么多次呢?

他想,如果不是那場車禍,趙小凝還會再回到他身邊的。

他和趙小凝認識,不算是一個很好的機緣。那一年,是他讀博士的第二年,給本科帶導修。導修最后一組的報告,做報告的學生平日并不活躍,可報告的題目卻很驚人,叫《尼安德特人與中國智人的物種傳承初考》。這顯然是個危險的題目。關于尼安德特人的進化問題,一直是樁懸案,爭議頗大。H.瓦盧瓦的“前智人說”一向認為尼安德特人香火無繼。這篇報告顯然依據(jù)于“單系說”,認為直立人之后只有一個系統(tǒng),是連續(xù)進化的,主張尼安德特人為現(xiàn)代人祖先,經(jīng)過“尼安德特人階段”進化到現(xiàn)代人。但是,直到2010年,科學界才達成尼安德特人是智人亞種的共識。這篇報告的論點,基于某種假設。中國智人的某些器官,在進化過程中保留了尼安德特人的特征,其間必然存在基因交換。這篇報告附有大量的對比圖片,像個經(jīng)歷精密的顱內(nèi)手術(shù)病人,在術(shù)后恢復期的檔案袋。

上官喆在報告上寫:“觀點新穎,但是論證鏈存在漏洞,假設無法證實?!比欢瑘蟾姘l(fā)下去第二天,一個女生便找到了他。她說,助教,我的假設能被證偽嗎?

他看著這個女生,臉上有種難以名狀的神情。他想,她敢于挑釁,必然不是為了分數(shù)。他說,假設是否需要被證偽,視這個假設的價值而定。

這女孩咬一咬嘴唇,說,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下一個學年的春天,當上官喆已經(jīng)淡忘了此事。他在權(quán)威的美國《科學》雜志上讀到了一篇論文——《中國許昌出土晚更新世古人類頭骨研究》。論文里說,人類演化研究取得突破性進展:十多萬年前生活在河南省許昌市靈井遺址的“許昌人”,可能是中國境內(nèi)古老人類和歐洲尼安德特人的后代。這篇文章立論的依據(jù),在于對“許昌人”的顱骨進行了CT掃描。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其位于顳骨的內(nèi)耳,包含耳蝸和半規(guī)管,與尼安德特人如出一轍。

他想起了這個女孩,吁了口氣,然后掃描了這篇文章,發(fā)去了她的郵件地址。他很快收到了回信。信中說,沒關系,我對這些已經(jīng)沒有興趣了。

三年后,在上官喆的極力推薦下,趙小凝成為他的導師謝教授的關門弟子。在這之前,趙小凝熱衷于定期舉辦所謂的考古團,并且在YouTube上開設了個人頻道?,F(xiàn)在想想,她在這方面確實是個先行者。她做這些,是為了攢學費,去倫敦大學亞非學院讀人類學。

謝教授一向不收女弟子,不光是為了避嫌,而是這門學科需要高智力和體力的結(jié)合。女性未必能夠撐持下來,特別是隨著婚姻和子女在人生占比的改變,也很容易改弦易轍。上官喆對導師說,錯過她,你會可惜。關門弟子還是要有個豹尾。她是一個花木蘭。他對趙小凝說,我負責幫你申請全額獎學金,讀完碩士,你再決定要不要留在香港。

趙小凝以女性的敏感,看到了這個留校助理教授的私心。她笑一笑,說,買保險的還有冷靜期。我答應了你,就不能反悔了。

那場車禍,打破了一些平衡。

在此之前,上官喆首次置業(yè),在了這個女孩成長的地方買房。他想起趙健行的話,趙小凝一直想回來。但她想要的是一份體面,而不是如他一般寄居在工業(yè)大廈里。

上官喆想,他會給她一份體面,讓她體面地回來,在她聽到過飛機轟鳴的地方。他買的房子樓層足夠高。數(shù)十年前,在同樣的高度,也許就曾經(jīng)有一架飛機飛過。

這會成為她的家。所謂背叛,是因為還未有足夠的歸屬感。她沒有家可以回。

這個家,也用來救贖他自己,以及他與這座城市的關系。

他也需要一個家,哪怕似是而非,哪怕自欺欺人。

車禍發(fā)生在校園附近。

作為一起事件,人們議論的焦點,并非是出軌與師生戀,而是即將退休的謝教授,還保持著如此熾熱的生命力。被發(fā)現(xiàn)時,兩個人都處于昏迷的狀態(tài)。謝教授在駕駛座上,手里握著方向盤,衣冠整齊,但西褲的拉鏈打開著。他們?nèi)缤裣?,被凝固、定格在某個時間點?,F(xiàn)場照片出現(xiàn)在本港的八卦周刊上。由于教授兼著某家知名電視臺一檔社會觀察節(jié)目的嘉賓主持,算是城中名人,被不少人認了出來。在校方的授意下,這件事被低調(diào)地處理。但是輿論仍然發(fā)酵,大家的說法,無非老生常談,說到“晚節(jié)”二字。

沒有幾個人提到趙小凝,但上官喆想,他無法讓她回家了。

各位住戶:

本中心剛接獲警方通知,引爆炸彈經(jīng)已完成,受影響單位住戶可返回居所。位于社區(qū)會堂的住戶請收拾好個人物品并耐心等候,屋苑專車現(xiàn)正駛往社區(qū)會堂,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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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短信的同時,“大聲公”播報著這個消息。不知是誰,先打了一個呼哨,大約是個年輕人。隨即社區(qū)會堂的大廳里,響起了歡呼聲,然后是鼓掌的聲音。

眾聲喧嘩中,上官喆仍然聽到了飛機的聲響。他站起來,從窗口望出去,在很高的高空,真的有飛機飛過。他只能看到初亮的天際,有紅色的微光。那是機翼翻轉(zhuǎn)了一下,沖向了云層,終于不見了。但若隱若現(xiàn)的光,還是從厚厚的云里透了出來。

他想起記憶中第一次看見飛機,是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在一個夜里,飛機也曾這樣高。

當時,他正睡在自家的竹床上。鎮(zhèn)上的人貪涼快,都愛將竹床架在岸邊,臨著貫穿小鎮(zhèn)的小河。河水緩慢地流,幾乎聽不到聲音,流到他未知的遼遠處。河面上有成群的流螢飛舞,也是順著河流的方向。他就將螢火蟲捉住,放在一個玻璃瓶里,留住這些光。他睡不著,身邊的外公倒是睡熟了,可是手里還在搖著蒲扇,為他趕蚊子。

這時,空中忽然響起呼嘯的聲音。他抬起頭,看見蒼黑云里,有一閃一閃的光點。他拍醒了外公,說,公公,螢火蟲飛得這么高。

外公笑了,說,戇仔,這是飛機。

他問,飛機不是很大很大的嗎?我在電視見過。

外公說,因為高啊。飛得高,看上去就小了。

他問,公公,你坐過飛機嗎?

外公愣一愣神,說,公公沒坐過??砂吹陌謰屪^,坐了飛機把阿喆送來,也要坐著飛機接阿喆走。

他沒見過爸媽。當時他想,自己什么時候才能坐上飛機呢?

后來有一天,他終于坐上了飛機,爸媽卻再也見不到了。

你在看什么?他聽見身邊有人問。

他說,我在看飛機。

他回頭看,是阿寶。阿寶醒了。阿寶不知什么時候,換了一身淺藍色的衣服。阿寶戴著口罩,眼睛好像也不一樣了。他問,阿寶,你看到了嗎?

阿寶看一看他,說,嗯,我看到了。你剛才叫我什么?

上官喆說,阿寶。你只告訴我這個名字。

阿寶回過頭,向身后看一看。上官喆看到后面有幾個人,穿著和阿寶一樣的衣服。有的戴著護目鏡,手里拿著他沒有見過的儀器。

他忽然有些害怕。他拿出手機,想要撥一個電話??墒请娫捦ㄓ嶄浝铮也坏竭@個名字。

阿寶問他,你要打電話給誰?

他說,我想打給趙健行。

阿寶說,誰是趙健行?

上官喆看看她,說,他是我前女友的哥哥。

阿寶問,你前女友是趙小凝?

上官喆驚奇地看著她。他回憶昨晚和她的對話,似乎并未交淺言深。她怎么會知道趙小凝?阿寶輕輕說,趙小凝從來沒有哥哥,她是個獨生女。

上官喆說,不可能。她有個哥哥,你不知道。昨晚她發(fā)短信給我,讓她哥哥給我打電話。

阿寶后面的人,向他走近了一些,他看到這些人中間有警察。阿寶說,趙小凝不會發(fā)短信給你。我對你說過,她已經(jīng)死了。還記得那場車禍嗎?她死在了你導師的車里。

她身后響起冰冷的聲音,還是先帶他走吧。Dr.Leung,看來你的方法,并不是很奏效。

阿寶沉默了一下,嘆一口氣,說,如果不是莫名出現(xiàn)個炸彈,原本是有希望的。

各位住戶:

啟德站今早仍然關閉,屯馬線一期列車亦不停該站。港鐵于沐安街設立上車處,提供接駁巴士連接鉆石山站,唯港鐵職員仍未能提供班次。敬請各住戶出門前預留充裕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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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喆沒有收到這條短信,當時他被帶上了一輛車。他很奇怪,往日這時候,地鐵站是最繁忙,上班的人像水流一樣。他的鄰居們,都去哪里了呢?車緩緩駛過了建設中的華豐大廈,他看到電視上的拆彈專家正在被媒體簇擁著。他仍然沒有看到炸彈。他想,這該是怎樣的一個龐然巨物,讓他們得到英雄的待遇。忽然,他看到有媒體向他這邊跑過來,舉著相機,閃光燈對他閃了一下。他什么都看不見了。

半個小時后,還在通勤路上的人們,在手機上看到了新聞,有關舊啟德機場施工區(qū)的炸彈拆除。這是個并不意外的結(jié)果。

人們對這條新聞,很快興味索然。他們想,在這兩千多人疏散的過程當中,究竟有多少事情改變了原來的軌跡。并且,他們感到有些不值。目測照片上的這枚炸彈,就尺寸來說,實在也太小了一點吧。

葛亮,作家,現(xiàn)居香港。主要著作有《北鳶》《七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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