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燕青

雖然母親已離去11年了，但是她的音容笑貌依舊根植于我的腦海中，多少母子情深的溫馨場景，時常在我的夢境中重演。

記得5歲那年，我來到養(yǎng)父母家。她和父親辦的第一件事，就是為我醫(yī)治因骨折而無法彎曲的左臂。那時的我，胳膊活動受限，生活無法自理，是母親一直守病床前。接骨做手術(shù)縫了20多針，幼小的我痛得哭鬧不已，她焦慮地抱著我?guī)滋鞄滓箾]合眼。近兩個月里，喂飯、穿衣、洗洗涮涮，她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我的飲食起居。我的傷臂愈合了，慈母的愛也將我們的心緊緊連在了一道。

上小學時我經(jīng)常和別人家的孩子打架鬧事，每當脾氣暴躁的父親要打我時，母親就會護在前面，讓我少受了不少皮肉之苦;而替我擋了“槍子”的她，總是在事后悄悄告誡我“以后要多守些規(guī)矩”。

粽子的滋味

我隨養(yǎng)父母到新疆生活后，故鄉(xiāng)的粽子、米酒成為稀罕物。記得那年臨近端午，聽小學老師講起節(jié)日的來歷和習俗，我的眼前立刻出現(xiàn)了一幅誘人的畫面：湖北老家，粽子軟糯，米酒甜美。嚼幾口鮮粽，喝半碗米酒，頓覺齒頰留香，通體舒暢。

饞蟲一旦被勾起來就無法阻止，頭腦里老是晃動著粽子、米酒，后面的課沒聽進去多少，一放學我便向養(yǎng)父母鬧著吃粽子喝米酒。

在20世紀60年代的新疆，想吃點江南美食不大容易。當?shù)夭环N植水稻，莫說平時，即便是端午節(jié)，也找不到經(jīng)銷和加工粽子米酒的作坊。因此，盡管養(yǎng)父母很看重傳統(tǒng)食，卻又十分無奈，端午節(jié)前幾乎每天都要上街轉(zhuǎn)一轉(zhuǎn)，結(jié)果總是失望而歸。

面對我的任性要求，養(yǎng)父母迅速下了決心：既然娃子喜歡這一口，買不到咱就自己做，怎么也要讓娃子過個舒心的端午節(jié)。米酒需要酒曲，當?shù)責o處可尋，他們就先從粽子入手想主意。

母親有一身不錯的廚藝，包粽子自然是手到擒來，可是市場上同樣很難買到糯米、粽葉這些必需的食材?？纯炊宋缇驮谘矍埃钡盟麄兡_不落地地四處奔忙，父親碰了不少釘子，最終還是托人走后門，到飯館搞了些糯米。粽葉則是母親跑了幾家店鋪，在一個小攤上買到的。

食材來之不易，母親的制作也格外精細。端午節(jié)前夜，糯米泡好，粽葉燙過，母親搬來張小板凳，就著面盆便操作起來。先將兩三張粽葉折成漏斗狀，抓一把米投進去，用食指在米中間輕劃一下，放入兩三枚紅棗或一匙赤豆，折疊包合成三角錐形狀后用線扎緊，一個粽子就大功告成了。

我一直待在母親身旁，不時地問這問那，見證了她用靈巧的雙手點石成金的過程。看得有趣，也想學學，就讓母親手把手地教著做。好容易做出一個，不料沒有扎緊，米直往外漏，逗得母親馬上取消了我的制作資格。

上鍋烹煮時間好長，等著等著我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睡夢中似乎聽到父親在叫我，睜眼一看，母親正好揭鍋，粽香隨著蒸汽在屋里彌漫開來。我忙不迭跑到鍋前上手要抓，母親笑罵：“小饞嘴，不怕燙著?！彼每曜咏o我撈起一個。好漂亮的粽子喲，翡翠綠的葉、珍珠白的米、暗紅色的赤豆，蘸點白糖，吃一口，喔，那感覺妙不可言……我狼吞虎咽地一連吃了兩三個，無意中抬起頭，看見他們望著我，臉上都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自釀的米酒

一次成功的嘗試，使養(yǎng)父母備受鼓舞，平日對食材又多了些關(guān)注。從此家里常備糯米、粽葉，再也不需為吃粽子發(fā)愁了?？墒菍τ谖遥贼兆由倭嗣拙?，還是覺得美中不足。他們深知我的愛好，把米酒的事時刻掛在心上，不止一次地對我說：“別著急，米酒會有的?！?/p>

不久，隨母親回內(nèi)地探親。在鄂西北三姨媽種滿花草的庭院里，我們吃著粽子，喝著米酒，拉著家常，心中甚覺愜意。當母親聊到新疆與內(nèi)地的飲食差異時，三姨媽只咂嘴：“咳，連粽子米酒都吃不到，我已經(jīng)備好了一些酒曲子，做出的米酒保準娃子吃了還想吃?！蔽衣牭谜媲?，也顧不得禮貌，搶先從三姨媽手里接過了那包酒曲。

有了故鄉(xiāng)的酒曲當家，探親返疆后，母親再度小露身手，用傳統(tǒng)工序和棉被包裹的方法，解決了米酒制作的溫差問題。等待發(fā)酵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要湊近聞上幾次。有天放學，棉被里飄出淡淡的酒香，我不禁大呼小叫起來。當母親麻利地掀開被子，端起瓷盆查看時，米飯中間的小洞已溢滿清亮的漿汁。

從此，粽子和米酒這一對“標配” 美食，終于在我家安營扎寨。隔三差五的，一家人圍坐在飯桌前，享用著傳統(tǒng)美食，悠閑地拉起家常，好不快活自在?！拔镆韵橘F”，親朋好友聽說我家有好吃的，不時也來捧捧場，養(yǎng)父母總是熱情地擺上粽子米酒，讓大伙感受與眾不同的滋味和情趣。至今，有位父親的同事餐后得意，搖頭晃腦吟誦“何以解憂，唯有粽、酒”的情景依然讓我忍俊不禁。這段溫馨美好的時光，一直持續(xù)到我下農(nóng)場當了知青。

愛的味道

我當知青的那幾年，每次探親回家，母親的烹飪手藝和父親的理發(fā)技術(shù)總會隨時陪伴著我，家庭的溫馨常常使我不亦樂乎;返回農(nóng)場時，母親都是提前幾天把我的行囊塞得滿滿當當，如若父親沒有時間，她也一定要把我送到三四公里外的汽車站才放心。及至我回城結(jié)婚之后，經(jīng)常都能回家看看，但是只要家里做了可口的飯菜，她都忘不了這個饞嘴的兒子，催著父親給我們送去一些……

全家人再次在城里團圓，是十年以后的事。那時我已成家育女，住處與養(yǎng)父母相距不太遠，但是由于工作較忙，回家的機會并不多。一天清晨剛起床，忽然聽得“篤、篤”的敲門聲，我遲疑地打開門，卻看見父親提了只籃子站在門前。

我詫異地問：“爸，你這是……”他舉起籃子笑吟吟地說：“看你忙得端午節(jié)都忘了。你愛吃粽子米酒，你媽今天起個大早做了些，剛出鍋就讓我送來了，你們快趁熱吃吧?！闭f完把籃子遞給我，就騎著自行車走了。

我掀開蓋布，一股芳香撲鼻而來，看到籃子里的20多個粽子、一保溫罐米酒和不少茶葉蛋，我的心里百感交集。這十年里，年近花甲的養(yǎng)父母和我所在的農(nóng)場相距數(shù)百里，其間他們經(jīng)歷了許多艱難困苦，卻還記掛著我的這點小小喜好。想起那句“可憐天下父母心”，我的鼻子一酸，眼睛也濕潤了……EF324B9F-04F5-486A-B67B-324A73DBA51B

小小的歡愉

1988年父親去世，我們調(diào)回襄陽，母親多次叮囑，才到一個地方不容易，要勤奮工作，盡快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相距千里之外，一向不善言辭的她還經(jīng)常打電話托親友照應(yīng)我們。接母親回襄陽一起生活后，她不愿給我們添麻煩，凡事能做的都自己親自動手。平日里看看報紙、品品電視，有時我們陪她打點小麻將，一家人日子過得平平淡淡，卻其樂融融。有一次，我和愛人來到花鳥市場。在熙熙攘攘的寵物區(qū)，第一次看見鼻子嘴巴撮在一起、憨態(tài)可掬的金絲鼠，頗覺有趣可愛。想80多歲的母親一人在家不免寂寞，老人家又喜歡養(yǎng)花種草，如能讓她過把養(yǎng)寵物的癮也是一件樂事。于是忙回家征求她的意見。

母親耳背，按著助聽器聽我講完，馬上擺起手說：“不行，不行！你這娃子呀，啥不好養(yǎng)，要拿老鼠來嚇我?！笨?，準是又聽岔了！她肯定把金絲鼠與老鼠混為一談了。

我忙拿出手機，讓她看金絲鼠的照片，連說帶比畫地告訴她，金絲鼠和老鼠不一樣，長得嬌小玲瓏，性情乖巧，具有玩賞價值，而且異味不濃，適宜做寵物在室內(nèi)飼養(yǎng)。母親聽得很認真，間或還要問上幾句，繼而點著頭丟了句話：“只要跟老鼠不一樣，那就養(yǎng)一只試試吧?！?/p>

話說的有些勉強，可當像團黃色絨球似的金絲鼠放到面前時，母親立馬喜形于色，跑前跑后地忙活起來。一切安排停當后，覺得“金絲鼠”叫起來不方便，還親自給它取了個名號，至此，這個叫“黃黃”的小家伙正式落戶我家。

初來乍到，母親對黃黃多少存有些戒心，每次喂食，都要趁黃黃不在門口時快速打開籠子，手忙腳亂放進食物后連忙關(guān)上，生怕它沖過來咬上自己。豈知黃黃的膽子也不大，兩只明眸時刻關(guān)注著周邊的情形，長耳朵對聲音的反應(yīng)十分敏感，一聽籠門響便縮在角落里停止了活動。吃食物時，有人在旁它也只是聞聞味卻不動嘴，直到確信籠子關(guān)上沒有干擾了，才會狼吞虎咽起來。黃黃的溫順讓母親打消了顧慮，對它的喜歡與日俱增。

母親每天幾次照料黃黃，為它喂食、添水、清理小窩，也只三五天工夫，黃黃便熟悉了母親的氣味和喂養(yǎng)習慣。但凡母親把籠子一開，黃黃就會主動迎上去抓搶食物，不小心還會把食物撒一地。母親用手摸它，它不再像過去那樣張嘴嚇人，而是順從地接受，有時還會主動露出肚皮。母親看見黃黃在小籠子里轉(zhuǎn)圈太費力，生出惻隱之心，說動物跟人一樣，關(guān)久了也受不了;屋子就那么大，黃黃性情又溫順，跑跑能出啥問題？好嘛， 既然老人這么說，我們還有什么可顧忌的？于是，每到白天便要放黃黃出籠活動一陣。有意思的是，它似乎明白母親的苦心，中規(guī)中矩、十分聽話。在外面逛夠了，抑或是肚子餓了，它知道自覺回窩;也有時候，只要母親一召喚，它就會很快跑回籠子。雖然是一只小小的寵物，但是給母親帶來不少歡樂，飼養(yǎng)金絲鼠的許多細枝末節(jié)，成了她常掛在嘴邊的談資。

母親把關(guān)心晚輩當作自己的本分，誰的衣服破了，悄悄地拿來縫上：誰下班晚了，要關(guān)心地問個究竟：就連逛街，也不忘根據(jù)每個人的愛好，時不時地帶回些合適的物品。而樂于做飯的習慣，她一直堅持到80歲出頭，逢年過節(jié)也照例會大顯身手。每當品嘗著母親忙活幾天做出的一桌美味，在我們的心里，總會有一種幸福感油然而生。最讓我感懷的是，十幾年前當?shù)弥一剂酥匕Y，她不顧自己年邁體衰，多次上街買來人參燕窩，親自下廚為我熬湯滋補?！拔椰F(xiàn)在不能走，我要好好照顧你，你健康了，我走了也放心?！边@句母親經(jīng)常念叨的話語，是對兒子的最大期許，護佑我戰(zhàn)勝病患，迎來了生命的第二春。

人生最憶是親情，往事如夢如煙，但是回憶和母親共同度過的歲月，點點滴滴依舊還是那么清晰，養(yǎng)父母的撫養(yǎng)之恩永遠無法忘懷！

責編 孫展EF324B9F-04F5-486A-B67B-324A73DBA51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