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中亞的救贖(中篇)

2022-06-07 03:44葉臨之
福建文學 2022年6期
關鍵詞:小胡子阿信球館

葉臨之

我負傷離開警隊后,一度成了空中飛人。那年季秋,我與沿海友人一道去了中亞高原。下飛機后,由投資中介帶領,我們先游覽了一番高原勝景。從車窗望去,山川巍峨,冰川瑰麗,廣闊的高山草甸上牛羊密布,飛速閃移的視野中馬背上的牧民出沒。不止風光美如春天,特色美食也令人沉溺,我們忘乎所以地過了一個星期,準備星期四跟著中介去巴特肯礦區(qū)。這天早晨,風雪沒有預料地忽然而至,氣溫驟降,似乎瞬間轉移至寒冬,我們全讓逼退回了旅館。

雪暴迅猛,風刮得旅館門窗噗噗作響,街上到了行人睜不開眼看不見路的地步。據(jù)我們下榻的旅館店主阿信報信,接下來半個多月都是大風雪。為安全起見,我們終日蝸居旅館,平常玩點撲克牌,侃些我人生中的兩次歷險:波黑戰(zhàn)爭發(fā)生時你們在哪里?我第一次出國,因朋友之邀去了塞爾維亞,在停電的小旅館里度過驚險一夜;從俄羅斯下通古斯河把皮草運回國的水路上,途中迷失航向,我和當?shù)赝ü潘古艘黄鹆ν炜駷懻攘苏浳?。天南地北地聊,就這樣一共挨了四天,雪暴沒停,我隱隱感到患了后遺癥,在高原遇上了倒灶的事,先前游覽大好山川的愉悅一掃而光。

“要不去俱樂部看看?那里開業(yè),本來雪暴天氣關門的?!蹦菚r阿信提議說。

我們聽取了阿信的建議。這趟過來我們有中介,但原本就打算多結識當?shù)嘏笥眩欧畈话阉须u蛋放在一個籃子里的原則。來前,我就聽說高原旅館收費高昂,有些店主對旅客進行隱性敲詐,游客投訴爆表,大使館留有密密麻麻的信用記錄。阿信的信譽卻不錯,他是我的同省老鄉(xiāng),我在俄羅斯仍舊做著皮草生意的朋友介紹的店主,阿信對大家都很關照,經常提供高原實時信息,他頭腦也靈光,很快知道我在警局干過。

原來,俱樂部是一家叫“吉祥”的高檔餐廳。那天下午,我們前去餐廳,阿信叫的出租車,把我們拉到一條小街街口。小街如一般中亞尋常街道,逼仄、幽深,連街牌都沒有。吉祥餐廳在街口,前面的餐廳部分很是寬敞,裝飾豪華,吧臺背景墻上鑲嵌三顆金色米其林星,證明它深受世界各國旅游者歡迎,因外國人常出入,它被戲稱為“萬國俱樂部”。

餐廳里的食客盡是歐羅巴面孔,我們坐在大廳里觀察食客們點好的菜款。約十分鐘后,門口轉進一個穿制服的人,坐到靠窗的餐桌邊,他穿著雪靴,靴子干凈錚亮。我在阿拉木圖的寰球百貨大樓見過這種皮靴,據(jù)此我判斷,他不是牧民,而是城中上流人士。點菜的阿信看到來者,過去和他噓寒問暖,互相擁抱,猶如老朋友久別重逢。

后來,阿信帶領我們過去認識來者,洋溢著一臉笑地介紹:“這是甘孜先生,我們的功勛警察。他說有空請大家去他那坐坐,吃煮全羊呢。”

“像法餐的燉羊腿嗎?不會改用伏特加燴吧?”我們中的人打趣道。

“這是一種特色吃法?!卑⑿沤忉專肫鹞覀儊淼哪康?,“他的辦公室就在卡拉河對面,他很樂意幫助大家?!?/p>

甘孜先生的辦公室設在一棟略顯破敗的小白樓,樓房在卡拉河畔,從阿信的家庭旅館就能看到河對岸,樓前掛著高原國的國旗,彰顯它是政府機構所在地。很多來往中亞的人經歷過各種不幸:有讓投資中介妥當安排吃啞巴虧的;有被投資方收款后一直稱病,神經衰弱或突發(fā)性脊髓灰質炎是其主要癥狀,那么該先去伊塞克湖畔休養(yǎng)或出國治療,高原國家都小,出國總那么快,從這座城市出發(fā),往西的方向開車一個小時就到了另一個國度,對方是否會卷款潛逃成了疑案;最令人咂舌的是,有人簽訂多種文字合同時忽略了文字轉譯差異,居然要支付比約定款項多達數(shù)倍的金額,接下來不免要對薄公堂。其中,有些案例是阿信透露的,有些是我通過網絡論壇和朋友群打探到,這逼迫我們必須和政府機構打交道。

前一次在吉祥餐廳,我們和甘孜先生喝了點黑啤,他臨時有事匆忙走了?;氐铰灭^,我們議論著新認識的甘孜先生,大伙幾乎認定他是誠懇負責的公務員。

翌日,我們自作主張地去了小白樓,我們打算請他去吉祥餐廳喝下午茶。

“你們好。”甘孜先生見我們一行到來,從辦公桌那邊伸手來握手。

我們呆在那里,驚訝他會中文。

他解釋:“這些年,中國人來得多,我學了大概,只會說?!?/p>

他辦公桌上擺著一疊綠卡,都是阿信說過的外國人通行證。

見我盯著綠卡,甘孜先生拿起來搖了下:“我早就知道你們,你們不辦,該罰款?!?/p>

我為之瞠目、費解,那十多天來,中介暫時沒有提及辦理。

后來得知外國人落地入境七天后,本該辦理綠卡。

“甘孜先生,下午有時間嗎?一起喝點茶?!蔽掖硪恍腥税l(fā)出邀請。

“對不起,有一個案子,我正在忙,要查你們。”甘孜先生搖了搖手頭的綠卡。

我嚇一跳,莫非我們中有人出了事?

“有人出事,我在找他?!彼K于解釋了,“一個中國人,有名的僑民?!?/p>

他擺了擺手,大家沉默地看著他。

我剛舒了口氣,又開始為那同胞擔憂起來。我代表大家提出想法:“來這里,我們就為了尋點機會,當然,生意能做最好?!?/p>

“唉,就是風雪大?!蓖欣锊恢l抱怨了下。

“今天不了。我有一件事情,可能需要你們幫忙,你們不是懂中國話嗎?我們找一個中國人很難,尤其是合適的中國人?!备首蜗壬戳丝次覀?,瞧了瞧雪色窗外。

難道碰到有關華人的案子?大家看著我,誰叫我懂俄語,又在警局干過二十多年呢。

甘孜先生打破寂靜:“這樣吧,你們住在阿信那里是嗎?呃,晚點,我會去找阿信,我有事要和他一起討論,或許他會告訴你們?!?/p>

沒有請來甘孜先生,倒碰到稀奇古怪的事,一行人就回旅館去了。

回去路上,大家議論,莫非甘孜先生真要找我們?回賓館后,大家還聊起有關投資風險的注意事項,聯(lián)想到外面鋪天蓋地的風雪,每個人心里都緊張兮兮的,同時,目光又一次聚集在我一人身上。

晚上七點鐘左右,街上很黑很暗,突然有人咚咚咚地敲我房間的門。F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我打開門一看,是阿信。

“甘孜先生來了,我向他介紹了你,他請你過去一下。”阿信說。

甘孜先生果然來了,直到晚上才來。我下樓去一樓客廳,他坐在沙發(fā)上,手里仍舊拿著一堆沒有簽發(fā)的綠卡,他站起來和我握手。

阿信看了看甘孜先生,說:“甘孜先生在經手一個案子,他想找中國人當助手,他說你們下午去找過他,剛才他又跟我商量了,他確實想要找中國人。其實他也求過我們,我們實在忙不過來,親戚也忙,他們辦服裝廠很忙的,現(xiàn)在旺季,二十幾萬美金的訂單要完成。馬杰,與你同行的人都說你是行家里手,而且,現(xiàn)在你啥事也不能做,天氣預報說至少大半個月風雪呢?!?/p>

阿信最后還不忘調侃,我為投資而來,萬萬沒想到來這里會干老本行,我有點犯愁。

沙發(fā)上的甘孜先生輕拍手里的皮手套,站起來,一臉真誠:“朋友,我是有一個疑問、一個請求,我確實想要得到中國人的幫助。這事關乎中國人,我想要一個陌生人充當助手,阿信說你正好干過警察,那么,請參與吧?!?/p>

阿信眨巴著眼:“有報酬的。報酬不多,比整天待在房間里瞎吹胡侃還是好。再說,不是來投資嘛,了解透了總歸好?!?/p>

阿信推舉我擔任高原警察的助手,作為調查華人失蹤案的協(xié)助者,這是我出國以來不曾遭遇的,從后面一個多月來的經歷看,中亞腹地發(fā)生的事情遠遠超越了我的預想。

案子關乎一名在當?shù)仡H有名望的華商,華商名叫莫懷清,出生于上海嘉定,在高原定居已久,本地商業(yè)圈中人人知曉。五天前的晚上,他突然失蹤了。據(jù)他那來小白樓報案的妻子說,五天前的傍晚,也就是風暴初襲的那天,他接了一個電話后出了門,出門前只跟妻子打了聲招呼,說去參加什么酒會。當晚他沒有回家,而且一直處于失聯(lián)狀態(tài),迄今五天。

關于僑民的案子,即使他是上層人士,高原警察也通常虛與委蛇,甘孜先生卻接了手。他給我分配了工作,主要是文字翻譯和僑務聯(lián)系,看能否找到協(xié)助案件偵查的信息。第二天下午,甘孜先生和我一起去華商家里探訪。

甘孜先生開著老式拉達車去往卡拉河下游方向,莫懷清一家住在下游河畔的別墅區(qū)。這片別墅區(qū)是這座高原城市少有的高檔小區(qū),它靠近河水徹夜閃閃發(fā)光的卡拉河,在當?shù)兀^(qū)有一個響亮的外號:金區(qū)。來前,我們的投資中介就介紹過這里,說它像圣彼得堡冬宮,里面的獨棟別墅形態(tài)各異,裝飾典雅豪華,有些業(yè)主的別墅連房間都鍍金。

沒想到我這么快就來到金區(qū)。到金區(qū)一刻多鐘車程,我們到小區(qū)門口,甘孜先生和莫懷清的妻子用俄羅斯社交軟件VK先進行視頻通話,門禁開啟雙重驗證,我們方進入小區(qū)。小區(qū)里植被繁茂,監(jiān)視用針孔攝像頭隨處可見。按照吩咐,甘孜先生把車開到小區(qū)深處,一直到一棟看似不起眼的西班牙風格別墅前才停下。門口站著一個身穿裘衣的女人,看似為了迎接我們,甘孜先生搖下車窗,她朝我們招手,隨后,她指引我們進了別墅。

失蹤的莫懷清果然是一名財資頗豐的華商,他們夫妻住著獨棟別墅,室內裝飾金碧輝煌,類似于拜占庭時期的皇宮風格。女主人四十多歲,裝扮典雅,一臉哀容。聽甘孜先生介紹完我后,她坐在沙發(fā)上給我們倒溫好的紅茶,她對我說她姓顧,以后叫她顧小姐就行。

這種紅茶叫錫蘭紅茶,產自斯里蘭卡,茶色橘紅,芳香甘甜,與巴扎上幾塊錢一公斤的茶葉有天壤之別,據(jù)說在高原只有上流人士才喝。

我們喝茶,顧小姐描繪起她先生:“我先生是一名善人,也有能力。我們過來做水果生意,這里的櫻桃舉世聞名,每一顆都這么大,比鴿子蛋大,還甜,他負責給世界各地發(fā)貨。這樣干了十多年,我們買下來這里,本來日子過得還算滋潤,去年,他認識了一些本地人,礦產推介會來的,他們和我先生稱兄道弟,其中有個人還來過一次我們家里。我先生從那時開始介入礦產投資?!?/p>

她手里拿著手帕,遮掩住半邊臉頰,可知剛流過淚。她說的話讓我一陣悸動。礦產推介會?怎么和我們來高原的渠道一模一樣?我問:“為什么轉行?你先生莫非很懂礦?”

“我們結婚前,他在云貴、緬甸那里,我不知道他做過礦。我們感情很好,可我從來沒有往這方面去想,看來我不夠了解他。有一天,為這事我和他爭論。我說,看起來就像抽風了,我要回國,過安定日子。他說,當初出來為了什么,打心底里說,他為了幫助窮苦牧民,不是每戶人家都有櫻桃園,也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工作,但現(xiàn)在這里的大地每個人都能擁有……你們先聽錄音,我先生出門前,他和人在電話里討論這些?!?/p>

甘孜先生開始聽錄音。這是一部精致的新式座機電話,女主人撥了通號碼后,機子清晰地播放錄音。錄音里,莫懷清與人用俄語和漢語交替著說話,我和甘孜先生仔細聆聽,里面談的是新礦開發(fā),錄音后面是邀請莫懷清前去參加酒會,他的學生邀請,地點是吉祥餐廳。到此這個電話完了,隨后又來了一個電話,他們已經改用當?shù)卣Z交流。

“他們平常去哪里聚會?”我和甘孜先生不約而同地詢問。

“沒有一個準數(shù),有時他們直接去我先生辦公室邊上的本地餐館,正式會談的話,就改去俱樂部,與朋友聚會的話,他們經常去原來療養(yǎng)中心的民族餐廳。為了看礦,他們去礦區(qū)實地考察,等到項目最終落實,會在山里和牧民一起慶祝,在蒙古包里喝點馬奶酒?!?/p>

“俱樂部?吉祥餐廳嗎?”我問。

“他們去酒會是星期幾呢?據(jù)我所知,我們這里的聚會都是星期六?!备首蜗壬鷨枴?/p>

“說不準,那天星期四。是吉祥餐廳。”

“那么,絕不是參加酒會?!备首蜗壬戳讼挛液笳f:“星期六聚會才是我們的傳統(tǒng)?!?/p>

“你先生就沒有注意這點嗎?”我插話。

顧小姐搖了搖頭,回憶道:“往常,他前去山區(qū),一個來回也會三四天,可是,現(xiàn)在五天的時間過去了。錄音留下的手機號碼,我給打過,那邊的人竟然說不認識我先生,說打的人走了。那是街頭公用電話。現(xiàn)在,我聯(lián)系不上我先生,打他電話一直是忙音。”F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顧小姐不再顧及羞赧,小聲啜泣。別墅深處驀然響起一聲不連貫的音符奏響。

是鋼琴練習。已經引起我的警覺。

“我孩子,他才九歲。天氣不好,學校也停課了。他還不知道他爸的事?!?/p>

“那交給我們吧,何況在這里,你能很幸運地遇到馬先生,他在你們國內也是一名警察。我相信這事有結果。”甘孜先生咕嚕了下。

甘孜先生開始查抄座機里能翻找到的電話號碼,然后交給我。見我把小紙片夾在筆記本里,女主人顧小姐拉了下我,讓我到一邊說話。我走到客廳一邊,因同是中國人,她說得就直接了:“你們能找到嗎?我們掉進窟窿里后,我連死的心都有了?!?/p>

我深深吸一口氣,盯著她憂郁迷茫的眼睛,可是作為入過行的人,我明白這是一樁難事,尋找一個失蹤的人,不要說人生地不熟,就是在國內,失蹤案的結果大家都能猜到。迫于以往經驗,我不知如何作答。

“案子是困難的,可總有來頭,我會完成?!币贿叺母首蜗壬诡H為篤定。

我們忙活了近兩個小時才從金區(qū)告辭,離開前,甘孜先生取走了一張莫懷清的彩照,我留給了顧小姐我的私人電話,還對她特地叮囑了一番,隨時注意來電,特別是匿名電話,興許電話還會打過來,一有電話就馬上聯(lián)系我們。

從金區(qū)出來,我心情沉重。從金區(qū)到家庭旅館的路上,甘孜先生把車開得慢,汽車音響播放著烏茲別克琴手彈奏的彈布爾,落音聲聲點點如石子般砸往心里。我們誰都沒有說話。途中,車子路過吉祥餐廳的街口,眾多高大陳舊的蘇式建筑中,這次我準確瞅到了餐廳。街口風雪婆娑,雪屑橫飛亂竄,形如置身萬年冰河內仰視冰水直流。

甘孜先生把車停在街口,他說去報刊亭買報紙。他下車后,坐在副駕駛位上的我盯著吉祥餐廳,一邊無聊地吸煙。高原上的煙有一種特有的苦澀,味道莫名的綿長。在風雪中的車上抽煙,容易患上一種迷失感。

這時的街口幾乎什么都看不實,只是風雪讓餐廳門口看起來人頭攢動,其中好像能看見一個凍得抖索的少年,少年戴著一頂鴨舌帽,他舉著手機貼近餐廳的櫥窗在拍照。

后來,甘孜先生抱著一堆報紙回來了,他說先去餐廳喝點酒,然后他回小白樓。他問我去不去。我婉拒了,我還是回家庭旅館,下車后自己回到阿信的家庭旅館。

旅館里,阿信正閑著,在樓下烤壁爐。我感覺這次是麻煩案子,既然阿信和甘孜先生是老朋友,他定然知道甘孜先生不少事情,于是,我便和阿信聊了聊,聽他胡吹海侃了一會兒甘孜先生的往事。

“甘孜是狠人,先說一樁輕案給你聽吧。發(fā)生在那不大太平的年份里。奧什城的人不是好打臺球嘛,在俱樂部后面的巴扎,那里有很多臺球館。那年,有兩個本地小青年為搶球桌揪打起來,其中一個動起刀子,與他打架的人肚子讓捅了,腸子露出來了。挨刀的在地上呻吟,動刀的在旁邊笑……甘孜接了警,他趕到那里,不知怎的,動了氣,用警棍把拿刀的人敲折了腿骨。”

“然后呢?”

“還能怎樣?他教訓了小青年,小青年家族的人找上門來了,圍攻小白樓,端著槍裝模作樣地說,他們要和他決斗。高原有高原的規(guī)矩,就是決斗,他們要和他來一場公正的決斗。甘孜說,這不符合高原人的傳統(tǒng)規(guī)矩,打架可以,雙方要公平,如果都用拳頭,或者都用刀子的話,他絕不退,他還要通知記者現(xiàn)場報道。后面雙方決定用拳頭不用刀子,小青年家族派人上。結果到了正式決斗日,代表沒來,記者把它寫上了新聞??此蔷?,誰都不肯上?!?/p>

“那不成打架斗毆了嗎?為什么不敢?”

“你清楚甘孜的體重嗎?兩百一十二斤的男人,我想你也應該能猜到,跟一個得過全國摔跤能手稱號的警察摔跤嗎?你要知道誰敢跟這樣的俄羅斯族人摔跤!”房東阿信爽朗大笑,又說,“后面甘孜又處理過幾件影響很大的事,命案、金融案、醉酒斗毆案,有些案子曲折離奇,連報紙都會報道,有的會連刊三天,像現(xiàn)在的暴風雪里,專供沒事的人揣摩。案子沒完沒了,哎,他就是這樣?!?/p>

“那么都了結了嗎?”我自然想起莫懷清的失蹤案。

“哪有那么容易?他是信心很足的人,可經常喝醉酒,他是酒徒!一到喝醉酒就曉得沒結果,我們習慣了,高原嘛,反正人都這樣。他成這樣,也是沒人管他,他離婚了。”

“離婚?”

“你知道怎么離的嗎?那是一樁奇怪的事情,姑且叫它‘出國旅游。這里的警察權力大,可他連自己都碰到怪事。他妻子以前是位舞女,他們結婚后很恩愛,只是還沒來得及有孩子。六年前的9月,他妻子出國旅行,到了咸海邊的度假城。他妻子到那后不久,他意外地收到一份電報,竟然是他妻子簽署名字的離婚申請。他和警察局的同事跑去咸海邊核查,調查途中,突然有匿名人向當?shù)鼐炀謭蟀?,一口咬定他妻子是電信連環(huán)詐騙案主謀,也就是說他妻子有罪,那么等同于他有罪。事實上似乎是他妻子陷進了神秘組織,他妻子杳無音信,半年后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死了,陳尸咸海邊……那是一個美麗的高原女人,整天頭戴飄逸的白頭巾,報紙當初還刊登了她的死訊。”

“這樣。”

“是不是很殘酷很離奇?這里的很多人都知道。最開始,他們都喜歡高原,喜歡高原的爽朗,喜歡高原的美麗風光和烤肉、黑啤,最后都沒法待下去,萬事沒有那么簡單啊?!?/p>

壁爐里火焰燃升,有如幽靈。這時,壁爐上頭的鐘嘀嗒一聲,已是下午五點,旅館將準備開餐。聽阿信聊到這里,我正要轉身上樓,口袋里的手機響了,拿出來一看,是兩聲不同的來電提示。

是甘孜先生和顧小姐的電話。我連忙去旅館一樓衛(wèi)生間,先接顧小姐的電話。電話里一直是時有時無的聲音,語焉不詳,拼成完整的話大略是:“你們快停止吧,這樣是不是要我們別活,求求你們了?!彼剜?,央求著,重復了好幾遍。她在啜泣,一聲比一聲小,后面夾雜起斷斷續(xù)續(xù)的煩人的鋼琴練習曲《致愛麗絲》。顧小姐欲言又止,讓我聽來就像暗語了,也許她電話里不方便透露太多?我聽了約一分鐘,出于以前培養(yǎng)的職業(yè)敏感,我裝作大大咧咧的游客大聲說:“對不起,打錯了,我是游客,你會平安的?!北銙鞌嗔穗娫挕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顧小姐定然接到過要挾電話,所以才打電話向我求助。我們去過顧小姐家里后,陌生電話背后的撥打人也許知道這事警方介入了。我的直覺是,陌生電話肯定騷擾過她,至少說出過有關莫懷清的現(xiàn)狀,觸發(fā)顧小姐產生絕望情緒。

我飛速趕往吉祥餐廳。剛才我去接顧小姐電話,甘孜先生掛斷了給我的電話,我趕緊給他撥過去,這時的電話里只聽見他粗重的喘息聲,好像他正在雪地里奔跑,除了不停地喘息,他全程沒有說過一句話。

等我乘坐出租車趕至小街口,甘孜先生正站在餐廳前打電話。

“馬先生,現(xiàn)在只有你,真是辛苦了,請跟我來吧?!币娢疫^來,甘孜先生停止了撥打求援電話。現(xiàn)在是下班時間,沒有人會過來,這符合高原人懶散的生活習慣。他把我迎進餐廳,坐在一張餐桌前,餐桌上擺著一份油封鴨腿。直到這時,甘孜先生才悄聲講他在餐廳里的發(fā)現(xiàn):“有人在跟蹤我?!?/p>

這一下子讓我繃緊了弦,聯(lián)想到金區(qū)里的顧小姐,顧小姐是不是也遇到這種危險情況?我接到顧小姐電話,隱隱感覺她已經在可疑人員的掌控中,只是金區(qū)安保完善,她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隨著時間拖延,說不定她會和她丈夫一樣淪為失蹤人員。同時,依據(jù)甘孜先生的說辭,陌生電話背后的人開始跟蹤辦案人員。

我一想嚇了一大跳,問:“您看到跟蹤的人了嗎?”

“唔,不會差的。我們從金區(qū)出來,您知道我為什么到這里下車?”甘孜先生反問道。

我搖了搖頭,因我曾是同行,他像給我布置了一道難題,可是,我實在沒有想到,雖然我想到他會逮到可疑人物,可我還是忽略了這一細節(jié)。

“跟蹤什么時候開始的?”

“自從我們去過顧小姐家里?!备首蜗壬f。

看來莫懷清被綁架一事非一日之寒,其實他被盯梢已久,這又讓偵破難度陡增。

“我剛坐下吃飯,點了一份油封鴨,想要上點酒,抬頭,發(fā)現(xiàn)櫥窗有兩個人瞅著我,旁邊那個男孩對著我拍照,那是個戴帽子的少年。看到我注意到他們,高點的抬腿就跑,這是個小胡子,我相信他是我們真正要找的人。我放下叉子,跑出去追,他跑得快,快得像雪豹。我只能跟著戴帽子少年,尾隨他往雪地里跑,一前一后,少年跑到巴扎那里去了……那么,我就放心了,哈哈,我現(xiàn)在知道他藏身在哪里。只是我一個人還是不太行?!?/p>

說罷,他饒有興趣地咨詢我:“馬先生,我年輕時就喜歡抓羊,柯爾克孜人喜歡在馬背上抓羊,那時我還是一個浪子。你有興趣和我一起完成嗎?”

甘孜先生激動、亢奮,剛才的出擊讓他渾身大汗,還有他剛剛灌了大口的黑啤,酒激發(fā)了他的狂熱。我保持著冷靜,環(huán)視了下四周,摁亮手機屏幕,把來電顯示給他看。我全程沒有說話,我想甘孜先生看到這個已接電話號碼,應該明白顧小姐給我打過電話。

“我明白。這個號碼也給我打過,可是我在追人,回到餐廳就錯過了,現(xiàn)在我不擔心了,既然給你打過電話?!备首蜗壬崞痤櫺〗悖呀涀⒁獾讲蛷d里不宜討論,他也沒有明說撥打我們電話求助的顧小姐姓名。

天色黛黑,讓雪一照,高原天際殘留孤寂的天青色。停不下的雪暴中,就像有一位槍手用肉眼凝視著眼前的街景,瞄準器調焦,街道在其中自動加深層次感。不過,餐廳里應該暫時沒有槍手。我說:“很明顯,這是組織行為,他們聯(lián)系過她了,不知她有沒有危險?!?/p>

“我已經知道了,他們出現(xiàn)了,這是一個大型跨境犯罪團伙,屬于‘Yada組織分支,他們還盯上了你們中國人?!?/p>

我裝作不上心地搖了下頭:“您打算怎么辦?”

“馬先生,先不談煩人的事,我們來一起享用難得的晚餐吧,實在太餓了?!备首蜗壬f到這里,賣了一個關子,他轉身朝前臺的女服務員用俄語招呼。

女服務員過來給我添置餐具,還把餐巾布擺在餐桌上,甘孜先生在領口處已經掛上餐巾布。這樣的時刻吃一頓豐盛的晚餐?我頗為詫愕。

“馬先生,晚餐在這里是最重要的事情,我們有一句諺語,‘風雪總在吃飯后面停止。既然羊不想要我們吃這頓飯,那現(xiàn)在更要好好地享用晚餐,我們慢慢等待吧,然后做一名舒服的抓羊人?!备首蜗壬闯隽宋业囊苫?。

“今天,我請客?!彼€調皮地說。

不知他唱的哪出,先吃飯再辦案,高原人真有閑情,但我的心揪得很,該不該返回金區(qū)看看顧小姐?唯一給我信心的是,金區(qū)安保非常完善,未經驗證的陌生人員無法輕易闖進,那么,顧小姐大概只是接到陌生電話,這一步的前提可能是——她已經被監(jiān)聽,既然莫懷清帶陌生朋友來過家里,說不定變故由此而來。

現(xiàn)在,既然甘孜先生要吃晚餐,我只好陪同。確實到了用餐時間。餐廳里的不少外國人在講土耳其語和俄語,偌大的餐廳,陌生的語言分布于各個角落。服務員把我們的菜端上來了,甘孜先生點的是套餐,服務員給我上了一份油封鴨,還有大塊的牛切排,另有一塊加萊特餅,餅的周圍布滿奶酪,上面有不少培根,還用高腳杯給我上了一杯牛奶。這是加鹽酸奶,當?shù)靥厣o@然,這是一頓豐盛的晚餐,凸顯著精致和異國情趣,這些吃食和牛奶出現(xiàn)在傍晚,在很有格調的餐桌上擺放在一起,看起來像一幅靜物畫。

這家米其林餐廳是一家法國餐廳,讓人以為不是在亞洲腹地,而是到了法國或者瑞士。近年來,高原國大力發(fā)展旅游業(yè),盡量讓游客留下最美好的印象。我默不作聲地用餐。餐廳中央那盞璀璨的吊燈不停地折射晶瑩剔透的光芒,很是亮眼。不遠處的櫥窗上沿是米色巴洛克風格裝飾,上面垂掛著一排小銅鈴。餐廳內部有絲絲的風輕微流動,銅鈴偶爾發(fā)出輕微而清脆的鈴聲,鈴聲悅耳,卻讓我不時抬頭,警惕地查看周邊食客。

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西餐廳吃飯,永遠是那么刻板和無聲,我低下頭享用這些西式佳肴,還需要用余光不停地觀察食客,看餐廳里是不是掩藏著刀光劍影。

我在膽戰(zhàn)心驚中吃完餐桌上的食物,心里想著顧小姐,剛把刀叉放下來,餐廳前臺上的掛鐘“叮當”的一小聲,顯示時間到了晚上六點半。差不多同時,甘孜先生把他盤子里最后一塊培根吃完了。甘孜先生取下餐桌布,微笑著說:“我們先去巴扎,他們以為我要放棄,現(xiàn)在是采取行動的時候了?!盕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我和甘孜先生去了吉祥餐廳后面的巴扎。傍晚過后,風雪有消停趨勢。我們吃完晚餐,大半個小時過去,無人的小街深處仍然殘留著腳印,這些腳印往小街深處的巷子里延伸,初始四大兩小,等到巷子的轉角那里,變?yōu)閮纱髢尚?。隨后,小腳印躍過一條小巷,大腳印緊跟,當?shù)揭患掖蜢鹊睦戆l(fā)店門口時,小腳印消失了,這時已經進入巴扎的范圍。

這座城市的巴扎是全世界最大的巴扎之一,兜售中亞各國特產和世界各地商品。剛來城市的第一天,我和朋友們來過,購買了頗具民族特色的氈帽和氈鞋。沒有想到,它還是犯罪人員的窩藏地點。

理發(fā)店門口沒有積雪,從門口斜過去,有一排牛羊肉鋪。時間已晚,鋪子都打了烊,再進去就是塑料棚搭就的巴扎,里面主要是生活用品店和服務店,現(xiàn)在同樣打烊了。塑料棚底下黑乎乎的,只有幾百米處遠的盡頭有微弱燈光閃現(xiàn),透過這些燈光,能看出那里有幾處娛樂設施。最多的是臺球館。我上一次來巴扎時,曾去那探秘,當時,陌生的當?shù)厝擞蒙铄涞哪抗獯蛄恐?,為了避免產生誤會,我沒有在此多作停留。今天,塑料棚的深處亮著一盞微弱的白熾燈,可知有臺球館在營業(yè)。

從吉祥餐廳到臺球館有一千多米的距離。

我和甘孜先生循著雪里的腳印走到理發(fā)店臺階邊,進入塑料棚底下的過道。甘孜先生步行迅疾,很快,就到了巴扎后面的幾家臺球館那里。最前面一家臺球館亮著燈,半開鐵門,在營業(yè)。甘孜先生在鐵門口停下腳步,打量著鐵門里頭。臺球館很小,看似破敗不堪,大廳里除了一張大的斯諾克球桌,另外只有四張小臺球桌,而且,其中一張桌子從肉眼看出有些傾斜?;璋档臒艄庹丈渲髲d,大廳像空曠的野外,風雪天里沒人來打球,一股糜爛的夜風從巴扎那邊吹來,在空中肆無忌憚地吹拂。

甘孜先生盯著大廳里唯一的人,那是看似有點靦腆的高個,他正站在前臺那算賬,頭戴一頂鴨舌帽。帽子像球館專門訂制的員工帽,還有帽徽,那是一只黑色雙頭鷹。

甘孜先生敲了敲鐵門。見黑暗的門口里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人(而且他后面還跟了一個東方面孔),高個目光發(fā)怔,不解地注視著我們。這時,我跟甘孜先生走進大廳里??邕^鐵門后,我心里在做下一步準備,接下來可能會發(fā)生一場激烈的爭吵或搏斗?就是說,難道高個是監(jiān)視甘孜先生的人之一?

這樣的事沒有發(fā)生,我的反應也許過度了。高個循著大廳里那微弱的燈光看向門口,當認出來者,他友好而豪爽地笑了,躬下腰后,洋溢著熱情地用當?shù)卣Z向甘孜先生打招呼。甘孜先生走到前臺前,伸手過去和高個握起手,同時,不時瞥著高個的帽子。

高個和甘孜先生攀談起來。難道他倆認識?這頗令人困惑,他倆談話甚久,談話過程中,我一直在觀察著高個,心想甘孜先生的葫蘆里到底賣什么藥。

他們攀談時,高個臉色出現(xiàn)改變,異常凝重,他扭頭去朝球館的內屋大喊。

從里屋里出來一個少年,那是戴鴨舌帽的少年,帽徽仍是黑色雙頭鷹標志。少年十五六歲,站在大廳靠里屋門口的一張臺球桌旁邊,看見甘孜先生,他連忙低下頭。

看來他是高個的孩子,我已經猜測他就是在吉祥餐廳外面監(jiān)視甘孜先生的人之一,甘孜先生大概是通過帽子知道少年在這里。

高個和甘孜先生一直在用當?shù)卣Z講話,他們終于說完話了,只見高個走到少年面前,用當?shù)卣Z激烈訓斥,他訓得很兇,讓不懂當?shù)卦挼奈叶寄芨杏X到。就在下一步不知該怎么辦的時候,高個抬手給了少年一記響亮的耳光,少年被打得踉蹌,捂起腮幫,低聲啜泣。

甘孜先生走過去,拍了下高個的肩膀,像在說撫慰少年的話,讓他不要再打罵了。高個的臉色非常難堪,點頭說了一連串話,像在向甘孜先生道歉。甘孜先生面露欣慰神色,兩三分鐘后,他要走了,和高個握一下手,就出了臺球館大廳。

我跟著甘孜先生重新走進黑乎乎的塑料棚底下。

“甘孜先生,孩子是怎么了?”忍不住好奇的我追問起來。

“晚餐前,我追的人里就有這位孩子?!备首蜗壬f。

“你們認識?事情該怎么辦?”

“臺球館老板認識我,還是以前一件事上了報紙……發(fā)生在巴扎這里的事嗎?唔,我想想,到底是哪件事……”甘孜先生嘀咕著展開回憶,隨后他打斷了自己的思路,“沒有呢,明天他們會去小白樓報到。”甘孜先生說著說著,舒了一口氣。

“他們真的會去嗎?”

“馬先生,我能看出老板是老實巴交的人,他很善良。我們重視信譽,誰也不想犯上事情,城市也是,畢竟它是一座國際大都市?!?/p>

“甘孜先生,你是不是忽略了點什么,顧女士可能有危險?!蔽姨嵝训?,滿眼焦慮。

“老板不知道他孩子在參與跨境犯罪組織,我不想給這位父親難堪?!备首蜗壬O履_步,轉過身看著我。我提及的事,他不管不顧。

“為什么?”我有點想當然。

“關系到尊嚴,珍貴而美好的感覺?!备首蜗壬仡^,莊重地回答,“顧女士的事情我知道。馬先生,今晚好好睡上一覺?!?/p>

其實,那夜我無眠。第二天,我早早地就到小白樓了,我一直記掛金區(qū)里的顧小姐,再者,臺球館老板果真會來小白樓嗎?我很是狐疑。不料,我到甘孜先生的辦公室,就看到臺球館老板和他孩子,他們先我趕到。少年父子正站在甘孜先生的辦公桌前,高個對甘孜先生恭敬說話,一臉愧疚,還不停地點頭哈腰,旁邊少年的左臉通紅腫脹,像被毒辣的高原蜂給蜇過。昨晚我們走后,臺球館老板大概以父親的方式對孩子進行過一番教訓。

“這是他們留給我的。”高個一直在說當?shù)卣Z,而不是俄語,這是他說的我唯一聽懂了的一句俄語。發(fā)現(xiàn)站在旁邊的我聽得仔細,悲傷的他憤怒地扭轉過頭來,對我攤了攤手,然后,顫抖地解開他那厚而破舊的棉襖上衣,露出干瘦、黝黑的胸口,只見他左肋那里亮出一道刺眼的疤痕,這道疤痕從后背那里往前胸延伸,長十多厘米,可知他當時受的傷是致命的。高個的目光里已經沒有羞愧了,除了滿目的悲傷,還有倔強和頑強。F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少年看了看他父親的傷,很快低下了頭。

我趕忙示意高個穿好棉襖,又無奈地看向甘孜先生。

甘孜先生站起身,從辦公桌后面走過來,拍了拍高個的臂膀。臺球館老板又躬腰和甘孜先生說了一通話,紳士般地鞠一躬后,帶著孩子退出了辦公室。不久后,我從辦公室的窗子里看到他和孩子下樓離開小白樓后,徒步穿過了一座橋,他們往卡拉河對面馬路上的公交站點走去,要乘坐公交車離開。

“他們怎么又走了?”我覺得蹊蹺。

甘孜先生事務繁多,臺球館老板和少年走后,他一直在整理桌上的資料。

“馬先生,我記起當年的事來了,這是臺球館老板剛才說的,我還沒想到呢。他說很感激我救了他。那年奧什城暴亂,我整夜守著巴扎,一天晚上,老板說回臺球館路上被歹徒追殺,他受傷跑進了巴扎,有我守著巴扎,歹徒不敢追進來,竟然意外救了一個人性命。沒想到是他。昨天我們走后,他們就關了館子,他詢問了孩子整個晚上,打了孩子三個耳光,他孩子都招了,承認和Yada組織的人有來往,犯罪組織發(fā)出過指令,命令他們確認警方是否介入你們中國人的失蹤。少年是想邀功,他這樣干,只是對吉祥餐廳好奇,他們家窮,他們從來沒有機會去餐廳。臺球館老板說,自從他孩子輟學后,一直跟著他,他不承想孩子也當了壞分子,他說他從來不想這樣。他感激當初我救了他,現(xiàn)在,他準備讓館子關門,冬天根本沒有生意,他們的生活本來就艱難了,現(xiàn)在他不想孩子徹底變?yōu)閴姆肿?,而且,他們也不愿招惹這個跨境組織,他打算趁著暴風雪先帶孩子回老家。”

“他們過來,就為說抱歉的話嗎?而且,他們人已經走了?!蔽艺f。

甘孜先生把高個的當?shù)卦掁D譯給我聽,可是臺球館老板和少年一走,我云里霧里。

“哈哈,我說了,我們窮,可是我們的人看重信譽。他說他孩子愿意帶我們去找他朋友,他朋友才是Yada組織的成員,他是監(jiān)視我的人?!?/p>

“啊,那可是一件大好事。怎么辦?”

“我說既然你們要離開回鄉(xiāng)下去了,我想請你們吃飯,他們答應了。不過,老板說吃飯前,他們要先上圣山蘇萊曼山請罪。他說他們是有罪的,先要贖回來。還有,他們?yōu)榱素S盛的晚餐,要去準備下,至少要穿一套好點的衣服,儀式對我們很重要。”

甘孜先生的話里有一點幽默,有一點凝重。可我沒笑,經歷過多以后,我已經品嘗不出輕佻的幽默的味道了。我說:“這樣安排是秘密的吧?”

“確實,這些都是秘密?!?/p>

我還是沒有想到如何解救莫懷清。

“馬先生,我要你幫我,這兩件事你能做得到,而且,你做最合適?!?/p>

“什么事?”

“明天上午麻煩你陪著他們父子倆去蘇萊曼山吧,你懂俄語。然后你與他們父子一起去吉祥餐廳,你們一起吃飯,臺球館老板答應和我合作,也是最后一回。你們在那一起等Yada組織的線人。我已經說你是前來投資的商人、一名富有的紳士,現(xiàn)在,你是老板,愿意提供他們工作機會。”甘孜先生目光篤定地說。

“老板?”我悠悠地反問一聲,感覺這事重大。我略作考慮,說:“這事要不我先跟我們同行商量一下?”

說實話,我有點猶豫,甚至犯怯。甘孜先生嘴里我的角色,大概就是魚餌,這一趟如果我請臺球館老板父子倆去吉祥餐廳,目的是讓魚兒上鉤,這對于我個人有很大風險,讓魚給叼住餌,餌非死即殘,我為何要冒這般的大風險呢?

“好的,你可以考慮一下,不過我希望你參加的,你對于我們是陌生人,誰也不會想到一個中國人會幫助我,你們中國人不是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嗎?哈哈,以前的中國朋友教我最難的一句話?!?/p>

我從小白樓那回了家庭旅館,準備先和同行朋友討論,來決定該不該參與甘孜先生的冒險安排。在家庭旅館一樓,大家像聽天方夜譚,圍著我聽我講述幾天以來的經歷。我說我會和少年父子一起上蘇萊曼山,阿信說,蘇萊曼山是圣山,當?shù)厝烁杏X得了罪惡,就會去圣山贖罪,他們覺得罪惡是一種病,自己就能把它醫(yī)好,人們都想醫(yī)好自己,所以上山的人特別多。

當我說完甘孜先生布置的陷阱,與我同來的朋友卻都不認同我冒險。我本為投資而來,結果變?yōu)榱孙L雪中的奇葩歷險,當然令人窒息了。我回想起20世紀二三十年代卓別林表演的黑白無聲電影,電影演繹的追擊與逃亡倒是好玩,不過,荒唐和夸張的是,我將活生生地演繹命懸一線的故事,這是我的預感。

“這位叫甘孜的先生敦厚、誠懇、負責,可總感覺他有目的性。這樣看來,他為什么要你這樣做?你是來做生意的,當?shù)鼐炖靡幻麩嵝膩硗顿Y的人,那么以后該怎么操作?難道以后要警察整天來保護你?”

“馬杰,這事需深思和熟慮,你了解這里?還是想和一名警察做鐵桿兄弟,好保護未來的收益?”

我的態(tài)度看似中立,不過老實說,冒險似乎是我天性里的一部分,否則早年面臨職業(yè)選擇時就不會選擇干警察,更不會第一次出國就跑去戰(zhàn)爭中的塞爾維亞,后來又和朋友去俄羅斯葉尼塞河流域探險。最后我一錘定音:“通過這回事,我就知道來高原的本來原因了,這是我的個人目的。何況,我沒有綠卡,沒有綠卡的人身份是不存在的,間接證明查無此人、查無此事?!?/p>

翌日上午,少年父子要去圣山蘇萊曼山。

我按照甘孜先生說的,約定在卡拉河邊上次他們上公交車的站點等他們。上午九點,他們果然到了那里,隨后我用俄語和他們打了招呼,他們父子倆懂些俄語,不過,后來我們誰都沒有說話。

接下來,我叫了一輛出租車,準備和他們父子倆上蘇萊曼山祈禱。上車后,坐在副駕駛位的我從后視鏡發(fā)現(xiàn)了情況,坐在后座的少年手里一直握著一個銅鈴鐺。

整座蘇萊曼山都是景區(qū),它是朝圣者心目中的圣山,還是當?shù)貞偃诵睦锏膼矍橹?。蘇萊曼山景區(qū)收費低廉,二十索姆,折算成人民幣的話,還不到兩塊錢。往常游客人山人海,現(xiàn)在,風雪天無人到來,也無人售票。到了空蕩蕩的售票口,我和他倆一起翻越門口低矮的柵欄,朝山腳下走去。白雪覆蓋的路上,我們一直朝山腳下的水泥臺階走,可是,少年和他父親沒有上山,而是在積雪中在山腳下繞行。雪中行路艱難,我們走得踉踉蹌蹌,就像風中飄搖的落葉。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和少年父子繞到了蘇萊曼山的左側山腳。F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那里有一座小巧、美麗的清真寺,他們父子瞻仰了一番,隨后走到距離清真寺一百米的緩坡那里。距離清真寺不遠有一棵掉光樹葉的櫻桃樹,他們父子倆走到櫻桃樹的旁邊,冰天雪地里,跪著開始祈禱。

半個多小時過去,他們終于祈禱完畢。這天零下十度,旁邊站著的我早已凍得瑟瑟發(fā)抖。少年站起,看了一眼我后,獨自走到緩坡的一處平緩的雪地里,只見他雙腿跪在那里,雙手扒開積雪,然后慢慢地在凍土里刨出一個小坑。大約十分鐘后,土坑已經刨好,只見他凍得通紅的手伸向衣兜,掏出一件東西——就是我在車上的后視鏡中見過的鈴鐺。少年把小銅鈴放置坑中,掩埋起來,等到埋好,少年佇立在那,又祈禱了一番,才走回他父親身邊。

對于他們父子的舉動,我心里一直充滿疑惑,我想起吉祥餐廳櫥窗上沿懸掛的風鈴,眼神充滿飄忽。

“掩埋風鈴是按照我們的傳統(tǒng)。如果罪過消失,它就會一直留在這里,如果罪過還在,它就會消失。等過一個月,到時我們會來?!碑斠鎏K萊曼山了,臺球館老板終于對我開口說話。

這是一句俄語,臺球館老板替他孩子說的話,這是一路上以來少年父子唯一對我說的一句話。

經歷圣山的宗教儀式后,巨大的風暴要正式上演了,這越發(fā)加劇我內心的斗爭與惶然。

在蘇萊曼山忙活了老半天,從山腳那邊下來后,我?guī)ьI他們走進我來過兩次的吉祥餐廳。我尋到一處能坐上六人的長條餐桌,然后等著大魚出現(xiàn)。這時,我內心已然緊張,像被擰緊的發(fā)條,揪得我喘不過氣。從蘇萊曼山下來后,像上了魔咒。等坐定,我只能去看街上。風雪懸浮在空中,看似透明,但與典雅的餐廳那些柔軟的光芒相比,雪粒無光無形,只能感覺到有風,風從東面刮來,像剛翻過遙遠的天山。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臺球館老板和少年,他們果真換了衣裳,昨天、前天穿棉衣,今天穿了一身筆直的西裝,干凈、稍顯陳舊,甚至還稍有點不合身。

當看到我在打量他們今日的穿著,少年父子頓時面露羞赧。他們看似和我一樣緊張,始終沒有說話。

我等著少年在Yada組織里的朋友出現(xiàn)。為了避免尷尬,我先點菜,事先甘孜先生給我布置了菜單,我早已熟記于心。我招來服務員,點的是套餐,有油封鴨、牛切排、火腿和鵝肝,還有大份加萊特餅,餅的周圍同樣布滿培根,餅的中間用奶油拼了白色俄文:“感恩節(jié)快樂!”因為到這里來的人都是流浪四海的人。桌上還擺上了一支香檳,餐廳酒品據(jù)說都是從法國空運來的,香檳散發(fā)著清雅的酒香,香味四溢??粗莱允常倌旮缸友劢欠殴?,不敢動刀叉,我只好告訴他們,需要把餐巾布放在衣領下面,還親自示范了一遍。

等到菜品全部上完,布置菜肴的服務員走開,我才倏然發(fā)現(xiàn)一名陌生男子出現(xiàn)在餐廳門口,這是一名目光深邃的小胡子,他站在餐廳門口不停張望,看到餐桌邊的少年時,就朝這里走過來。少年也看到他了,朝門口招手。

這個陌生人走來,我恍然明白,他大概是甘孜先生要找的人。

男子也是身穿盛裝,他在我對面坐下,和少年父子并坐一排。他首先和他們握手,見我在朝他微笑,他揚起嘴角微微一笑,為了表示禮貌,問候了一聲,這是當?shù)卣Z,我聽明白后,回敬了下。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好像確信我是一名頗具財資的投資商。

少年瞟了一眼我和他父親,很小心地和來者攀談,對過像暗語的話后,他們開始用餐。

這真是一次非常特殊的用餐,讓人備受煎熬。我吃得簡單,就吃了一張上次嘗過的加萊特餅,早早地把餅給扒拉完了。至于上次喝過的咸牛奶,沒喝,現(xiàn)在我討厭這種本地產奶制品。干吃餅時,我沒有說話,只是生硬地笑著,現(xiàn)在,我沒有一點心情來享受高級法餐,而且,我發(fā)現(xiàn)每次來這餐廳都是帶著任務,這讓吃飯變得壓抑。如果我的前半生沒有受過這一行的職業(yè)訓練,現(xiàn)在,哪怕面對再美好的食物,我都恐怕要吃吐。

臺球館老板也沒心情,他清楚這次吃飯的目的,全程都緊繃著臉,略帶驚悸的目光不停地掃視四周。今天,他勇敢地站了出來,只為完成甘孜先生交代的一項充滿風險的任務,再有為他孩子安全起見而選擇陪他孩子。雖然他和我已經見過兩次面,現(xiàn)在我們都為了完成同樣的任務,可是,我們仍然互不認識,而且,我們都不享受與陌生人吃飯的樂趣。

少年有點開心,拘謹?shù)哪抗饪粗宅槤M目的食物,他看似期盼已久,只是不敢相信的樣子。不過,一桌人里面大概數(shù)小胡子吃得最開心了。聽完臺球館老板用當?shù)卣Z介紹說我是中國投資人,為了表示對我這個中國朋友的嘉許,小胡子叉起一片鵝肝擱嘴里后,伸過手來拍了我肩膀,還豎起大拇指,好像真把我看作了朋友。隨后,他開始和座位上的臺球館老板攀談。

他們說話,我欲起身,對面的小胡子盯了我一下,眼神透出油亮刺眼的光芒。他這是警惕。這讓我想起來吃飯的目的,我心里緊張,僵硬在那,從兜里拿出煙盒,掏出一支煙來,手開始抖。剛才吃飯時,我發(fā)現(xiàn)餐廳里好像多了很多陌生人,這些人中,有些是為晚餐而來,有些走出餐廳后消失了,現(xiàn)在我不確定他們是來俱樂部談事,還是為專門任務而來,至于派來完成任務的人具體是哪一方一概不知——我只需完成任務,這需要時間和等待。

如果多出的陌生人里面有很多是甘孜先生派來的話,那么,我對面的小胡子遲早會知道我請他吃飯的目的。我越來越緊張??傇摪l(fā)揮一下職業(yè)技能吧,為了表示心態(tài)放松,我搖了搖桌上的香檳,示意酒還沒打開呢。我打開香檳,給小胡子和臺球館老板倒上。據(jù)說在高原,本地人只有在西餐廳才能喝酒。我還招呼服務員,讓上了些具有本地特色的炭烤羊肝羊肉串。燒烤上桌,見小胡子吃得開心,臺球館老板嘗試性抿了一口香檳,開始扶起額頭,好像不勝酒力。小胡子先是啜了一口,隨后喝完一整杯,他對酒特別滿意,對我直笑。我終于站起,小胡子再次警惕,我用右手指做出數(shù)錢和付錢的動作,小胡子明白了,他笑著點了點頭,又對我豎起大拇指。

我走到前臺那邊,沒有急著掏錢埋單,而是用余光繼續(xù)瞥著少年父子和小胡子。少年在小心翼翼地品嘗加萊特餅,小胡子自個倒起香檳喝起來,看來他真的愛上了這香氣四溢的酒品。這時,我準備去一趟盥洗間,因為兩次這里的吃飯把我弄得心揪,再這樣,我非得心臟病吃藥不行。這次做了魚餌,我擔心我沒有能力一做到底,我索性撂擔子,準備把后事拋給甘孜先生。F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穿越餐廳后面寧靜的會議室和熱鬧的小型歌劇院,我最終去到這俱樂部最里邊一間的盥洗間,在這里,我得以見到提前埋伏在此的甘孜先生。

“馬先生,你是一個合適的演員,可以得奧斯卡大獎!”甘孜先生對我豎起大拇指,又調皮說道:“你是怎么做到的?”見我表情凝重而且不說話,他亮出右手手腕來看了下表,此時顯示當?shù)貢r間七點。

他吹了聲很短的口哨,距離盥洗間不遠的小型歌劇院里走過來幾個人。現(xiàn)在我終于能夠確認,這些憑空出現(xiàn)的陌生人都是警局的人,這樣的布置讓我想起我以前追過的西方警匪片,按照劇情發(fā)展安排,通常衛(wèi)生間、化妝間里都會藏匿一些改變劇情的重要人物。

“馬先生,麻煩你還是過去,你在這里久了,會讓人懷疑?!备首蜗壬f。

我從盥洗間出來,佯裝站在前臺那里仰視鑲嵌在軟皮墻上的米其林星,望著坐在長條餐桌邊的小胡子和少年父子笑,小胡子對我笑了,他現(xiàn)在很想把美妙的香檳喝完。

兩分鐘后,唯美的夜色餐廳中,甘孜先生出現(xiàn)??吹礁首蜗壬退竺娴哪吧?,我又轉身奔去了盥洗間,因為緊張,我打開水龍頭,用冷得刺骨的自來水不停地沖臉。

我好像想洗掉沾染的罪惡一樣,沖洗良久,等返回大廳,少年父子和小胡子都不在那張長條餐桌邊了。餐廳門口人員熙攘,出現(xiàn)不少觀望的人群,從中我看到了少年父子和小胡子,小胡子的雙手已經套上手銬,夾在警員中間,準備上甘孜先生他們提前布置好的警車,少年父子也同時上了警車。小胡子上車前,扭頭望著餐廳櫥窗,透過玻璃,他看見了站在原來餐桌旁邊的我,小胡子手上的手銬那錚亮的反光讓我頓生冷汗,那瞬間我和他發(fā)生了對視。

小胡子羈押在小白樓,少年父子當晚釋放,只領了一張實行警戒處罰卻并不進行關押的行政通知書,這是甘孜先生的親自安排,甘孜先生看似為了保護少年父子。所以留在小白樓里的只有小胡子,而且,說是關押,實際看守松弛,小胡子羈押在甘孜先生辦公室對面的房間,他在這間看起來不像審訊室的房間里可以自由走動,除了好吃好喝還可以看報,更無專人看管。高原司法處置松弛、粗放,尤可見一斑。

不過,那幾天甘孜先生還是對小胡子進行了問話,小胡子作為中亞一名性格大大咧咧的人,只要給根煙,他啥都說?,F(xiàn)在,小胡子像沒有發(fā)生前面的事情一樣,明確承認自己是上次監(jiān)視甘孜先生的人,只是沒有料到剛逃脫甘孜先生的追捕,這么快就讓魚餌(魚餌是我)給釣上了鉤。通過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問話,我得以知曉Yada組織內情。很快,小胡子又承認他確實在為Yada組織做事,只不過他是一名下層人員——他加入Yada組織前,是城里一家平民理發(fā)店聘請的理發(fā)師,他說他要服從該組織干一件大事,才能成為這座城市里的骨干。小胡子選擇合作的人是臺球館的少年,自從半年前少年到他們平民理發(fā)店理發(fā),小胡子就認識他了。有次少年理完發(fā)掏錢埋單時發(fā)現(xiàn)少了五索姆,他還直接給少年免了。后面一次少年又來理發(fā),理發(fā)途中,少年向他發(fā)起牢騷,說他做夢都想進吉祥餐廳吃上一頓晚餐,自從來到城里他就開始羨慕上了。其實,小胡子也是,他們已經對生活感覺到厭煩了,開始普遍充滿奢望。

自此,小胡子成功地誘惑住了少年,少年負責給他望風。

事情發(fā)生前,小胡子就認識著名的中國商人莫懷清了。莫懷清家資雄厚,但他常上小胡子在的平民理發(fā)店理發(fā),小胡子和他交流過幾次,知道莫懷清家在上海,便開始叫莫懷清為老師。莫懷清對他挺不錯,帶他去過一次家里吃晚餐,但從來沒有帶他去過那家叫吉祥餐廳的俱樂部,打探望風的少年倒是發(fā)現(xiàn)莫懷清常上那里。Yada組織打算利用小胡子邀請莫懷清參加酒會來綁架他。那個星期四傍晚,Yada組織的頭親自出動,給莫懷清打了電話,這對于莫懷清是一個陌生電話,但電話里的人說他來自礦產推介會,是本國地礦部的職員,他們討論了一番巴特肯的礦藏分布特點。隨后,Yada組織的頭報出小胡子的名字,說:“您的學生想要邀請老師吃飯,正在吉祥餐廳幫我們布置熱鬧的酒會?!蹦獞亚逵悬c感動,便答應參加酒會。至于酒會地點,說是吉祥餐廳,但后來又有插曲——因為暴風雪的來臨,得臨時更改。Yada組織的頭后來又打電話來,說原本確實訂在吉祥餐廳,不料,餐廳給他們打電話說暴風雪來臨,餐廳需要暫時關閉,取消了當晚所有人的訂餐,于是,他們也只能改換地點,改到原療養(yǎng)中心的民族餐廳,那里的烤羊肉和手抓飯很是一絕。對于俱樂部關閉這事,莫懷清是知道的,他由此相信陌生人說的小胡子參加酒會的事了。電話后,莫懷清出了金區(qū),和Yada組織的人見了面,Yada組織的人說小胡子在民族餐廳等他,按照小胡子所陳述的事實來看,莫懷清選擇前去那里。以前,莫懷清獨自去過多次,這次他上了他們安排的二手奔馳,不料這輛偽造牌照的奔馳車沒有前去療養(yǎng)中心,它一直開往南方山區(qū),前行了兩百多公里,一直開到礦區(qū)巴特肯的深處。隨后,讓人左右架起胳膊的莫懷清下車,消失在白雪茫茫的夜晚里。

以上是小胡子在小白樓里的詳細講述,他被捕后的第四天,我電話聯(lián)系顧小姐,告訴她案件的最新進展,我希望顧小姐來趟小白樓,測試下小胡子到底有無說謊。

顧小姐卻表示她不愿意來小白樓,她說雖有重要線人被捕,可高原的訴訟環(huán)境她太清楚,她已經不抱希望了。我只能費盡口舌努力勸導她。顧小姐說,他們現(xiàn)在住在朋友家中了,不敢再住金區(qū)的家里。看來接到上次的陌生電話后,顧小姐已經如驚弓之鳥,他們在金區(qū)的家里一定讓人裝了監(jiān)聽器。我說,為了保障您的安全,我會親自去接您。

顧小姐在我的陪同下最終來了小白樓,不料,她看了一眼小胡子,情緒就出現(xiàn)了崩潰。坐在對面甘孜先生辦公室的椅子上,她一直掩面哭泣,用俄語憤怒地痛斥。

“是他,他來過我家里,我認得他的身板、他的舉止、他的承諾、他的禮貌、他的客氣。曾經,那張臉那么干凈,所以我先生才相信他,把他從辦公室?guī)У郊依?,和我們一起吃飯。我相信監(jiān)聽器是他裝的。前幾天的威脅電話是他們打的。他們綁架了我先生,還要怎樣?要我們傾家蕩產來交納讓他們滿意的贖金嗎?F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我還相信我先生很多次幫助過他,我先生做事很果敢,他是那么堅毅的一個男人??墒菐椭粋€人能怎樣?他幫助的人是什么樣的人,最后仍然沒變,而且更罪惡?,F(xiàn)在這張臉看起來像山羊一樣,你們看,多么丑陋。我連看一眼都覺得難受、惡心。”

我沉默著,甘孜先生抬頭一直望著對面。最開始,小胡子沒有注意到顧小姐來,當聽到對面有女人哭訴,他才知道顧小姐來了。他沒有料到顧小姐的痛斥,透過他發(fā)呆的眼神,能明顯看出里面包含著異樣的內容,可以看出他的難受。

“甘孜先生,抓住了他,事情就這樣完了嗎?”見甘孜先生久久沒有表明態(tài)度,我憤怒地說。聽著顧小姐哭訴,我有點上頭,變得惱怒。這大概是受了背井離鄉(xiāng)來到異國他鄉(xiāng)的刺激,這絲情感一點點撕開來,讓場面變得鮮血淋漓,我不忍直視。要在國內,對于女人哭訴,我大概會習以為常,會冷漠。五十多歲的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例子啦,這讓我一度麻木。生性好奇的我麻木了,這本是一件嚴重的事,證明我嚴格意義上說不再是合格的警員。警局退休前的負傷,給我的人生畫上了句號,這只是最后的勇敢。

“愛情很美?!憋@然,甘孜先生在指莫懷清和顧小姐的愛情。

他怒目圓睜,他也在生氣,最后居然只是攤開雙手擺了擺,像泄氣的皮球,他明顯很沮喪:“馬先生,我也很想??墒?,可是現(xiàn)實殘酷,尤其我們的現(xiàn)在、你看到的我們。你都看到了嗎?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這不像一直自負的甘孜先生,而像酒徒醉酒醒來后說不負責任的泄氣話。

那天,顧小姐沒有在小白樓里久留,為了避免她太過傷心,我先送她回了她朋友家中。想到甘孜先生的話,同時,按照阿信所說的高原警察一般不搭理外國人案件的情況,我的擔憂閃現(xiàn):接下來,案子會不會就這樣完事,小胡子好吃好喝地羈留幾天后無罪釋放?

出于這樣的擔心,我每天去一次小白樓。

第三次去小白樓的樓上時,小胡子看見我了,他向我噓了聲口哨,遠遠地招手,好像有事情要跟我談,因為他知道我會俄文,能跟他說話。

“對不起,我有事要跟您商量?!蔽艺驹陉P押他的房間門口發(fā)愣,隨后,他跟我用拗口的俄語說:“我的名字叫巴塔?!?/p>

這是他第一次對我說出自己的名字。然后,他繼續(xù)述說他心中的故事。

“朋友,我要跟您說莫懷清老師,我承認我認識莫懷清老師,他是一個好人,他要教我像中國人一樣學做生意。可是那次上他家里,我在他家客廳里偷偷裝上了監(jiān)聽器。我去他家其實就為這件事。監(jiān)聽器看起來很美,就像一只真的小蜻蜓,我送給他孩子的小玩具,他們小孩擺在客廳的書架上,當?shù)袼苡?。真是很對不起,發(fā)生那樣的事。

“現(xiàn)在,顧女士的哭泣,我感覺到很抱歉,可是為了生存,我嘗夠了世間的苦難,我毫無辦法,我還只有三十二歲,可我已經沒有一點辦法。邀請莫懷清老師前,我已經被我工作的平民理發(fā)店辭退了,我沒有辦法。

“我沒有結婚,我是一名孤兒,從小無人照看,據(jù)舅舅說我雙親是讓Yada組織一個闖來牧區(qū)的歹徒殺掉的。蘇聯(lián)解體后,這幾十年,他們在奧什打打殺殺,有誰在乎我、在乎我們?本來我最恨他們啦,可天知道我是怎么加入的。為了喝酒?呵呵,可能吧,我想迷醉自己,這世上太不值得了,我想麻醉自己?!?/p>

小胡子還對我說了我一直擔心的顧小姐安危的事:“莫老師的事已經十天過去了,我們的頭覺得從他本人身上榨取不到好處,又發(fā)覺惹上警察注意,他們轉移了目標。那天顧小姐被恐嚇,是頭親自給她打電話,讓她交納莫懷清被綁架的贖金。我們還沒有前去金區(qū),風雪停后,他們會派我設法進金區(qū)去找她。我知道路,我去過那里。我做過那么多功勞,可是我們的頭告訴我,只有莫懷清老師的事了結、占領了金區(qū),我才是發(fā)號施令的骨干,可沒想到我自己被捕了。

“現(xiàn)在,我感覺那樣的事太遙遠,我真的表示懺悔。不是說每個人都有一顆心嗎?這就是良心,我也有這顆心。前面我在法國餐廳外給你們的警察先生拍的照片都沒有給他們?,F(xiàn)在,你們不是要去找莫老師嗎?我可以帶你去?!钡竭@,他對我做出雙手合十的動作:“對了,那天你給我的酒太棒了。對于我,那是世上最好的酒啦?!?/p>

聽罷,我沒有說話,用手勢比畫出他往嘴里倒香檳的模樣——這說不上諷刺,也說不上含義,只是模擬他喝酒時的興奮狀態(tài)——我還可以請他再喝一回的。

小胡子笑著點了點頭,隨后又緩緩搖了搖頭,他的笑容凝固在那。

這瞬間讓我一激靈,我立馬沖往甘孜先生的辦公室。

我對整理資料的甘孜先生大喊:“甘孜,你都聽到了嗎?!”

甘孜先生出乎意料的冷靜,他剛才注意到小胡子在找我談話,他一直在聆聽。

“這都是好事,大好事。”他重復道。

“要不要告訴顧小姐,給她希望?”

“唔,希望?我看還是不要說了,她已經足夠害怕了?!?/p>

“對她不要透露半點行動嗎?”

“這是秘密。”

我永遠記得那天上午,我和甘孜先生、小胡子巴塔一起前往南方山區(qū),扮作Yada組織成員深入虎穴,唯一目的只為營救莫懷清。

甘孜先生和我都經過特殊的面部化妝和喬裝打扮,這種類似的打扮存在于中亞山區(qū)里著名的“狼人”身上。狼人一般是當?shù)孛孛芙M織的雇傭人員,他們活躍在廣闊的中亞腹地,就像幽靈和鬼魂一樣兇狠而又隱秘。

在這最后的決戰(zhàn)中,為了防止像上次去金區(qū)一樣被人發(fā)覺,我們緊密布局,連司機都沒有帶,但漏洞還是有的,我們雖然經過化裝,但甘孜先生經常見報,對方說不準會識破。因此,這最后的決戰(zhàn)怎么看都像孤注一擲,被現(xiàn)實打敗的甘孜先生也沒有太好辦法。

我們一行三人前往那叫巴特肯的礦區(qū)。汽車在與城市方向相反的南方州道上馳騁,途中,我看到了被風雪籠罩的高原,見識了如玉帶一樣蜿蜒的卡拉河。如今的高原草甸滿目白雪,全無半個月以前的清麗與青綠。沒有想到我以這種方式前來礦區(qū),這讓我心中再次響起彈布爾悲愴的奏鳴。F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兩小時后,我們已經進入礦區(qū)的范疇。初始,州道旁邊還能看見蒙古包,蒙古包像盛開的蘑菇,在狂野里若隱若現(xiàn)。漸漸地,蒙古包變得稀少,直到我們再也看不見,這證明我們離開了牧民區(qū)。汽車深入礦區(qū)前沿,進入了人跡罕至的山口。車子在盤山小道上爬行,當?shù)竭_山脊的部位,遠遠地可以望見插著國旗的一棟房子,那里已經是政府軍的哨所,證明那里已經靠近兩國邊境地帶。

當汽車從山脊上下來,到達另一處平川時,龐大的冰川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一同出現(xiàn)的還有平川上面的一處塬子,塬子上有兩幢蒙古包,蒙古包上面的煙囪冒著縷縷白煙,證明里面有人。這時,小胡子巴塔示意我們在這里停車,我們的汽車在距離蒙古包一箭遠的地方停下來。

幾乎在我們下車的同時,那幢蒙古包里沖出兩個人,看起來像兩條大狼狗。這兩人披著裘皮大衣,頭上都戴著黑色頭套,他們的頭套不像是為避風雪而戴,而是讓我們完全看不出他們的面目,只能看到頭套洞里射出兩行詫異的目光,從中透出狼狗一般兇狠的惡意。他們的皮衣底下伸出兩支槍的槍管。

顯然,我們碰到了Yada組織的狼人,我們和他倆形成對峙狀態(tài)。他們皮衣底下的槍都是老舊的AK74。這是我時隔十年后久違地見到槍,面對那黑洞洞的槍口,我為之心里一顫。

“巴塔!巴塔!”狼人對站在我們中間的小胡子巴塔大聲地喊叫起來,他們認出小胡子巴塔。

小胡子巴塔聽見了,他遲鈍地望了下甘孜先生,以示征求甘孜先生意見,甘孜先生用頭一撇,示意他過去和狼人對話。

小胡子巴塔朝狼人大聲地回應了一聲,這像是他們內部暗語,我沒有聽懂。

那兩個狼人同樣回應了,隨后,小胡子巴塔偏過頭去又和甘孜先生咕噥了一些話,然后朝他們走過去。

小胡子巴塔前去和狼人近身交流,我的心開始撲通撲通地跳,比在吉祥餐廳里蹦得更厲害。當然,一直在觀察的我看見甘孜先生也很是緊張,他的嘴角一直在細微抽搐,額頭冒出濃密汗珠。走過去的小胡子巴塔在和狼人比畫著交流什么,他們言辭激烈,可知狼人情緒高漲。

和狼人交流完后,小胡子巴塔扭過頭來對站在車邊的我和甘孜先生揮手。

我好像明白了,是狼人叫我們過去。

我們只好過去。我們站在兩個狼人的面前,狼人開始打量著我們,他們的目光混合著詫異和惡意。打量完后,他倆走到我們跟前,分別搜查了一番我和甘孜先生的全身,看我們有沒有攜帶武器,查實我們是不是來自政府邊防軍或城里的警察部隊。整個搜查過程中,他們大衣底下的槍一直斜斜地對準我們,那黑洞洞的槍口透出令人難以揣摩的惡意。

因為小胡子巴塔帶來的是陌生人,一直沒有取得他們的信任,好在我和甘孜先生都經過專業(yè)化裝,戴上了花色頭巾、穿上了灰長袍,這是當?shù)刈顬轵\的宗教人士做派,久居深山的狼人沒有識破我們,幸運的是他們看起來并不認識甘孜先生,這避免了爆發(fā)驚天動地的槍聲。

我們身上什么也沒有帶,沒有發(fā)現(xiàn)問題的狼人走開了,繼續(xù)和小胡子巴塔打著手勢說話,也轉過頭來用俄語對著我們說話,我生硬地點著頭,有時用俄語回應一下。這時,甘孜先生好像想尋求點主動權,他更是走到狼人面前,比畫著手勢,和他們殷勤地說話。

到這,狼人才好像放松警惕。這時,其中一個狼人說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大意是既然你們來了,要帶走人,那么,我們的任務完成了,先和我們做一趟儀式,我們來贖罪吧。對于狼人的交代,我聽明白了,小胡子巴塔和甘孜先生同樣聽明白了。

只見另一個狼人走進蒙古包,等到出來時,他已經摘掉了頭套,他右手里出現(xiàn)一個閃亮的銅鈴鐺。我望著銅鈴鐺,自然想起和臺球館的少年父子前去蘇萊曼山贖罪的事情。

只見拿著銅鈴鐺的狼人右手搖了下鈴鐺,另外一個狼人聽到鈴聲后,摘下了頭套,他倆和小胡子巴塔并排站著,在這中亞腹地的叢山峻嶺里,先是展開雙臂吟誦一番,然后對著西南的方向開始低頭祈禱。高亢而又低沉的祈禱聲在身邊即時蕩漾開來,我和甘孜先生在他們后面靜立著,也只好跟著祈禱。

儀式差不多延續(xù)了五分鐘,等到儀式做完,狼人和小胡子擁抱了一下,然后轉過身來對我和甘孜先生各自指了指塬子邊遠的地方。

我們總算過關了,隨后,我跟著甘孜先生原路走回我們的車子邊。

“現(xiàn)在我們是他們的人,我們可以去找人?!备首蜗壬貋砗蟮靡獾貙ξ艺f,他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

可是,小胡子巴塔竟然和那兩個狼人一起進蒙古包去了!

這時,一絲不祥掠過我頭腦,讓我意識到嚴重的漏洞發(fā)生了。身邊的甘孜先生剛說完話,突然,他的面部表情凝固了,他眼睜睜地望著剛才和狼人說話的那片空地。甘孜先生也顯然忽視了問題的關鍵,小胡子巴塔和Yada組織的狼人熱情地走在了一起,那么,他會不會再次叛變(他對我們已是一次叛變,這次如果發(fā)生險情又是一次叛變,這構成了雙重叛變),然后馬上沖出來,端起狼人的槍朝我們開火?

現(xiàn)在險情閃現(xiàn),甘孜先生已經意識到了這點,顯然,他發(fā)現(xiàn)之前忽略了,只是天真地完全相信了小胡子巴塔。他眼神慌張,可是始終沒有說話。

空氣好像凝固了,任憑風呼啦啦地吹,刮著我通紅的耳郭,讓我們變得失去任何知覺。事情到這一步,留在蒙古包外面的我們根本沒有任何辦法。我只能去回想小胡子在小白樓里的講述,回想他那滿是懺悔的眼神,回想他對我做出雙手合十的舉止,回想剛才我們和狼人一起做的宗教儀式。

我們經過了狼人的許可,但接下來隨時可能葬身冰原,這是非常殘酷的事實。除了我之外,現(xiàn)在心里最為空洞洞的人應該是甘孜先生了,他顯然很是無奈。他已經望向塬子邊緣的一個地方。塬子邊緣就靠近峽谷和冰川,初看,遙遠的那里好像沒有可視物,望久了,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個黑點,原來是一棟屋頂涂成天藍色的集裝箱。

那里就是狼人所指的關押莫懷清的地方,甘孜先生沒有說話,朝那默默走去。

現(xiàn)在一切只能順其自然,我跟在他后面。我和他在塬子上走得踉踉蹌蹌。塬子稍遠的地方積雪很深,快到膝蓋那里。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們到了集裝箱的前面。窗子都貼上了防窺紙,可是又太奇怪了,集裝箱里根本沒有白煙冒出。我和甘孜先生互相望了對方一眼,顯然,他和我一樣,都在懷疑里面根本沒有關押莫懷清。F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我們站在集裝箱前踟躕著,這時,塬子邊緣不時傳來聲音,那是像雪要塌掉的聲音,看起來隨時可能發(fā)生雪崩;而且,我們一直在擔心走進蒙古包里的小胡子巴塔,這種情況萬萬不能久等,我們在這里多待一分鐘,危險就會多一成,我們必須迅速進入集裝箱解救莫懷清。

甘孜先生決定破門,和后面趕來的我一起打開了集裝箱的鐵門。集裝箱的門前已經掛起蜘蛛網,這里像讓人遺忘。里面異常寒冷,本以為我們讓狼人給騙了,結果甘孜先生進門就絆到了一個東西,那黑洞洞的地上,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倒地的人。辨認面目看,這是一個中年的中國人,戴著一副金絲眼鏡,被五花大綁,正蜷曲地躺在雜亂的牧草中。等我們走近查看,發(fā)現(xiàn)他早已沒了氣息,在他手腕底下有一汪凝固的褐色血痕,旁邊的地上丟著一把鋒利的剃須刀片。

甘孜先生從口袋里掏出莫懷清的那張彩色照片,和地上的人一核對,發(fā)現(xiàn)死者正是莫懷清??磥砦覀兊倪\氣并不好,我們解救莫懷清前,他已經自行做了了斷。莫懷清這樣做,大概是絕望了,他一方面要時時面對冰川吞噬,另一方面,為了避免自己繼續(xù)作為人質,讓Yada組織沒完沒了地要挾家人,他選擇了離世。

就在我們發(fā)現(xiàn)死去的莫懷清后不久,塬子上響起兩聲沉悶的響聲,伴隨著風的響聲傳來。我和甘孜先生遲鈍而僵硬地站在集裝箱里,剎那間,幾乎不能動彈。麻木的我們很快研判出響聲來自蒙古包,我們開始猜測蒙古包那里發(fā)生的事,很快,我明白無誤地確定:它是槍聲!

一直在腦海中盤旋的槍聲以這種方式到來。我和甘孜先生幾乎同時沖出集裝箱。一聲短暫而沉悶的槍聲又響了,我和甘孜先生待在那里。我們沒有中槍,可是都變得更加懵懂。真真切切的一幕發(fā)生著,劃過天際:一個走到蒙古包門口的黑影撒開了雙手,然后直直地倒下去,右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半弧,然后倒在了塬子上。到這,我們什么都明白了,空氣已然凝固,雪粒不斷襲來。

后來,聞訊而來的政府邊防軍幫助了我們,我和甘孜先生平安回來。等到我們從邊境地帶回到城中,高原警方一夜之間對Yada組織的境內人員采取了抓捕,甘孜先生更是一路跟到烏茲別克斯坦,在咸海邊捕獲了yada組織的大部分成員。令人倍感意外的是,這次抓捕活動中甘孜先生查獲了該組織認定的“獵物”名單,他妻子赫然記載在冊,甘孜先生意外地給他妻子洗雪冤屈了。

等到事情平息,莫懷清的遺體火化了。那時,我在當?shù)貧泝x館見到過顧小姐。我去,是準備交給她一張精美的新年卡片,這是當初我在集裝箱的地上無意中撿到的,卡片正面印刷著一段有名的話:“我祝福你,愿你經得起長久的離別、種種考驗、吉兇未卜的折磨、漫長的昏暗的路程?!笨ㄆ孢@段話引自俄羅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我曾在書上見過它。在這塊神奇的土地上,我似乎一夜間就明白了其中的所有含義,大概莫懷清也是的。莫懷清定是重情之人,名言下面是一行很小的中文:“親愛的淑珍,我永遠是愛你的。”這應是莫懷清親自手寫。

我把卡片交還給顧小姐后,沒有再能夠聯(lián)系上她。我回國前夕,阿信說金區(qū)在出售一棟西班牙風格的別墅,他詢問與我同行中人有無人可接手,這事我無能為力。恰逢新型冠狀病毒來勢洶洶,在新聞中多有報道,我決定馬上回國。

甘孜先生知道我將很快回國,他說要請我吃飯,他那時已從烏茲別克斯坦回來。我正陷入回國前的忙碌中,剛開始沒答應他的請求。甘孜先生說,那么把你協(xié)助的費用結算一下吧。同時,他咕噥著,我可能年底就要退休,公事完后準備去咸海邊祭奠一下妻子。

“不去吉祥餐廳了,我現(xiàn)在一想到那里,就覺得挺對不起那位朋友,還有失業(yè)的少年父子?!蔽彝庖娒?,不過不想再去吉祥餐廳。

是的,因為我想起臺球館里那無名的少年,想起巴塔從蒙古包里走出來結果倒在塬子上的瞬間,我渾身不舒服。

“馬先生,真對不起,你和阿信來我家里,新年馬上來了,我舉行的是告別派對。”

回國前一天,我到了甘孜先生家里,他開車來接我們。甘孜先生的家在城郊地帶,連阿信都沒有去過。果然,它的位置非常隱蔽,甘孜先生說快到他家時,我們還完全看不到周邊有房屋,附近到處是高大喬木。大概是甘孜先生常年處理重大案子,他讓自己的住所變得隱蔽難尋,以便保護自己。

風雪已停,路邊積雪籠罩,甘孜先生把車開進高大喬木遮掩的小道里,我們不知不覺中,竟然進入了他家的地下車庫。我們從車庫走上去,才發(fā)現(xiàn)他的家是一棟低矮的帶檐廊的木屋。他家里倒收拾得井井有條,絲毫不像一個沒了女人的男人的家。客廳的木墻上掛著一把雙筒獵槍,旁邊是他妻子的大彩照,她面容姣好,穿著民族盛裝,可知這當過舞女的女人是美麗的女人。

甘孜先生準備了煮全羊??蛷d的中央是一張長條松木桌,桌上擺放著大盤熟羊肉。這種水煮羊肉不會放鹽,里面只放洋蔥和小茴香,味道鮮美至極,絲毫沒有膻味。大家一起品嘗高原獨特的煮全羊,夸獎甘孜先生的手藝。

“甘孜先生,馬杰說你們那事結束了?!毕硎苤朗常覀冎杏腥讼肫饎偭私Y的綁架案。

“哦,稍等?!边@時甘孜先生說。

他去了一趟房間,等回來,手里多了兩樣東西:一張支票,這是開給我的報酬,另一張是他拿出來的報紙。這是當?shù)囟砦膱蠹垼厦婵悄翘煳易鳛檎T餌配合警方,在著名的吉祥餐廳誘捕境外Yada組織成員的行動。后來巴塔在靠近邊境的蒙古包奪槍殺死該犯罪組織的狼人,關鍵時刻,狼人射中巴塔,多達四人在邊境地帶死亡,后又有軍方參與。這本來是一個重大的邊境沖突事件,如果公開報道出來,足以引起高原國轟動,卻因我們恪守秘密而雪藏。報道文字旁邊同時刊載了數(shù)張照片,其中一張是我從餐廳盥洗間出來時的大頭照特寫,照片中,我驚魂未定、惶恐不安。但沒有人在乎一個外國人的表情??傊袊藚⑴c高原破案,本身就是軼事。此前,我聽阿信說當?shù)貓蠹垐蟮懒舜舜涡袆?,阿信說整座城市的人都知道我的大名了。

“你知道我們的報紙報道是準確的,記者有權要求這樣做。馬先生,你回來后,將對你的工作和生活很有幫助?!盕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甘孜先生,你不能在我同意前就這樣做,這下我的所有活動都變得暴露了?!蔽覐木滞讼聛砗螅揪拖敫念^換面,換一種活法,況且,公開地介入復雜的高原事務,實在說不清是好事還是壞事。

“有你配合,我們才破解犯罪組織,市政廳還在討論要授予你榮譽市民稱號呢。你的事很重要,之前誰都不能破解我們社會的痼疾。你不是想來發(fā)展嗎?這可是大好機會?!?/p>

“回國后,我不來了。”我終于說出決定,本來不想說,還是忍不住說出來,“再說,莫懷清的案子,你怎么想,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其實,我心里怪罪他,這是對案子的另一種思路:如果我們不對莫懷清的案子采取冒險行動,如果一直采取綏和的態(tài)度,說不定莫懷清會平安歸來,世界也許相安無事,雖然他們會作惡、會為非作歹,他們作為可憐蟲、寄生蟲,可是至少仍舊存在世上。唯一感到遺憾的只會是莫懷清,在中亞鋪天蓋地的雪境里,沒人理解一個中國人的仁慈,他的善意反而被錯誤利用,結果付出代價。這里,對與錯并不是一個容易分辨的問題,現(xiàn)在,最尷尬和難堪的結局擺在面前:所有經歷過的人都被傷得鮮血淋漓,人,地球上最聰明的動物,結果兩敗俱傷,我們到底需要怎樣的結果?

“為了我夫人,美麗的愛情。”甘孜先生悵然若失,他沒有料到我這個人道主義者會這樣發(fā)問。他望了下墻壁上夫人的彩色照片,說:“Yada組織,當時,我隱隱感覺到就是他們,我追查他們六年了。哼,我夫人是無罪的,我是無罪的。”

喝了酒后的甘孜先生自個把謎底揭穿了,他講起少年父子和小胡子巴塔,他用手勢模擬起他們的外貌特征:“他們是我永遠的朋友,這件事你只要記住他們就行,他們很勇敢,事情就是這樣。我參與了這次救贖,只為救我自己、救我們自己,你明白嗎?”

從甘孜先生那回來,我臨時決定去圣山蘇萊曼山看看。距離上次少年埋風鈴的時間剛好過去一個月,我想去找少年埋下的贖罪風鈴,看他有沒有拿走。

車子到了距離蘇萊曼山山腳下不遠的公路那里,我讓代駕的阿信停車,我自行前往。

前些日風雪退去,如今已有依稀的游客來到圣山,那都是些上山來許愿的戀人。我在景區(qū)售票處買了票后,孤身前往山腳。我要去蘇萊曼山的左側,去距離那座小清真寺不遠的緩坡,去尋找沒有留下名字的少年埋下的風鈴。

我最終找到了那里,扒開緩坡上厚厚的積雪,冰冷的凍土里露出古銅色的風鈴。

看來男孩沒來。我站在緩坡那里,手心握著他的風鈴,回頭望著底下灰暗的城市。

“你是魚餌,他是知道的?!蔽蚁肫鹪诟首蜗壬募依?,臨走前,甘孜先生跟我最后說的話。

倏地,風雪又開始了,就像藏不住的風鈴聲。

作者簡介

葉臨之,1984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收獲》《上海文學》《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山花》《天涯》等刊物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共100余萬字,《文藝報》《文學報》《百家評論》《長江叢刊》等文學評論報刊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和理論有專門推介。曾獲梁斌小說獎、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青年作家獎等獎項。FCC6E955-0242-4FBA-B460-20FB89E63374

猜你喜歡
小胡子阿信球館
代駕
你不知道的創(chuàng)可貼
快樂乒乓
阿信手工龍須糖 綠色營養(yǎng)又健康
麥迪遜廣場花園
好你個拍客
阿信
地方經營性羽毛球球館發(fā)展的經濟學分析――以江西省為例
影響廣州市羽毛球館資源利用的因素分析
你給我小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