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宏艷
《西海紀(jì)游草》是福建人林鍼于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至二十九年(1849)漫游美國的游記。這篇游記被鐘叔河列為《走向世界叢書》第一輯的開篇之作,而作者林鍼亦被稱為“近代第一人”(鐘叔河《從坐井觀天到以蠡測?!罚!段骱<o(jì)游草》雖然篇幅不長,但在近代文學(xué)與文化交流史上卻具有重要的意義。因為,這是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人走向世界的第一部域外游記。
壯游與苦旅
清道光二十七年,二十四歲的福建人林鍼(字景周,號留軒,1824—?)“受外國花旗聘,舌耕海外”,遠(yuǎn)赴美國擔(dān)任翻譯。林鍼是開風(fēng)氣之先者,然而,在道光年間,域外出行對于多數(shù)人來說,是一件令人難以想象的事情。
在一般人眼中,林氏的這一次域外行旅,跨越東西半球,行徑九萬余里,是名副其實的一次“壯游”:“書生心膽炯清秋,九萬重洋快壯游;載得物宜風(fēng)土記,煙濤從此艷瀛洲”(《西海紀(jì)游草》,下同),“以寫其天時人事之變遷,風(fēng)俗山川之離合,令閱者惝恍迷離,恍如置身絕域。壯哉斯游乎!”
然而對林鍼本人來說,這一次海上航行卻是實實在在的一次“苦旅”。道光年間的普通士人,還沒有大量接觸到西學(xué)知識,也鮮有機會走出國門,中西交流的橋梁還未搭建,因此,當(dāng)林鍼邁出走向世界的第一步的時候,號稱九萬里的地理空間便是他首先要面對的巨大挑戰(zhàn)。
在不同的時代環(huán)境下,交通條件的革新同樣制約著個人行旅體驗的獲得。例如,梁啟超于1899年12月20日乘坐“香港丸”從日本橫濱出發(fā),于12月31日便抵達(dá)了檀香山。十一天的海上航行,除了偶爾風(fēng)浪顛簸,并沒有什么太大的不適應(yīng)。而1847年的林鍼橫渡太平洋乘坐的是一種三桅帆船,他二月從粵東(潮州)出發(fā),直到六月才抵達(dá)美國紐約,在這一百四十天的海上航行中,林鍼一面經(jīng)受身體上的折磨,一面飽受思鄉(xiāng)之苦:
嚅蓼集荼,苦中之苦;披星帶月,天外重天。父母倚閭而望,星霜即父母之星霜;家人籌數(shù)愆期,冷暖殆家人之冷暖。腹如懸磐,晨夕不計饔飧;身似顛簸,日夜飄流風(fēng)雨。千金一飯,王孫容易豪雄;百結(jié)愁腸,絕域難堪腥臭。燈如求璧,水甚淘金。年來之心跡迷茫,有誰知己;此日之關(guān)山迢遞,即景生愁。鬼氣蛙聲,頻增旅恨,蓬頭垢首,強啜糟醨。水手跳梁,呼余伙計(番人呼粵人為伙計);梢工督令,宛爾將軍(洋俗出海多權(quán))。伍子吹簫,英雄氣短;周郎顧曲,兒女情長。夢里還家,歡然故里;醒仍作客,觸目紅毛(番人多紅毛藍(lán)目)。
四旬航海,驚殊寒暑三更(僅得四十日之洋,而三遷寒暑,因南北廛度之分故也);兩閱人生,虛度韶光什二?;貞浥R聦ζ?,游人知有室之乖(予初婚未久,即辭家外出);舉頭斗柄頻更,蕩子抱無家之痛。東西華夏,球地相懸;南北輿圖,身家背面(大地旋轉(zhuǎn)不息,中國晝即西洋之夜)。痛思及此,涕出潸然;逝者如斯,情深今古矣!
對二十四歲的林鍼來說,丟下年邁的父母,拋棄新婚的妻子,“身處鬼域,觸目紅毛”,歷盡千辛萬苦地進(jìn)行域外遠(yuǎn)游,其目的只是為了謀生而與民族國家大義無關(guān)。因此,相對于深受西學(xué)影響,懷抱救國熱情,高呼“誓將適彼世界共和政體之祖國,問政求學(xué)觀其光”(《二十世紀(jì)太平洋歌》)的梁啟超而言,林鍼的域外之行不僅算不上是“壯游”而且是真正的“苦旅”。
西洋印象
林鍼原籍福建,因祖父中年逝世而家道中落,后來一家人為謀生而跟隨伯父端言公移居廈門。林鍼自言“少時頗不好學(xué)”,因此他很早就學(xué)會了外語,在廈門這個通商碼頭為洋商擔(dān)任翻譯工作借以謀生。雖然林鍼“素習(xí)番語,譯文為各國所推重,奉委經(jīng)理通商事務(wù)”,偶爾還能翻譯西書“蠹魚飽蛀,咀嚼華英(每譯英書以解悶)”然而,道光年間,林鍼所接觸到的西方器物文明和文化思潮都非常有限,這就決定了他來到美國所經(jīng)受的物質(zhì)和文化上的震撼與沖擊遠(yuǎn)遠(yuǎn)超過王韜等后來者。
王韜在漫游歐洲之前,曾在上海墨海書館工作有年,且見慣上海洋場的種種奇異景觀。但即便如此,同治六年(1867),王韜跟隨傳教士理雅各前往歐洲,一到法國他仍然被馬賽的恢弘氣勢所深深震懾:“越兩日,抵馬賽里,法國??诖笫屑病V链耸贾M忄麝_之盛,屋宇之華。格局堂皇,樓臺金碧,皆七八層。畫檻雕闌,疑在霄漢;齊云落星,無足炫耀。街衢寬廣,車流水,馬游龍,往來如織。燈火密于星辰,無異焰摩天上。寓舍供奉之奢,陳設(shè)之麗,殆所未有。出外已預(yù)備馬車,俱有定價,無多索也。偕夏文環(huán)游市廛一周,覺貨物殷闐,人民眾庶,商賈駢蕃,即在法國中亦可屈一指?!保ā堵坞S錄》)
道光二十七年,上海租界也才剛剛開埠不久,長居廈門的林鍼乍一來到新興的資本主義國家美國,可想而知,他所受到的文化沖擊比王韜等后來者都更為強烈與持久。
林鍼首先看到的是一派恢弘的現(xiàn)代都市景象。這里樓臺重疊,帆檣林立,街衢寬廣,車水馬龍,行人往來如織,商賈應(yīng)墟載市,處處呈現(xiàn)出生機勃勃的繁榮景象。其中,黑人與白人雜處,酋長與平民并集又是一副特殊的美洲景觀:
百丈之樓臺重疊,鐵石參差(以石為瓦,各家兼豎鐵支,自地至屋頂,以防電患);萬家之亭榭嵯峨,桅檣錯雜(學(xué)校行店以及舟車,浩航而齊整)。艫舳出洋入口,引水掀輪(貨物出口無餉,而入稅甚重)。(以火煙舟引水,時行百里):街衢運貨行裝,拖車馭馬(無肩挑背負(fù)之役)。渾渾則老少安懷,嘻嘻而男女混雜(那女出入,攜手同行)。田園為重,農(nóng)夫樂歲興歌;山海之珍,商賈應(yīng)墟載市(每七日為安息期,則官民罷業(yè))。博古院明燈幻影,彩煥云霄(有一院集天下珍奇,任人游玩,樓上懸燈,運用機括,變換可觀);巧驛傳密事急郵,支聯(lián)脈絡(luò)。暗用廿六文字,隔省俄通(每百步豎兩木,木上橫架鐵線,以膽礬、磁石、水銀等物,兼用活軌,將廿六字母為暗號,首尾各有人以任其職。如首一動,尾即知之,不論政務(wù),頃刻可通萬里。予知其法之詳);沿開百里河源,四民資益(地名紐約克,為花旗至大馬頭,番人畢集。初患無水,故沿開之百里外,用大鐵管為水筒,藏于地中,以承河溜。兼筑石室以蓄水,高與樓齊,且積水可供四億人民四月之需。各家樓臺暗藏銅管于壁上,以承放清濁之水,極工盡巧。而平地噴水高出數(shù)丈,如天花亂墜)。酋長與諸民并集,貴賤難分;白番與黑面私通,生成雜種(土番面赤身昂,性直而愚。三百年前,英人深入其地,久而家焉。屢奪亞非利加黑面,賣其地為奴。而禁白黑相配。間有私通者,遂生黃面虬毛之類)。天堂地獄,奉教兢兢;贖罪捐軀,超生一一(西洋諸國多奉耶穌、天主二教)。
雖然林鍼將自己的西洋印象稱之為“以蠡測海”,但在中西文化交流隔膜的近代,即使是這樣浮光掠影式的觀看,也仍然有其重要意義。城市景觀之外,林鍼還觀察到避雷針、火煙舟、商人以禮拜為周期運營、博物館、電報、自來水、白人和黑人混雜而居以及耶穌、天主二教、照像術(shù)、寒暑針、新聞紙等形形色色的山海奇觀和西洋景物。
林鍼觀察到紐約有許多新事物不僅中國人聞所未聞,即使當(dāng)時在世界上都是頗為先進(jìn)的。例如關(guān)于電報的記載:“巧驛傳密事急郵,支聯(lián)脈絡(luò)。暗用廿六文字,隔省俄通(每百步豎兩木,木上橫架鐵線,以膽礬、磁石、水銀等物,兼用活軌,將廿六字母為暗號,首尾各有人以任其職。如首一動,尾即知之,不論政務(wù),頃刻可通萬里。予知其法之詳)。”
在中國,電報技術(shù)要到三十年后才在上海租界較為廣泛地得到運用。同治十三年(1874),《申報》上才出現(xiàn)大量詠嘆電報的竹枝詞:“棧器全憑火力雄,般般奇巧奪天工。一條電報真難測,萬里重洋瞬息通?!保ā稖沃裰υ~》)“奇哉電報巧難傳,萬水千山一線牽。頃刻音書來海外,機關(guān)錯訝有神仙。(地線信,一名電報,數(shù)萬里重洋,朝發(fā)夕至。)”(《續(xù)春申浦竹枝詞》)“漫說天機不易參,遠(yuǎn)鄉(xiāng)消息霎時諳。人工巧奪天工巧,今后休尋鯉寄函。”(《洋場竹枝詞》)“最是稱奇一線長,跨山越海度重洋。竟能咫尺天涯路,音信飛傳倏忽詳?!保ā洞荷昶种裰υ~》)光緒十四年(1888),一位內(nèi)地初到上海租界的普通士人才第一次見識到電報的神奇:“見列柱如林,布線如蛛絲,知為電線,而傳報之速則不獲見也。一日友人有事傳電倫敦,未頓飯時而回電已至,友人告仆曰:此即電報靈速之證也。倫敦去此六七萬里,而來去消息至于如此之速。不禁為之舌橋不下。”(《洋場述見篇》)
此外,林鍼對于紐約鋪設(shè)自來水的記敘也是最早的:“沿開百里河源,四民資益。(地名紐約克,為花旗至大馬頭,番人畢集。初患無水,故沿開之百里外,用大鐵管為水筒,藏于地中,以承河溜。兼筑石室以蓄水,高與樓齊,且積水可供四億人民四月之需。各家樓臺暗藏銅管于壁上,以承放清濁之水,極工盡巧。而平地噴水高出數(shù)丈,如天花亂墜。)”林鍼在紐約所看到的自來水的奇觀直到三十五年之后才在上海租界成為現(xiàn)實:“塔下廣開深池,以機器吸浦水。將泥沙汰凈,貫注于各處水管中。水管亦用鐵鑄,大可徑尺,自靜安寺起至小東門止,遍地埋設(shè),一氣流通。又于沿街每十?dāng)?shù)步豎一吸水鐵桶,高四尺許。下面與水管聯(lián)絡(luò),頂上置一小機括。用時將機括拈開,水自激射而上。……居民需水者,可飭水夫送去。不論遠(yuǎn)近,每擔(dān)錢十文。激濁揚清,人皆稱便?!保ā朵聊蠅粲颁洝罚?/p>
除了記錄種種西洋器物之外,林鍼的域外游記還涉及美國的南北戰(zhàn)爭、廢奴運動、華盛頓與美國政治體制沿革等文化歷史內(nèi)容,具有中西文化交流的意義。
孝義之間
雖然林鍼在地理空間上跨越了東西半球,他的九萬里航行亦被時人贊譽為壯游,然而,在國門初開的時代,傳統(tǒng)社會體系還無法正確評價林鍼域外行旅的意義,因此,人們?nèi)孕杌剞D(zhuǎn)至儒家價值體系本身對林氏進(jìn)行褒揚。
《西海紀(jì)游草》上有不少當(dāng)時被社會公認(rèn)的名流顯貴的題記或序言,其中包括左宗棠題記:“同治四年閏五月初九日,欽命督辦軍務(wù)、太子少保、兵部尚書、閩浙總督部堂、一等恪靖伯左存閱?!庇杏⒐痤}記并序:“同治四年閏五月二十四日,欽命鎮(zhèn)閩將軍兼管閩海關(guān)印務(wù)英存閱?!边€有徐繼畬題記:“同治四年閏五月二十四日,欽命兵部侍郎、福建巡撫部院徐存閱并題。”以及周揆源序言:“同治癸亥二年秋日,福建督糧道署興泉永兵備道沔陽周揆源序?!边@些題記上僅注明了日期,還無一例外地完整記錄了題記和作序者的職官履歷,這些題記和序言所呈現(xiàn)的正是域外行者林鍼向主流社會尋找認(rèn)同感的努力。
儒家歷來有“父母在,不遠(yuǎn)游”的訓(xùn)誡,因此,時人將林氏的域外行旅解釋為為謀取菽水之資的無奈之舉:“只為高堂菽水虞,乘風(fēng)破浪意忘軀。壯游直入鮫人國,探得驪龍項上珠?!薄邦櫽嗦劸爸苄詯惡V而家甚貧,白發(fā)在堂,無以為養(yǎng)。其乘風(fēng)破浪,孤劍長征,將以博菽水資而為二老歡也。其游不久即歸,非得已者。不知者乃以此相夸詫,過矣!”
在《西海紀(jì)游草》中有兩篇看似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文章,一篇是林鍼在美國救助被騙潮州人的《救回被誘潮人記》,另一篇則是附錄中的《記先祖妣節(jié)孝事略》,回憶當(dāng)年祖母對家族的貢獻(xiàn)。而這兩篇文章卻成了時人眼中《西海紀(jì)游草》中值得大書特書的點亮,其意義正在于凸顯了林鍼的“孝”與“義”二字。
鎮(zhèn)閩將軍英桂正是被林鍼的孝義所感才慨然作序:“余適奉鎮(zhèn)閩南,得展其紀(jì),既壯其游,復(fù)嘉其孝義為心,誠足以感人者。何也?留軒遠(yuǎn)在異域時,猶不忘祖母之訓(xùn),尤述祖母苦節(jié),表揚當(dāng)世,孝足稱也。更遇粵民為奸商誘陷,乃為營救,二十六人遂得生還,義足取也?!嗔糗幹⒘x有以致之乎?……爰志數(shù)言,以表其孝義云爾?!比f鵬認(rèn)為林鍼經(jīng)歷九萬里重洋,屢次涉險而能夠平安歸來,正是因為其孝義感動了天地:“林君景周,湖海士也。嘗作外海游,歷九萬重洋。謀菽水,拯患難,非其孝義醇篤,能屢涉峻險,置身命于度外耶?迨履險如夷,歸慰閭望,又非其誠之所格,得致俠女援,天必欲全其孝義耶?”陳懷泰更是以“仁義禮智孝”的儒家道德標(biāo)準(zhǔn)褒揚林鍼域外之游的意義所在:“壬子夏,拜讀景周先生《西海紀(jì)游草》,拍案驚奇曰:摯哉情乎!夫永念高堂,是其孝也;不忘胞與,是其仁也;舍己救人,是其義也;坐懷不亂,是其禮也;臨難不茍,是其知也;一諾千金,是其信也?!?/p>
在西潮還未全面涌入的時代,《西海紀(jì)游草》以舊的眼光看待世界并不奇怪。然而,中國人走向世界的第一步畢竟開始了?!吧胶F嬗^,書真難罄;椿萱并茂,貧亦何憂。生逢盛世,豈甘異域之久居;略敘游蹤,思補職方之外紀(jì)。”雖然林鍼自己還意識不到他的域外行旅的真正意義所在,僅僅把這些事物與現(xiàn)象看作是“山海奇觀”,但他在《西海紀(jì)游草》中所記敘的林林總總的西洋器物、都市景觀,他所經(jīng)歷的文化沖擊、現(xiàn)代體驗,對于近代中國人開始走向世界的過程來說,都具有開先河重要的意義。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