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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不能贖(中篇小說)

2022-06-06 05:22梁淼淼
啄木鳥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老姚德文張揚

梁淼淼

無論哪一種人生,都在看似太平的“按部就班”里潛藏著某些東西,等你不小心的時候就躥出來,套住你,讓你狠狠地摔個跟頭。

——題記

就像人都是從嬰兒長大一樣,每位警察都是從實習(xí)走過來的。

2007年,我按照警校的安排,進(jìn)派出所實習(xí),帶班領(lǐng)導(dǎo)是所里分管治安的副所長——老姚。

老姚個頭兒不高,身材矮胖,面相極為和善,說話也不太嚴(yán)肅,很能和大家打成一片。實習(xí)時,我們可以自己挑代班領(lǐng)導(dǎo),我一眼便看中這位,后來,我也因此明白了一件事兒,外表是會騙人的,哪怕是警察,也是如此。

和善是假的,老姚的脾氣和個頭兒一樣,都是濃縮的精華。他是坦克兵退伍轉(zhuǎn)業(yè),據(jù)說這個兵種的兵身高都不太高,否則在狹窄的坦克艙里無法自如活動。

“一米六是黃金身高?!崩弦σ贿呎f一邊笑,而我一邊笑一邊聽他說,“就沖這身高,咱生下來就是奔著開坦克去的?!?/p>

“嗯嗯!”我用力點頭,不敢說半個不字。坦克兵是不是這樣不重要,老姚不生氣比較關(guān)鍵。你不能惹一個血管里流著TNT的人,老姚外號就叫坦克,他的脾氣,那是一點就炸,一炸就波及無數(shù)。但凡他和人掐架,就有人在旁邊樂呵:“瞧見沒,咱們這坦克又開炮了!”

當(dāng)然,老姚也不是瞎開炮,畢竟軍人出身,人品沒得講,就是脾氣急了點兒,擦槍走火的事兒多了些。如今時過境遷,一轉(zhuǎn)眼的工夫,當(dāng)年四十多的老姚已然退休,要說他這一生,擔(dān)得起“性烈如火,疾惡如仇”八個字。

只是那時候,我和老姚還談不上特別熟,有的事情,也就因此埋下了伏筆……

人年輕的時候,總有一種幻覺:日子總是很無聊,日復(fù)一日,仿佛看不到盡頭。因此也總是期待著有些什么戲劇化的事情發(fā)生,讓自己的人生來個大大的轉(zhuǎn)折。

這天,我無聊地趴在桌上玩筆桿子——作為實習(xí)生能做的事情著實乏善可陳,說到底,因為沒有執(zhí)法權(quán),我只能跟在帶班后面做些日常雜活兒。比如,出警時捧著報警記錄本登記信息,所里抓了嫌疑犯,負(fù)責(zé)看看人,夜里頭出去巡巡邏,說一千道一萬,你能干的和給你干的,都是些“跑腿兒”的活。

“嘿!嘿!”寂靜的屋里,突然有聲音打破了我的無聊。

昏昏欲睡的我抬起眼皮子,發(fā)現(xiàn)一位師兄趴在門口,腦袋探進(jìn)來。

“小梁,你的人來了嘿!筆錄,筆錄——”

說筆錄,我就來了勁兒,立馬起身收拾紙筆。

要不怎么說,年輕人最喜歡的就是折騰?在所里,你可不能上躥下跳地給大家伙兒惹事,所以要折騰,那也只能折騰自己手上的這一畝三分地兒。我手里的活兒最有技術(shù)含量的,無非就是做問話筆錄。不是電視劇里那種面對重大罪犯,以三寸不爛之舌和強大邏輯的心理戰(zhàn),從罪犯口中套出關(guān)鍵線索的筆錄。我能做的,壓根和案件材料扯不上關(guān)系,就是事務(wù)性工作的談話記錄。什么某某人來辦個戶口,詢問一下他家里人什么情況。抑或鄰里糾紛鬧上了“110”,得弄明白事情經(jīng)過……

雖然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但實習(xí)這些日子,我多少看明白了一件事——“事在人為”。違法違規(guī)也好,遵紀(jì)守法也好,事情都是人做出來的,所以一切的舉動都在于人,人想什么,做了什么選擇,這很關(guān)鍵。

雖說“此筆錄”非“彼筆錄”,但我還是能從里面嚼吧出點兒味兒來。對毫無執(zhí)法權(quán)的實習(xí)生來說,也算是有點兒意思的活兒。

可我還沒到門邊,外面就傳來幾聲大吼,聲音雖然洪亮,但因說話太快,我并不能聽清到底說了什么,只是從音色判斷,“坦克”又開炮了。

推開房門,果然看見老姚在走廊上沖著一個人發(fā)脾氣,老姚對面那人看著比他年紀(jì)大,一身黑,黑T恤、黑褲子、回力鞋,看著老實巴交,本本分分。

老姚個頭兒矮,對面那人比他高,但在他跟前只能乖乖低著頭聽吆喝。興許是他的臉苦巴巴地皺成一坨,不敢吭聲的樣子讓我生出些惻隱之心,我遲疑著開了口:“姚所?”

老姚轉(zhuǎn)過頭瞥我一眼,從他的面色看,火氣應(yīng)該已經(jīng)下去了不少,只見他又回頭瞅瞅那人,思索片刻,轉(zhuǎn)身對我使個眼色:“去,小梁,給他做份談話材料。然后嘛,讓他該干嘛干嘛去?!?/p>

那人從老姚身后看我,眼神充滿感激,我只是微微點了一下頭。

我認(rèn)識他,他叫邱德文,一個“重點人”。

重點人,顧名思義,就是需要進(jìn)行重點“關(guān)照”的人。

雖說不同地域有不同的叫法,但意思都是同一個,這群人得盯緊了,否則容易出問題。原因很簡單,這群家伙,要么就是有違法犯罪的前科,要么就是有吸毒史,需要進(jìn)行社區(qū)戒毒,又或者是在取保候?qū)徠陂g。

這群人按照其戶籍地在不同片區(qū),會歸屬所里的不同民警管控。有些定期會被叫到派出所做筆錄,主要查詢他最近有無發(fā)生新的違法犯罪行為,有無過激的思想動態(tài),諸如此類。

至于為什么是定期,這是因為重點人的情況有所不同。比如說取保候?qū)彛ǔR簿鸵荒暌詢?nèi),在這一年里,按照規(guī)定,除了由辦案單位談話,轄區(qū)派出所最少也得進(jìn)行三次以上問話。至于確切次數(shù)和間隔時間,可以由管控民警靈活掌握。

打我來所里就發(fā)現(xiàn),老姚辦公室里有塊兒大黑板,上邊密密麻麻地寫著每位重點人的具體情況,并且明白地標(biāo)記著需要定期談心、談話的相關(guān)細(xì)節(jié)。

老姚的“靈活掌握”,一共分三個等級:周周見,月月見和一季度一見。

“癮君子”一天不碰那些玩意兒就受不住,必須周周見,這并不難理解。但凡老姚輪到二十四小時大班,他就會提溜幾個上所里“尿檢”,要是遇到打電話不接的,那就一腿殺到家里,家里若是還沒人影兒,那就直接一個電話,通知禁毒大隊“上才藝”。

這自然招人恨,有的是“癮君子”甚至在外面叫囂著,要做掉老姚,但“坦克”只會破口大罵:“要不是老子運氣好,這條命早就交給國家了,老子還能怕你們這些吸毒鬼!”

邱德文并不吸毒,所以他被列在了老姚的“月月見”里,不過對比這位的情況,我個人感覺,一年十二次的頻率,也著實有些高了。

實習(xí)的兩個來月,這已經(jīng)是我第三次給邱德文做筆錄了。熟人熟事,領(lǐng)著他進(jìn)了詢問室,給他打了杯水,我就準(zhǔn)備照本宣科,安排上“老三樣兒”——告知權(quán)利義務(wù)、了解思想動態(tài)、宣講法律法規(guī)。

“最近在做什么工作?”一切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推進(jìn)著,我的問題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搬磚?!鼻竦挛亩酥淮涡运?,杯子在粗糙的手指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手還算干凈,但他指甲縫里確實有磚泥。

“還是窯口磚廠?”

“對?!彼c頭,有些心事重重。

被扣錢了?還是發(fā)生了什么別的事情?我想了想,問:“收入呢?有什么變化嗎?”

“沒啥變化,還是那樣,咬牙干,一天能掙百十塊?!?/p>

我端詳他的面色,毛估一下,他一個月賺三千多,在這個年頭,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畢竟老姚一個月才開兩千多一點兒,不過就算這樣,邱德文的臉還是皺巴巴的,沒有一絲喜氣。

“一個月三千多,不少了?。 ?/p>

“自己買點兒保險,到手兩千多?!?/p>

“那也不少。”我說。

他點頭:“確實不少。”

按理說,收入穩(wěn)定,重點人的思想波動應(yīng)該不大,犯不上擔(dān)心,但我總覺得他哪兒不對勁兒。

“最近有什么煩心事嗎?”我問,“要是有,不妨說說,憋在心里不舒坦,說出來就好多了?!?/p>

他似乎有些吃驚:“沒有,真沒有。”

“行,你說沒有,那就沒有吧!”我覺得有些好笑。什么叫欲蓋彌彰呢?喝醉酒的人,向來只會說自己沒醉,可這個時候,我也不能逼他。

“要不說說你的案子吧,當(dāng)初你怎么犯的事兒?”我笑笑,感覺臉皮有些緊張,“故意傷害致死,對嗎?”

邱德文臉上的驚訝加深了,這在我的預(yù)料之中,對比之前兩次筆錄時的情況,我這次可以說是“圖窮匕見”式的提問。

我越軌了嗎?是,也不是。按說我只要搞清楚他的現(xiàn)狀,判斷他暫時不會出問題就成??梢磺卸际鲁鲇幸?。

邱德文給我留下的印象,著實是個不太容易再犯事兒的人,可打我第一次給他做筆錄,他就是這副苦巴巴的樣子,加上老姚給他上了個“月月見”,便由不得我不多想一點兒。前兩次筆錄時,我也旁敲側(cè)擊過,但他就是個鋸嘴葫蘆,但凡牽扯到他的案子,就只是隨口敷衍:“過去就過去了,不想提?!?/p>

“人一擰巴吧,思想難免有問題?!鄙匣貏偹妥哌@位,我就跟老姚叨咕上了,“看著也不是個壞人,到底怎么就‘故意傷害致死’了呢?姚所,他怎么犯的事兒,要不,您給我說說?”

“嘿!你小子上這兒套我話呢?”老姚打開保溫杯,吸溜一口滾燙的茶水,笑瞇了眼,“往后轉(zhuǎn)正了,不實習(xí)了,也指望啥事兒都靠我跟你說?”

“我仔細(xì)看了啊,您那板兒上寫的就這么幾個字,推理還得給個線索不是?”我一臉真誠。

“想知道你問邱德文去?!崩弦Φ膶χv機又響了,他風(fēng)一樣地就往外走。

年輕人聽什么就是什么,我抓住最后一次給邱德文做筆錄的機會直接上了,而邱德文被我這么一逼,嘴巴子更緊了,就跟那大蚌殼一樣,任憑我說死說活,他也不肯張嘴。

“看來這事兒也是你的心頭傷了,”我有些失落,“可這是咱們最后一次做筆錄,以后啊,你就是想說,我也沒機會聽了……”

邱德文一愣:“為……為啥?”

“還能為啥?”我把簽字筆一扔,“因為我是實習(xí)生嘛!過幾天我就走了,這一走,也不知道將來去哪兒,咱倆可不就是最后一面兒了唄?!?/p>

我沖他笑笑:“我瞧你每次都愁眉苦臉,但生活上一問,還挺穩(wěn)當(dāng)。你要是有什么思想包袱,還是說出來好,人??!憋著容易憋出病來?!?/p>

我說著話就發(fā)現(xiàn)邱德文雙眼迷茫,不知道思緒飛到哪兒去了,他嘴里叨咕起來:“原來你也不是正式的……”

“實習(xí)的也是警察,現(xiàn)在是,以后也是。”我挑眉,提醒他別看扁我。

“唉,我不是那個意思,您別誤會……”邱德文搓搓手。

“沒事兒,你要是想開了,可以隨時找我聊聊?!?/p>

我用這點兒“大度”化解自己的尷尬。

接下來的事兒就乏善可陳了,我只管叫他簽字,捺手印,叮囑他下個月還要準(zhǔn)時過來,到時就是姚所親自“關(guān)心”他了。

聽到老姚,邱德文渾身一個咯噔,看來“坦克”的威力確實可以給人留下心理陰影。

“去吧!好好生活?!毕胫亲詈笠淮我娝?,我終究整出一句有些文藝的告別語,雖然趕不上什么“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也算是個良好的注腳。

誰知,那天的邱德文,似乎真的對我滋長出了深深的懷念,一步三回頭,滿臉欲言又止。我還沒品出點味兒,雜務(wù)就到了,在任何一個派出所里,這玩意兒都只多不少,自然是我這樣的實習(xí)生多擔(dān)待。

有事要做,哪里還有“文藝”,我擺擺手,下了逐客令,轉(zhuǎn)身就走。

興許這一別,就是永遠(yuǎn)了——我這么想著,有的人就只有這點兒緣分,打個照面就各奔東西了——然而讓我沒想到的是,三天后,邱德文居然真的來找我“聊聊”了。

邱德文是把我說的話當(dāng)回事兒了,要不然,不會特意挑我不值班的這天來找我。

所里是四層樓帶一院兒,一到三層為辦公區(qū),四樓為休息區(qū),每間屋子兩張高低床,也就是說,通常狀況下得四人擠一間。

實習(xí)期間,我一般吃住都在所里,平時要是不值班,我也幫別的組打打雜,再不然,就是貓在休息室看小說。

那天晚上,我正在四樓“葛優(yōu)躺”,突然接到值班室電話,說是有人找,我問是誰,值班民警說:“就是那個邱德文?!?/p>

我多少有些吃驚,他居然知道我這個時候在趴窩,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作為一個有前科的人,月月上所里報道,他對公安機關(guān)不能說不熟,如此一來,他能算準(zhǔn)我啥時候不值班,倒也不難。

當(dāng)然,更多的是興奮。一個“重點人”跟一個警察吐露心聲,他會說什么呢?這足夠讓我噔噔一路沖下樓了。

到了二樓口子上,我先停下瞄了一眼:邱德文果然在院兒里,還是那副老實巴交的模樣,來回搓著手,低著頭,不知道在尋思什么,時不時地又抬頭張望。

我大步走出去:“你找我?”

“?。堪。 彼惑@一乍,似乎沒想到我真下了樓,“那什么……我想請你吃頓飯?!?/p>

“吃飯?”我上下打量他,還是那一身黑,只是今天褲子上還有明顯的磚灰痕跡,“剛下班?”

“嗯?!彼c點頭。

“無緣無故的,請我吃飯?”

他又開始搓手:“你……你人挺好的,這不是你說實習(xí)要結(jié)束了,吃個飯,就當(dāng)給你送送行?!?/p>

一個犯了故意傷害致死罪的“重點人”,給一個警察送哪門子行?我后脖子一涼,剛才的熱情全給澆滅了。

“不必了不必了……”我連連搖頭,“無功不受祿?!?/p>

可他上來就拽,邊拽邊說:“就你們所門口那個老五飯店,吃個飯的事兒……”

“老五飯店?”一聽這個名字,我放下了心。

這地方所里的人經(jīng)常光顧,就在派出所大鐵門右手邊。所里雖然有食堂,但負(fù)責(zé)煮飯的阿姨每周歇一天、節(jié)假日歇三天,她一回家,咱們就得從老五飯店端菜,選這個地方,邱德文不能有啥壞心眼子。

可就遲疑這么一會兒工夫,邱德文連拖帶拽把我朝那邊拉了過去。搬磚的人干的都是體力活兒,這手跟鐵鉗子似的拽著我,如同胳膊和大腿拗勁兒一樣,我一敗涂地,到底被他拽進(jìn)了老五飯店。

一屁股坐下,我才看清眼前:桌上擱了四個菜,兩瓶啤酒——人家是有備而來的,這一頓,他鐵定要請了。

有句老話說“來都來了”,這種時候,只能先坐下再說了。

飯店老板夫妻在柜臺后頭沖我一笑,熟口熟面的,我喚了聲“五叔、五嬸兒”,算是打過了招呼。

邱德文見我沒打算離開,難得地咧嘴一樂:“不知道你喜歡吃啥,先點了這些,不夠再加!”

“其實剛才就想說了,我晚飯吃過了?!?/p>

他一愣,臉又皺起來,苦巴巴地。

我連忙道:“你吃,我陪你,也來兩筷子的!”

聽我這么說了,他面色又松和下來,忙不迭給我夾菜。

有酒有菜,我老覺得不怎么對勁兒,正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這貨不會尋思給我灌醉了好干點兒啥吧!吃了兩口,我騰地起身:“我上個廁所。”

邱德文見我往店后堂走,確實是去方便,也沒攔著。到了里邊,我趕緊掏出電話,給老姚打過去。

那年月,手機還不是人人都有,老姚用的是“喂喂靠”(小靈通),他家還在村里,那里信號差得令人發(fā)指。連打好幾次,都是忙音沒人接,我尋思再不回座兒,怕是那邱德文得疑心我掉坑里頭,便一咬牙,準(zhǔn)備先出來再說,走一步看一步。

在派出所跟前兒,屋里還有兩個熟人,他邱德文還能躥上天?這么一想,算是說服了自己。我假模假式地按下按鈕,水聲嘩啦響起,光聽著都冷。

戲演夠了,我推門出來,放眼望去,邱德文正迷迷瞪瞪地盯著桌上的啤酒。他先是伸手來回在光潔的玻璃上撫了幾下,隨后突然把住了酒瓶口,掄起來就往自己的頭上砸。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響起了老姚在羈押嫌疑人時跟我說的話:“小梁??!這群人你可得小心看緊嘍,他們甭管是因為悔恨還是啥原因,特別容易在羈押期間發(fā)生自傷自殘的情況。如果警方在場,讓他們自殘成功,那可是要負(fù)責(zé)的!”

要負(fù)責(zé)的??!

我兩眼冒火,一個箭步躥過去,奪下他手里的酒瓶:“干什么!活膩歪了?”

“啊……啊……”邱德文還舉著空落落的手,一副沒回魂的樣子。

“你腦子有病啊?啤酒瓶子往自己頭上拍!”說著,我眼疾手快,把桌上的另一瓶啤酒也抓在手里。

五叔和五嬸兒也沒見過這架勢,這時候才回過神來,把柜臺邊的一箱啤酒也搬進(jìn)了后廚。

判斷他范圍內(nèi)再沒有什么危險物品后我的火氣就裹不住了:“姓邱的,你幾次來所談話,我沒為難你吧!今兒你想干嗎?是想毀了我嗎?”

“那不是……我……我就是習(xí)慣?!鼻竦挛泥忉?。

“習(xí)慣?習(xí)慣拿啤酒瓶砸腦門兒?”

“嗯,我從入獄到現(xiàn)在,這些年都這樣。”

他不是有什么精神病吧!我警覺起來。察覺到我的眼神不對頭,邱德文又一臉苦巴巴地,支支吾吾地說道:“我……我就是想不明白,一瓶啤酒,咋就能把人給砸死了呢?”

“砸死人?”我回過味兒來,“怎么?這就是你犯的事兒?”

他沉默地點點頭,輕聲道:“今兒找您,說是吃飯,實際上是想把心里的事兒講出來?!?/p>

“是,有的東西憋太久,它就成了毒。”我一屁股坐下,把手里的瓶子放桌上,“就跟它似的!”

“是啊……就跟它似的?!鼻竦挛亩⒅破靠戳艘粫?,深深地吸了口氣,“姚所討厭我,您知道吧!”

他干笑了一下:“他訓(xùn)我的樣子,您也應(yīng)該看到了吧。姚所那就是心直口快,他這人向來刀子嘴豆腐心?!?/p>

“哦,哦……”邱德文一臉不在意的模樣,顯然,他不過是找個話茬兒起由頭,“您不知道,當(dāng)年抓我那當(dāng)口兒,姚所在場。”

“啥?就是說你犯事兒,是在咱們轄區(qū)?”

“對,”他點點頭,“青云東路。打這兒過去往北,也就三四公里,是一條主路,東西向的?!?/p>

說實在的,我壓根想不起來這條路,畢竟我也不是本地人??晌矣浀美弦Φ脑?,在“重點人”跟前,不能輕易露怯。于是我點頭做恍然狀:“哦,原來是在那兒?!?/p>

“我能喝點兒酒嗎?”他突然說。

“行,”我點點頭,抬手拿起酒瓶,“我給你倒。”

邱德文目光閃了閃,沒有拒絕。他端起杯子,一昂頭,直接干到底,打了個深深的酒嗝,他眼神有些朦朧地繼續(xù)說下去:“那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來逛青云路的人都是有錢又有閑的享受派。本地還有句順口溜:“青云路,青云路,神仙來了擋不住。”人們或是在東邊的大排檔里忽忽悠悠飽腹終日,或是在西邊的舞廳、溜冰場、夜總會里沉浸得辨不清東西南北。這座城市不大,別處早早黑燈瞎火關(guān)門閉戶,唯獨這條路上,處處人頭攢動,霓虹閃爍,越晚越熱鬧。

熱鬧的地方自然也是個做生意的好地方。來此“淘金”的人不在少數(shù),邱德文便是其中之一。他做的是飲食生意,這種活兒很繁瑣,一個人干不來,于是他和朋友一合計,在青云東路搞了一家大排檔,專賣牛肉板面。

雖說生意是干起來了,可實際上并不是自己獨立的鋪子。這種黃金地段,寸土寸金,向來分上下半場。從白天到晚上十點是租鋪的營生,過了十點,鋪面關(guān)門,才輪到流動攤販在鋪子前拉開大排檔討生活。

這種下半場的街邊排檔沒有店面租金的負(fù)累,只要給鋪子老板交點兒費用,把人家門口的衛(wèi)生給打掃干凈就成。

半夜撈食,無疑是夜市的一種,可既然成了“市”,就有高低之分。因客流主要來自西邊,所以,青云東路的攤點按照距離遠(yuǎn)近,也有上中下之分?!敖畼桥_先得月”,靠近十字路口的地方無疑是熱門地段,在這里擺攤兒,租金高只是其一,另外,背后還得有人罩著,否則別想安生。

再往東遠(yuǎn)個二三百米,就是中等地段,一樣得有靠山才能安心做活,而再遠(yuǎn)的地方就沒有什么客流量了,也就不太講究這個。

那年月,小城市公共交通不發(fā)達(dá),沒有那么多出租車,流行的交通工具是一種叫作“地鱉子”的帶斗小三輪,這玩意兒在城市的犄角旮旯靈活地鉆進(jìn)鉆出,灰撲撲的的確很像地鱉蟲。

所謂下等路段,就是這種“地鱉子”才能鉆進(jìn)去的犄角旮旯。在青云東路,能跑到這種地方吃飯的人,通常都是一些酒鬼。他們大多在夜場喝得五迷三道的,走路都費勁兒,路口生意好,誰也不樂意伺候。這個時候他們就會隨手?jǐn)r一輛“地鱉子”,叫喚著讓司機給他們找個地方吃飯。久而久之,司機們也都學(xué)精了,一旦拉到酒鬼就往最東邊送,這些酒鬼有的吃飯不給錢,有的吃完飯吐一地,還有的,沒等結(jié)賬,就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了。

邱德文沒有那么多本錢,更沒有什么靠山,他和朋友的攤子只能擺在下等路段,平時客人不多不說,還經(jīng)常遇上酒鬼鬧事,生意并不是很好做。

邱德文“出事”可能和他長期積郁的怨氣有關(guān)。當(dāng)然,跟那位與他一起干活的“朋友”關(guān)系更大。

苗克,外號老K。邱德文年輕時混游戲機房認(rèn)識的小兄弟,兩人志同道合,一起瞎混了幾年,混得口袋比臉還干凈。到了二十郎當(dāng)歲,邱德文尋思自己得找個正經(jīng)事干,和老K一說,這位就給指了兩條路:出去打工或者在本地找事兒。

那年月打工還是個新鮮事兒,全國上下也沒有幾個發(fā)達(dá)城市,背井離鄉(xiāng)未必能賺到錢。兩人一合計,覺得還是熟人熟事好開張,不如在本地搞點兒“事業(yè)”。

人有心,自然就能有道,小年輕有把子力氣,總能找到活兒干。經(jīng)人介紹,這倆兄弟就干上了送啤酒的營生。

正所謂浪子回頭金不換,邱德文和老K既然決定走正路,自然也想好好干??捎腥说牡胤骄陀薪菚r候每家攤位上用的啤酒、飲料、肉、菜什么的,都是被大老板壟斷的,要是哪家攤位敢從外面拿酒,那就等于壞了規(guī)矩,對壞規(guī)矩的人,大老板就得給點兒顏色看看。

不過這些攤主也并非是完全出于被逼無余,大老板那兒走量多,賣價比市場還便宜一些,加之會讓人送貨上門,很是節(jié)約人力,所以攤主們也樂得從大老板那里拿貨。

還有就是大老板財大氣粗,有些攤主生意不景氣,資金一時間周轉(zhuǎn)不開,也可以記賬,等到月底一筆清。

邱德文和老K幫大老板送啤酒,在別人眼里,他們是大老板的馬仔。其實這兩人根本不知道這位大老板姓甚名誰,是哪一路的神仙。

他們只知道,做馬仔也有KPI(績效),規(guī)矩就是每月必須送足多少錢的貨。簡單來說,就是大老板會給每家店定量,比方說,按照規(guī)定,某家店必須賣足二百元的啤酒,如果賣不到量,那差價就得管片兒的馬仔補上。當(dāng)然大老板也不會隨便定額,他們會根據(jù)客流量的多寡來做個判斷。

邱德文做馬仔做得晚,負(fù)責(zé)的片區(qū)也都是青云東路最靠里的幾家店,生意本來就不咋地,什么都不好賣,還月月賒賬,這就讓邱德文經(jīng)常膽戰(zhàn)心驚。

老K總勸他不必怕,爛船還有三斤釘,但凡是個做生意的,總比他倆這當(dāng)馬仔的能扒拉出油水。從這個角度上說,一個月那幾百塊,還不至于真的就結(jié)不了賬。

可是老K這人多少有點兒烏鴉嘴,他不說還好,一說還真就有人掛了死賬。

這人姓郭,當(dāng)時五十多歲,在青云東路賣牛肉板面,邱德文和老K叫他老郭,三人算是老熟人,兩人過來送啤酒之前,他們就已經(jīng)在游戲機廳里認(rèn)識了老郭。

老郭的執(zhí)念是老虎機。這玩意一塊錢十分,小城市游戲廳里很常見,表面看賭得并不算大,可玩的時間長了,人一陷進(jìn)去,那就沒轍了,根本戒不掉。

白天泡游戲機室,凌晨擺攤賣面,這就是老郭的日子。他結(jié)不上賬,也與此有關(guān),他玩老虎機輸了很多錢,還欠大老板一大筆,利滾利折騰得他走投無路。

可走投無路的何止老郭,連帶著邱德文和老K也一起倒了霉。要知道,大老板板上釘釘?shù)卣f了,一家店最多只能欠三個月的賬,收不上來,那就得負(fù)責(zé)的馬仔倒貼。

邱德文還好,老K或許是深深為自己的烏鴉嘴痛悔,說死說活也要給老郭一點兒好看,非得讓他把賬結(jié)了才行。

要說什么“好看”,無非就是把老郭給堵巷子里叮咣揍一頓,可能是被打得沒辦法了,老郭抱頭鼠竄,同時提出了一個不容二人拒絕的交換條件——把自己的攤位抵給他們。

老郭這人窮,但窮的原因邱德文和老K哪能不知道?要不怎么說“黃賭毒”是大問題,但凡沾上一個,這輩子就很難擺脫了。實際上,老郭只要不去賭,他那小攤兒掙的錢,是夠生活還有點兒結(jié)余的。

得了條件,兩人放下了拳頭,跟被揍得滿頭包的老郭一頓算計。按老郭所言,這攤位但凡好好干,一個月入手兩三千不成問題,只要兩人把他欠大老板的錢給認(rèn)了,再給他五百塊,他就把攤子和做牛肉板面的手藝傾囊相送,包準(zhǔn)兩人能在青云東路上接著干下去。

邱德文覺得,給大老板送啤酒,累死累活一個月也就一兩百塊錢,還要提心吊膽,像老郭這號人,多來兩個就能給兩兄弟整出心病來。倒不如弄個攤位,雖然也是晝伏夜出,可好歹是個正經(jīng)營生,賺點兒放心錢沒啥不好的。

老K聽完,覺得有些拉不下面子,兄弟倆好歹也是吆五喝六混社會的,突然圍上圍裙、拿起炒勺算個啥?再說了,君子遠(yuǎn)庖廚,他壓根兒不會做飯做菜,心里難免有些犯嘀咕。

邱德文好說歹說,老K才同意把攤子給接了下來。老郭呢?也沒說謊,拿到錢以后手把手地教,一直到兩人做出的口味和他沒啥差別了,才打包回了老家。

臨了走人,老郭跟兩人打了個招呼,說他這次就是回去修整,等手頭有了錢,他還會回來把攤子給買回去。三人最后喝了一頓,誰都沒把老郭的話放心里,當(dāng)然誰也不會想到,接下來在這個攤兒上,會發(fā)生改變兩人命運的大事。

同行是冤家,買了你的,就不會買我的。做飲食生意更是如此,人的肚皮就那么大,吃你的東西,就很難再吃下我的。

賣飲料的和賣主食的還能湊一起,互相幫襯??僧?dāng)大家都賣面條時,那鐵定是互不待見了。

邱德文攤位對面,就有這么一家賣燴面的。

做吃食的,往往是看起來簡單,操作起來卻大有門道兒,比如湯汁的咸淡,鹵料的多寡,都有講究,但凡一點不上心,那味道就會千差萬別。

邱德文在學(xué)習(xí)板面技巧時,不能說不盡心盡力,可這味道總是欠點兒火候。坐地生意,熟客總是有的,人吃習(xí)慣了某種口味,哪怕有絲毫的差別,也能品出來,于是就有人在吃面時叨叨,說味道不如旁邊的燴面。

老K向來是個火爆脾氣,聽多了閑言碎語,這心里怎么都不快活。于是,他趁著一個沒多少食客的大冷天,溜到對面,點了一碗燴面。

邱德文遠(yuǎn)遠(yuǎn)瞥見,老K稀里呼嚕地吃著,他便走到一旁的大樹邊,抄起袖子靠在上面看熱鬧。

吃了半拉,老K頭一抬,嘴一抹,嘶嘶倒抽一口涼氣:“老板,面不錯,可你這味兒不對?。∵@里邊,是不是加了大煙殼兒?”

燴面攤的店主是個小年輕,姓張,叫張揚。聽到老K的話,他抬起頭,眼瞅著臉色憋得赤紅。

“沒有!”過了半天,他才悶出兩個字。

“沒有?沒有你這么久才回答?”老K嚷嚷起來,“你心里有鬼吧!”

“就沒有!”

“嗬!嗬!”老K哈哈一笑,沖著走過來的幾個人嚷嚷,“大家來看??!我說他家面味道咋這么好呢,原來是放了大煙殼兒啊!”

那幾個人一看就是來找吃食的,聽了老K的話,紛紛皺起眉頭,其中有兩人直接轉(zhuǎn)了方向,朝板面攤兒這邊走來。

“你,你,你胡說!”張揚老實本分,這樣的人嘴巴笨,壓根兒不是老K的對手。他一看客人走了,顯然是著了老K的道,立馬急了,一伸手從滾燙的湯鍋里就把鹵料包給掏了出來,也許是在氣頭上,他也感覺不到燙,急匆匆地把料包打開。

“沒有,沒有大煙殼兒,不信你們看!”他抖開整個料包,給狐疑旁觀的食客看,想證明自己的清白。

“嚯,誰傻到用整個大煙殼兒,那都是把煙葫蘆給打成粉,別人吃不出來,光覺得鮮,我可是做板面的,自然能嘗出來。”

這時圍觀的客人越來越多,老K這么一說,有人就跟著嚼上了舌根:“你別說,前不久新聞上還抓了幾個呢,火鍋里頭放這玩意兒,讓人吃了上癮?!?/p>

“嗨,我說他家的燴面怎么一天不吃想得慌呢?敢情是擱了這東西?!?/p>

“還真是,我也老想吃?!?/p>

張揚被逼急了,舉起手就發(fā)誓:“誰用大煙殼兒,誰他媽生兒子沒屁眼兒!”

“嚯!”老K樂了,沖著周邊看熱鬧的人說,“用就用了,怎么還拿自己兒子賭咒發(fā)誓呢?”說完沖張揚齜牙咧嘴地哈哈笑道,“你說說,你媽要是知道生出你這么個玩意兒,咒自家絕種,是不是能氣得伸腿?。俊?/p>

老話說得好,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張揚一個大小伙子。尤其是問候了他母親,對于孝順人來說,那跟點了雷管沒什么兩樣。

張揚一聽老K罵他媽,上去就要給老K一拳,老K打架打慣了,一個躲閃,就把這拳給避了過去。

張揚并不知道,混江湖但凡動嘴那都不是大事兒,只要你先動手,那就中了別人的圈套,上哪兒都理屈。老K心里早就盤算上了,他跟邱德文不止一次地說過,要找個理由教訓(xùn)對面那個賣燴面的,只要給他抓到機會,就揍到張揚搬走為止。

見張揚先動了手,老K的手就朝屁股后面摸,混社會的人都愛帶個折疊刀,老K的刀揣在哪兒,邱德文哪能不知道?

正如動嘴、動手不是一個級別,動刀子和拳打腳踢也不是一個性質(zhì),打人歸打人,總歸出不了大事兒,動刀可就未必了。邱德文有些擔(dān)心,左手提了一瓶沒開的啤酒過去,右手順勢把老K拿刀的手給摁住了。

“人不懂事,教訓(xùn)教訓(xùn)得了,犯不著?!?/p>

要說老K這個動作,也就是慣性而已,誰還樂意真惹出大事?于是順?biāo)浦鄣亟舆^啤酒,彈個舌頭:“得嘞,你看好攤兒,這兒交給我!”

邱德文聽言,就真朝自家攤位走去了——老K有幾把刷子,他心里面門兒清。這人是不樂意當(dāng)廚子,可也不是什么君子,論打架倒是能叫聲祖宗。

而那張揚空長了一個大個兒,胖乎乎的,本來動作就不靈光,加上也不懂什么干架技巧,胡亂過了兩三招兒,就給老K尋到了機會。

只見老K喊一聲“來了——”膀子掄得溜圓,一個“單臂大回環(huán)”照著張揚面門就送了過去。

身后頭一聲悶響,邱德文發(fā)現(xiàn)這不像是酒瓶子碎了的動靜,下意識地回過頭。只見那瓶啤酒果然好端端地捏在老K手里,旁邊看熱鬧的人早就躲遠(yuǎn),而張揚已踉踉蹌蹌地朝巷子里跑去。

“嘿!小子,哪兒跑?”老K朝邱德文使個眼色,奔張揚拔腿就追。兩人多年兄弟,老K屁股一撅,邱德文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這是要乘勝追擊,把人給徹底治服帖的意思。

邱德文不動聲色地盯著四周食客,他也是混道上的,有幾個客人本來朝那邊張望,一看這位眼神犀利,加上巷子里黢黑,老K和張揚一時半會兒也不出來,那些人便慢慢散了。

等沒了人影,邱德文這才察覺不對勁兒,老K進(jìn)去的時間也太長了。看了一下表,他發(fā)現(xiàn)這位進(jìn)去一刻鐘還多,而巷子里安靜得厲害,他心里頭咯噔一下,心說怕不是出了什么事兒吧,便連忙攆進(jìn)了巷子。

九十年代的小城市,也就主路上亮著路燈,其余地方都是黑燈瞎火。邱德文往里走了一段兒,總算適應(yīng)了這種黑暗,就在他剛走到拐彎兒頭時,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影蹲在墻角,一動不動。

影子雖然不動,但身上的味道邱德文很熟悉,這不是老K還能是誰?他走過去猛一拍老K的肩,怒道:“你他媽不吭聲,在這嚇唬誰呢?”

老K不搭話,邱德文瞇眼朝巷子拐角瞅去,這才發(fā)現(xiàn),地上還躺了一個……

“死了,就一下,人就死了?!鼻竦挛念澪∥〉刎Q起一根手指,“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啤酒瓶對上人頭,瓶子沒碎,人居然能給活活砸死?!?/p>

顱骨保護(hù)大腦,是人身上最堅硬的骨頭,一個沒有碎的瓶子砸死了一個人,的確有些離奇,我放下筷子,忍不住追問:“你確定就是那一下?”

邱德文緩緩點頭,壓著嗓子:“就一下!老K說追到巷子拐角,他就看見張揚扶著墻根站了一會兒,接著突然倒在地上,因為太黑,老K以為他只是跑累了,可當(dāng)老K走近時,突然聞到了一股子血腥味,他一摸,這才發(fā)現(xiàn)地上全是血?!?/p>

“都是老干架的人了,一個人身上有多少血,心里還能沒個數(shù)?”邱德文深深呼吸,表情漸漸有些恐怖,“一個人,就一下,沒了。”

“然后呢?”我突然察覺了不對,“你……沒有投案自首吧?要不然,拿住你的時候,姚所也不會在場。”

邱德文長嘆一聲,慢慢地,那種苦巴巴的表情又爬上他的臉:“人啊,一步錯,步步錯。人既然已經(jīng)死了。接下來我和老K自然就要面對怎么辦的問題。這個世道,你好的時候,誰都可以跟你做兄弟,誰都跟你鐵,唯獨你落難時,才曉得誰是真心,誰是假意?!?/p>

“老K不想擔(dān)責(zé)?”順著他的話,我咂摸出點兒味兒。

“沒錯,他給我潑臟水,說什么自己本來就不同意賣板面,要不是我想要這個攤位,也不至于搞出這事?!?/p>

“你信了?”

“面前擺著一個死人,本來就六神無主,他這么一說,越發(fā)讓我愧疚得厲害。后來想一想,老K無非是想拉我下水,讓我覺得,事兒是咱倆一起犯的。”抬手用力搓了把臉,邱德文雙眼無神,喃喃道,“可那時我早就慌了,哪里會想得清這些,只顧著問他,接下來咱倆該怎么辦?”

“他不想自首吧!”

“沒錯,他說打架周邊的人都看著呢,好在沒人認(rèn)識咱倆,原攤主老郭已回老家,警察調(diào)查到咱倆頭上還需要些時間,于是我倆說好,把尸體給處理掉,各自跑路?!鼻竦挛目嘈χ?,伸手去拿酒瓶,這一次,我沒有攔著他。

又猛灌了自己一大杯,他一抹嘴道:“正好附近有個旱廁,那年月的旱廁,進(jìn)去都能熏得人睜不開眼,死人丟在里面,沒有人會注意?!?/p>

“這種商業(yè)街附近的旱廁人不會少,終歸要清理的?!蔽艺f。

“誰說不是呢?才過了半個月,你們警察就把我倆逮住了?!鼻竦挛淖猿耙恍Γ盀榱瞬槐蛔?,老K提議我們分頭跑,這樣就算案發(fā)了,跑脫一個是一個。我還當(dāng)這老小子講義氣,落到你們手里,我才知道,老K跟你們警方說,他本來只是想拳頭耳光打?qū)Ψ?,可誰知,我給他提供了一瓶未開啟的啤酒,充當(dāng)作案工具,而且,把尸體丟進(jìn)旱廁也是我提議的?!?/p>

“這潑臟水的技術(shù),是挺厲害的?,F(xiàn)場就你們倆,對不上口供,就只能依據(jù)旁證判斷。有人看見你遞啤酒給他,而打死人的也是這個,人證物證齊全,這事兒,你沒有辦法抵賴?!?/p>

“那是,我倆口供雖然在某些細(xì)節(jié)上有出入,但大體都能對得上,加之警方在現(xiàn)場提取到了我們的血鞋印、作案工具,鐵證如山。后來,老K判了死刑,我呢,是十五年有期徒刑?!?/p>

看著塑料框內(nèi)的空瓶子,邱德文一把接一把地玩命薅頭發(fā):“打在監(jiān)獄服刑時我就天天想,一酒瓶怎么可能就把人給砸死,所以只要看到?jīng)]開的啤酒,我就想往頭上一砸,我知道,我已經(jīng)走火入魔了,可這事兒,我根本控制不住……剛才我真不是故意的。”

“行了,我信你?!蔽医o他又倒了一杯,這次邱德文拿了杯子,卻遲疑著沒沾嘴。

“怎么?你對這個案子,還有疑問?”我覺得邱德文的話沒講完。

邱德文表情復(fù)雜地沉默片刻,才開口:“張揚其實挺命苦的,我也是開庭后才知道,他無父無母,好不容易娶個老婆,小兩口靠賣燴面勉強過日子。以前是兩口子一起干,他出事那段時間,他老婆因為懷孕,一聞油煙味兒就吐,加上天氣冷,他就讓老婆在家歇著,自己一個人出攤兒。”

“也就是說……死者還有一個遺腹子?”

“我們真是造了大孽!”邱德文的臉痛苦得扭曲起來,“真他媽不是人……”

我有些動容,我覺得他的痛苦是真實的,能為自己的罪過痛苦多年,這樣的人,本質(zhì)上可能壞不到哪兒去。

我正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撫一下,誰知他突然抬起頭,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滿是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我,他一字一頓地說道:“警官,我能不能托您做件事?”

我腦海里頓時警鈴大作,不動聲色地說:“先說說,你想讓我干什么?”

“贖罪!”他雙眼通紅。

“贖罪?”說老實話,這我還真沒料到。

“庭審的時候,我第一次見這個女人?!彼嘈χ従徎貞?,“她不怎么漂亮,很矮小,看著很淳樸,感覺出身不太好,而且很瘦,特別瘦,但肚子很大,應(yīng)該是要生了。我以為,她會罵我和老K,可在法庭上,我發(fā)現(xiàn)大部分時候,她都在發(fā)愣?!鼻竦挛牡穆曇粜×讼氯?,“我想,那時候她一定是在想,自己一個人,要怎么把肚子里的孩子拉扯大!那時我和老K身上沒多少錢,賠償也不多??上攵?,這些年,她們娘兒倆恐怕過得也不好。而我這些年,在磚廠上班,靠賣力氣吃飯,收入還可以,也攢了幾萬塊錢,橫豎我就一個人,這些錢我也用不到。所以……”

看他這副模樣,我大概心里有數(shù)了:“你是不是想把這些錢給張揚老婆?”

“對!”他眼睛一亮,“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兒?!?/p>

“這確實是個問題?!?/p>

“所以我想,你們警察要找個人還不容易嗎?你能不能幫我查一下,給我個地址就行。”

警方是可以查地址,但有明確的規(guī)定,必須照章辦事。我正想拒絕,可看到邱德文那祈求的目光,拒絕的話到了嘴邊,我竟張不開嘴。

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猶豫,邱德文賭咒發(fā)誓:“警官您放心,我就是去送錢的,要是有其他的想法,就讓我這輩子不得好死!”

看他信誓旦旦的樣子,我一時有些心軟,便說道:“這樣吧,這事兒我也做不了主,你等我先跟姚所匯報一下?!?/p>

邱德文見我話語松動,頓時大喜過望,忙點頭道:“行,我能等?!?/p>

離開了老五飯店,邱德文把我送到大門口,期盼地說道:“那我就等您的信兒了?!?/p>

邱德文倒是放下心了,可我卻一晚上沒睡好,一直在床上烙大餅。原因倒也很簡單,他托我的這事兒,到底成還是不成,一切還得看老姚的意思。

第二天一早,老姚就騎著他的彎梁摩托車趕到了派出所。他那輛二手摩托車,排氣管聲音堪比拖拉機,每天他一進(jìn)門,休息室里的人能醒一半。

我老早就等著這一刻了,終于把老姚給盼了回來,我連忙頂著雞窩頭跑到老姚辦公室。

“你說什么,他小子想贖罪?”老姚把泡好的茶擱在我面前,斜眼瞅著我,點了只煙卷,深深抽了一口。

我抿了口水,差點兒沒燙著舌頭,忙放下杯子:“他確實是這么說的,我看他的態(tài)度,倒也算是真誠?!?/p>

老姚正襟危坐,微微瞇眼,卻不言語。我擔(dān)心自己沒表述清楚,就說:“要不,我再說一遍情況?”

老姚做了個打住的動作,把煙屁股從嘴里拔出來,搖了搖頭:“這事兒不成,你給回了吧!”

我直接問老姚:“為啥不行?我覺得挺好啊,畢竟幾萬塊錢呢,也不是小數(shù)目,對受害人家屬來說也算一份補償,有總比沒有強吧!”當(dāng)年,市中心的房價大約每平方一千八百塊,幾萬塊還是很有購買力的。

老姚搖頭,意味深長地對我說:“小子,你想簡單了。你有沒有聽過那句話,能用錢擺平的事兒,都不叫事兒!”

“聽過……可跟這件事有啥關(guān)系?!?/p>

見我一副沒聽懂的樣兒,老姚笑道:“你品,你細(xì)細(xì)品,我跟你說,這話可是很有道理的!”

“這我知道,犯法嘛,也不能說賠錢賬就了了??汕竦挛倪@案子不同,牢他也坐了,要說付出代價,他也不是沒付出。再說了,法律上發(fā)生命案,附帶民事賠償挺常見的,也算是彌補受害家庭的損失……”

“你錯了,賬不是這么算的!”老姚掰起手指,“首先,咱不管邱德文是善意也好、惡意也罷,我們是警察,作為警察,絕不能違規(guī)向任何人透露我國公民個人信息,這是原則問題。所以,從職業(yè)操守上來說,上來就要把他這個想法斃了?!?/p>

“那咱們不能先找著張揚老婆,問問她的意思嗎?”

見我還有些不服氣,老姚又掰了下一根手指:“你覺得這是特殊情況,可以特殊對待,是嗎?我跟你說,任何一個案子都有自己獨特的情況,你想想看,既然上面制定了規(guī)范,難道不知道會存在特殊情況嗎,那為什么還要我們嚴(yán)格遵守呢?法律就是法律,法律的公平性、嚴(yán)肅性,不就是依靠這些細(xì)節(jié)上的原則來體現(xiàn)嗎?”

“那著裝規(guī)定還要求穿警服不能抽煙呢,你不正抽著呢嗎?”

“那能一樣?”老姚一拍大腿。

“怎么就不一樣了?不都是規(guī)定?再說我覺得這個邱德文沒有什么惡意。張揚被害了,他老婆帶著孩子必定過得不好,幾萬塊錢不是小數(shù)目,讓他們?nèi)兆雍眠^點兒又有什么錯?”

“那你怎么就這么確定,張揚老婆會收這錢呢?”

“有錢干嗎不要?再說了,總要給人一個懺悔的機會……”

“未經(jīng)他人苦,莫勸他人善。你小子再歷練幾年就懂了,為什么說錢不是萬能的?!?/p>

我還是哼哼唧唧,不太聽得進(jìn)去。

老姚見我還是想不明白,把煙屁股戳進(jìn)煙灰缸里,坐直身子:“小子,如果換成你是個女的,在你懷孩子的時候,你丈夫被人殺了,那往后的日子,你覺得還能好過嗎?”

“那不是鐵定的嗎?”我給鬧糊涂了,“我剛不就是這個意思?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能不受罪?為啥不能要點兒賠償?”

“那你再尋思一下,你受苦受累這么多日子,完了十來年后,罪犯拿著幾萬塊錢來找你,說我來贖罪,這幾萬塊錢是對你的補償,你會收嗎?收下錢然后放下對他的仇恨,給殺人兇手一個消除負(fù)罪感的機會,讓他坦坦蕩蕩地把你男人的死拋在腦后,把殺過人的罪一筆勾銷?”

“我……”我一時語塞。

“看吧,你說不出話了!你為什么會說不出話?因為你已經(jīng)意識到了,換成是你,也不可能輕易給殺害自己丈夫的人這么一個機會。只是因為這件事沒有發(fā)生在你身上,所以作為外人,旁觀者,你才會覺得幾萬塊錢不拿白不拿,可一個女人,丈夫被殺,她一個人生產(chǎn),一個人拉扯大孩子,這幾萬塊錢能補償她受過的罪嗎?”

老姚又拿出一根煙,嗅了嗅,緩緩點上:“還有一點,就是這錢當(dāng)時給和現(xiàn)在給,也不一樣。當(dāng)時她確實急需錢,畢竟還有個娃要養(yǎng),說不定她就為了孩子接受了??涩F(xiàn)在都過去十幾年了,該受的苦早就受了,誰也不知道她怎么過的,或許帶著孩子嫁了人,或許為了孩子成長,沒把父親真實的死亡原因告訴他,如果是這樣,她又憑什么為了幾萬塊錢,就讓一個兇手來破壞自己和孩子平靜的生活?”

老姚這番話說得我無言以對,我確實沒有想到這么多。

“好……好像是有道理……”

“當(dāng)然,凡事并非絕對?!崩弦^續(xù)說,“也不是沒有那種不管丈夫死活,認(rèn)錢不認(rèn)人的,但咱們要就事論事,不能一概而論,說來這起案子發(fā)生時,我就在派出所當(dāng)民警,一些細(xì)節(jié)我至今還記得。張揚老婆得知丈夫的死訊,當(dāng)場就昏了過去,刑警隊從側(cè)面調(diào)查,他們兩口子都是外地人,感情很好,在本地也沒和誰發(fā)生過矛盾,是那種老實巴交、干正經(jīng)營生的人?!?/p>

“所以說,出于情感,張揚老婆也不會要這筆錢,是嗎?”我試探道。

“沒錯,那女人自從知道丈夫死了,就一句話:我會把孩子養(yǎng)大的。你一聽就知道這女人看著柔弱其實性子很烈,不會輕易算了的!”

老姚話鋒一轉(zhuǎn):“再來說說這個邱德文。只怕他沒告訴你吧,當(dāng)年拋尸現(xiàn)場就在咱們派出所轄區(qū),技術(shù)隊從糞坑里撈尸的時候,我就在外圍保護(hù)現(xiàn)場。張揚的整個顱面骨都被打凹了下去,當(dāng)時技術(shù)隊就判斷,張揚死于重度顱腦損傷,并且嫌疑人有毀容的附加行為。這說明什么你知道嗎?”

見我搖頭,老姚提高了嗓門:“說明他倆當(dāng)時的主觀目的是毀尸滅跡,準(zhǔn)備長時間潛逃。他們雖然把作案工具都丟了,可這難不倒技術(shù)隊,他們在苗克(老K)吃飯的面碗上提取到了指紋,加上苗克本來就是混子,被治安拘留過無數(shù)回,鎖定他身份還是比較簡單的。邱德文與苗克搭伙做生意,不用費力就能問出來。有了兩人的照片,附近圍觀的攤主也提供了一些情況,剩下就是抓捕的事兒。

“那時交通工具可沒有現(xiàn)在這么發(fā)達(dá),除了火車就是大巴,而且一天也沒有幾趟,司機、售票員也都相對固定,拿著照片稍微一問,就能摸清楚路線,這事兒刑警隊的人最擅長,而且那時候到處都是刑警隊埋的眼線,要打聽出他倆的情況并不難。我記得當(dāng)時刑警隊只用了很短的時間,就把他倆先后抓捕歸案了?!?/p>

老姚說到這兒,語氣漸漸沉重:“這些年來,我配合刑警隊,也抓了不少殺人犯,尤其是像邱德文這種激情殺人的,認(rèn)罪伏法后,大部分都會后悔莫及,特別是快宣判時,找律師給被害者家屬加價賠錢的、請求寬恕的、要求寫諒解書保命的,屢見不鮮。從死者家屬角度來說,他們有時是不得已拿了賠償,但你說他們能從心理上‘諒解’兇手嗎?”

“不可能,”我忍不住了,“畢竟那是自己的親人。”

“沒錯。”老姚道,“邱德文確實是個例外,他已經(jīng)蹲過大牢,沒有減輕法律制裁的意圖,可他的動機也很明顯,他這么做,就是想讓自己的良心能過得去。表面上看,這無可厚非,但他并沒有考慮過死者家屬的感受,這仍是一種自私的舉動。他想完成自我救贖,開始新的生活,并不是非得采取這種方式。”

說到這兒,老姚看向我:“你在課堂上肯定學(xué)過《刑法》吧?!?/p>

“那不是當(dāng)然的嗎?”

老姚滿意地點點頭:“我沒上過大學(xué),但專業(yè)書我看過不少。就拿犯罪行為來講,它可不只是對被害人造成了傷害,它還侵害了咱們國家法律所保護(hù)的社會安定。都說我們派出所管的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可殊不知,小事兒里也有大學(xué)問?!?/p>

“您指的是?”我來了興致。

“你覺得我每個月讓你和邱德文談一次話是為了啥?”

我撓撓腦殼:“給他宣講法律政策,然后觀察他的思想動態(tài)唄!”

老姚齜牙一樂:“別鬧了,那些場面話,邱德文根本就聽不進(jìn)去!”

“原來你知道?”我詫異地說,“其實我每次跟他談話時,他態(tài)度都挺消極的,只會點頭,一聲不吭,我也覺得他根本沒聽進(jìn)去?!?/p>

“你沒感覺錯,他肯定沒聽。”

“那……那我不就是在做無用功了嗎?”

“還真不是,在我看來,每次跟他談話其實都在提醒他一件事?!?/p>

“什么事?”

“提醒他犯過罪!這不是改正就算了的簡單錯誤。他和他的同伙殺了人,法律雖然給了他們一個判決,但從人情事理上,這是不能原諒的罪債,他必須要背負(fù)這個思想重?fù)?dān)。他要真想贖罪,為什么非得找受害人家屬?。克€是沒有從根本上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對社會的危害性。他以為自己只是欠了張揚老婆的,其實不然。他完全可以把賺的錢捐給社會,因為他也給社會帶來了負(fù)面影響!”

說到這兒,老姚似乎又想起一件事來,他憤憤地說:“跟你小子說,我老早就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很多報紙、雜志特別喜歡寫一些抓人眼球的東西,什么浪子回頭金不換。只要犯罪分子稍稍做一些善舉,表現(xiàn)得有悔改之意,就被大肆報道、宣揚,可他們就沒有想過,受害者和家屬會怎么想,怎么看待法律?”

老姚頓了頓,嚴(yán)肅地說道:“小梁,你可記住了,對于有重大犯罪前科的人員管控,表面上看,是把他喊到派出所,或者打個電話交代幾句要遵紀(jì)守法,而實際上呢,咱們就是在提醒他們,他們犯下了嚴(yán)重的錯誤,這些傷害永遠(yuǎn)無法彌補,這些錯誤的影響不可能消失,懺悔,應(yīng)該伴隨他們的余生。在我看來,只要犯過事,那心里就永遠(yuǎn)不能安寧,這就是罪債!”

見我不吭聲,老姚又問:“你現(xiàn)在理解我為什么不同意邱德文的做法了嗎?”

我緩緩點頭,他總算露出放松的神情:“我跟你講,如果這事兒讓他辦了,那他心里肯定會這么盤算,我牢也蹲了,錢也賠了,我也只能這樣了,這事兒往后就算畫上句號了。而張揚老婆呢?已經(jīng)平靜的生活很有可能被攪得不安生。至于我們,說不定就落得個違規(guī)透露他人信息,你覺得這是你想看到的結(jié)果嗎?”

到了這時候,我一背冷汗,端起已經(jīng)涼了的茶悶了一大口:“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您這妥妥的經(jīng)驗之談,這在課本上可學(xué)不到啊……”

“那必須的!”見我“懂事”了,老姚又換上平常那種輕松神色,“還是那句話,別看咱派出所處理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里面學(xué)問深著呢,邱德文要真想贖罪,把錢捐給希望小學(xué)、福利院,我老姚舉雙手贊成,要是想借我們的手花錢買心安,那絕對不行。”

這回邱德文肯定是不能得償所愿了,而我還是按照約定,跟他在所里見了個面。

面對邱德文期待的眼神,我決定把從老姚那兒聽來的打擾“母子平靜生活”的理兒拿出來跟他說道說道。

邱德文聽后有些無奈地道:“是我想得太簡單了,確實過了這么多年,再去打擾人家不合適?!?/p>

聽他這么說,我也算是松了口氣??闯銮竦挛倪€有些不甘心,我勸道:“其實姚所也覺得你是真心悔悟,就是這個方式方法不太講究?!?/p>

“真的?”邱德文一聽,眼睛都亮了,畢竟有人認(rèn)可他的真心。

我趁熱打鐵,補了一句:“你也說你沒家沒業(yè)的,要不你考慮一下幫助貧困學(xué)生,這么一來既給社會做貢獻(xiàn),又收獲了一份牽掛?!?/p>

“這……”邱德文扭捏一會兒,沒有說話。

不知啥時候,老姚端著沾滿茶垢的紫砂壺走進(jìn)了詢問室,他用力啜了一口,打量著邱德文,笑瞇瞇道:“你的事兒小梁跟我說了,能主動說這話,說明你這人本質(zhì)也不壞,別想那些有的沒的,舍不得捐給別人也是人之常情,畢竟是一塊磚一塊磚換來的,都不容易。你也老大不小了,趕緊成個家,這人一有了老婆孩子熱炕頭,就有盼頭了。到時候把結(jié)婚證復(fù)印一份,我留個檔,咱就可以電話聯(lián)系,像這樣整天把你拽到派出所,對你影響也不好?!?/p>

“姚所,”邱德文頓時哽咽,“我以為您瞧不上我……”

“一個人,讓人瞧不瞧得上,得看他怎么做人,你說是不是?行了,該干嗎干嗎去,回吧!”

看著老姚哼著小曲兒離去的背影,我的心中突然對他肅然起敬。

邱德文呢?后來在所里哭了一場,然后一再保證要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把過去的事兒牢牢記在心里,永不重蹈覆轍。

而這件事兒,也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警察作為執(zhí)法者,要學(xué)的絕不只是書本上的那些東西,還得在生活中歷練,弄明白法律背后的深義,不僅要把它滲透到職業(yè)生涯的每一個角落,還要刻在自己的DNA里,時刻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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