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

前幾天在南方某城，一頓火鍋上，有個老局長開心了，開始背誦《圓月彎刀》，沒錯，是背！金庸的小說那么牛，你怎么還是忘不了古龍的英雄呢？他們到底有什么不一樣？我們隨便聊幾點。

比如，古龍的英雄孤獨。

金庸的英雄們是不太孤獨的。他們從小有玩伴，有老師，有長輩。他們有經(jīng)常跑的街巷，有常買的小吃，有常去鉆的山洞，去玩水、扔石頭的小河。

甚至張無忌被發(fā)配到北極去了，我們也沒覺得他有多孤獨，金庸也依然給他配齊了一個完整的生活圈子，有爸爸，有媽媽，有義父，有玩伴（火猴，修改后的版本才取消了這個角色）。

金庸的英雄不大會真的無助。他們再怎么被小伙伴和偏心的師長們欺負、孤立，也總會有一個人誠心對他好。小楊過有郭靖對他好，小張無忌有義父對他好，小令狐沖有師娘對他好，小狄云有師妹對他好。

可是古龍的英雄沒有這些。他們是真的自小孤獨、寂寥，生活在無助和恐懼中。像阿飛說的：“我是在荒野中長大的，風(fēng)、雪、霜、雨，都是我最大的敵人。”

其實不一定是荒野，哪怕他們生長在鬧市里，也依然是孤獨的，就像穿過村莊的狼，人煙再密集，它仍然是孤獨恐懼的。用魯迅的話說，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

長大后，英雄們成名了，有錢了，也還是孤獨。楚留香整天被三個女孩子圍著，讓我當(dāng)年嫉妒得要死，可你總感覺他內(nèi)心還是孤獨的。

古龍的英雄沉默。

他們不說話，不表達，不傾訴。刀和劍是他們講話的唯一方式。他們的心理問題很多，精神負擔(dān)很重。阿飛動不動打寒戰(zhàn)，孟星魂殺了人就嘔吐，可他們就是不傾訴。

他們還不分辨。金庸的英雄被冤枉了要分辨半天，《倚天屠龍記》里，有一章專門叫“蒙冤不白愁欲狂”，你看一愁就愁了整整一章，古龍的英雄不大會這樣：

阿飛：“包袱并不在你手上。”

李尋歡道：“嗯?！?/p>

阿飛道：“既然不在，你為何要承認？”

李尋歡笑了笑，道：“……免得跟他們啰唆麻煩?！?/p>

他們不屑和世俗多交談，個個都像八大山人畫里的魚和鳥，頂著一雙冷冷的白眼。孤獨加沉默，讓古龍的小說彌漫著一股憂郁的氣味。

古龍的英雄驚艷。

金庸的英雄們，有一個又一個的奇遇，墜個崖，鉆個山洞，都能遇見好為人師的老前輩。段譽磕頭能磕出秘籍來，虛竹下棋下出無崖子七十年功力來，黃蓉隨便燒只雞，能引出洪七公來。

古龍的英雄們，沒有這么多奇遇。乍一看，他們像是天上掉下來的神人，一出場就睥睨人間，誰都搞不懂這絕世武功從哪里來的。

但你總會隱隱覺得，他們的武功，不太像是墜崖得來的，不太像是山洞里撿到本秘籍練來的，而是經(jīng)過了漫長的磨煉。小李飛刀的那一刀，燕十三的那一劍，楚留香輕功的那一縱躍，在練成之前，經(jīng)過如何的痛苦磨礪，反復(fù)嘗試？比如阿飛的快劍，古龍只一句話淡淡敷衍過去：“他苦練十三年，每天練七個時辰，練得掌心和腳底都被磨穿。”

做古龍的英雄不容易。古龍不相信奇遇，不相信世界會對你那么好。你必須有一段枯燥、艱難的日子，胸懷大志，卻又平凡、卑微，忍受著雨雪風(fēng)霜、冰雹雷電。慢慢地，你習(xí)慣了孤獨，學(xué)會了沉默，把事情放在心里。

直到某一天，絕世武功終于上身了，才能深吸一口氣，推開門，出去驚艷世人。

所以很多人愛古龍式的英雄。金庸的英雄，他們的奇遇讓人羨慕;但古龍的英雄，他們的成功讓人激動，你更愿意為他們打氣、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