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象峰年
取道宜賓市興文縣,何麗鳶馬不停蹄地趕到鄉(xiāng)里的汽車站后,搭上了一輛回村的順風車。這條老路,她上學時走了多年,再熟悉不過了。
車行不久,群山環(huán)抱的感覺就回來了。不算高大的山峰連綿起伏。山上是茂密的竹海,風一吹就沙沙作響。霧天里,竹葉的綠會與天色相融。何麗鳶曾懷疑竹子會趁著大霧長到天上去,把村子徹底與外面隔絕起來。
她看了看手上攥著的圖紙,又看了看窗外。在這道綠色屏障的后面,隱藏著諸多神秘的景觀。比如父親帶她去看過一些裸露的石筍,像地下破土伸出的無數(shù)根手指,指向蒼穹。父親還帶她到過一個洞里,但還沒往里走多遠,手電筒就開始一閃一閃。何麗鳶因感到害怕開始鬧騰,父親為了止住她的鬧騰,還講了關(guān)于這個洞的傳說。
父親患上“恐洞癥”之前,他們?nèi)ミ^很多洞,她記不清有沒有回到她惦記的那個。這里的溶洞實在太多了,在群山間分布,如迷宮一般,幽深不見底。大多數(shù)洞都有自己的傳說,以至于她印象中的家鄉(xiāng)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地上的清晰,地下的迷離。
小路蜿蜒著指向山間。小時候的她還會迷路,現(xiàn)在她把這一帶的地形、地質(zhì)都摸得透透的。
窗外的房子漸漸多了起來,何麗鳶的心情也有些激動。家家戶戶的門口掛上了紅燈籠,門前的簸箕里曬著湯圓粉,還有那時不時傳來的鞭炮聲,都洋溢著節(jié)日的氣息。
何麗鳶在一個路口旁下車,往坡上走了一截,走到一扇毫無裝飾的門前。她停了停,敲響了門。
過了半晌,門開了。一張蓬頭垢面的臉,還泛著紅暈。
“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父親一開口,何麗鳶就感受到了撲面的酒氣。她皺著眉頭走進門,正準備放下背包。父親反應過來,趕緊伸手去接。
“要不是我回來得早,你都要成仙了吧?”何麗鳶調(diào)侃父親。
父親搓著手,有些不好意思:“我一個人,就隨便點,安逸。準備過兩天再打掃屋頭?!?/p>
何麗鳶看到屋角放著的蘆笙,已經(jīng)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便問道:“今年你咋沒去踩山節(jié)的祭祀?”
父親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穿著,說:“我這個形象就別去了,有那么多游客看著呢?!?/p>
何麗鳶記得,以前就是因為父親的蘆笙吹得好,踩山節(jié)的祭祀總少不了他。后來祭祀挪到縣里去表演,也年年要請他。
“是人家沒請你吧?!?/p>
父親訕訕一笑。
“爸,你有多久沒下過洞里了?”
“二十來年吧,咋?”
“大后山的一個洞里,建了個實驗室,是我們大學和中科院聯(lián)合組建的,但沒怎么對外宣傳。我好不容易才拿到實驗室的offer,哦,就是工作機會。我早回來就是為了這個,明天我還得去報到呢?!?/p>
“啊?”父親半張著嘴,愣了一會兒。“也就是說,你會在這上班?”
“對?!?/p>
“嘶,怪事情,怎么又繞回來了呢?我都喊你到大地方去,莫回來。你還真有本事,一個博士能在這找到工作。洞里,洞里能有啥子?北京、上海還裝不下你?”
何麗鳶默默地聽他念叨。
父親終于說完了,靜靜地看著何麗鳶,問:“哪個洞?”
何麗鳶緩緩吸了一口氣:“九曲洞?!?/p>
父親瞪大眼睛,“啪”的一下把水杯拍倒在茶幾上。
九曲洞九曲十八彎,分上中下三層,大小支穴有上百個。在被稱為“石海洞鄉(xiāng)”的興文縣,它也算是一個空間分布復雜的溶洞,是喀斯特地貌的典型例子。
第一次見面的同事熱情地招呼何麗鳶:“歡迎歡迎!”
不管鉆過多少洞,洞里永遠像是另一個世界。眼前的這個“世界”被人類打上了堅實的印記。路面被簡單修整過,加固后的洞壁上每隔十幾米就裝有一盞防爆燈,管線從洞壁引入洞中,洞中滴下的積水沿著排水渠流向洞里。
實驗室位于溶洞深處的一個支穴,需要乘坐小型電瓶車經(jīng)過幾個升降臺才能到達。實驗室里的地面平整,涂著防靜電漆。室內(nèi)安靜卻也不太安靜,只聽見排風扇“嗡嗡”地運轉(zhuǎn)。
是不是有些自私呢?何麗鳶心想,為了到這里工作,再次揭開父親的傷疤。
當年叔叔就是在這個洞里失蹤的,父親也是在那之后患上了“恐洞癥”。所以父親極力勸說何麗鳶不要下到這個洞里,他說這個洞會魅惑人,讓進洞的人迷路、發(fā)瘋。即使何麗鳶安慰他說洞里有信號,可以隨時通話,父親也還是連連搖頭。
何麗鳶走到洞底。這是一個豁然開朗的洞廳,巖石在四周聳起,巨大的石幔,凝白如玉的石柱,滴著水的石鐘乳和石筍,千奇百怪。再往下就是暗河和人難以進入的小洞了。暗河從地下流出,流經(jīng)洞中的地面,又沒入暗洞中去。水清見底,透著寒氣。
何麗鳶想伸腳踩到河水里試探,又停住了,猶豫了一下。
突然手機響了,她嚇一跳。父親在電話里說:“明天有空嗎?陪我去走走?!?/p>
天色還昏暗,何麗鳶和父親打著手電走在山間的小道上。父親沉默著,一言不發(fā)。何麗鳶很不滿父親要她這么早就趕過來,她頗不好意思打擾單位看門的人。
走到河灘上,已經(jīng)有幾個人在這里會合了。有兩個人抬著豬頭,眾人又繼續(xù)沿著河灘走,走到一面陡如刀劈的懸崖前停了下來。
借著微亮的天光,可以看見懸崖上臥著幾具懸棺。何麗鳶印象里有過類似的場景。
父親問:“老祭司呢?”
“身體不好,不來了?!庇腥苏f。
“沒有老祭司怎么弄?有人會說老話?”
眾人搖搖頭。
“沒人會說老話還祭個啥?!”父親怒道。
“你自己不也幾年沒來了?”有人反駁道,“早就不正式了,就這樣子吧。”
何麗鳶想起來,父親早些年跟一些村民繼承了這個“古怪”的儀式。有一段時間傳聞不讓弄了,后來又說是文化遺產(chǎn),要保留下來。在何麗鳶的印象里,父親幾乎是憑著近乎偏執(zhí)的本能去參加能夠容納他的集體儀式。
由于少了會說老話的人,祭祀沒有嚴格進行,燒了些香燭,撒些紙,就草草結(jié)束了。
隨后,祭祀的人散去,河灘上留下一縷香火的煙氣。
回到家,父親感到很失落,又喝了些酒。
何麗鳶把他的酒搶下來,又怒又心疼地勸道:“你別再沉迷這些沒意義的東西了。你跟我下洞去看看,看看我們在做什么。”
父親氣得轉(zhuǎn)過頭去:“我不去!”
“那這樣吧,我想請同事來家里吃飯,辛苦你一下。”
父親勉為其難答應了。
父親還是準備了一桌好菜,同事們圍坐一桌,氣氛熱鬧。開始的時候都好說,父親高興起來還會講幾個溶洞的傳說。但當同事說起九曲洞里的研究,父親就臉一黑自顧自喝起來,嘴里念叨著:“妖洞,妖洞……”
飯局在尷尬中不歡而散。何麗鳶跟父親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她抹著眼淚喊道:“叔叔根本不是被洞迷惑的,你別騙自己了!他就是在洞里迷路了!”
父親愣在原地,目光慢慢地滑落在地上。何麗鳶摔上門跑回了實驗室。
除夕夜,村子里張燈結(jié)彩,鞭炮聲聲,村莊在群山的懷抱里散發(fā)著暖光與飯香。
何麗鳶坐在實驗室下面的地下河旁,心煩意亂。河水發(fā)出低低的流淌聲,像洞穴深處傳來的耳語。
河水里有東西在游動,橢圓的身體,扁長的尾巴,身體呈半透明狀。是一種熟悉的小生物。打開手電筒仔細看去,小東西的頭上有兩顆已經(jīng)退化成黑點的眼睛,它們靠獨特的感官在水里尋找方向。
小時候她也曾捧起過這種小生物,在掌心里的水快漏完的時候,父親說:“放回去吧。這是玻璃魚,像玻璃一樣脆弱?!?/p>
父親告訴她,玻璃魚曾經(jīng)被古代僰人當成圣物?!懊總€人都想借助什么東西找到方向。”
兒時的種種往事涌上心頭,何麗鳶驀地起身,朝洞外走去。
家里空無一人。何麗鳶摸摸灶臺,還有溫熱。她猜到了八成,于是坐在家里等。這么多年過去,凡遇到這樣的情況,父女倆竟就是想不起打通電話告訴對方。她暗自笑出聲來。
過了一個小時,去給她送年夜飯的父親又提著飯盒回來了。二人相視一笑,一起在家吃了年夜飯。
“爸,就跟我一道去洞里看看吧?!焙嘻慀S說。
父親終于拗不過,揣上手電筒,還換了新電池。何麗鳶沒告訴他,洞里其實用不著手電筒。
在通往實驗室的路上,父親一直沉默著,他的眼神像穿透巖石在看著什么。何麗鳶挽住他的胳膊。
他們來到洞底大廳的地下河邊坐下。玻璃魚從石縫中游出來,在河底的卵石上逗留。父親沉默良久,終于開口道:“那天,你叔叔跟我吵架。我們平時也有爭吵,但那次吵得特別兇,我說了絕情的話。他負氣跑到洞里,就再也沒有出來。我找了很久沒有找到他,后來地下漲水了,只看到他的涼鞋被沖出來?!备赣H抱著頭,“是我不好,我沒有找到他?!?/p>
何麗鳶拍拍父親的背,然后拿來一臺平板電腦,在平板電腦上調(diào)出一幅圖像。那是一張藍色的大網(wǎng),比蜘蛛網(wǎng)更寬,比樹的根系更立體,比人的血管網(wǎng)絡更復雜。
“這是溶洞的地圖?”父親說。
“對,這是我們生成的溶洞地圖。”何麗鳶說。
父親接過平板電腦,用手指從洞穴入口處往里滑動,到支穴口選一個繼續(xù)走,快速切換了幾個支穴。盡管如此,走過的路線連百分之一都沒有。
“洞系錯綜復雜,走到深處的人很難走出來,任何人都不可能走完。何況,還分可以走和不可以走的洞穴。”何麗鳶說,“爸,叔叔的事是意外,不是你的錯?!?/p>
父親默默地看著溶洞地圖,放大、滑動,換個地方,再放大,直到不能再放大。他看了很久:“地圖好像在動?”
何麗鳶笑了?!把劬芏尽!彼叩蕉磁赃呉粋€開關(guān)處,關(guān)掉了洞廳里的燈。洞壁上隱約能看出星星點點的亮光來。
“那是什么?”父親這次猜不著了。
“你知道黏菌嗎?是一種小生物,會延伸自己的身體去覓食。它們具有尋路的天賦,擅長尋找食物,然后篩選出連接各個食物點的最優(yōu)路線。黏菌的算法曾被用來設計東京的鐵路網(wǎng)絡?!?/p>
父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澳銈冊谌芏蠢镆肓损ぞ??”他的語氣有些憂慮。
“我們培育的是一種經(jīng)過人工改造的仿生黏菌,肉眼幾乎看不見,不會影響洞中的生態(tài)。它們的生長速度比真正的黏菌要快很多,從這里向任何有縫隙的地方延伸。它們會自己找路,自己調(diào)配能量運輸,我們可以用計算機指令控制它們的生長方向,也可以讓不需要的部分消失。我們發(fā)現(xiàn),喀斯特地貌的地下溶隙比我們想象的連通更廣,似乎能通往任何地方。現(xiàn)在最遠的一脈菌絲已經(jīng)延伸到了云南境內(nèi)。歷史上阻礙重重的西南絲綢之路,被這些菌絲輕易打通了?!?/p>
父親微微張大了嘴巴,往那些細小支穴里望去。他又摸摸地下的巖石,確實看不到什么異樣。“那你們有了溶洞的地圖,會用來做什么?”
“這些地圖不重要,另一些地圖重要?!焙嘻慀S說,“菌絲相當于電路板,這是一臺巨大的可以生長的計算機,那些‘星星’是可以變動的網(wǎng)絡節(jié)點,相當于黏菌網(wǎng)絡的虛擬食物點?!?/p>
父親望了一眼洞頂上的“星空”,眼神里多了一分敬畏,又多了一分期待?!斑@么大的計算機,可以算什么呢?”
“廣義上講,也是某種路。大到交通網(wǎng)絡,小到衛(wèi)星上的散熱管線分布,復雜到整個城市的實時導流策略,遠到各地區(qū)和技術(shù)的未來發(fā)展路線。”
“還有嗎?”
“那要看我們問它什么問題?!?/p>
“我們可以問它什么問題?”
何麗鳶愣了幾秒,突然反應過來,她轉(zhuǎn)身抱住父親,哽咽著說:“爸,叔叔回不來了,但您放心,我會回來的。”
“那就好……那就好……”父親眼泛淚光,點點頭,慢慢把頭靠在女兒的肩膀上。
地下河從洞中緩緩流過。
深夜,村莊在群山的懷抱里安靜地“睡”了。而在村莊的下面,菌絲正悄然生長開去。
未來某天。
洞廳里人頭攢動,又一隊游客涌入洞中。
講解員正在洞中進行講解:“喀斯特溶洞仿生網(wǎng)絡計算機是面向結(jié)構(gòu)的非線性計算機。它是由碳硅混合基的仿生黏菌網(wǎng)絡和可變節(jié)點組成的地下計算系統(tǒng)。菌絲網(wǎng)絡可以自動尋路,拓展算力,可以用自身算力解決自身的拓展和能量運輸問題。地下溶洞的封閉環(huán)境是喀斯特計算機的良好容器……”
人群涌到了一邊。有人指出棧道下面游出了一條玻璃魚,看到的人新奇地大叫起來。旁邊投影出來的喀斯特計算機全息影像反而顯得稀松平常了。
講解員繼續(xù)道:“喀斯特計算機是一個人類從未了解其原理的超級智能體,它能輕松解決傳統(tǒng)計算機不能解決的復雜尋路問題。這臺人類有史以來最龐大的計算機,使人類認識世界的眼光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一個計算機工程師留下的話說,它不能告訴我們怎樣去生活,但是它可以告訴我們怎樣去建設生活。”
參觀結(jié)束,人流散去,洞廳里一下子少了很多游客,只留下洞壁上的微光。
有兩個老人還留在洞廳里,他們像是這里的人。
其中一個老人說:“歷史上啊,僰人為逃避明朝軍隊的追殺,曾經(jīng)躲藏在這些溶洞中。在一些洞里我還能給你找到他們燒焦的米,有幾厘米厚呢?!?/p>
“古時候的西南絲綢之路也從這里經(jīng)過。多少族群,多少地方勢力啊,不斷地用武力征服才維持住這條通道?!绷硪粋€老人說,“有了路卻不好維持,因為還有別的路沒有打通。”
“在人類還沒有算力為大疆域和龐大人口規(guī)劃發(fā)展方向的時候,為各自的利益而戰(zhàn)成為各區(qū)域的歷史伴隨現(xiàn)象。”
“我們終于……”老人沒有繼續(xù)往下說。
他們一個看著腳下的河流,一個看著洞壁上的星光。
地面上,游客們涌向下一個景點。人們說著不同的語言,同行無礙。他們不用查找地圖,只需要順著顏色變淺的路標走。到處洋溢著歡樂的氣氛。這里的村子已經(jīng)變成了和城市的生活水平?jīng)]有差別的現(xiàn)代化村莊。它是復雜的交通網(wǎng)絡中的一個節(jié)點,從這里甚至可以在4小時內(nèi)到達太空。位于赤道的太空電梯把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和貨物送上地球同步軌道。在地面上能看見同步軌道上的幾座太空城,不大卻很明亮,它們之間的交通網(wǎng)絡就像閃閃的銀線一樣。
游客們離開這里后將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很快就會忘記深埋在地下,橫亙半個中國國土的喀斯特計算機。
“走吧,晚了就趕不上了?!逼渲幸粋€老人說。
兩個老人來到另一個溶洞,往里走了沒多遠,就是一個寬大的洞廳。光亮處,一群人正載歌載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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