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拉拉
在酒店集中隔離的第一天,我的心里充滿了焦慮,最怕接到電話讓收拾東西轉(zhuǎn)移去醫(yī)院。
她的電話就是這個當(dāng)口兒打進來的,她驚魂未定地安慰我:“你的事我聽說了,你不要害怕!沒事沒事,你絕對會……沒事的?!?/p>
她的聲音帶著顫抖,雖在安慰我,但被嚇壞的顯然是她。我很簡短地回復(fù)她“沒事”,就敷衍地掛斷了電話。作為一個每天兩點一線的上班族,在西安新冠疫情逐漸蔓延的大背景下,因乘坐一次公交車就成了“B類密接”,并在深夜被救護車帶到酒店隔離已經(jīng)很倒霉了,我不想再花力氣安慰她。
我和她關(guān)系很一般。這種“一般”很難言說,可能是從我第一次送她禮物——一條閃閃發(fā)光的海水珍珠項鏈,她卻只瞥了一眼就收了起來從未佩戴開始;也可能是從我坐月子她來西安照顧我和剛出生的兒子,但每天只要股票一開盤,她就兩眼冒光地坐在電腦前炒股開始;也可能是從口中一句不入耳的話語開始……總之無從追溯。
她自東北來西安養(yǎng)老,置辦了一套一室一廳的小房子,盡管離我們的小家才六站路,我卻很少去看她。她也基本不來我家,倒是老公每個周末都帶著兒子去她家吃飯,偶爾帶回一罐炸醬、兩棵酸菜、幾個油糕之類的美食,親昵地說:“這是媽給你帶的!”我一眼望穿,這是她給自己的兒孫帶的,因為沒有一樣是我的喜好。
不過,我從未覺得遺憾,我不愛她,她不愛我,挺公平的。
可能感受到我態(tài)度上的敷衍,接下來她沒再打來電話。在酒店隔離期間,每天和老公視頻倒是常聽他提起她。在老公點滴的敘述中,我知道在西安剛出現(xiàn)疫情時,她就已閉門不出,并且每日向家人科普病毒變異的種類、傳播速度和一旦“中槍”成重癥的各種可怕。雖然一個人住,她卻囤了一百多斤大米、八九十斤白面、十幾棵白菜,另外還有一缸腌好的酸菜,以及一大壇子咸蛋。
這些都讓我想笑,怪不得給我打電話時她聲音都是顫的,謹(jǐn)慎到這個程度,想必在她的認(rèn)知里,作為B類密接的我已經(jīng)命懸一線。
集中隔離的日子是枯燥且抑郁的,似乎每一天都有新的焦慮。我入住酒店沒多久,健康碼被刷到崩盤,查不到核酸檢測的結(jié)果,卻總有疾控中心的人凌晨打電話核對信息、詢問是否已經(jīng)入住酒店。睡得迷迷糊糊接到此類電話,我心里總會咯噔一下。
入住四五天后,我適應(yīng)了隔離的生活,中央空調(diào)讓室內(nèi)溫暖如春,飯食也營養(yǎng)豐富,剛覺得隔離的日子還不錯,卻看到一篇中央空調(diào)可能傳播病毒的文章,我的心情瞬間低落。
結(jié)束隔離前的倒數(shù)第三天,我徹底摔進了焦慮的深淵。那天我去門口拿午飯,一不留神,房門在我身后關(guān)上了,我進不去了。酒店頭幾天才確診了兩例感染者,樓道是公共活動空間,站在這里有很大的感染風(fēng)險。被困樓道十分鐘之后,忙碌不堪的工作人員給我打開了房門。
進了房間,我從頭到腳給自己噴酒精消毒,手機微信卻“叮”的一聲響,她發(fā)來了一個唱戲的視頻,屏幕中她穿著火紅的長毛衣,手拿一把水紅色的扇子,雖然是靜止的畫面,但一派喜氣洋洋。
我果斷按了鎖屏鍵。她有她的現(xiàn)世安穩(wěn),我有我的兵荒馬亂。我感覺我們就像兩條平行的河流,河水奔流,叮咚相聞,卻誰也走不進彼此的人生。
可怎么也沒料到,隔離結(jié)束我會住進她家。
其實,很多結(jié)束集中隔離的人都不想回自己家。有的覺得所在小區(qū)疫情太重,怕剛回家就有鄰居確診,又要集中隔離;有的是因為家里沒有物資儲備,吃飯成問題;有的則是像我一樣,覺得酒店隔離有風(fēng)險,不想將潛藏的危險帶給家人,尤其是孩子!
所以,在酒店被困樓道之后,我就開始尋找新的落腳點。營業(yè)的民宿、朋友閑置的單身宿舍、同事空置的宅邸……卻遍尋無果,只有她向我伸出了橄欖枝。她的理由很充足:儲備的物資吃不完!
我知道她知曉我隔離期間的每一件小事,老公在日常視頻中全告訴她了,我也知道膽小的她肯這樣“冒險”是為了她兒孫的安全,但我的心里還是涌起了一波波感動,原來有些人不必相愛,能愛著同樣的人已足夠溫暖彼此。
下午三點半,我到了她家,她非??蜌?,像招待遠(yuǎn)方的來客一樣,殷勤地在廚房忙碌著,非要在這個不是飯點兒的時間給我搟面。
本來不餓,面條也并不是我愛吃的食物,但當(dāng)熱騰騰的炸醬面端上桌,我竟然覺得噴香無比,食欲大開。酒店三餐是集體配送,所以有時是涼的,有時是溫?zé)岬模液镁脹]吃過這種熱氣騰騰的食物了。見我愛吃,她也就放心了,然后就準(zhǔn)備錄自己唱戲的視頻。果真如老公所說,她上午炒股票賺錢、下午錄視頻娛樂,當(dāng)代的老太太愛獨居是有理由的。門的隔音效果很好,她在里面又說又唱的戲文我聽不清楚,只隱約覺得是《紅燈記》。
心血來潮,我一邊吃面一邊翻看她前幾日發(fā)的那則視頻,吃人家的嘴短,點個贊也在情理之中。點了屏幕正中間的小三角,我看見穿著大紅毛衣的她動了起來,像個小學(xué)生馬上要開始表演一樣拿著扇子站得筆直,以詩朗誦的姿態(tài)聲情并茂地說:“在開始表演之前,希望西安的疫情早日好轉(zhuǎn),也希望我的兒媳婦早日解除隔離,平平安安,回歸家園!”
“回歸家園”四個字她說得抑揚頓挫,后面她咿咿呀呀唱些什么,我已不能聽清、不能看見,因為,我的眼眸已被眼淚塞滿。
是的,我們是兩條平行流淌的河流,但當(dāng)我們成為一家人,這兩條河流終將匯入同一片溫暖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