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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實驗(三題)

2022-06-01 06:35:03關(guān)山
青春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鏡子

懷抱銀杯的人

那場大火著起來的時候,鎮(zhèn)子上的人四散奔逃,只有她的丈夫向著火里跑,救出了一群孩子。

當(dāng)時她正在外地,回到鎮(zhèn)子的時候,只見到一片烏黑變形的廢墟。丈夫的照片被懸掛在鮮花叢里。他的身體哪去了?那個濃眉大眼活蹦亂跳的身體,那個自己深愛的人,藏身廢墟之中。具體是在哪一堆里呢?是黢黑的還是灰白的?是黃褐色滿地流淌的液體,還是淡紫色蒸騰在空中的霧氣?她木然地看著這些,當(dāng)時還不知道自己有孕在身。

孩子生下來的時候,鎮(zhèn)子上的人輪流來看望,帶著小米、雞蛋和小孩子衣物。他們每家都拿出一枚銀幣,熔煉成水,澆鑄成一個銀杯,在孩子滿月那天贈送給她,上面雕刻著感謝與贊美之辭。

她原本在鎮(zhèn)子上有一份工作,辭掉了。孩子的爺爺偏癱,奶奶患有間歇性精神病。有一些補助款項,還有一些好心人捐贈,可家里生計仍舊困難。她在帶孩子的空里,做做裁剪,掙點零碎花銷。她的做工精細,只是太慢,一件衣服要好幾個月才能做完。一臺老式縫紉機,皮帶拉著鐵輪子,蹬起來咔嚓咔嚓響,經(jīng)常壞。熨斗也是老式的,一個鐵皮罐,放入燒紅去煙的炭火,熨衣服經(jīng)常抹上灰,或是燙得變形。慢慢地就沒了生意。

她背著孩子在田邊挖野菜,自己吃,也到集上賣。鎮(zhèn)子上的人,不和她講價,悉數(shù)買下。清晨,她家的煙囪是最早冒煙的。她挑著空桶到河邊汲水,背著孩子到野地里拔菜。

晚上,她家的燈滅得最晚。銀杯被供奉在屋內(nèi)唯一像樣的木桌上。前面擺著一碗當(dāng)天新汲的井水,一只干癟的蘋果,一把有霉斑的花生。女人把桌子擦得锃亮,把銀杯擦得更亮,能映照出她的臉來,仍然年輕著。晚上,她會盯著銀杯看一大會兒。關(guān)了燈,等孩子睡著,她悄聲爬起來,走到桌子跟前,兩手伸過去,把銀杯攬進懷里,頭湊上去,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哭泣,也像是呢喃。

她抱孩子的動作是極輕柔的,仿佛這孩子是一件又脆又薄的玻璃制品。這天,她打了孩子一巴掌。孩子沿著板凳爬上放銀杯的木桌,伸手去夠。銀杯摔到地上,表面凹陷下去一塊。她將碎布團成一團,襯在銀杯里面,用搟面杖輕輕敲打,試圖恢復(fù)杯體的圓滿,卻敲出更多的小坑。孩子在一旁哇哇地哭。她不理不睬。孩子的爺爺在里屋喊,奶奶跑了出來,厲聲叫罵。她一聲不吭。

鎮(zhèn)子上有人去世,她隨份子錢,比別人多,有結(jié)婚的,生孩子的,也是如此。眾人客套一番,贊嘆幾句,也便習(xí)以為常。

老酒家是鎮(zhèn)上人們扎堆的去處,人們把酒店的老板也喚作老酒。喜歡借酒助興或是澆愁的人,臉色酡紅,高聲叫嚷,有時鬧到半夜。這天,有人說到了銀杯。

“那是個值錢東西,多沉呀?!?/p>

“那個女人怎么樣?熬得住吧?”

“聽說她晚上摟著銀杯睡覺?!?/p>

老酒家離她家不太遠,喧鬧聲隱約可聞。她家的窗簾換上加厚層,即使里面亮著燈,也透不出光來。

“黑洞洞的在里面干什么呢?”這天晚上,老酒問眾人,臉膛泛著豬肝紫。

他黃綠臉的老婆走出來給大家倒酒,數(shù)一數(shù)每人喝了幾瓶,在賬本上仔細記下。她的黃綠臉上常年鮮有表情,像掛了一根干枯的黃瓜,聽到這句,撇了一下嘴,說:“干什么,還能干什么!”

“那個女人抱著銀杯,想干什么呢?”

七嘴八舌的聲音又起,粗野下流的玩笑跟著起來了。鬧騰一番,人們四散而去。

不止一雙眼睛盯著她家烏黑的窗戶,不止一個女人的嘴和耳朵等著捕獲那里的消息,不止一個男人扛著隨便一件什么用具尋找隨便一個什么理由從那里慢慢走過。

老酒家的夜晚越發(fā)熱鬧、無形。老酒黃綠臉的老婆僵尸般的臉上有了一點活泛,每天計量的酒瓶數(shù)量都在增加。這些酒瓶在屋后垛成一個錐體,仿佛墓穴。

孩子爺爺過世那天,鎮(zhèn)子上的男人們來了,手里拎著厚薄不一的黃表紙。女人們也來了,挽起衣袖,露出紫紅的胳膊,準(zhǔn)備幫她家操辦白事流水席。她站在門口,一身孝服,臉上并沒有掛出人們期待的怯弱悲色,而是凌厲決絕。她重復(fù)著客氣和感謝,但拒絕人們進入院子,也拒絕收下大部分人手里拎的黃表紙。她身材矮小,卻像一扇門板,把門堵了個結(jié)實。眾人的手僵在空中,訥訥半晌。

有一個男人獲準(zhǔn)進入小院,是鎮(zhèn)子上的一位工作人員,給他們家送來了花圈。男人三十左右,高挑斯文,臨走時和女人握了握手。女人給他跪了下去,磕了個頭。

過了幾天,這個男人又來了,拿著一個牛皮紙信封,給他們家送來救助款。

在老酒家當(dāng)天晚上的歡宴中,這個小伙子的形象以及如何進入小院的細節(jié)被反復(fù)描述。有人想到,小伙子手里拿的牛皮紙信封,里面裝的不是錢,而是秘密。他和女人說了些話,當(dāng)然也是秘密。

“男人女人,還能有什么秘密!”老酒黃綠臉的老婆聽到這里,尖著嗓子說,將桌子底下的空酒瓶擺弄得巴拉作響。她的臉色愈加陰暗,就要滴出墨綠的膿汁。

“那個銀杯,”有人說,“是我們的敬意,干凈的銀子,體面的銀子?!?/p>

另一個人說:“應(yīng)該將它重新熔煉,再做成銀幣,還給我們?!?/p>

接著一個人說:“這個銀杯的價值超過那些銀幣,還會升值,應(yīng)該按現(xiàn)值估價之后給我們分?!?/p>

有個老人從這里路過,聽見他們?nèi)氯?,走進來?!澳菆龃蠡穑趺礇]把你們燒死?”老人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轉(zhuǎn)身就走。幾人在背后罵將起來,聲音不大。

有一回,一個外莊的媒婆到這里走親戚,提起她來。

親戚噓了一聲,說:“這事兒你少管。”

媒婆不死心,想到手頭上還有一些年紀(jì)大的光棍。

親戚連連搖頭,說:“你要是來提親,只怕沒走出這里,就讓石頭給砸斷腿?!?/p>

“她不愿意再嫁嗎?年紀(jì)輕輕的,生計又難?!?/p>

“不是她愿不愿意的事兒,她就不應(yīng)該嫁,別忘了那個銀杯??!”

這天晚上,在擦拭銀杯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杯體不再如往常那般燦亮。她用干凈毛巾蘸了水擦,色澤越發(fā)暗淡,試著蘸肥皂水、酒精、花生油,顏色由灰黑轉(zhuǎn)而呈現(xiàn)出銹紅。她將銀杯抱在懷里,感覺它熱乎乎的,像是抱著嬰兒。她的孩子已經(jīng)長大,到外地上學(xué)去了。孩子的奶奶完全喪失了辨識能力,活在混亂的時空中,正在屋里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著。她把銀杯抱緊,臉貼上去。突然,感覺它發(fā)起燒來,越來越熱,直至發(fā)燙。她驚叫一聲,銀杯被她失手摔落在地,發(fā)出吱吱的聲響,冒出一股煙。EC19FABD-D5F9-49F3-993B-FCDC6CA35696

孩子的奶奶過世之后,老宅的煙囪再也沒冒過煙。女人離開鎮(zhèn)子,沒再回來過。

這年深秋,人們在清理河塘淤泥的時候,當(dāng)啷一聲,鐵鏟碰到一件硬物,顏色沉暗,撈出來,在浮水里洗了,細看,眼熟。

正是那個銀杯。

戴面具的人

早上六點,他起床,在洗臉之前先打開微波爐,里面是昨天晚上放好的饅頭片和煎蛋。

六點四十,他趕到小區(qū)門口班車停車點。有幾個人站在這里,還有人快步向這趕。這些臉都面熟,統(tǒng)一,規(guī)范,笑瞇瞇的。有的互相點點頭,多數(shù)不打招呼。大家保持著差不多的距離,站定,各自拿出手機翻看。

不超過六點五十,班車到達。舊式中巴,排氣管老化,發(fā)著突突的聲響,冒著嗆人的煙。他咳嗽起來。人們有序上車,既不擁擠,也不遲緩,手里仍舉著手機,時不時地看上幾眼。

坐定,旁邊仍是那位年近六十的婦女。他知道她的單位和名字,還知道她家住的樓與自己家隔得不遠。這是剛開始坐班車那會兒,兩人聊天時得知的。這輛班車已經(jīng)運行三年,每個人的座位固定。周一至周五,他與這位婦女幾乎每天早上和傍晚都會見面。兩人第一次坐在一起,說了這些話之后,第二天就說得少了些,以后逐天減少,直至無話。后來碰到了,如果目光正好遇到就含糊不清地支吾一聲,或是點下頭,兩人形成了默契,盡量不讓眼神相遇。婦女坐在里邊的座位,提前坐好。他到達自己的座位時,她在看窗外的風(fēng)景,無論下雨刮風(fēng)或是麗日晴天,都欣賞得津津有味,直到車發(fā)動,還沒有扭過頭來。他對這位婦女相當(dāng)熟悉,如果她從自己背后走近,也能分辨得出。她散發(fā)的氣味,是多種材料的混合體。早上是油煙味,傍晚是消毒水味,夏天多些風(fēng)油精味,有時,還會散發(fā)出蔥蒜或是咸魚的味道,掩蓋了稀薄的化妝品味。他記不清她的臉,從一開始就沒仔細打量過。后來眼睛的余光只瞥到一團影子,沒有增加細節(jié)。

這天下班時,下起雨來。他提早上了班車,她還沒來。他扭頭看著開闊的窗玻璃,眼神沒向窗外伸展,停留在玻璃上。外面天色陰沉,車內(nèi)亮著燈,玻璃成了鏡面,可以看到車內(nèi)的場景。他愜意地看著這些閃動的影像,這些規(guī)范的臉。公司有要求,穿統(tǒng)一的職裝,戴統(tǒng)一的工作標(biāo)識,還要佩戴統(tǒng)一發(fā)放的臉型面具——一種納米新材料仿真產(chǎn)品,手感舒適,佩戴方便。他第一次佩戴時感覺費勁,還有點不好意思,慢慢就習(xí)慣了。

公司引領(lǐng)了一場臉型面具熱,現(xiàn)在,佩戴臉型面具已經(jīng)蔚然成風(fēng)。大家不愿意承認(rèn)這是面具,說這是一種職業(yè)臉型,大小、形狀、表情,樣樣恰到好處,像其他職業(yè)裝備一樣,是標(biāo)準(zhǔn)、規(guī)范、合理的象征物。市面上供應(yīng)的臉型應(yīng)有盡有,有些不應(yīng)有的,像是鬼怪變態(tài)那種,也在地下私密場所銷售。在女人中最暢銷的臉型是女星。這些女星擁有臉型的版權(quán)、銷售提成,經(jīng)常參與大型促銷活動。在小區(qū)北面的體育場,每過幾天就有演唱會和走秀,都是促銷活動。他的太太興高采烈地去,回來時就佩戴著一張新的臉型,乍看和某個影星相像,只是眼睛仍是她本人的眼睛,神采也仍是本人的神采。他也到過促銷現(xiàn)場,女人們佩戴著和臺上女星相同的臉型,擁擠在舞臺下面,手里舉著熒光棒,狂呼亂叫,將臺上女星的聲音淹沒。女星周圍站著一圈彪形大漢,形成一道人墻。如果該女星不小心跌落舞臺,他們很難從這些相同的面孔里打撈出她來。以前發(fā)生過此類事件,某女星被沖上來獻花的人潮席卷而去,失蹤了。不過,據(jù)太太講,這些前來促銷的女星并非本人,只是找了個替身。如果這個可憐人被沖下臺去,那就真的找不回來了。這些替身在參加活動前要簽合同,其實就是生死契。

他胡亂想著,看到車內(nèi)的人陸續(xù)落座,多數(shù)拿出手機在看,彼此并不交談。這時,他看到有個女人正在跑動,沒打傘,將手提包擋在頭上。她身材臃腫,努力甩動雙腿,跑不快。他盯著看她向哪里跑。她上了車,徑直向他走來,走到他身邊。他的眼神無法移到別處,她也盯著他看,原來是她。他感覺這個女人很陌生。她沒戴臉型,一張臉看上去蒼老疲憊,化的妝被雨淋花了,增加了幾分滑稽。這是他第一次仔細打量她的臉。他慌忙站起來,點點頭,側(cè)了下身子,讓她過去。

她也點了點頭,這次沒有扭頭看外面,小聲嘟囔了一句:“這天氣。”

他也跟著應(yīng)了一聲。她伸手從包里拿出抽紙,不斷地擦頭發(fā)和衣服。他感覺一股帶著泥味和霉味的濕氣從身邊蒸騰開來,自己靠近她的那半邊身體,好像也變得潮乎乎的。他慢慢挪動身子,離她遠一些,照例拿出手機,翻看永無盡頭的資訊和小視頻。

“你,有沒有抽紙?”婦女小聲問。

他沒有應(yīng)聲,從口袋里取出一袋餐巾紙遞過去。

“謝謝,唉?!闭f著,她打了個噴嚏。

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婦女的頭發(fā)貼在了頭皮上,上衣也濕透了。班車要行駛一個多小時,車內(nèi)開著冷風(fēng)。

這陣雨來得急且猛,劈頭蓋臉就下起來。他拉開公文包,拿出一個塑料袋,遞給她。她略一遲疑,笑了一下,道了謝。他將身體轉(zhuǎn)向過道,聽到背后窸窸窣窣的聲響。

除了她偶爾的噴嚏,一路上,車內(nèi)很安靜。年輕人多數(shù)把臉貼在手機上,耳朵里塞著耳機,年紀(jì)大些的把頭靠著車座打盹。

車靠近小區(qū)門口,開始減速。人們繃直身體,收起手機,整理自己的提包。在車停穩(wěn)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全部換好了回家的裝備,將臉上貼著的那一張臉型揭下來,有的露出本來的臉,多數(shù)人換上另一張臉型。這些臉型有的是單位發(fā)的,有的是從網(wǎng)上買的,還有人自己制作了些。單位發(fā)的臉型統(tǒng)一定制,標(biāo)準(zhǔn)化產(chǎn)品,有型號的區(qū)別,以標(biāo)識不同的崗位級別,相同的型號有不同的尺寸。發(fā)給他的那張是三型中號,他辦公室對面坐著的老張發(fā)的是三型小號,隔壁上司發(fā)的二型大號,來送報紙的小吳則是五型大號。他熟悉班車上每張臉的型號,多數(shù)和他一樣,三型,少數(shù)四型。到了二型的級別,就不需要坐這種班車了,而五型以下,也沒有這資格。他還知道這些人的單位和職務(wù),有的知道名字,有的不知道。除非到了二型以上,否則,記不記名字并不重要。

他從沒見這個婦女佩戴臉型。他估計,她可能是在哪個部門打工,占小便宜坐班車,要么就是和司機有親戚關(guān)系。EC19FABD-D5F9-49F3-993B-FCDC6CA35696

這時,婦女打開小鏡子,照著被雨淋花的臉,用紙巾擦。他瞥了一眼她的背包,感覺里面除了放些盒飯抽紙化妝品之類,既沒有單位發(fā)的臉型,也沒有標(biāo)志自己身份的證照和文件之類。他慢慢打開自己的包,再掏出錢包,打開,里面是自己的工作證、進門證、停車證,旁邊是今天晚上需要加班撰寫的文稿資料,還有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臉型。這是太太為他定制的,他們公司一型中號的仿制品。太太喜歡他佩戴著這個款式,回到家中,同時也接受了他為她定制的款式,年輕,熱辣,一位當(dāng)紅艷星的仿制品。他得等走到家門口時,才能戴上這張臉型,否則讓公司同事撞見,會大驚失色,打個小報告上去,讓真正的一型中號的所有者知曉,那自己就麻煩了。

下車,雨已經(jīng)停了。落日余暉灑在小區(qū)上空,溫暖得均勻。人們走進光區(qū),四散而去,宛如浮動的光斑。他低著頭,拐進一條行人稀少的林蔭小路,疾走。這時,他聽到背后有人在招呼自己。

她追了上來。他臉上現(xiàn)出煩躁和一絲驚恐。

“還你東西啊?!彼舐暯?,揚著手里的塑料袋。

“扔掉就是了?!彼_步?jīng)]停。

“一個臉型?!彼f。

看他不解的樣子,她呵呵笑了起來,繼續(xù)說:“我今天是去辦退休手續(xù)的,你喜歡的話,就送給你收藏吧。”

她將一團塑料布樣的東西拿出來,是一張臉型,早些年的款式,貨真價實,一型。她將臉型放進塑料袋,塞給他,轉(zhuǎn)身消失在樓群里。

從此,她再也沒來坐過班車。后來,他在公司的檔案里看到了關(guān)于她的記錄,有名字和照片、工作履歷和業(yè)績。他能記得那張臉,蒼老疲憊,妝容被雨淋花,沖著他笑。

活在鏡子里的人

她坐在那里,端詳著鏡子里的臉蛋。那張臉蛋也直直地望著她。有些厭煩,這么多年了,這張臉蛋沒有變老,也沒有變年輕,沒有變丑,也沒有變美,連一絲汗毛一個黑痣也沒增加。就好像這些時間從她身上踩過,從她肩膀上跨過,從她頭頂上碾過,都是白過似的,什么也沒有留下,連記憶也沒有。相當(dāng)于沒有經(jīng)過,時間在此停滯。時間前進的路線可能并不均勻,不都是線性,在有的區(qū)域是圓形的,或是方形的,在有的區(qū)域會實現(xiàn)折返,在她這里,則是靜止。她被時間遺忘在此。

厭煩起時,鏡子里的那張臉徑自轉(zhuǎn)了過去,給她一個青絲綿綿的后腦勺。她看這個后腦勺也一點沒變,連扎頭發(fā)的那道橡皮繩也是,盤繞了六匝。一根頭發(fā)沒長,一根也沒掉,二十三萬五千八百六十三根。數(shù)過多少次她忘記了,有段時間,一直在數(shù),數(shù)完一遍再數(shù)一遍。她扯掉幾根,扔在地上。發(fā)絲沒落地,飛了起來,返回斷發(fā)處,重新長好。

她被困在鏡子當(dāng)中,年輕,貌美,無休無止。

她對著鏡子里的那個人說話。那個人也對她說同樣的話。她提問,那個人也提問。她嘆氣,那個人也嘆氣。有一天,她將鏡子推倒。咣當(dāng)一聲,完整的鏡面倒在地上,沒有碎,連邊角也完好。鏡面向上,應(yīng)該呈現(xiàn)出天花板和吊燈來。如果扔到屋外,鏡面則會呈現(xiàn)出藍天白云來。她上去踩了幾腳,直到聽到足夠清脆密集的噼啪聲。

一地碎鏡子。每一塊的形狀都不一樣,帶著不規(guī)則的邊角。終于不一樣了。她看向鏡子,里面既沒有天花板和吊燈,也沒有藍天白云,仍舊是她,不止一個。每片鏡子里都是她,呈現(xiàn)出完整的鏡像。為了讓鏡像完整,不規(guī)則的鏡面自己調(diào)整了距離和角度。她明白自己遇到了什么,打破一個邊界,這邊界形成了無數(shù)的邊界。

打掃,拿出去丟掉,她進屋時,它們?nèi)耘f躺在那里,一地碎鏡子。她再掃,再丟,回來時,它們早就等著她了。這回,它們站了起來,拼成打碎前的模樣。

晚上,她照舊洗漱。每一片鏡子里都充斥著香皂的泡沫,牙膏的泡沫,爽膚水的氣味,安眠藥的氣味。走到床邊,掃床,鋪被,脫衣,關(guān)燈,她知道鏡子里的那些人,也在做同樣的動作,只是隱匿在暗處,看不清罷了?;蛘哒f只是自己不想看到,如果向那里瞥一眼,無論多暗,也能清楚地看到那個人,微微地發(fā)著光。那個人也能看到自己。自己到晚上也會發(fā)出微光,便于那個人看到。拉上黑絲遮光窗簾,用厚被蒙住全身,連臉也蒙了,只露出鼻孔呼吸,她知道,這都沒用,被子表面會發(fā)出光來,鏡子里的影像仍然清晰,頭發(fā)絲絲可數(shù)。有幾次,她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數(shù)頭發(fā)的。

本來那里只有一個人,現(xiàn)在有了許多個。大約是將近一百的樣子。她沒有細數(shù),隱隱感覺只要數(shù)了,就會一遍遍地數(shù)下去。每次的數(shù)量都不再相同,每新數(shù)一次,就會增加一些。自己對自己說數(shù)錯了,心里知道,是它們又長出來了。

許多人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她微微舒口氣,鏡子里面一片轟隆聲。她不敢大聲說話、嘆氣、咳嗽,怕聲響疊加引起地震來。她換上三層海綿底的拖鞋;取用東西輕拿輕放;喝水用吸管,嘬著小嘴輕吸;吃飯用小勺,送到口腔深處,輕輕吞咽。她發(fā)現(xiàn),這些碎鏡子只能加強她和室內(nèi)器物發(fā)出的聲音,對室外的那些,比如風(fēng)聲雷聲,重型卡車開過的聲音,均無動于衷。于是,室內(nèi)能發(fā)出聲響的物件,電視、電話、洗衣機、吹風(fēng)機等電器全部停用。衣服輕易不換,實在臟了,泡在清水里去去汗氣。不能用手搓,也不能使勁擰,慢慢撈到盆里到陽臺上晾曬,地下鋪上一層細沙,避免滴水聲。

有回陰雨天,電閃雷鳴。在雷聲最大時,她試著叫了一聲。鏡子里似乎沒有呼應(yīng)。她興奮起來,每來一聲雷,就叫喊一聲。有一陣?yán)祝L時間在頭頂打滾,她就狠狠地咒罵,將討厭的人和事,都罵過了。這樣的雷后來沒再出現(xiàn)過,不過,她也不想再罵什么了。那些惱人的雜碎已經(jīng)隨著唾沫揮發(fā)到空中,消散,與自己無關(guān)了。

她陷入越來越幽深的安靜。安靜像是深不可測的水體,表面上波瀾不驚是一層,往下沉默停滯是一層,再往下寒冷凝固又是一層。還不止這些,再向下,向下,經(jīng)過濃重的黑色和徹骨的冰層,豁然開朗,光線溫煦,通體沐浴在花香宜人的溫柔之中。再向下一層會是什么呢,她想著,大約極致的安靜,是極美的所在。

離鏡子里的那些人遠一些,她們就在周圍,化妝臺、寫字桌、手提包。她走出居室,來到公司或是商店,她們也在。辦公桌、購物車、洗手間,她走到哪里,都能碰到不止一個,索性不去看。她們跟著她,發(fā)出不明的聲音,嗡嗡作響。后來,她們之間開始竊竊私語,用一種她能聽到,而別人恰好聽不到的方式。EC19FABD-D5F9-49F3-993B-FCDC6CA35696

“苦不苦啊?!?/p>

“悶不悶啊?!?/p>

“其實,她就是在裝?!?/p>

她們這些話就是說給她聽的。她不聽。

她看到這些人開始在鏡子之間穿梭,從一處鏡面到另一處,跳來跳去,打打鬧鬧。她們成了密切的伙伴,親得像是一個人。本來,她們就是一個人。她們試圖與她同樣親密。只要她發(fā)出一點聲響,她們就停止所有的動作,一起向她這里看,期待她看向鏡面。她們用各種語言方式,輪流發(fā)出熱忱的邀請、通知或是強硬的命令,讓她向鏡面看。

她們甚至?xí)黄鹂奁饋?,哀求她:“來吧,來吧,我們是一個人?!?/p>

這些人知道,沒有她的注視,她們會慢慢地收縮、虛化,靜止成為一個不動的鏡像,直至在水銀玻璃里完全消失。

四周的聲音微弱下去,她們在消失。她心里忽然生出恐慌,想,這些人,就是自己,每一個都是,她們消失之后,自己又將置身何處?是否也會隨這些碎片一起,沉身暗處,再也無法擺脫。她想走到鏡面跟前,又想到了之前,那些重復(fù)與靜止,連厭倦也像是一摞成包的A4紙,整齊有序,一模一樣,連折痕也沒有。

正思量著,這天,響起擂門聲,力道大,像是用腳在踹。她從貓眼里看到一個穿著保潔服的女人。她將門拉開一條縫。女人推開門,大步進來,不由分說,挽起衣袖,開始打掃房間,到處塵土飄揚,轉(zhuǎn)瞬間將碎鏡子掃成堆,撮進垃圾袋,提上就要走。

“你誰???”

“家政公司保潔,你叫我陳姐就行,再年輕點的得叫陳姨?!?/p>

“你在干嗎?”

“干活啊,今天我第一天上班。”

“我沒叫保潔。”

“哦哦,可能,還真是的,走錯樓層了。我頭天上班,不過沒事,我不嫌累?!?/p>

“你掃錯東西了?!?/p>

“掃錯?垃圾還能掃錯?這個我不愛聽,我老陳雖然剛上班,可認(rèn)得什么是垃圾,要有誰連這個也不認(rèn)得,那可真是麻煩了?!崩详愒秸f聲音越大,氣呼呼的,嘴里噴著濃烈的大蒜味,不容爭辯,將垃圾袋提在手里,“噔噔噔”地走了。

袋子里面一直靜悄悄的,她時時聽著,即使在自己大聲與老陳理論時,里面也沒有一點回應(yīng)。

她聽到老陳將垃圾袋丟進樓下的垃圾桶時沉重的墜落聲,仿佛還有更加密集的碎裂聲,隨后,老陳的腳步向樓上走去。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聲響。

靜待一會兒,她摸摸自己的臉,和從前同樣柔嫩光滑,看看手臂,也是如此,走了幾步,迅捷有力。她跳了一下,接著,大喊一聲,空空的房間內(nèi)有金屬般的回聲,半秒鐘就又消失。她打開水龍頭,洗了個熱水澡,給頭發(fā)吹了個造型,將衣服扔進洗衣機,打開手機聽著音樂,放大音量,不知不覺地哼唱起來。跑調(diào),甚至說,不成調(diào),像是在嚎叫或是哭泣。幸好,伴奏音量足夠大,可以覆蓋自己的聲音,這樣,樓上正在打掃衛(wèi)生的老陳就不會跑下來擂門,詢問這里正在發(fā)生什么。

作者簡介

關(guān)山(李官珊),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寓言文學(xué)研究會會員,國家注冊心理咨詢師。在《思南文學(xué)選刊》《青春》《山東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大益文學(xué)》《雜文選刊》《中國青年報》《中國青年》《十月少年文學(xué)》《文學(xué)少年》《中國兒童報》等期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多次獲省以上獎項,出版《玉樹臨風(fēng)》《城·城》《珍珠貝》《小瓜的秘密島嶼》等九部小說。

見習(xí)編輯 張范姝EC19FABD-D5F9-49F3-993B-FCDC6CA356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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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的鏡子
軍事文摘(2022年10期)2022-06-15 02:30:50
空鏡子
都市(2022年1期)2022-03-08 02:23:52
鏡子的來歷
掛鏡子
假鏡子
高懸的鏡子
“三面鏡子”照亮初心使命
鏡子中的我
他者的鏡子
天津詩人(2017年2期)2017-11-29 01:2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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