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麗

在唐詩發(fā)展繁榮的同時，中國詩歌出現(xiàn)了另一種重要的形式—詞。詞在初唐時期產(chǎn)生于民間，到中唐受到文人的重視，而晚唐五代詞在藝術(shù)上已經(jīng)完備。尤其五代十國時期，南方形成了幾個比較穩(wěn)定的割據(jù)政權(quán)，統(tǒng)治者無心政治，茍且偷安。因此，寫男女私情、縱興游樂之詞勃發(fā)，其中首屈一指的是溫庭筠與韋莊的詞作。溫庭筠與韋莊是“花間派”的代表作家，并稱“溫韋”。他們的作品具有花間詞“艷”的特點，但創(chuàng)作風(fēng)格上仍多有“異”處。溫詞華麗濃稠，綿密婉轉(zhuǎn);韋詞清麗淡雅，疏朗勁直。溫詞多為別人發(fā)聲，借別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韋詞將自己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融入美妙的詞中。

一、溫韋生平

溫庭筠與韋莊雖同是高門后裔，但到他們生活的時代家族早已沒落?！拔恼屡c時高下，亦氣運使然耳。”（李金山《花間詞祖溫庭筠傳》）晚唐時勢衰頹，留給文人書寫的，只有閨房和心境，在這樣的題材上，溫庭筠是時代的佼佼者。

（一）溫庭筠生平

溫庭筠（約801-866），字飛卿，他是初唐宰相溫彥博的后人，雖出身名門，但到他那一輩家族光環(huán)已不再，經(jīng)濟上無厚積、政治上無奧援，而家學(xué)淵源的影響，使溫庭筠文學(xué)功底深厚又天賦極高。據(jù)《唐才子傳》記載溫庭筠“少敏悟，天才雄贍，能走筆成萬言”，其才思敏捷程度與曹植不相上下，他還有一“溫八吟”的雅號，得此是因晚唐科舉考試考律賦，要求八韻一篇，溫庭筠在考場上氣定神閑，“每賦一韻，一吟而已”（孫映逵《唐才子傳校注》）。按照此種情形，他該是狀元及第，春風(fēng)得意，而現(xiàn)實情況恰恰與之相反，溫庭筠屢試不第，終生未能考中進(jìn)士。究其原因，首先在于唐朝中后期科舉制的弊端，洪邁的《容齋隨筆》記載：“唐世科舉之柄，專付之主司，仍不糊名。又有交朋之厚者為之助，謂之通榜。故其取人也，畏于譏議，多公而審。亦有脅于權(quán)勢，或撓于親故，或累于子弟，皆常情所不能免者。若賢者臨之則不然，未引試之前，其去取高下，固已定于胸中矣?！迸＠铧h派的李黨領(lǐng)袖李德裕堅決反對科舉奉求，并采取一系列措施著力改變階層固化狀態(tài)，這得到了寒門舉子的大力支持，其中就包括溫庭筠，他寫了相當(dāng)一部分詩歌贊美李德裕，希求得到李德裕的垂青和援引。然而，隨著此人貶死崖州，形勢急劇變化，牛黨權(quán)動寰中，勢傾天下，因此溫庭筠想要仕途就不得不選這一方勢力傍身，但他天性孤高又不善交際，屢次對牛黨權(quán)臣令狐绹出言羞辱，令狐绹顏面掃地的同時，溫庭筠的仕宦之路也更加看不到希望?！杜f唐書·溫庭筠傳》載：“咸通中，失意歸江東，路由廣陵，心怨令狐绹在位時不為成名。既至，與新進(jìn)少年狂游狹邪，久不刺謁。又乞索于楊子院，醉而犯夜，為虞候所擊，敗面折齒，方還揚州訴之。令狐绹捕虞候治之，極言庭筠狹邪丑跡，乃兩釋之，自是污行聞于京師。”人對無法改變的事情只會慢慢絕望，于是他以玩世不恭之態(tài)掩蓋內(nèi)心郁悶不平之氣，整日沉醉于聲色美酒，出入在脂香膩粉的青樓。

（二）韋莊生平

“洛陽城里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xiāng)老?！保ɡ畈∪簟痘ㄩg集評注》）正是晚唐詩人、詞人韋莊的寫照。韋莊（約836-910），字端己，長安杜陵（今陜西西安市東南）人。他是五代前蜀宰相韋待價七世、蘇州刺史韋應(yīng)物四世孫，可家族的輝煌早已成為過去，他幼時就慈父見背，生活貧寒，然韋莊刻苦上進(jìn)、敏而好學(xué)，《唐才子傳》記其“少孤貧力學(xué)，才敏過人”。成年以后，韋莊久居長安準(zhǔn)備應(yīng)考，但晚唐科舉制的弊端同樣給他的仕途帶來了不小的沖擊。中國古代早期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進(jìn)程中，盡管存在片面重視政治的弱點，但是倡導(dǎo)“明倫”“明德”等，仍然反映教育重視到了其他層面，要求受教育者具備多種才能。到唐代，教育目的的狹隘、陳舊以及極端呆板表明教育事業(yè)已經(jīng)步入歧途，最終與國家廣納賢才的需求相背離，而韋莊在弊病連連的科舉考試中不斷受挫、頻頻落榜。廣明元年，他再次于長安應(yīng)試之時，恰逢黃巢軍攻入長安。黃巢軍一路上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蹈盡卻重回”（孫映逵《唐才子傳校注》）。戰(zhàn)亂中，韋莊與親故離散，兩年后才逃出長安前往洛陽，流亡的路途漫漫，生于杜陵的才子不得已在蜀地居住十年之久，心里時時回憶與牽掛的是生長的故土。清人趙翼詩云：“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這種顛沛流離的生活讓韋莊觀察事物更加有深度和情感，《唐才子傳》記載：“早嘗寇亂，間關(guān)頓躓，攜家來越中，弟妹散居諸郡。西江湖南所在，薄游舉目，有山河之異。故于流離漂泛，寓目緣情，子期懷舊之辭，王粲傷時之制，或離群軫慮，或反袂興悲。四愁九怨之文，一詠一觴之作，俱能感動人也。”中年以后飽經(jīng)憂患的生活經(jīng)歷成為韋莊作品的素材，與敏銳的情感交織，終化作文學(xué)上動人的篇章。

二、溫韋詞風(fēng)之異

觀其二人經(jīng)歷，時代環(huán)境與家學(xué)淵源等因素使他們的性格與作品風(fēng)格看起來略有相似，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有云：“‘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钡鳛榛ㄩg詞人的代表作家，溫庭筠與韋莊的詞作風(fēng)格還是存在著一定的差異。

（一）語言風(fēng)格不同

周濟評價溫韋詞風(fēng)說：“‘飛卿之詞，深美閎約信然，端己詞，清艷絕倫，初日芙蓉照月柳，使人想見其風(fēng)度?！睖卦~讀來語言含蓄婉轉(zhuǎn)、曲折隱約，十分具有深意，如《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這首可說是溫庭筠濃艷風(fēng)格的代表作，詞作從夢曉后領(lǐng)起，通過女子起床前后的一系列動作，將她的睡眠、懶起、畫眉、照鏡、穿衣等情態(tài)一一展現(xiàn)，不斷給人感官和印象上的刺激?！靶∩健薄棒W云”“香腮”“蛾眉”“花”“鏡子”“羅襦”“金鷓鴣”，意象密集、香軟而華麗，詞中的美人高貴典雅，衣著、妝容貴氣逼人，美在艷麗，美在大氣。

韋莊的詞作給人以清麗絕倫之感，如《菩薩蠻》其二：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韋莊的《菩薩蠻》受白居易影響，全詞無晦澀難懂之語，語言自然素凈，對江南的典型風(fēng)物作了形象的概括和描寫—春水碧綠、湖上畫船、綿綿雨水以及肌膚勝雪、柔情似水的江南女子，雖著墨不多，卻能用清麗的語言、白描的手法將南方的美景、美女、繁盛的社會景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堪稱詠“江南春色”的罕見之佳作。韋詞喜歡用清新恬靜的意象，如這首詞中的“春水”“碧”“雨”“月”“皓腕”“霜雪”，這就造成他描寫的自然之景與人都如同淡雅的水墨畫，美在清透、美在自然。

（二）表情達(dá)意手法不同

《白雨齋詞話》云：“所謂沉郁者，意在筆先，神余言外。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于一草一木發(fā)之。而發(fā)之又必若隱若現(xiàn)，欲露不露，反復(fù)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匪獨體格之高，亦見性情之厚。”溫、韋二人作品雖同具含蓄特色，但著力點不同。

溫庭筠寫深閨女子的纏綿相思不著一字點破，只是讀起來隱約有空虛落寞的情緒。如前文提到的《菩薩蠻》，“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兩句與先前的“懶”“遲”之態(tài)反差鮮明，通過對比，含蓄地表現(xiàn)女子的內(nèi)心矛盾與失落，精心打扮無人欣賞，卻又無法放棄作為女子的愛美天性。“新帖繡羅襦”一句，透露出女子盛年獨處的孤寂心態(tài)，有顧影自憐之感，聯(lián)系詞人生平，不可謂不帶有映射自身心境、自傷其遭遇之意，可見溫庭筠在用詞上含蓄又精準(zhǔn)的功底。

韋莊把重點放在對感情的渲染上，并不刻意使用優(yōu)美的語言，而選擇用白描的手法訴說內(nèi)心的感情，重在以情動人，語淡而情深，如《浣溪沙》第五首：

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想君思我錦衾寒。

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唯把舊書看。幾時攜手入長安？

雖然只是簡單的白描，但韋莊能把相思寫得極為動人。首句直抒胸臆，對心上人是“夜夜相思”不曾斷絕，卻只能夜夜無奈與明月相伴，眺望遠(yuǎn)方。而第二句最佳，感情再次遞進(jìn)，明明自己掛念對方，卻遙想對方思念自己，推己及人，突出情之深刻。《栩莊漫記》評此句：“‘想君思我錦衾寒句由己推人，代人念己，語彌淡而情彌深矣?！痹~作最后以一個問句結(jié)束全篇，思念到了極點，內(nèi)心的焦急渴望已經(jīng)溢于筆端，突顯情之真切。

（三）觀察女性角度不同

溫庭筠長期出入于秦樓楚館，其詞作更多是以旁觀者的身份去猜度女性的心理活動。他更像是一個畫家，通過敏銳的觀察，把思婦其心理、形象予以形神畢肖的描摹刻畫，如《夢江南》：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全詞以斜暉、脈脈江水、千帆為背景，表達(dá)了女子對心上人的無盡思念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愁苦郁悶之情。獨登高樓暗示身邊無人，因而只是梳洗一番并無心情。“過盡千帆皆不是”和“獨倚望江樓”是相互聯(lián)結(jié)的，“過盡千帆”意味著觀察時間持續(xù)之久，而這也象征著女子感情上的堅貞，哪怕千帆盡過也要等來唯一的那一個，僅兩句就把微妙深邃的情感細(xì)膩傳達(dá)?！靶睍熋}脈”和“水悠悠”就像是不曾斷絕的思念與愛戀，襯托出女子溫柔纏綿的情意，流水斜陽是平靜的，可是女子內(nèi)心的痛苦愛戀的情愫在翻涌，既無法用言語形容又無法消磨排解，最后只能發(fā)出“腸斷白蘋洲”的泣血之音，讓全詞的情感達(dá)到了高潮，到此仍有讓人回味的空間。

韋莊作詞是以當(dāng)事人的身份書寫，如《菩薩蠻》：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他不似溫庭筠與女性接觸較多，寫女性更多是以柔情予以關(guān)照。此詞是韋莊因戰(zhàn)亂避居江南一帶所作。他回憶告別之夜，與心儀之人依依不舍，淚流滿面，難舍難分?，F(xiàn)實是身在客地，因琵琶聲想到掛念的人，由“黃鶯語”念及她早日歸家的叮嚀，思?xì)w的心更加迫切，這種話語與相處模式尋常夫妻之間較為常見，出現(xiàn)在詞作中更顯得生活化，語淡而又情悲。

（四）詞作內(nèi)在神韻不同

王國維說：“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溫詞的“句秀”來自他喜好連用多個意象，這些意象之間可能關(guān)聯(lián)不大，但給人精美夢幻之感，如《菩薩蠻》其二：

水精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曰：“‘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飛卿佳句也。好在是夢中情況，便覺綿邈無際。若空寫兩句景物，意味便減。悟此方許為詞。不則即金氏所謂‘雅而不艷，有句無章者矣?！彼髟~因只選取具有代表性的物象而不專注于物象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在表情達(dá)意上也不予以讀者提示，僅追求詞句的優(yōu)美、含蓄，這便形成了溫詞的一大特色。

韋莊作詞則脈絡(luò)分明，如《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

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所謂“骨秀”，即韋詞用質(zhì)樸淺顯的白描手法，去抒發(fā)心頭無人可解的相思，所以他的語言越是質(zhì)樸，感情就越是真摯。這首詞寫女子與心上人分別的場景以及離別相思，詞句真切動人，哀婉纏綿。開頭連用記載日期的兩句似乎是信口而出，未經(jīng)雕琢而成?！罢恰庇蟹N如夢初醒的感覺，說明時間流逝之快，分別時間之久，另一方面將離別日期牢記于心，側(cè)面反映了女子對心上人念念不忘、記憶猶新。“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 ”抓住了女子生動鮮活的面部表情、柔軟細(xì)膩的心理活動，其“淚”是對心上人的牽掛、擔(dān)憂、埋怨，“含羞”是女子無聲愛意的傳達(dá)，韋莊僅用簡單的場景與意象就使得真切誠摯的情感呼之欲出。下片寫別后夢中之景，這個夢與往日甜蜜回憶形成了鮮明對比，欲排遣相思空有物相隨，物不知人情，相思更濃，女子為愛受盡相思煎熬，憔悴不已、楚楚可憐的形象便躍然紙上了。

溫庭筠與韋莊的詞作，在藝術(shù)風(fēng)格上雖然有較大的差異，但他們作為同時代的詞人，且又是花間詞的代表作家，其詞藝術(shù)風(fēng)格自然也是異中有同。本文比較溫韋詞風(fēng)是為了讓讀者更全面地了解其作品特點，并非進(jìn)行高下優(yōu)劣之分。他們各以其創(chuàng)作手法在詞史上占據(jù)了一定的地位，不管是溫詞的“華麗濃稠”，還是韋詞的“清麗淡雅”，對南唐以及宋詞的興盛都產(chǎn)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