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愛德華·霍克

噩夢始于5月的某個周一，那日下午我從波士頓乘坐航班飛往紐約，一下飛機就打了輛出租車去瑪莎的公寓。那天曼哈頓陽光明媚，我也興致高昂。我會在和瑪莎共度兩晚后再回波士頓。幸運的話，我甚至能把生意也兼顧到，打理生意是我此行的借口。

瑪莎·加迪斯是我的情婦。在如今這自由解放的年頭，這個詞被用得極少，但瑪莎確實是情婦的身份。其實，我對她的資助不多，并沒有到為她支付公寓租金的地步，但當我每月出差到紐約時——為了走訪第47街上的鉆石商或考察上麥迪遜大道上小店里的古董珠寶——她總是在公寓里等著我。

自然，我妻子瓊不曉得瑪莎·加迪斯的存在。她以為我出差到紐約市時借宿于一位老戰(zhàn)友的公寓。也許她有所猜疑，但就算有，她也從未講出來。大概這樣更好。畢竟，擁有瑪莎并不代表我對瓊的愛意少了幾分。瓊是我的妻子和兩個子女的母親。那是我的一種生活。

瑪莎以及那套位于格拉梅西公園地段的三樓公寓屬于另一種生活。

這天，我事先從機場打過電話，瑪莎一如既往地在門口歡迎我。我可以描述瑪莎，稱她為金發(fā)碧眼的時髦女郎，但那僅僅是表面而已。實際上，瑪莎是個藝術家，是個詩人，將兩種報酬欠少的職業(yè)結(jié)合成像樣的生活。她從未向我要過錢，然而我每月會堅持留給她一些錢。我沒有考慮每月余下日子的空閑時間里，瑪莎都做了些什么。假若有其他來自華盛頓、芝加哥或底特律的航班，我也不想了解。

“哦，杰夫，親愛的，”瑪莎用我熟悉的溫軟嗓音說，同時伸手撫摸我的面頰，“好久不見了！”

“只有四周啊?！?/p>

“感覺像過去了一輩子?！?/p>

我將西裝上衣掛到前門衣柜里，將手提箱丟到一把椅子上，然后給了她一個長吻?！皩ξ乙蚕襁^去了一輩子，”我附和道，“你怎么樣？”

“挺好，就是孤單?！?/p>

“我可是給你寫了信。”

“四周只有一封信！我每月也能從電力公司收到一封信！”

按照慣例，第一天的晚餐在公寓里吃——瑪莎的廚藝很出色。今晚，當我們在可以俯瞰公園的窗戶旁用餐時，她向我介紹這片地區(qū)的歷史。

“直到1830年前，這兒仍然是片農(nóng)場，屬于一個名叫塞繆爾·拉格爾斯的人?！彼贿呎f，一邊喝咖啡吃甜點，“他后來劃分地塊，形成現(xiàn)在的格拉梅西公園。這些房子大多數(shù)能追溯到1840年左右，其中第4號住宅是1844年紐約市長詹姆斯·哈珀的家。幾十年后，1876年差點要選上美國總統(tǒng)的塞繆爾·蒂爾登住在第15號住宅里。還有演員埃德溫·布斯住過第16號住宅?！?/p>

“你應該寫一本相關的書?！蔽野腴_玩笑地告訴她。她時常會詳細解釋這類主題，傾瀉出許多知識，超出我真正想要聆聽的量。

她剛要回應，蜂鳴器響了，于是她嘀咕道：“可能是誰呢？”

“你的另一個情人?！蔽覒蛑o道。

“開什么玩笑！”瑪莎走到門邊，通過門禁對講機詢問誰在外面，但沒人應答。蜂鳴器繼續(xù)響著，最終她惱怒地打開門，“他們大概想要找另一家租戶?！?/p>

我聽見瑪莎尖叫一聲，接著是她跌倒的聲音。我迅速從椅子上站起來，沖過去，這時才看見門口的男子。

他頭上套了黑絲襪，手握一把小型轉(zhuǎn)輪手槍。他身后跟著另一名男子，頭上同樣套了絲襪，端著一桿短管霰彈槍。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們是誰？”我彎下身去攙扶瑪莎。

“遠離她！”握手槍的男子命令，聲音干脆利落，“你是杰夫·邁克爾斯，對吧？”

聽見他報出我的姓名，我感到不寒而栗。這絕非隨機的搶劫，他們盯上了我，也找到了我。在那慌亂的瞬間，我的腦海中閃過無數(shù)念頭。是不是瓊知曉了我和瑪莎的事，雇兇來殺我？不，這是異想天開！

“沒錯，我是邁克爾斯，”我努力鎮(zhèn)定下來，“你們想要干什么？”

“我們要帶走你。告訴這個女人，假如她還想再見到你，不要報警?！?/p>

瑪莎仍然躺在地板上，一臉恐懼表情，“杰夫，他們想要干什么？”

“我想象不到。”

握手槍的男子做了個手勢，“先生，你被綁架了。不要反抗，按照吩咐來做，你不會受到傷害。否則的話，你就死定了。”

“被綁架！我沒有——”

“閉嘴！”男子示意另一個家伙將霰彈槍對準我，自己則拿出一支注射器，“這不會傷害你，也不會讓你昏迷，只是讓你有點昏昏沉沉，愿意跟我們走一趟。要么打針，要么我們敲暈你，選擇吧！”

“這是什么選擇？”我嘟囔起來，但是當他將針頭穿過襯衫刺入我的手臂時，我沒有反抗。

“現(xiàn)在告訴這位女士，不要報警。你不想大大小小的報紙紛紛報道你在情婦的公寓遭人綁架，對吧？”

“我——不?！弊⑸涞乃巹┮呀?jīng)開始起效，我轉(zhuǎn)身對瑪莎說，“我會沒事的。不要報警。”

“杰夫？”

“女士，我們不會傷害他，只要你倆乖乖聽話?！?/p>

接著，他們給我穿上西裝上衣，把我推出門，押到電梯口。我此時的內(nèi)心很分裂，既生出一股把一切置之度外的大無畏精神，又暗自祈禱有人看到這一場景，趕緊報警。

他們用身體擋著我，直到確認電梯內(nèi)空無一人后，才用槍抵著我進了電梯。電梯很快到達地下室，他們押著我從后門離開，來到一輛停在外面的汽車上。坐進后座，握手槍的劫匪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給你蒙上眼罩。如果你扯下眼罩，看見我們的臉，或者看見我們帶你去的地方，我們就殺人滅口，明白了嗎？”

“明白。”

“好的！”

他給我戴上眼罩，我頓時什么也看不見了。接著他命令我躺到后座地板上，給我蓋上毯子。根據(jù)我的判斷，汽車行駛了大約半小時，但因為我處在麻醉的狀態(tài)，實際的車程也許更久。我不可能集中精神于方向，甚至不可能確定汽車有沒有駛離過曼哈頓的大橋。

此刻，汽車停下，握手槍的劫匪再一次戳我，“我們到了，現(xiàn)在不許?；ㄕ??！?/p>

他們領我進入一棟樓，走上好幾級樓梯。我嘗試仔細聆聽周圍的動靜，但沒聽見任何聲音。這是紐約市某地的一套公寓，但我確定不了其他情況。地板上沒鋪地毯，我即將被關進去的房間里想必連張床都沒有。“你用那只睡袋?！苯俜烁嬖V我，“如果你妻子付清贖金，你不會待很久?！?/p>

麻醉藥開始逐漸失效，我嘗試跟劫匪講道理，“你瞧，我戴的這枚鉆石戒指價值2000美元。拿走戒指、手表和錢包，然后放了我?！?/p>

“這點東西可打發(fā)不了我們，邁克爾斯。很快，我們會給你在波士頓的妻子打電話，你會告訴她我們想要什么?！?/p>

“要什么？我不是有錢人?！?/p>

“對于我們來說，你夠富有了。我們對你的珠寶生意知根知底?！?/p>

我意識到，他們從頭到尾都精心策劃過。“你們想要多少？”我最后問道。

“價值25萬美元的未切割紅寶石。”

“紅寶石！”

“我們有紅寶石的海外銷路，而且我們知道從你這兒能弄到紅寶石。你妻子將在明天打電話給公司經(jīng)理，傳達你的指示。假如他不肯交出寶石，那么你得親自給他打電話。你妻子會按照我們的指示包裝好紅寶石，在明天下午飛抵紐約。這個鉆石包裹會被留在拉瓜迪亞機場的女衛(wèi)生間。你妻子會登上下一個航班返回波士頓。一旦我們拿到紅寶石，而且警察未介入，你就會毫發(fā)無損地被釋放?！?/p>

過了一會兒，他們打了電話。話筒被塞入我的手中，我聽見另一頭傳來瓊困惑的聲音：“杰夫？出了什么事？”

我努力保持平穩(wěn)語氣，答道：“不要激動，我被綁架了?！?/p>

“什么？！”

“瓊，你要鎮(zhèn)定。如果你完全依照他們的吩咐來做，我就不會有危險。千萬不要報警?！?/p>

“天哪，杰夫！他們想要什么？”

“價值25萬美元的未切割紅寶石。你要從公司保險庫拿到紅寶石，明天帶著它們飛到紐約來。這個男人會告訴你具體做什么?！?/p>

劫匪拿過話筒，“邁克爾斯太太，我們不會再聯(lián)絡你，所以請仔細聽好了?！彼攀隽怂徊讲阶龅氖?，包括她應該搭乘明天的哪一個航班，包裹應該放在什么地方，“衛(wèi)生間有個丟紙巾的垃圾桶，你把包裹放進去，立刻離開，然后坐航班回波士頓。”

“我——我覺得我沒法那么快弄到紅寶石。”瓊說道。

“你丈夫會給經(jīng)理打電話，解決這問題。你只需取走紅寶石?！?/p>

“我能再和他說幾句嗎？”我又聽見話筒里傳出瓊的聲音。

“按照吩咐來辦，他明天晚上就會重獲自由。否則他必死無疑?！?/p>

劫匪掛上電話，對我說：“你最好現(xiàn)在就給經(jīng)理打電話，安排明天取紅寶石的事。我們不想有任何疏漏?！?/p>

沒有辦法，我只得說出喬治·富蘭克林的電話號碼，劫匪撥通后，把話筒交到我手里。我向喬治概述了一下情況，強調(diào)不能報警。喬治平時就是個膽小怕事的人，聽到我被綁架的消息頓時亂了手腳。

“25萬美元的未切割紅寶石？！”他驚呼道，“我們手頭根本沒有這么多紅寶石。”

“那么去弄一些！從特別賬戶取些錢，向克雷格或莫頓購買紅寶石。他們會有足夠的紅寶石來填平缺口?！?/p>

“好吧?！眴讨蔚恼Z氣不情不愿。

“這些人可是來真的，喬治?！?/p>

“好吧?！眴讨沃貜土艘槐?。

打完電話，劫匪們給我戴上手銬，并打了麻醉針，把我放進睡袋里過夜。我睡得比預料中的香甜，這無疑是強效鎮(zhèn)定劑幫了忙。第二天早上我醒來后，劫匪給我拿來一份輕食早餐，包括裝在普通玻璃杯里的一杯橙汁和放在紙盤上的一片吐司。

對于我的周遭環(huán)境，我說不出多少情況，然而，偶爾有馬路噪聲傳入房間。我坐在地板上，稀少的早餐也放在地板上，我很可能早已在另一顆星球上。我知道，劫匪中有一人在房間里監(jiān)視著我，因為他不說話，于是我懷疑是那個拿著霰彈槍、沉默寡言的家伙。

我伸手在墻壁上摸索著，試圖留下記號，也許日后能辨認出來。但墻壁粉刷得很光滑，我弄出的任何污跡都會被輕易地擦拭掉。而我手上有一只會被扔掉的紙盤子，以及一個水杯。

杯子是我留下記號的唯一機會，雖然只是個渺茫的機會。我一直在等待，直到聽見監(jiān)視者暫時走出房間。我隨即喝光橙汁，將水杯的底朝天。我的動作很快，利用鉆石戒指在杯子底部草草刻下“JM”兩個字母。當然，我無法看見自己成功了多少。也許字樣根本看不出來，也有可能十分顯眼，劫匪發(fā)現(xiàn)后當即把杯子扔掉，但不管怎樣，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早餐后，他們又給我打了一針，那天余下的時間里，我昏昏沉沉，不時打瞌睡。我的眼睛被蒙住，也就無法判斷白天何時結(jié)束，夜晚何時降臨。醒來之后，我立刻大聲叫喊，問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拿手槍的劫匪走進房間，回答說現(xiàn)在是傍晚。他還告訴我，他在等待同伴取回紅寶石。

“你最好祈禱現(xiàn)場沒有警察?！彼f。

“殺了我對你們有什么好處？”

我聽見他沒有回答就離開了房間。

片刻后，我舉起被銬住的手腕，摸索眼罩。我一直在考慮冒險瞥一下周圍情況，但發(fā)現(xiàn)眼罩上纏了一條寬膠帶。我重新坐下，背靠墻壁，沮喪到了極點。

不久，我聽見公寓門開了，又響起低低的咕噥聲。我屏住呼吸，擔心接下來自己隨時會吃子彈，或是被打上致命一針，永遠不會蘇醒。我腦中突然閃過瑪莎蜷縮在地板上的一幕，就是她在門口摔倒的位置。我還記起瓊。她有沒有帶著紅寶石飛到紐約？她是否真的關心我的死活？她會私自吞下那批紅寶石，只是送出一個裝著石子的包裹嗎？如果那樣，她不僅可以徹底擺脫我這個不忠的丈夫，還輕松入賬25萬美元，從而以寡婦的身份開始新的人生。

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有人走進房間。

是那個拿手槍的劫匪。

“你妻子送來了東西，”他說，“剛好按時送到。今天一定是你的幸運日?！?/p>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離開了？”

“等到天黑之后，我們會帶你出去，將你丟在某個地方。不用擔心，我們無意傷害你?！?/p>

他的話很寬慰人，但是當你的手被銬住、眼睛被蒙住時，所需要的不僅僅是寬慰的話。如果他們打算殺人滅口，把我的尸體丟進河里，他不還是會說出同樣的話？

接下來的時間過得好慢。他們再次給我一份食物——放在紙盤上的一塊三明治和一杯速溶咖啡——然后就做離開的準備。我被帶著走下樓梯，這次我嘗試數(shù)了一下樓梯級數(shù)。似乎走了四級樓梯，但我相當肯定，我們進入了一間地下室。那意味著我是被囚禁在三樓。

“坐到后座去，”劫匪命令，“不要?；ㄕ?。我們真心不愿都快要放你走了，還不得不槍殺你。”

他們開車帶我兜了快一個小時，至少我感覺有那么久。最終，汽車在路邊停下，我被推下車。等到我撕掉膠帶，扯下眼罩時，他們的車早已沒了蹤影。

我現(xiàn)在是在曼哈頓上城的某處，靠近濱河大道，但我辨認不出準確位置。街角有一個電話亭，我走了過去。雖然雙手還被銬著，但從口袋里掏出硬幣并不成問題。我很快就撥通了瑪莎公寓的電話。

“天哪，杰夫——你在哪里？我從昨晚起就一直為你擔驚受怕?！?/p>

“我重獲自由了，沒有受傷。我妻子送來了贖金。我稍后會告訴你詳細經(jīng)過。請馬上報警，告訴警方我在——”我伸長脖子向外看了看路牌，“第98街和西區(qū)大道的交叉路口?！?/p>

我在電話亭里等待著，直到警車到來。

我的說法是我在拜訪客戶時遭到綁架，瑪莎接受了詢問，媒體拍攝了照片。回到波士頓后，瓊問了我關于瑪莎的事。但假如說她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她也沒有繼續(xù)追查。我平安回來了，而且在一周的媒體報道之后，這件事漸漸沒了聲息。我讓喬治·富蘭克林咨詢了保險公司，看看我們有哪些保險項目。這次事件當然屬于盜竊，保險公司理應賠付。

數(shù)周之后，當我提起我需要再去紐約出差時，瓊才暗示說她知道關于瑪莎的真相，“又去紐約？這一回，你最好離那個客戶遠遠的。”

但是，我當然不會。

我回到格拉梅西公園的公寓，回到瑪莎的懷抱，因為那兒永遠是我的歸屬。唯一的區(qū)別是，我現(xiàn)在隨身攜帶一把手槍，以防不測。

“很高興你回來了！”瑪莎輕輕吻了吻我的臉頰，“我想那兩天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日子，杰夫。我不知道你在哪兒，又怕報警……”

“那兩天對我來說也不愉快?！蔽艺f道，第一次考慮起與瓊離婚，再娶瑪莎會是什么滋味。我尋思著，有沒有男人娶過他們的情婦。

“杰夫，你在想什么？”

“在想我們的未來。”

“你有沒有想過，警方會抓住綁匪？”

“大概抓不到，除非綁匪再干同樣的勾當?！?/p>

瑪莎輕拍我的胳膊，“親愛的，趕緊，趕緊上床吧?！?/p>

“樂意至極，不過我先去倒杯水喝?！?/p>

我快步來到廚房，剛要把玻璃杯放到水龍頭下清洗一下，卻注意到杯底有兩個刻得粗糙的姓名首字母——JM。